留金騰,郭鵬飛
(1.香港理工大學(xué)專業(yè)及持續(xù)教育學(xué)院,香港;2.香港城巿大學(xué)中文及歷史學(xué)系,香港)
讀《經(jīng)義述聞·爾雅》札記三則
留金騰1,郭鵬飛2
(1.香港理工大學(xué)專業(yè)及持續(xù)教育學(xué)院,香港;2.香港城巿大學(xué)中文及歷史學(xué)系,香港)
訓(xùn)詁學(xué);經(jīng)學(xué);王念孫;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爾雅》
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乃清代樸學(xué)巨擘,《經(jīng)義述聞》是父子二人的學(xué)術(shù)結(jié)晶,一向被奉為讀經(jīng)者的金科玉律,影響深遠。此書對《爾雅》加以稽考析疑,其見解之精,自漢以來,無出其右。然書中仍有未備之處:首先,王氏舉《齊語》、《晉語》以證“業(yè)”有“敘”義,其說非是?!皹I(yè)”于此可訓(xùn)作“纂”或“修”;其二,王氏引《詩經(jīng)》證明“惟”為“謀”,并引《尚書·康誥》諸例證明“基”為“謀”,皆有不妥,前者不足為訓(xùn),后者則于文意不合;其三,王氏以《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及〈釋天〉二例證明“宜”為“事”,然前者當為“適宜”,后者則為祭名,王氏之說不確。
《爾雅》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以及系統(tǒng)較為完備的漢語辭書〔1〕,其于中國語文學(xué),包括詞匯學(xué)、訓(xùn)詁學(xué)、詞典學(xué),以至中國文化學(xué)、自然科學(xué)等都有重大影響〔1〕。歷來研究《爾雅》者甚多,清代乾嘉學(xué)者王念孫(1744~1832)、王引之(1766~1834)父子識見尤高,二人于《經(jīng)義述聞》一書中對《爾雅》詳加分析,得二百一十八條。王氏或糾歷代舊說,或橫空而出,發(fā)前人之未發(fā)。其運思之細,判斷之準,往往一言九鼎,實有劃時代的意義,貢獻極大。然智者千慮,容或有失,今就《經(jīng)義述聞·爾雅述聞》三則詳加探討,并作辨正。
引之謹案:《齊語》曰:“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yè)用之?!毖該衽f法之善者而次敘用之也?!俄f注》:“業(yè),猶創(chuàng)也。”失之?!稌x語》曰:“信于事,則民從事有業(yè)。”《韋注》:“業(yè),猶次也,亦敘也。”邵引〈學(xué)記〉:“時教必有正業(yè)。”失之。〔2〕
正業(yè)之業(yè)不得訓(xùn)為敘。
王氏舉《齊語》、《晉語》以證“業(yè)”有“敘”義,并批評《韋注》“業(yè),猶創(chuàng)也”之說為誤。王氏又反駁邵晉涵(1743~1796)引〈學(xué)記〉“時教必有正業(yè)”之例釋《爾雅》本文。
案原文曰:“舒、業(yè)、順,敘也”〔3〕。郭璞(276~324)云:“皆謂次敘”〔4〕?!稜栄拧め屧b》緊接之“舒、業(yè)、順、敘,緒也”,《郭注》曰:“四者又為端緒”〔4〕。邢昺(932~1010)《疏》曰:“釋曰:敘謂次敘。舒者,展舒,徐緩有次也。業(yè)者,事有次敘也。順者,不逆有敘也。舒、業(yè)、順、敘四者,又為端緒,互相訓(xùn)也”〔4〕。
從以上資料可見,王氏釋“業(yè)”為“次敘”義。反觀邵晉涵《爾雅正義》之說,曰:“業(yè)者,《學(xué)記》云:‘時教必有正業(yè)’”〔4〕。又曰:
敘者,〈周頌·烈文〉云:“繼序其皇之?!薄刺旃佟m伯〉云:“行其秩敘?!薄妒酚浾x》引孫炎云:“謂端緒也。”〔4〕
邵氏似認為〈學(xué)記〉“時教必有正業(yè)”之“業(yè)”作“敘”解,王引之因而反對。
今考孔穎達(574~648)《禮記正義》曰:“正業(yè),謂先王正典,非諸子百家,是教必用正典教之也?!薄?〕可見,王氏批邵正確。不過仍有補充之處,現(xiàn)試分析如下。
在句讀方面,關(guān)于“時教必有正業(yè)”一語,斷句頗有不同。《禮記》原文為:
大學(xué)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xué)不學(xué)操縵不能安弦不學(xué)博衣不能安詩不學(xué)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xué)?!?〕
《孔疏》讀為:“大學(xué)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薄?〕然而這樣斷句并不穩(wěn)妥,朱熹(1130~1200)曰:
《注》、《疏》讀“時”字“居”字句絕,恐非文意,當以“也”字“學(xué)”字為句絕。時教,如春夏禮樂、秋冬詩書之類。居學(xué),如《易》之言“居業(yè)”,如下文操縵、博依、興藝、藏、修、游、息之類。〔6〕
朱子的解釋非常清楚,前文“正業(yè)”釋為“正典”,與后文的“居學(xué)”兩兩相對。朱子解釋“居學(xué)”為“居業(yè)”,甚為妥當。
此外,《禮記·曲禮上》:“所游必有常,所習(xí)必有業(yè)”〔5〕?!犊资琛吩?“此一節(jié)亦明人子事親之法、游方習(xí)業(yè)及泛交之禮,亦各隨文解之”〔5〕。
陳櫟(1252~1334)說:“有常,游必有方也。有業(yè),所學(xué)必有正業(yè)?!薄?〕王夢鷗(1907~2002)《禮記今注今譯》說:“業(yè),大版,古人用以寫字,這里可作‘作業(yè)簿’講?!薄?〕譯文為:“出游須有一定的地方,所練習(xí)的要有作業(yè)簿,使得關(guān)心你的父母有所考查。”〔7〕姜義華《新譯禮記讀本》則作:“出游時路線須事先確定。學(xué)習(xí)時要有一定的專業(yè)”〔8〕。
以上各家譯文雖不盡相同,但沒有譯為“敘”者,學(xué)者皆認為“業(yè)”在這句話中應(yīng)該是“學(xué)業(yè)”的意思。
“業(yè)”用作“敘”之例甚少,而王引之引《齊語》曰:“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yè)用之”,亦可商榷。如王說,“擇舊法之善者而次敘用之”頗為累贅,“業(yè)”字可有可無?!皹I(yè)”于此可訓(xùn)作“纂”或“修”,《左傳》昭公元年:“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yè)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薄?〕杜預(yù)(222~284)注:“纂昧之業(yè)?!薄?〕《史記·鄭世家》有相同記載,“臺駘能業(yè)其官”,裴骃《史記集解》引服虔曰:“修昧之職”〔10〕。此可以為證。
今案:《大雅·生民篇》“載謀載惟”,《鄭箋》曰:“惟,思也?!彼寂c謀義相成,則惟亦謀也。蓋《三家詩》有訓(xùn)惟為謀者。故郭云“見詩?!瘪疑賹O續(xù)《史記·三王世家》曰:“維者,度也。”“惟”、“維”古字通。度亦謀也?!拜d謀載惟”,猶言“是究是圖”、“弗慮弗圖”、“爰究爰度”、“來咨來茹”、“周爰咨諏”、“周爰咨謀”、“周爰咨度”、“周爰咨詢”,皆古人復(fù)語也?!稜栄拧贰拔?、圖、詢、度、咨、諏、究、如、慮”皆訓(xùn)為謀,則其義皆通矣?!犊嫡a》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雒?!笔诌B讀。鄭《注》以基為謀。見《康誥正義》,某氏《傳》以“初基”為初造基,于“基”上加“造”字以釋之,非是。
《孔子閑居》引《詩》“夙夜其命宥密”,《鄭注》曰:“《詩》讀其為基?;?,謀也。密,靜也。言君夙夜謀為政教以安民?!编嵱?xùn)基為謀,與《毛傳》異。《毛傳》:“基,始也?!鄙w亦本三家也,故郭亦云見《詩》。基或通作惎。定四年《左傳》:“管蔡啟商,惎閑王室?!敝^謀閑王室也。說見《左傳》。邵引《盤庚》“人惟求舊”,《周語》“后稷始基靖民”,皆失之?!叭宋┣笈f”與“器非求舊”對文,則“惟”為語詞。猶《呂刑》言“非訖于威,惟訖于富”也?!吨苷Z》曰:“后稷始基靖民?!庇衷?“基福十五”、“基禍十五”。三“基字文義相承,則“基”非“謀”也?!?〕
此處有五點需要分辨。第一,王氏引《詩經(jīng)》中與“載謀載惟”相同者凡八例,大部分皆能訓(xùn)為“謀”,唯《大雅·皇矣》“爰究爰度”一例值得商榷。第二,文中另指《康誥》“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雒”之“基”釋為“謀”,并不恰當。第三,《孔子閑居》引《詩》“夙夜其命宥密”之“基”亦不應(yīng)釋為“謀”。第四,王氏釋《左傳》定公四年“管蔡啟商,惎閑王室”之“惎”為“謀”,亦不確切,此“惎”有負面意義,應(yīng)釋為“毒”。第五,王氏批評邵晉涵釋《周語》“后稷始基靖民”之“基”為“謀”,理據(jù)不足。
第一,王氏說:“‘載謀載惟’,猶言‘是究是圖’、‘弗慮弗圖’、‘爰究爰度’、‘來咨來茹’、‘周爰咨諏’、‘周爰咨謀’、‘周爰咨度’、‘周爰咨詢’,皆古人復(fù)語也?!迸c“載謀載惟”結(jié)構(gòu)相同的八例中,《詩經(jīng)·大雅·皇矣》“爰究爰度”一例需要分辨?!对娊?jīng)·皇矣》:
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1〕
《鄭箋》曰:
究,謀;度,居也。〔11〕
《孔疏》曰:
桀紂二君雖不得民心,身實居天子之位,維四方有道之眾國,以天命未改之故,于是從之謀,于是從之居。〔11〕
陳啟源(康熙時人,1689年卒)《毛詩稽古編》云:
“爰究爰度”,《傳》云:“究,謀。度,居也。”“此維與宅”,《傳》云:“宅,居也?!鄙w古宅、度二字通用,皆待洛反,而訓(xùn)居,《傳》義允矣。鄭訓(xùn)度為謀,非古義。又《禮記》引《詩》“宅是鄗京”,王充《論衡》引《詩》“此維與宅”,石經(jīng)《堯典》“宅嵎夷宅”,宅皆作度?!垂珓ⅰ怠岸绕溱粼薄ⅰ岸绕湎﹃枴倍茸?,《疏》述毛意亦引〈皇矣〉《傳》訓(xùn)為居。又《小爾雅》云:“里、度,居也。”義亦相合?!?2〕
陳氏之說詳備可信,證明“爰究爰度”之“度”并不作“謀”解。王氏說“載謀載惟”猶言“爰究爰度”,并不準確。
第二,“周公初基”之“基”,王氏大致依循《鄭注》“基,謀也”之說,然此說不確。于省吾(1896~1984)曰:
偽《傳》訓(xùn)初基為初造基,鄭康成訓(xùn)基為謀,并非。按:基其古通,〈立政〉“丕丕基”,漢《石經(jīng)》基作其①?!抖Y記·孔子閑居》“夙夜其命宥密”,《詩》其作基。初其猶金文之言啟其、肇其,乃周人語例。《匽侯旨鼎》“匽侯旨初見事于宗周?!薄吨鸲Α贰爸鹫冏鲝R叔寶尊彝”,諆即其?!栋住贰鞍渍仄渥魑鲗m寶?!薄爸芄趸餍麓笠赜跂|國洛”者,周公始其新大邑于東國洛也。〔13〕
瑞典高本漢(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1889~1978)《書經(jīng)注釋》亦錄于說〔14〕。今考《盠方彝》:“天子丕遐丕其”,“其”即“基”,于說“基其相通”,是也。又《諆父甲尊》:“惠啟諆?yōu)橛鞲讣鬃鹨汀?、《屖父己尊?“屖肇其作父己寶尊彝”,皆可證于氏言之不謬也〔15〕?!俺趸奔词恰俺跗洹保侵艽稍~,意思是起初。所以,這里“周公初基”的“基”,并不能解釋為“謀”,王氏之說有誤。
第三,《禮記·孔子閑居》原作“‘夙夜其命宥密’,無聲之樂也。”《鄭注》:“詩讀其為基,聲之誤也?;?,謀也。密,靜也。言夙夜謀為政教以安民,則民樂之。此非有鐘鼓之聲也”〔5〕。
案:“夙夜其命宥密”出自《詩經(jīng)·周頌·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輯熙,單厥心,肆其靖之”?!?1〕《毛傳》:“二后,文、武也?;?,始。命,信。宥,寬。密,寧也?!薄?1〕《鄭箋》:“昊天,天大號也。有成命者,言周自后稷之生而已有王命也。文王、武王受其業(yè),施行道德,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早夜始順天命,不敢懈倦,行寬仁安靜之政,以定天下”〔11〕。
鄭玄(127~200)注《禮記》“夙夜基命宥密”的“基”為“謀”,訓(xùn)釋《詩經(jīng)》時則作“始”,與《毛傳》同。然而王引之卻未述及,稍嫌大意。且鄭氏之解釋過于含糊,未能確切解說“基命”之義。
朱熹(1130~1220)《詩經(jīng)集傳》云:
基,積累于下以承藉乎上者也……言天祚周以天下,既有定命,而文、武受之矣。成王繼之,又能不敢康寧,而其夙夜積德以承藉天命者,又宏深而靜密,是能繼續(xù)光明文、武之業(yè)盡其心,故今能安靜天下而保其所受之命也?!?6〕
孫希旦(1736~1784)《禮記集解》云:
無聲之樂,謂心之和而無待于聲也。無體之禮,謂心之敬而無待于事也。無服之喪,謂心之至誠惻怛而無待于服者也。三者存乎心,由是而之焉則為志,發(fā)焉則為詩,行之則為禮、為樂、為哀,而無所不至。蓋五至者,禮樂之實;而三無者,禮樂之原也。宥,宏深也。密,靜謐也。其,《詩》作基。基者,積累于下,以承藉乎上者也。此詩《周頌·昊天有成命》之篇,言成王夙夜積德以承藉乎天命者,其宏深而靜謐,無聲之樂之意也?!?7〕
“夙夜其命宥密”的“基”有“承藉”之意,當無異議。綜合以上兩點論述,王氏所引“周公初基”及“夙夜其命宥密”二例之“基”,皆不作“謀”解。
第四,王引之指《左傳》定公四年“惎閑王室”之“惎”通作“基”,并解釋為“謀”,并不妥當?!蹲髠鳌吩臑?“管蔡啟商,惎閑王室?!薄?〕《杜注》:“惎,毒也?!薄?〕《說文解字》:“惎,毒也。從心其聲?!吨軙吩?‘來就惎惎?!薄?8〕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及桂馥(1736~1805)《說文解字義證》皆引此《傳》文為例〔18〕?!皭彪m有“謀”意,但用作負面語境時,應(yīng)釋為“毒”,故《左傳》此例,釋“毒”更為合宜。
第五,邵晉涵《爾雅正義》引《國語》證“基”為“謀”,曰:“基者,《周語》云:‘后稷始基靖民?!薄?〕《尚書·洛誥》云:“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東土,其基作民明辟?!薄?9〕
江聲(1721~1799)曰:
東土,洛邑也?;?,謀也。大相度洛邑,其為謀作民明君之治也?!?0〕
陳遠止贊成此說〔21〕,屈萬里(1907~1979)亦曰:“基,《爾雅·釋詁》:‘謀也?!?,謂作成之。言謀成王成為民之明君也。”〔22〕
此亦“基”解作“謀”之證。王引之認為《周語》“后稷始基靖民”、“基福五十”、“基禍五十”,三“基”字文義相承,則“基”非“謀”,因此非議邵說。王氏沒有解釋“基”字意義,稍欠理據(jù)。實則始基之“基”為“謀”,后二“基”為“基礎(chǔ)”、“累積”之意〔15〕。王氏駁邵,可堪商榷。
〈月令〉曰:“季冬之月,天子乃與公卿大夫共飭國典,論時令,以待來歲之宜?!币苏?,事也。來歲之事,必依國典,順時令而行之,故歲終則飭國典,論時令,以待來歲之事也?!痘茨稀け窘?jīng)篇》曰:“包裹風(fēng)俗,斟酌萬殊,旁薄眾宜。”眾宜,謂眾事也。《高注》:“眾物宜適也?!笔е?。邢引〈大雅·鳧鹥篇〉:“公尸來燕來宜?!鄙垡词抗诙Y〉:“宜之不假。”皆失之?!肮瑏硌鄟硪恕?,《毛傳》:“宜,宜其事也?!眲t“宜”非“事”也?!耙酥诩佟?,承上“髦士攸宜”而言,則“宜”亦非“事”也。引之謹案:〈釋天〉曰:“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謂之宜?!惫?“《周官》所謂宜乎社?!薄创笞!?。然則宜乎社,即有事乎社,故曰“宜,事也”〔2〕。
這里有兩處疑義:第一,王氏以〈月令〉“以待來歲之宜”及《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旁薄眾宜”之“宜”來訓(xùn)釋“事”,頗可斟酌;第二,以〈釋天〉中的祭名“宜”解釋“事”,亦不妥當。
首先討論《禮記·月令》的“以待來歲之宜”。孫希旦(1736~1784)《禮記集解》曰:
馬氏晞孟曰:“先王之時,歲終,令百官府各正其治,受其會,聽其致事。于是飭國典之未宜者改之,以經(jīng)邦治;論時令之未協(xié)者正之,以授民事;至正月始和布焉,所謂:待來歲之宜也?!眳鞘铣卧?“國典,經(jīng)國之常典;時令,隨時之政令。國典有定,故飭正其舊而已;時令無常,故須商度所宜而行。來歲所宜,謂時令也。論時令必先飭國典者,時之所宜雖不同,要無不出于國典也?!薄?3〕
案:“來歲所宜”雖非必謂時令,亦不能專釋為“事”。按文意,飭國典、論時令,為的是使來年施政運用得宜,故“宜”應(yīng)為“合宜”之意②??梢娡跏洗颂幱美⒉磺‘?。
此外,王氏舉《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旁薄眾宜”為例,以證明“宜”為“事”義,亦值得商榷??肌氨娨恕币辉~,于《莊子》兩見,一見于〈天地〉②,曰:
方且四顧而物應(yīng),方且應(yīng)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4〕
郭慶藩(1844~1896)疏:“用一己之知,應(yīng)眾物之宜?!薄?4〕王先謙(1842~1918)注:“事事求合?!薄?5〕
錢穆(1895~1990)《莊子纂箋》也有相同的見解〔26〕,王叔岷(1914~2008)亦說:“宣穎云:‘事事求宜。’”〔27〕
另一見于〈外物〉,云:
官事果乎眾宜。〔28〕
郭象(約252~312)《注》:“眾之所宜者不一,故官事立也?!薄?8〕
兩處“眾宜”皆解釋為“眾之所宜”,《淮南》高誘(東漢時人)注“眾宜”為“眾物宜適”,并非無據(jù)??甲C〈本經(jīng)訓(xùn)〉原文,其曰:
距日冬至四十六日,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陰陽儲與,呼吸浸潭,包裹風(fēng)俗,斟酌萬殊,旁薄眾宜,以相嘔咐醞釀,而成育群生。〔29〕
高誘注:“旁,并。薄,近也,眾物宜適也?!薄?9〕
由此可見,萬殊既有所斟酌,眾事亦應(yīng)選取合宜者,這正合乎陰陽二氣絪缊化醇之旨。《高注》較王引之說為佳②。
第二,是關(guān)于《爾雅·釋天》“起大事,動大眾,必先有事乎社而后出,謂之宜”〔3〕及《周禮·春官宗伯·大?!贰耙擞谏纭雹蹆衫慕忉?。〈釋天〉的“宜”是祭名,用以解釋“事”并不合適?!豆ⅰ分灰吨芏Y·春官宗伯·大祝》為證,并未釋其義,王引之引郭說而解“宜于社”為有事于社,是踵事增華,而以“宜”、“事”互訓(xùn),亦不妥當。
《爾雅·釋天》之“宜”,是古代祭名之一。邵晉涵《爾雅正義》曰:“其祭之名,謂之為宜。”〔30〕《禮記·王制》:“天子將出,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薄?〕鄭玄注:“類、宜、造,皆祭名,其禮亡?!薄?〕另外,《尚書·泰誓》上云:“類于上帝,宜于冢土”〔19〕。
由此可見,“宜”在先秦時期是社祭的名稱?!瘁屘臁档摹坝惺潞跎纭闭f的就是“宜”這種祭禮。這里的“有事”其實是一種通稱,可以包括所有祭祀儀式,并不單指“宜”。
“有事”在先秦時多為戰(zhàn)爭或祭祀的稱謂,如:《周禮·春官宗伯·小宗伯》:“若軍將有事,則與祭,有司將事于四望?!薄?1〕《周禮·春官宗伯·大?!?“國將有事于四望,及軍歸獻于社,則前祝?!薄?1〕以上二例表示戰(zhàn)爭。
此外,《禮記·禮器》云:
故魯人將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宮。晉人將有事于河,必先有事于惡池。齊人將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禮記·雜記》下:
孟獻之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薄?〕
《左傳》僖公九年:
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薄?〕
《春秋》宣公八年經(jīng)文:
辛巳,有事于大廟,仲遂卒于垂。〔9〕
《春秋》昭公十五年經(jīng)文:
二月,癸酉,有事于武宮。鑰入,叔弓卒,去樂卒事?!?〕
以上的“有事”是指祭祀。因此,筆者認為以“有事”這一個通稱訓(xùn)釋“宜”這一個專名,并不適切。
此外,“宜,事也”的“事”是否等于事情的“事”?按《說文解字》釋“事”為“職”〔32〕,則“宜”有“職分”之意,《呂氏春秋·有始覽第一·有始》曰:
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經(jīng)也。以寒暑日月晝夜知之,以殊形殊能異宜說之?!?3〕
除了《呂氏春秋》外,《禮記·王制》也有類似的例子:
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④
此處的“宜”亦為“職分”之意??梢?,“事”并非“有事”,而是“職事”。因此,王引之以“有事”釋“宜”,并不適切。
綜上所述,王氏父子于上述三則訓(xùn)釋頗有可議之處,然其精研古籍,學(xué)問超卓,《經(jīng)義述聞》更為巨著,間或有瑕,亦無損其于中國語文學(xué)史上之地位。
①此說亦見李富孫(1764~1843)《詩經(jīng)異文釋》,收入《續(xù)經(jīng)解毛詩類匯編》第1冊576頁上。
②見郭鵬飛《郝懿行〈爾雅義疏〉斠正四則》,分別刊于《東方文化》(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美國史坦福大學(xué)中國語文及文化研究中心合刊)第40卷第1、2期頁21,頁21-22,頁21-22,頁21-22。
③案:《周禮·春官·大?!穬勺鳌耙擞谏纭!币娙钤刃!吨芏Y注疏》389頁。
④阮元等?!抖Y記注疏》247頁下?!犊资琛吩?“‘齊其政’者,謂齊其政令之事,當逐物之所當,故云‘不易其宜’。”見阮元等?!抖Y記注疏》頁248上。筆者案:《孔疏》的說法值得商榷?!靶奁浣蹋灰灼渌住迸c“齊其政,不易其宜”為一對句,“俗”是名詞,意思是“風(fēng)俗”。下文“宜”也應(yīng)該是名詞,而非形容詞“適當”,應(yīng)該解釋為“適宜的事”。依據(jù)政事之修整,做“適宜的事”,這就是“本分”,亦即是各自的職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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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武麗霞)
An Examination of Three Entries from Erya in Jingyi Shuwen
LAU Kam Tang1,KWOK Pang Fei2
(1.College of Professional and Continuing Education,The Hong Kong Polytechnic University,Hong Kong,China;2.Department of Chinese and History,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China)
Chinese Philology;Confucian Canon Studies;Wang Niansun;Wang Yinzhi;Jingyi shuwen;Erya
Wang Niansun(王念孫,1744~1832)and his son Wang Yinzhi(王引之,1766~1834)were both distinguished Qing(1644~1912)scholars,whose tremendous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of the Chinese classics and philology are greatly respected to this day.Their works,Jingyi shuwen (《經(jīng)義述聞》),continue to be essential references for Chinese philologists.However,the authors of this paper argue that their commentaries on Erya(《爾雅》)would benefit from further investigation and refinements.This paper is an attempt to re-examine three examples(“Ye,Xu ye”,“Wei,Ji,Mo ye”and“Ji,Yi,Shi ye”)of their commentaries on Erya(《爾雅》)and offer rectification to possible errors.
H131.2
A
1009-4474(2015)03-0062-06
2015-01-15
留金騰(1980-),男,福建晉江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訓(xùn)詁學(xué)、詞匯學(xué)研究。E-mail:ktlau@hkcc-polyu.edu.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