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口述歷史是一種言語活動,即采訪人與受訪人的對話交流和協(xié)商建構.采訪人須具備交際語言能力和語言學知識,懂得營造和適應語境,熟悉地域和社會方言,遵守會話合作原則.在采訪對話中能覺察口誤、概念不當?shù)妊哉Z事故,設法質詢、訂正或標記、說明.在口述歷史錄音抄本的整理過程中,保留口語形態(tài),致力于保持語、文張力.口述歷史可作語言學研究路徑,可使用訪談和實驗方法調查語言現(xiàn)象、研究語言問題;在錄音抄本整理中進行語音識別、語義分析、言文差異、言語理解、言語表達等方面研究;錄音錄像檔案即語料資源,可供方言、語言歷時演變、語言接觸和語言變異等進行研究.口述歷史檔案即人類個體記憶庫亦即大型語言數(shù)據庫,可供數(shù)據挖掘和數(shù)據分析,推進語言學研究方法革新.還可通過口述歷史進行“語言人”的研究,通過口述歷史,研究言語風格、個人方言、口頭禪等因素,探索言說者的思維習慣、心理信息和精神特質.為瀕危語言使用者做口述歷史,可記錄口述者生活閱歷和文化經驗,同時記錄瀕危語言的“語言病歷”,鼓舞該語言使用者的信心,保護語言資源和語言生態(tài);進而建立“語言種子庫”,為語言復興保留一脈生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G9841(2015)04G0125G20
DOI:10.13718/j.cnki.xdsk.2015.04.017
收稿日期:2015G03G06
作者簡介:陳墨,原名陳必強,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點項目“中國電影人口述歷史研究”(12AC003),項目負責人:陳必強.
口述歷史與語言及語言學的關系,可謂不證自明:口述歷史的來源和形式,是個人的“口述”.它是一種言語活動,由采訪人與受訪人對話交流和協(xié)商建構.“語言能夠建構任何語句,并非滿足再現(xiàn)真相的欲望,而是滿足特定場合下特定講話者的表達的需要”,即“語言在談論世界的同時,也締造了一個它所談論的世界” [1] 144G145.進而,“我們也知道詞不只是鑰匙,它也可以是桎梏” [2] 15.進而,口述歷史編纂抄本還需錄音整理者和編纂者的參與,“你可以很容易理解,將口語語法(spoken syntax)轉換成書面語法(writtensyntax)有時可能是相當主觀的,不同的人會以稍有不同的形式聆聽和轉錄訪談錄音,這毫無疑問會導致產生不同的意義” [3].針對上述種種情況,“歷史學家只有解決了有關史料的語言問題之后才能進行史料的內考證,即考證史料的陳述是否可信” [4].
口述歷史與語言學的關系,可從兩方面提問:一是口述歷史需要從語言學那里學習什么?一是口述歷史能夠為語言學研究回饋什么?由于這是一項開創(chuàng)性研究,未見前人相關研究文獻,文中引述的語言學家張宜教授的?中國當代語言學的口述歷史?,也只是對語言學家進行采訪,請他們談論語言學研究的經歷及觀點,而不涉及采訪中的語言及語言學問題,更沒有對“口述歷史與語言學”問題進行學理層面的思考和討論.可見國內尚無這方面的研究,個別口述歷史家的文章涉及這個問題也較零碎且隨意.本文將進行以下討論:一,口述歷史采訪人如何引導創(chuàng)造一場成功的會話合作?二,采訪人如何面對口誤、概念使用和理解錯誤、詞在唇邊說不出等言語事故?三,口述歷史家如何制作出真實而準確的文字抄本?四,人類個體記憶庫即口語的語料庫,口述歷史的言語活動及其言語資料,可否作為研究語言變異的一種新路徑?五,口述歷史的言語活動,可否作為研究語言人的一種路徑?六,口述歷史能為瀕危語言做些什么?是否可以用來診療語言的危機?
一、口述歷史與會話合作
在一次口述歷史研討會上,主持人要我談談自己的“采訪經驗”,如何做才能保證采訪的成功?我不知從何說起.我雖做過很多口述歷史采訪,有經驗也有教訓,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卻還是不知該怎么說.因為口述歷史采訪,要與各種各樣的人合作,受訪人的社會身份、教育程度、年齡、性別不同,身體狀況、心理狀況、理解能力和交際能力不同,乃至采訪的機遇和具體環(huán)境不同,采訪的策略和方法也不同,無非兩條:一是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二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這說法未免太“那個”了,或許有人聽明白了,恐怕也有人以為我在糊弄.
如何做好口述歷史采訪?與傳播和傳播學有關,也與語言和語言學有關.傳播學話題已經說過,這里專門討論口述歷史與語言和語言學.要想做一個合格的口述歷史采訪人必須具備一定的語言知識、語言能力、語言敏感和相應的交際能力,學習語言學——包括社會語言學、應用語言學、心理語言學、普通語言學.為什么要在語言能力之外,還要學語言學?假如讓一個只會說北方方言或普通話的人,去采訪一個只會說廣東或福建方言而不會說普通話的人,結果是采訪無法進行.普通的新聞采訪或簡單的社會調查,或許還可以請一個翻譯,將方言或民族語言翻譯成漢語普通話.但要帶著翻譯做口述歷史采訪,恐怕很難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即使能勉強做到也必定事倍功半.
口述歷史工作者要學語言學,是因為除了民族語言和地域方言外還有“社會方言”一說:當人們把語言或方言中的某些特色看成說話人的一個社會標記時,這一方言或方音就染上了社會色彩而被稱為社會方言 [5] 74:各行各業(yè)有自己的用詞,木匠、裁縫、牧民、漁民、學生、軍人都有好些詞是在本行業(yè)范圍使用,別人不大了解;各門學科都有自己的術語,同一專業(yè)的人在一起談業(yè)務問題,外人聽來往往莫名其妙,所謂“隔行如隔山” [6] 121.社會方言可以分為階級習慣語、行業(yè)語、集團語、隱語四類 [7].?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懂得土匪黑話,懂得“天皇蓋地虎”要以“寶塔鎮(zhèn)河妖”相對,否則只怕即刻丟了性命.讓一個對音素、音位、轉換生成語法等毫無認識的人去做語言學家的口述歷史采訪,結果如何?雖無性命之憂,但無法完成任務.
再說一個更簡單的話題:采訪人如何稱呼對方?過去我們對所有人稱“同志”,后來又稱“師傅”,最新的時尚是稱“老師”,假如稱呼一個人為“老師”而對方回答說:“我就是一個殺豬賣肉的,不是老師!”或:“我是做生意的,不是老師!”你怎么辦?假如你學西方時髦,稱男士為先生,稱女士為小姐,前者可能問題不大,后者在一些地方說不定會換來一記耳光.假如你到臺灣去,接受內地的教訓,不稱女士(包括年紀較大的女士)為小姐,又會出現(xiàn)新的情況,人家會覺得你沒有禮貌,想要做她的口述歷史?門兒都沒有.有一個20來歲的年輕人說要做口述歷史,我問他一個簡單的問題,對一個50多歲的城里女士該如何稱呼?對一個同樣年齡的農村女士又該如何稱呼?他說稱“大娘”.這是聰明的回答,但結果卻不見得好:他會在50多歲的城市女性面前遭遇白眼——她更喜歡人們稱她為阿姨,而不是什么土氣又老氣的“大娘”;在同年齡的農村女士面前,說不定也要遭遇白眼——她的孫子也近20歲了,怎么還叫我大娘而不稱呼“奶奶”?在城里,如果稱呼一個20來歲的女士為“大姐”她會不高興,稱呼她為“美女”才能換來笑顏和應答;若在農村地區(qū)稱呼一個年輕女士為“美女”,說不定她和她家人都要把你看成不懷好意.稱呼語在不同的職業(yè)、社會身份、年齡和性別人群中有許多變化,在不同場合即正式場合和非正式場合也還有不同變化.如社會語言學家所說,稱呼語使用上的變化,與其他語項的變化一樣隱含著潛在規(guī)則 [5] 41.
成功的口述歷史采訪無非是采訪人與受訪人之間的成功對話.社會語言學家對會話即交際活動有不少專門研究,口述歷史工作者最好能了解其中的關竅 ①.格賴斯提出會話中雙方都應遵守“合作原則”,包含四個準則:數(shù)量準則,即所提供的信息滿足并且不多于會話的要求;質量準則,即不說自己相信是錯誤的事情,不談缺乏足夠證據的事情;關聯(lián)準則,即所說的話必須是相關的;方式準則,即說話應簡潔,有條理,避免模糊、歧義 [5] 41.這每一條都值得口述歷史采訪人認真揣摩,并在實際采訪中實踐和發(fā)揮.口述歷史的目的是要采訪、傾聽并記錄受訪人口述生平,采訪人遵守合作原則并主導對話合作顯得至關重要.有時候,采訪人稍不留意就做出了違犯合作原則的事.我本人就有這方面的教訓.一是在寫作?采訪提綱?時,為了將話題集中并節(jié)省篇幅,將同一話題之下的分支話題都放在一起,例如問及電影攝制組的構成時我寫的是:“組建攝制組由誰說了算?導演、制片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三者誰的權力最大?他們如何分工合作?黨支部書記都是專職的嗎?黨支部書記是否參加創(chuàng)作討論?在拍攝時是否干預導演的工作?每天都要開黨支部會嗎?如果導演和黨支部書記的意見不一致怎么辦???”這些問題或許都值得提問.問題是將這些寫在一起,有時會讓受訪人無所適從 ①.進而在早期采訪時,我常常忍不住要參與討論,發(fā)表自己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后來發(fā)現(xiàn)我這么做副作用很大 ②.無論是話題過于密集還是采訪人的話太多,都明顯違背了對話合作的數(shù)量準則,實際上同時也違背了方式準則.上述四條準則中的方式準則,簡潔明了固然重要,對采訪人而言,提問得體和巧妙同樣重要.同樣一個問題的不同提問方式,結果很可能如俗話所說,“一句話讓人笑,一句話讓人跳”.
利奇等人對格賴斯的觀點有所補充和發(fā)揮,認為人們的言語行為受“人際修辭”和“語篇修辭”支配,各由一套準則構成.在“人際修辭”中,利奇提出“禮貌原則”,具體包括得體、慷慨、贊譽、謙遜、一致、同情六個準則 ③.其中言語得體最為重要.“在適當?shù)臅r間、適當?shù)目臻g(場合)對適當?shù)娜苏f了適當?shù)脑?這便是言語得體” [8] 183,倘若“說話人在言語交際中使用了符號關系正確的句子,但不自覺地違反了人際規(guī)范、社會規(guī)約,或者不合時間空間,不看對象,這樣性質的錯誤就叫語用失誤” [8] 223.我相信每個采訪人都相信并愿意遵守言語得體準則,多數(shù)采訪人也都會努力做到言語得體.問題是,其中有時間、場合、對象三個變數(shù),想要完全避免語用失誤,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就有過多次語用失誤.例如在采訪中國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原經理胡健先生時,一句不恰當?shù)淖穯?讓胡健先生非常生氣,拂袖而去.另一次是采訪中國電影出版社原總編輯富瀾先生時,一句不恰當?shù)挠哪?讓富瀾先生相當不快,警告說“不要跟我亂開玩笑!” ④還有一次更嚴重,那是精心設計的實驗性重復采訪 ⑤,采訪對象是我熟悉的一位著名教授,事先我已向第一采訪人及受訪人說明了實驗采訪的目的和方法并征得同意,我將精心準備的幾十頁采訪提綱打印出來送交受訪人,商定了正式采訪時間,沒想到在正式采訪前,受訪人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取消采訪!此事讓我猝不及防,完全不知何故,仔細反思與受訪人交際的經歷才想起我有一次“語用失誤”,或許讓老人家不快 ①.
塞克斯、齊格洛夫、杰費森等民族方法論者提出“話輪交替”(turnGtaking)概念,是在對話中說話人和聽話人進行角色互換的現(xiàn)象.支持話輪交替的機制是一套依次選用的規(guī)則,它是僅對會話發(fā)揮作用的一種局部支配系統(tǒng).受支配的最小單位就是話輪(aturn),表現(xiàn)為角色互換的過程中說話人每一次說出的話語.兩個形式和內容緊密聯(lián)系著的話輪構成“相鄰對”(adjacencypairs,包括刺激話語和反應話語,即問和答,又稱對話統(tǒng)一體),相鄰對進一步劃分為第一配對部(thefirst pairGpart)和第二配對部(thesecondpairGpart).兩個配對部之間進行切換的位置就是說話人和聽話人角色互換的位置,叫做“轉換關聯(lián)位置”(transitionrelevanceplace,TRP) [9] 227.換言之,對話是言語交談的交換體系,它有規(guī)則保證交談依次順利進行.根據對話分析的結果,對話時存在輪流規(guī)則、打斷規(guī)則、引進話題規(guī)則和沉默規(guī)則 [10].口述歷史采訪人要熟練掌握這些規(guī)則.口述歷史采訪與一般性日常會話不一樣的地方,是采訪人要少說多聽,不能簡單按照“你一言、我一語”的日常對話規(guī)則進行話輪轉換,而是在提出一個問題之后,要等到受訪人將這個話題說完才能進行話輪交替.有時候,受訪人說得興起,從一件事聯(lián)系到另一件,不按話輪交替規(guī)則說話,維持“相鄰對”的齊整常常只是一種理想.一般情況下,采訪人不宜隨意打斷對方.特殊情況下,諸如受訪人信馬由韁、離題太遠時,尤其是受訪人口述時經常出現(xiàn)離題的情形;當受訪人出現(xiàn)明顯的記憶錯誤、知識錯誤或口誤,需要及時訂正,或受訪人所說出現(xiàn)明顯歧義以及采訪人對其使用的概念有疑問時,采訪人必須及時打斷對方,或提出新的問題,或對其中錯誤進行及時訂正,或對其中歧義或模糊性提出具體的咨詢.此時打斷對方的理由是,若不及時打斷、及時訂正或求證,采訪人自己也會忘記,從而導致整理抄本時跟著出錯.還有一種情況,是進行集體采訪,采訪人要一對多,需要根據現(xiàn)場人數(shù)及受訪人的踴躍程度等多種因素“分配”話輪:讓甲說,暫時不讓乙或丙說.此時,采訪人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注意在場者的具體情形,以便恰當?shù)胤峙湓捿?稍有不周就會出錯.下面是我出錯的例子:
袁:當時把這個張學華法辦了,法辦了不知道是多長時間,一年半?……我當時不在,后來我聽說是張學華發(fā)電機著火了.
……
袁:我是隊長,不知道為什么沒到隊上去.
姜:那時候張學華——
陳墨:姜老師不在,那時候不在,已經離開了,是吧?
袁:那時候就是我,我跟張學華兩個人在隊上?? [11]
在這段對話中,我的錯誤是不恰當?shù)卮驍嗔私脑?盡管有打斷的理由 ②,但實際結果卻不好,一是此次打斷挫傷了姜老師的情緒,此后她就很少說了;二是袁老師當時也不在事故現(xiàn)場,并不能提供更多的細節(jié).事后反省,假如當時我沒有打斷姜老師,讓她說,她至少能說出對張學華的認識和對此次事件的看法,說不定還能引發(fā)袁老師對此人和此事的更多回憶.無論如何,我該認錯.
引進話題的規(guī)則看起來相對簡單,只有當受訪人對一個話題陳述結束時,采訪人方才可以引進新的話題.如上所說,若受訪人無節(jié)制地“信天游”,采訪人應及時引進新話題,即同時執(zhí)行打斷規(guī)則和引進新話題規(guī)則.還有一種情況,是采訪人在受訪人陳述時發(fā)現(xiàn)了新的線索,產生新問題,該怎么辦?假如這個新線索或新問題與原有話題密切相關,那就需要采訪人見縫插針,找機會提出新話題.若非關系密切,通常情況下,需要等受訪人的陳述告一段落再提出新問題.有些受訪人相對嚴謹,習慣于三思而后言,即對所有話題都要進行思考和編輯,那就要在中間休息或當次采訪結束時專門與受訪人協(xié)商什么時候引進新話題.
最后,沉默規(guī)則最微妙,因而最難辦.語言學家說,在現(xiàn)實交際中,沉默無聲的現(xiàn)象可以被賦予各種含義:默認、羞澀、沉思、不滿、放棄、威嚴、挑釁、拒絕、曖昧,等等 [9] 237.這需要采訪人具有“閱讀沉默”的能力——日常生活中我們也會遭遇沉默——多數(shù)人都能從沉默者的表情中讀出大體的內容.在口述歷史采訪中還有另外幾種沉默:一是思考短路,需要采訪人及時提示;二是話題說得差不多了,還有一些話怎么也想不起來,此時需要采訪人幫助,或者提供思考線索,或者提出新問題;三是如果采訪對象是老人,那就還要考慮最后一種因素,或許老人累了,不想說了.采訪人不僅要有閱讀沉默的能力和應對沉默的技巧,還可以運用沉默作為“問題標記”方式,例如在受訪人講述了不真實信息時,再三質詢也無濟于事,采訪人此時應短暫沉默,作為標記 [12].
二、口述歷史與言語事故
口述歷史采訪現(xiàn)場就是言語交際的現(xiàn)場,即言語產生/生產、詞語提取、句子組織及語音辨析、話語理解的現(xiàn)場.在任何一個真實的言語活動現(xiàn)場,都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言語事故”,包括編碼失誤和解碼失誤.在口述歷史采訪中,言語事故的類型有多種,經常遇到的包括:(1)口誤現(xiàn)象;(2)概念理解和使用時出錯現(xiàn)象;(3)話在嘴邊/詞在唇邊現(xiàn)象.
先說口誤現(xiàn)象.在言語活動中,口誤是最常見的言語事故,口述歷史采訪會話也一樣.心理語言學將口誤稱為言語錯誤.在日常言語活動中,說話人將“張三”說成“李四”,將“春天”說成“秋天”,將“1937年”說成“1973年”,類似例子不勝枚舉.口述歷史采訪也常遇到類似情況,如:“我父親這個人,他在國民黨時候干的究竟咋樣,也不清楚.后來解放,讓他當參議長他不去,就在家里賦閑.” [13]這句話中把“光復”(1945年)錯說成“解放”(1949年).這處口誤在采訪現(xiàn)場難以辨別,上下文本身含糊,按照下文“讓他當參議長”,應是指光復后解放前(解放后的政治體制中沒有參議長這一職位);問題是上文卻又有“他在國民黨時候干的究竟咋樣”一說,暗示后文指的不是“國民黨時候”,即解放后.又如:“一位受訪者在訪談時回憶自己畢業(yè)論文的題目是??楚辭?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而在后來的確認稿中將?楚辭?更正為?離騷?;另外一位受訪者回憶,1939年在日本占領區(qū)北平沒有受到日本影響的大學‘有美國辦的燕京大學和日本人辦的輔仁大學’;在確認稿中,將‘日本人’改為‘德國人’.”我注意到,正式發(fā)表的訪談錄文本按照口述人的更正說明進行了修訂,并沒有留下口誤的現(xiàn)場痕跡.口述歷史的采訪現(xiàn)場或多或少會存在口誤現(xiàn)象,但絕大部分口述歷史著作中都沒有留下這方面的痕跡.原因很簡單,人們把口述歷史現(xiàn)場的口誤當作“錯誤”刪除了.編纂時進行某些刪除、更正,不難理解,只不過它也遮蔽了口述歷史言語活動的現(xiàn)場情況.
口誤現(xiàn)象并非受訪人/口述人的“專利”.采訪人的話相對較少,出錯率相對較低,但也有口誤現(xiàn)象.我自己就出現(xiàn)過:“?賣花姑娘?是1974年的.” [13] 150——正確答案是:朝鮮故事片?賣花姑娘? 于1972年8月由長春電影制片廠譯制,當年在全國發(fā)行放映.幸虧受訪人說“哦,這個記不清了”,沒有引起一連串的錯誤.受訪人/口述人的口誤,僅僅是出現(xiàn)單純的錯誤信息,只有極少數(shù)情況下會引起連串的信息紊亂或錯誤;而采訪人出現(xiàn)口誤,引起連串信息錯誤和信息紊亂的可能性更大,因為采訪人是提問者和主導會話的人.
言語錯誤即口誤現(xiàn)象,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各有一套解釋.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曾相當肯定地說:“我發(fā)現(xiàn)大量語言表達的混亂和那些被冠之于‘語誤’的微小差錯都不是‘音節(jié)聯(lián)系作用’的影響,而是潛藏在表層交談下決定語誤出現(xiàn)的思維的影響而造成的” [14] 79,即“每一個錯誤的背后,都有被潛抑著的心理內容.更明確地說,每個‘錯誤’都隱藏著一份‘不真實性’,一份來自潛抑思想的扭曲” [14] 210.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中,弗洛伊德列舉了大量口誤及其他言語錯誤的例子進行分析,證明他的上述猜想.不只是弗洛伊德這樣想,弗洛姆也說:一個即便主觀上真誠的人,也經常受到潛意識動機的驅使,它與個人確信的主觀動機不同,他可能會使用一個邏輯含義確然的概念,然而在潛意識里,該概念又另有所指,異于這個“官方的正式”含義 [15] 48.
對于口誤現(xiàn)象,語言學家也有其專業(yè)解釋.Fromkin等人認為言語錯誤是有規(guī)律性的,它表示了語言系統(tǒng)的基本表征和組織原則,即言語錯誤可用不同方法來歸類.Carroll總結了8種失言: (1)轉移(shift),一個音段從它的合適的地方消失而在別的地方出現(xiàn);(2)倒置(exchange),實際上是雙重的轉移,兩個語言單位互換位置;(3)提前(anticipation),把后面的音段提到了前面;(4)延緩(perseveration),與提前相反,把前面的音段延緩到后面;(5)增加(addition),增添了一些語言材料; (6)減少(deletion),略去了一些語言材料;(7)代替(substitution),一個部分被另一個部分所取代; (8)混合(blend),把兩個項目混合成一個,有些混合是一次性的產物,也有些混合詞經過多人使用后已為公眾所接受,如brunch、motel等 [16] 273、274、469、640.
口述歷史工作者面對口誤現(xiàn)象時,自然要向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求教.但如上所述,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的說法不一致,怎么辦?弗洛伊德之說雖然不無道理,但若要說所有的口誤都是由潛意識所決定,只怕有些武斷.此時要兼聽語言學家的意見,不過又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關于口誤的研究者大多是西方語言學家,口誤舉例及原因分析自然以西方語言為據.西方語言口誤形式與漢語口誤形式是否一致?在中國語言學家對漢語口誤進行精確研究之前,口述歷史工作者只能直接面對言語活動現(xiàn)場的實際問題——最好是能夠得到語言學家的指導.口述歷史中的言語錯誤即信息錯誤有三種情況:(1)單純的口誤;(2)一部分記憶錯誤;(3)一部分知識錯誤.單純的口誤與記憶錯誤、知識錯誤并不是一回事.記憶錯誤和知識錯誤各有緣由,也各有表現(xiàn)形態(tài),在許多情況下,是能夠明確區(qū)分的.但在實際語境中,有一部分記憶錯誤和一部分知識錯誤則無法簡單辨析,例如口述人將“1945年”誤說成“1949年”,是口述人的記憶錯誤,還是口述人的單純口誤?再如:“比如說,湖北東邊跟浙江交界地區(qū)的方言就是浙江方言.” [17]這里的錯誤是明顯的,湖北東邊只跟安徽、江西交界,即湖北不跟浙江交界.說這話的是一位語言學家,根據常識推理,我們不能說這位語言學家不知道湖北與浙江不搭界這個簡單知識,只有假設話語中的“浙江”為“江西”的口誤才說得通.
更重要的問題是,口誤的原因何在?權且提出一個假設:口誤是由心理潛意識作怪、神經元聯(lián)結失誤、語境中的特殊誘因三者單獨或綜合作用的產物.這一假設的理論依據是,人類語言是心理、生理和社會三者相互作用的產物,言語失誤自然應從這三方面去找尋原因.說口誤的部分原因是由潛意識作怪,弗洛伊德已經提出了假設,并提供了一些證據.弗洛伊德的話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說口誤是受到語境中某些特殊誘因的影響,這也有社會語言學方面的理論依據,同時可以在言語活動中找出例證.說它是神經元聯(lián)結失誤,這正是神經語言學要解決但尚未解決的問題.這一假設,盼望心理語言學家能夠給出更完美而又實用的理論假說.毫無疑問,口述歷史需要這方面的假說,知其所以然,才能在實際工作中準確識別口誤、記憶錯誤和知識錯誤,盡量減少口誤,及時訂正信息錯誤,以保證口述歷史信息和知識的準確性和真實性.退一步說,即使無力阻止口誤現(xiàn)象的發(fā)生,也沒有辦法將所有口誤及時糾正過來,也該能糾正多少就盡量糾正多少.
口述歷史的言語活動現(xiàn)場也是語言學家的大好用武之地.在口述歷史采訪中能夠驗證有關口誤的理論假說,語言學家也能通過實際觀察和數(shù)據統(tǒng)計等方法發(fā)現(xiàn)實際言語活動中口誤現(xiàn)象的類別及因由.在口述歷史采訪中,口誤現(xiàn)象比想象的要多得多,辨析及糾正程序也有不少.(1)大部分被說話人自己糾正了,有時話剛剛出口,說話人就意識到發(fā)生了口誤,立即予以糾正.(2)另一部分能被有很強的語言意識且注意力集中的采訪人所糾正,部分是根據采訪人的知識進行糾正,部分是根據實際語境及語篇上下文信息進行糾正.(3)剩下的部分由說話人在審閱口述抄本時進行糾正,如上舉將?離騷?錯說成?楚辭?、將“德國”錯說成“日本”兩例.(4)剩下的另一部分是由口述歷史文本編纂人發(fā)現(xiàn)并糾正,如上舉“光復”錯說成“解放”等例子.(5)還有極少數(shù)漏網者,如上舉將“江西”錯說成“浙江”的例子,這就只能讓讀者去辨析了.漏網者只是極少數(shù),因為絕大部分口誤都被口述人、采訪人、審查者、編纂者發(fā)現(xiàn)并糾正,進而在公開發(fā)表的編纂抄本中,口誤痕跡也一起清除了.有心研究口誤現(xiàn)象的語言學家,最好是親臨口述歷史現(xiàn)場,其次是觀看口述歷史采訪錄像,再次是聽采訪錄音.方法之一是通過口誤糾正程序去逆推口誤形成的原因,方法之二是仔細觀察并記錄哪些人更容易發(fā)生口誤?口誤是否與年齡、性別、教育程度、語言能力、心理狀況有關?有怎樣的關系?進而,同一個人在同一語境的不同上下文中發(fā)生口誤的頻次是否有差異?有怎樣的差異?進而通過觀察研究和統(tǒng)計分析,能不能建立及如何建立有關口誤預防和糾錯的機制?最后,能不能通過對口誤現(xiàn)象的統(tǒng)計分析去驗證某種口誤理論假說的正確程度或真?zhèn)尾町?這些問題只有專業(yè)語言學家才能解答.在獲得語言學的確切理論知識之前,口述歷史人只能依據經驗行事.
下面要說言語事故的第二類,采訪人和口述人在言語活動中的用詞錯誤,即概念使用或理解方面的錯誤.此類言語事故,并非口誤.且看我的錯誤實例:
陳墨:您這時候仍然是“逍遙”,對這些都不太熱心了,是嗎?口述人:對,不是太積極,不像“文革”剛開始那一陣!
這兩段話看似無問題,但口述人審稿時在“逍遙”一詞后加了120字的注釋:“我不記得在口述時什么時候說過‘文革’當中我曾變得‘逍遙’的話.實際上,在‘文革’的全過程,我從來就沒有真正‘逍遙’過,包括在‘干?!瘯r期,我曾被‘冷落’,情緒稍顯低沉,但依然不‘逍遙’,不灑脫,該干的事還是照干.這大概也是我人格的一大缺陷.”雖然沒有直接批評我用詞不當,但明確指出了問題的關鍵:確實是我用詞不當.我寫下了?采編人雜記:關于“逍遙”和“低沉”?作為附錄 ①.再如:
口述人:??第一本電影還沒有演完,發(fā)動機就出問題了.我們沒有用過那個發(fā)電機,臨出發(fā)前,修配組的發(fā)電技師簡單教了一下,誰發(fā)電我記不清了,那時發(fā)電也是兩個人.
陳墨:那是8個人階段?
口述人:對.結果出問題了,咋都修不好. [13] 84G85
這里“那是8個人階段?”是錯誤的提問引出錯誤的答案.這并非口誤,而是我對上文“那時發(fā)電也是兩個人”錯誤理解和錯誤推斷造成的 ②.我的理解和推斷錯誤又讓口述人跟著出錯.在口述歷史中,采訪人出錯,口述人當然也會出現(xiàn)此類錯誤.如:“對.那沒辦法,有啥辦法?我說就是這樣子.人家盧樹坤在這兒待了一年多,調回去了;別的人像李晶瑩啥的,都調回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18]這段話中說盧樹坤“調回去了”,指從長安縣調回西安市,這一信息并不準確 ③.上面幾例看似簡單,但這些言語事故若不訂正解釋,肯定會影響到口述歷史言語的真實性和準確性.在語言學方面,這類事故恐怕要比口誤現(xiàn)象更為復雜.它牽涉到言語的生產,也牽涉到言語的理解;涉及語言知識和語言能力,也涉及言語習慣或言語慣性;涉及說話人言語時的心理狀態(tài)及情緒因素,也涉及言語時的具體語境和上下文;涉及對話關系,也涉及對話主題中的復雜人際關系.這樣的言語事故作為一種現(xiàn)象,需要語言學家的專業(yè)解釋.
再說言語事故的第三類,就是我們常說的“話在嘴邊,就是說不出”現(xiàn)象,心理語言學稱之為“詞在唇邊現(xiàn)象”(TipGofGtheGtonguephenomena).生活中的人們肯定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有些明明記得很熟的信息,在說話時瞬間短路,怎么也想不起來;即使用心回憶,也只記得起其中某些片斷,但卻提取不出整個詞.有時候當時說不出來,過一會兒就想起來了;有時候則要過很長時間才會想起來.在口述歷史采訪中,這類言語事故也常常發(fā)生.例如:“一個叫??我想不起來.現(xiàn)在就是一個死了,叫呂志平,搞幻燈的,就是他畫畫.還有一個叫啥來著,一下子想不起來,一會兒想起來再說.” [18] 219G220對此,心理語言學家指出:大概有70%的詞在唇邊的錯誤都是聲音上和目標詞相近的,意義上相近的只有30%.這說明,一旦受試在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以意義為基礎的詞,他們在提取不出該詞時很容易接受一個在語音上相近的詞.所以意義和聲音兩者在詞語提取和產生中都起作用.知道意義可以引導受試正確提取一個詞,但如果語音記得不清楚,和目標詞的語音相近的詞就會被“誤認” [16] 273.遺憾的是,我還沒有看到有哪一位心理語言學家指出,如此話在嘴邊或詞在唇邊現(xiàn)象產生的機制和緣由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一種“神經瞬間短路”?
三、口述歷史抄本:言語與文字
本節(jié)討論將口述歷史錄音轉換為紙質抄本的問題.“紙質抄本(papertranscript)仍然是實現(xiàn)以下工作最有效率和最劃算的方法,包括組織與管理訪談,創(chuàng)建諸如摘要、目錄條目與索引的檢索工具,以及方便研究者使用.” [3]口述史家曾樂觀地認為:“錄音機可以使普通人的言語——例如他們的敘事技巧——首次得到真正的理解.” [19]實際情況遠沒有那么簡單,當我們將口述歷史抄本——原始抄本或經整理及改寫的編纂抄本——交給受訪人審查時,許多受訪人會大吃一驚甚至無法接受:這是我說的嗎?怎么會這么瑣碎、凌亂、啰嗦、跳躍、含糊?!有些受訪人干脆拒不承認那是自己的言語,或責怪抄本整理者“沒有水平”;有文字能力的受訪人干脆動手改寫,極端情況是將口述抄本全部重新寫過.為什么口語會如此?語言學家指出,口頭語是第一性的,而且一些特點如傳播的多向性和接受的單向性、即時性、反饋性、羨余性、經濟性、題材的隨機性等,是口頭語獨有的 [16] 346.口語是聽的,聽和說連在一起,要求快,因而說話是隨想隨說甚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話時除了連詞成句以外,還可利用高低快慢的變化、各種特殊的語調、身勢等伴隨的動作及說話時的情景.口頭交際講求效率,有這么多的條件可利用,口語用詞范圍可以比較窄,句子比較短,結構比較簡單,還可以有重復、脫節(jié)、顛倒、補說,也有起填空作用的“呃,呃”“這個,那個”之類 [6] 185.口語之所以會出現(xiàn)瑣碎凌亂現(xiàn)象,原因如下:(1)說話人現(xiàn)場表述時計劃及執(zhí)行出錯.說話人若沒有都計劃好,執(zhí)行起來就有很多失誤.有時句子成分尚未計劃好,說話人就開始說話了,當然容易出錯,這時需要停頓或改正,由此又產生凌亂 ①.(2)“在語言上(不但是文字上)也有同樣的兩個相反的勢力在那兒對敵:一個就是說話的人或寫字的人總喜歡偷懶,能夠多方便多快就馬馬虎虎過去了;可是聽的人或看字的人,他要求清楚??熟人他知道我要說什么,他聽慣了我的聲音了,我就用不著說得很清楚??所以人總是求懶,總是望糊涂里去.” [20](3)口語的意義表達有時是“由于語調的作用而彰顯,而語調是任何已知文字都無法記錄的重要現(xiàn)象” ②.(4)現(xiàn)實語境中的交流是通過多渠道進行的,“毫無疑問,身體語言經常能夠展現(xiàn)更多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精神分析專家說:“我習慣于不僅僅聽病人說話,還觀察他們的動作、姿勢和手勢.” [21] 43語言學家伯德維斯特爾指出,人們進行面對面的交談時,其有聲部分提供的交際信息不足35%,其余65%的信息是無聲的非語言信號(包括體態(tài)、服飾、環(huán)境等)傳遞的.艾伯特?梅瑞賓的調查證實了上述觀點,他還就此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公式:交談雙方的相互理解=語調(38%)+表情(55%)+語言(7%) ①.(5)自然語言中的任何一個句子都是有歧義的,準確意思只有在一定上下文中才能確定 [22] 192.在實際語境中,人們對口語中的凌亂瑣碎及顛倒跳躍等并不感到困擾,甚至沒啥知覺,是因為我們不僅在聽對方的語句,且在聽語句中的語調,同時還在看對方的表情,感受對方的言語執(zhí)行計劃,通過多種信息渠道并聯(lián)系語篇上下文,全方位地理解對方的意思;在對話交流過程中不斷通過自己的理解和編輯,將對方話語中的缺漏、顛倒、凌亂、啰嗦和模糊等處進行現(xiàn)場修訂.
將口述錄音轉成文字抄本,離開了具體語境,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話語一旦書寫下來,脫離了說出時的自然條件,就像柏拉圖在?斐多篇?里說的那樣,‘無法單獨地勉強自衛(wèi)或自助’,喪失了‘父親的扶持’,成為‘鮮活的話語’的脆弱‘偶像’.” [1] 74口述人驚訝于自己講話錄音的凌亂破碎,甚至不相信或不承認是自己說的,原因就在于此.并不是只有普通人的口語轉換成文字時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語言學家們在日常言語對話中也有口語凌亂的尷尬——在一次心理語言學討論會上,把一些學者在小組討論時的發(fā)言錄了音,發(fā)現(xiàn)人們自然言語失誤頗多,如果照寫下來,不大容易理解 [16] 466.忠實于錄音的文字抄本之所以讓人難以理解,是由于人們習慣了文字書面語.如語言學家所說,書面語是看的.看和寫連在一起,可以從容推敲、仔細琢磨.但是口語中的快慢高低變化、特殊語調、身勢和說話場景都不起作用了,只有標點符號還起一點作用,但也有限.書面語只能用別的手段來彌補不足:擴大用詞的范圍,使用比較復雜的句子結構,盡量排除廢話,講究篇章結構、連貫照應等.口語和書面語的這些差別是由表達媒介的不同決定的,它們是同一種語言的不同的風格變異 ②.從理論上說,“文字的基本性質是對語言的再編碼,是語言的書寫/視覺符號系統(tǒng)” [6] 165;但問題是,“文字相對于所聯(lián)系的語言,既有關系密切的適應性,又有相對的獨立性” [6] 176.因此,必須正視文字與口語間的明顯差異.
如何將口述歷史的錄音轉換成可以閱讀的文字抄本?亦即應按照怎樣的規(guī)則去整理和編纂口述歷史?這是口述史學的關鍵性問題之一.從原始抄本到最終抄本的形成過程,“所有這一切都是權威體系(systemsofauthority)對于文本的強加” [3],問題在于是怎樣的權威體系?怎樣強加?口述歷史抄本多數(shù)由采訪人根據錄音整理出原始抄本或編纂抄本,送交口述人審查,經雙方協(xié)商后定稿,即完成標準抄本.少數(shù)情況如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的?李宗仁回憶錄?和楊曉主編的?蜀中琴人口述史?等,由采訪人自己整理甚或直接“撰寫” ①.還有極少數(shù)情況如舒蕪口述、許福蘆撰寫的?舒蕪口述自傳?,由采訪人整理錄音,受訪口述人多次增刪并定稿 ②.問題的關鍵不是由誰來整理,而是如何整理.我所見到的口述歷史出版物,大多以書面語形式按書面語規(guī)則將口述歷史的口語化內容“撰寫”出來,實際上是重新表述口述人的話語.有些撰稿人有意識地想要保持口述者的口語特點,如?師哲回憶錄?的撰寫者說:“由于師哲有其獨特的語言風格,如半文半白,形容詞、定語使用頻率高(俄文的特點),倒裝句較多、口語化等,我在整理的過程中盡量予以保留,同時力求使本書的語言樸素流暢,采用白描手法,同師哲的身份更加貼切.” ③但多數(shù)口述歷史撰寫稿卻無意保持口語形態(tài),自覺或不自覺地抹去口語痕跡.口述歷史的整理人及撰寫者通常不大注意口語和書面語的差異,以為只要在撰寫文本中傳達出口述人的意思就好.這就出現(xiàn)了問題:(1)假如不是對受訪人的口述做忠實呈現(xiàn),而是由整理人或撰寫人按自己的理解進行再表達,如何能肯定整理稿和撰寫稿呈現(xiàn)的是受訪人的真實想法和說法?有人會說:整理稿或撰寫稿經過受訪人親自審閱,有些口述歷史文本實際上還是由受訪人親自定稿,如此即可確保整理稿和撰寫稿準確無誤.(2)假如書寫可以解決問題,讓采訪人直接采寫,或由受訪人直接寫出回憶錄、自傳或有關專題證明材料,不就可以了嗎?為什么還要做口述歷史呢?人們通常認為,口述與書寫只是媒介形式不同,很少想到“書面語并非抄寫下來的口語,而是一種既是語言學的,也是文化的新現(xiàn)象”;語言學家甚至警告說:“文字使人看不清語言的面貌,它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種喬裝改扮.” [1] 84G85
口述歷史抄本制作中如何最大限度保持采訪現(xiàn)場感、保持口語形態(tài)及口語痕跡,不僅是抄本整理和編纂的操作技術層面的問題,更是需要口述史學研究者思考和討論的重大理論問題:口述歷史的口語對話形式關乎口述歷史的價值與本性.口述歷史不僅具有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教育學的資源價值,還有語言學的資源價值,口述歷史整理人和編纂者當明白并牢記:語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文字是對語言的再編碼系統(tǒng) [6] 7.按此共識,口述歷史的編纂抄本應努力向現(xiàn)場口語靠攏,須特別警惕書面語對口語的遮蔽、改寫和扭曲.如唐納德?里奇所說:語言學家特別強調創(chuàng)作出忠實地復制人們語言的抄本,他們應用的是從語音到細節(jié)都有明確概念的系統(tǒng),有時甚至要計算說話者停頓的秒數(shù)??抄本制作者的責任是盡可能精確地重現(xiàn)所聽到的錄音帶內容.抄本制作者切不可重組文字或為文章的風格刪減字句.有些計劃允許抄本制作者刪除一些“錯誤話頭”.就是受訪者開口先說出的話,后來因為心意一轉,改變語調,就被打斷了??不過有些“錯誤話頭”所顯示的是心理過程、弗洛伊德式口誤(Freudianslips,指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內心話)以及企圖隱藏的信息 [23] 56G59.會話分析學創(chuàng)始人薩克斯、謝格羅夫和杰弗遜在研究大量日常會話的基礎上,提出了一整套研究方法(包括十分精細的會話錄音轉寫符號) [5] 169,值得參考和學習.
在口述歷史界尤其是中國口述歷史界,并非所有人都遵守忠實于口語這一原則,更非所有人都有自覺的語言學意識.中國出版的口述歷史著作有些本身就是采訪人或口述人撰寫的;有些即使有錄音依據,但整理/編纂者和口述者/審稿人往往會理直氣壯地加以改寫.這樣做的理由很多,諸如讓口述歷史保有話語的明確性、句子的完整性、意義的清晰性、文本的可讀性等等.甚至有人認為:“在人類當前的各種語言中,其他語言甚至難以成為一種獨立有效的交流手段,而退化為文字語言的一種補充,以至最終只有依賴于文字語言才可能獲得意義,甚至只有表現(xiàn)于文字語言中才可能成為一種真正的語言.” [24]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們熟悉并習慣書面語,且被書面語所教化;更深層的原因,在潛意識中多少遺存了對文字的原始敬畏和崇拜——文字仍然帶著恐懼和尊敬的光圈,人們還是保持著對書本文獻的迷信.口述歷史被某些歷史學家所輕視,部分原因或在于此;口述歷史工作者試圖用完整、清晰和可讀的書面語改寫口述錄音,部分原因亦在此吧?
那么究竟如何是好?口述歷史先驅者早已有所探索且做出了范例,方法是將口述歷史錄音整理和文稿編纂分成兩道工序,并在規(guī)則上稍作區(qū)別.即原始抄本須按錄音逐字抄錄,以備他人查證和語言學家研究.在原始抄本基礎上制作的編纂抄本則可稍微變通,即在保持口語形態(tài)的前提下兼顧文字書面語的閱讀習慣;也即口述歷史編纂抄本要在口語真確性和文字可讀性之間進行必要的妥協(xié),努力使二者平衡,并保持一定的張力——可稱為“語、文張力”——完全按照錄音檔案呈現(xiàn),絲毫不加編纂整理,有些含混詞語和殘損句段怕讀者不知所云,那就不切實際.畢竟口述歷史的編纂抄本是要讓人看,而不是讓人聽.要公開出版,進入大眾傳播領域的編纂抄本就更需保持語、文張力.之所以要這樣,首先是因為語言學家指出,標準口語的內容包括中態(tài)成分、純口語成分、俚俗和地域方言成分、純書面語成分,后兩者所占比例是很低的,從理論研究和具體言語實踐看,要想從口語中完全剔除這兩種成分是不可能的.隨著社會的進步、教育的普及和大眾傳播手段的豐富與完善,當代口語與書面語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在許多領域中兩者之間的界限已經不很清晰了 [9] 22G23.口語和書面語本身并非涇渭分明,只不過有些受訪人的口述更接近書面語,如同口述文章;而另一些人的口述則更加口語化,且更加破碎凌亂或含混多歧義,需要編纂人花費功夫填充理順或注釋說明.其次,編纂人一定要領會語言學家的提示:對于實用目的和科學分析兩個方面來說,語言是人們說話的方式,而不是某些人認為人們應當怎樣說的方式 [25] 143.“書面語,這就是河面的冰層.被冰層禁錮住但仍在下面流動的水,這就是人們的自然語言.結水成冰,立意把河流止住的寒冷,這就是語法學家和教育家所作的努力.還語言以自由的陽光,這就是戰(zhàn)勝常規(guī)、打碎傳統(tǒng)鐐銬的不可克制的生命之力.” [26] 325最后,口述歷史是電子時代的產物,口述歷史編纂文本決不可讓標準書面語將口述歷史的言語之河徹底凍實,從而失去言語之流的真相.麥克盧漢在一次有關現(xiàn)代性的辯論中表達了這種不安和懷舊,他稱頌新的電子時代并不是因為其新,而是因為向人類創(chuàng)造力本源的回歸,他把這看作古老的口語文化的復興 [27].口述歷史正是口語文化復興及向人類創(chuàng)造力本源回歸的重要路徑,供人閱讀的編纂文本也不能抹殺口語的痕跡,遮蔽口語的活力.
四、口述歷史與語言學研究
本節(jié)探討口述歷史對語言學研究能否提供幫助.能或不能,要看它如何落到實處,它如何為語言學研究提供幫助?這可以分為兩個具體問題:一是口述歷史能否成為語言學研究的一種特殊路徑?二是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人類個體記憶庫——能否作為語言學研究資源即語料庫?在我看來,這兩個問題都是肯定的,下面說具體證據.
先說第一個問題,已有語言學家將口述歷史作為語言學研究的一種路徑,如張宜的?中國當代語言學的口述歷史?,該書第二章?口述歷史在中國語言學史研究中的新視角?、第三章?語言學史口述研究的技術規(guī)程?、第四章?中國當代語言學家口述檔案研究?,提供了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的例證 [4].由語言學家做語言學同行的口述歷史,不僅可以獲得當代語言學史的鮮活史料,也可以現(xiàn)場討論和記錄語言學家對自己研究領域的新思想、新方法、新理論、新材料、新實驗和新證據;還可以將語言學家口述歷史過程當作言語現(xiàn)場,記錄語言學家會話過程的音變、詞匯、句法以及口誤等各種真實言語現(xiàn)象.對此言語過程中自然出現(xiàn)的各種語言學問題,采訪人和受訪人可以現(xiàn)場討論,也可以記錄下來作為專門的語料留作其他同行的研究資源.語言學家對口述歷史過程中的各種言語問題或語言現(xiàn)象肯定比常人更為敏感,也比外行更能抓住問題的要害.
進而,口述歷史作為語言學研究的路徑,不僅可以做語言學家的口述歷史,還有另一種選擇,可以做非語言學家即特定語言調查對象/新鮮語料提供者的口述歷史.語言學家指出,最好的語言素材的來源是被咨詢的人,也就是一個說本地話的人 [25] 8.語言學研究早有行之有效的訪談法,通過個別訪談法或集體訪談法兩種方式,誘導受訪人說出調查人員所需了解的內容,提供有關語言變化的原始資料 ①.為什么還要借用口述歷史的訪談方法呢?因為:(1)雖然口述歷史訪談與真正的日常會話仍然有所不同,但因為受訪人所談的是自己的成長經歷和人生記憶,在言語態(tài)度和言語方式上更具日常性,因而比純粹的語言學訪談更接近真實的言語現(xiàn)場.在口述歷史訪談中,雖然不能讓受訪人念詞表,但多數(shù)人都會自然地談及相近的內容,如家鄉(xiāng)、家庭、家人、父母、童年、小學、中學、老師、上課、考試、閱讀、思考、交友、青春期、職業(yè)、工作態(tài)度、人生目標、社會環(huán)境??等等,由這些相同的關鍵詞,會很自然地形成相似的語句或語段,以滿足語言學研究的需求.(2)口述歷史訪談不僅更具日常性,而且話題更廣泛,可以觀察和研究的語言現(xiàn)象更豐富,語言學訪談的提問法和檢測法,經過精心設計和改頭換面,照樣可在口述歷史訪談中使用.因此,將語言學訪談方法與口述歷史結合起來,可能會發(fā)現(xiàn)新的語料、新的言語問題和新的語言現(xiàn)象,提出新問題,或求得新證據. (3)口述歷史不僅可以作為普通語言學和心理語言學的研究路徑,在社會語言學研究方面更是大有用武之地——口述歷史不僅直接呈現(xiàn)鮮活生動的語料,同時還直接呈現(xiàn)這些語料背后的人及其社會關系、地域生活環(huán)境、家庭教養(yǎng)、文化傳承、政治態(tài)度、經濟狀況、社會階層屬性、職業(yè)特點、性別特征和年齡特征等等,這些都是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重要線索 ②.
進而,語言學家做口述歷史,不僅可以在采訪現(xiàn)場進行觀察研究,還可以設計一些口述歷史語言的實驗研究.在“中國電影人口述歷史”采訪中,受訪人使用的語言不同,有的說方言,有的說普通話,有的說方言口音濃重的普通話或地方官話.對此,我們通常都不怎么在意.采訪吳天明導演時,就熱鬧了,他不僅說,而且唱,有時還帶表情和動作,甚至站起身來表演;有時候說陜西(三原/西安)方言,有時候說普通話,有時候還說粗話(方言和普通話) ③.面對這樣的情況,語言學家大可設計實驗性采訪,使用同一個采訪提綱對同一對象進行多次采訪:一次用方言采訪,讓對方說方言,只能說方言;一次用普通話采訪,讓對方只能說普通話;還可以有一次讓對方自由使用方言或普通話,以觀察言語實際情況.具體設計目標是:(1)觀察語音變化情況,說方言時是否及如何受普通話語音的影響?說普通話時是否及如何受方言的影響?自由轉換的言語中的語音變化情況如何? (2)觀察詞語使用的情況,說方言時與說普通話時在詞匯使用方面有怎樣的變化? (3)觀察語句和語篇的情況,對同一段經歷,用方言說和用普通話說,在語句和語篇方面有哪些不同?如果這樣的實驗性采訪切實可行,就還可以進行一系列實驗,觀察同一方言區(qū)的雙言使用者的方言和普通話在語音方面如何相互影響,有哪些規(guī)律?進而,在同一方言區(qū)的雙言使用者因為性別、年齡、教育程度、職業(yè)及社會身份的不同,會有哪些不同?是否有規(guī)律可循?我相信,只要語言學家參與口述歷史工作,肯定能夠設計出更好的實驗性采訪方案,并證明這是語言學研究的一條可行路徑.
語言學家做口述歷史,還可在抄本整理過程的參與和觀察中進行語言學研究.這分兩種情況: (1)語言學家直接參與采訪與采訪錄音抄本整理工作.就主訪者而言,要對受訪者的個人經驗進行詮釋、辯解、刪節(jié)、合并等,而如何將受訪者的話語轉變?yōu)槲淖钟涗浺彩且粋€挑戰(zhàn),這一過程同樣會有詮釋、辯解、刪節(jié)、合并等可能,最值得推敲的是口語記錄和整體情境的差距以及口語與文字的差距 [28] 31.(2)語言學家若不直接參與采訪和抄本整理,也可觀察和研究口述歷史采訪和抄本整理工作中存在的各種語言學問題.唐納德?里奇指出:抄本制作更多的是藝術而不是科學.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地方口述歷史研究室曾做過一次實驗,讓4位有經驗的人為同樣10分鐘的錄音制作抄本,結果由于要編輯表明聲音和行動的詞語變化太多,4個抄本從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逐字抄錄到進一步的詞匯潤色,面貌截然不同.每一個版本的表述都是合理合法的,但與訪談者和計劃主持人要求抄本制作者最終完成的風格差距甚遠 [23] 60.在口述歷史實際工作中,多人參與尤其是大規(guī)??谑鰵v史項目,如我參與的“中國電影人口述歷史”項目,由于采訪和錄音整理的工作量都很大,需要分工合作,采訪人、錄音整理人、編纂人往往并非同一人,采訪人是A,錄音原始抄本整理人是B,抄本編纂人是C,三者對同一份錄音的理解會有所不同,這成了口述歷史工作中的一大問題,不僅是錄音抄本整理的技術規(guī)范問題,更是對言語的理解差異問題.
在錄音抄本整理和編纂中還有更大的語言學難題:采訪人和受訪人如何做到相互理解?他們是否都能準確理解對方的表達?錄音抄本整理人、抄本編纂者又如何理解以及能否準確理解采訪錄音?對人際間的言語理解和相互溝通,別什科夫斯基說:“我們就如同是一群盲人,向空中伸出雙手互相尋覓.每個人能夠完全懂得的——只有他自己的語言.” [9] 250無論在日常會話還是在口述歷史訪談中,的確經常會遇到各種各樣理解的困境,并因此發(fā)生誤會和錯解.洪堡特指出:運用詞語時,每個人都跟別人想得不一樣,一個極其微小的個人差異像一圈波紋那樣在整個語言中散播開來.所以,任何理解同時始終又是不理解,思想和情感上的所有一致同時也是一種離異 [29] 77.這又涉及另一個語言學難題:在口述歷史中人們如何表達自己所思所感所憶?是否每個人都有能力準確表達自己?在口述歷史中,記憶要由語言來表達,個人的原始經驗往往處于模糊的狀態(tài),此模糊經驗必須透過語言的陳述、命名、認定才得以落實.而透過語言敘說經驗的過程,已脫離了原始經驗的模糊與混沌,也開始新的詮釋與創(chuàng)造 [28] 30.愛因斯坦曾質問:我們難道沒有經歷過,要想通過語言來表達我們所想所感是多么的困難,甚至經常無法做到嗎? [21] 41如果愛因斯坦這樣的天才都感到語言表達的困難,甚至承認經常無法做到言語表達的準確性,普通人又如何保證口述的準確性?人們如何理解及能否精確理解他人的言語,人們如何表達及能否精確表達自己,這兩個問題是口述歷史的難題,也是語言學——社會語言學、應用語言學和心理語言學——的難題,涉及言語的理解和言語的產生.口述歷史工作者的頭疼之地,或許就是語言學家的用武之地:參與口述歷史錄音檔案整理和編纂的人越多,出錯的幾率就越大,語言學家研究的具體語料也就越豐富.通過對口述歷史采訪現(xiàn)場、錄音錄像檔案、錄音原始抄本整理、原始抄本編纂等多個環(huán)節(jié)的觀察和研究,語言學家當能發(fā)現(xiàn)言語理解及其失誤的大量語料,對這些語料進行不同方式的統(tǒng)計分析,當能對那些言語理解錯誤或表述缺陷進行分類研究,找出產生失誤或缺陷的具體原因.進而還能察覺、研究和分析口述歷史工作參與者言語表達和言語理解的精確性,其具體語境以及參與者的語言能力、受教育程度、內心豐富程度、精神活躍程度及語言敏感程度等因素的關聯(lián)程度.
下文討論第二個問題: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能不能成為語言學研究的資源?答案也是肯定的.我國已有語言學家對口述實錄文學?北京人?中的語氣詞使用頻率進行統(tǒng)計,從篇幅字數(shù)基本相等的男女話語材料中看到:在疑問句中使用“嗎、呢、吧、啊”等語氣詞的頻率,女性大大高于男性(平均比率為72%∶33%句次) [5] 137.這證明可利用口述歷史語料做語言學研究.在理論方面,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庫可以作為語言學研究的語料庫.也就是說,假如有更大規(guī)模的口述歷史,假如我國各民族、各行業(yè)及各地區(qū)乃至城鄉(xiāng)各社區(qū)都開展口述歷史工作,建立各自的錄音錄像檔案庫——人類個體記憶庫、國家記憶意義上的口述歷史檔案收藏——那么中國語言學家將會獲得極其豐富的研究資源.利用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中國的語言學家在民族語言、方言乃至對語言歷時演變(語言史) ①等方面,做出規(guī)模更大、更細致和更精準的調查研究.
語言學家為什么要利用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進行研究?要從兩個方面說.從語言學方面說,我國語言學研究開始時間晚、專業(yè)人員少、“欠賬”也多.(1)中國的語言——包括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漢語的方言、次方言、土語(分得更細一點則是方言大區(qū)、方言區(qū)、方言片、方言小片、方言點)——尚未得到真正充分的研究.(2)最近30多年來,中國語言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語言接觸和語言變遷時期,包括:隨著留學潮、出國熱和出國旅行機會的增加,中國語言與外國語言的接觸機會有極大增長;因為就業(yè)、就學、入伍及商業(yè)貿易等原因,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漢語的接觸頻度有極大增長;由于農民工進城,漢語方言與普通話的接觸頻率有前所未有的增長,在每個城市都有居民來自全國各地的社區(qū),農村社區(qū)中則有同村人員遠赴全國各地打工又將全國各地方言或官話帶回本村.如此大量的語言接觸,必然帶來語言的變遷.對此,語言學家進行即時跟蹤調查和分析研究,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語言學家可以求助于口述歷史所記錄積累的語料.有太多的理由應該做口述歷史,也有更多的人可以做口述歷史: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民俗學家、社會心理學家,當然也包括語言學家,地方志、行業(yè)志、黨史辦、檔案館、博物館、圖書館、文化館、報社、雜志社、傳播公司、電臺、電視臺、網絡公司等機構工作人員,大中小學學生、社區(qū)工作者、志愿者、口述歷史愛好者,乃至每一個家庭的普通人(為各自家庭的長輩留下口述歷史錄音錄像作為永久紀念)都可以做口述歷史.也就是說,口述歷史檔案庫的建立規(guī)模和速度,是專業(yè)語料庫無法比擬的.因此,語言學家可以利用也必須利用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進行語言學的專業(yè)研究.對口述歷史語料庫的大規(guī)模數(shù)據挖掘和研究,還很有可能會改變現(xiàn)有的語言學研究方法與模式.
五、口述歷史與語言人研究
這里討論能否通過口述歷史語言學路徑研究人?這涉及口述歷史、語言學和人的研究三者的相關性.語言和人的研究的相關性自古是誘人的難題.推進這一課題的是人類學家,他們從種族、語言和文化這三個綱目來研究人 [2] 186.而在這三個綱目中,語言無疑是最重要的研究入口;進而,語言研究的深度決定了種族和文化研究的深度.語言學界有其先行者,洪堡特曾提出語言結構的差異對人類精神發(fā)展影響的學說,明確指出:語言發(fā)生的真正原因在于人類的本性之中.對于人類精神力量的發(fā)展,語言是必不可缺的;對于世界觀的形成,語言也是必不可缺的,因為個人只有使自己的思維與他人的、集體的思維建立起清晰明確的聯(lián)系,才能形成對世界的看法 [29] 25.可惜很長時間以來,洪堡特的思想并未引起關注,甚至算不上語言學家的共識.索緒爾說:“語言學的唯一的、真正的對象是就語言和為語言而研究的語言.” [30]這不難理解,語言學作為現(xiàn)代科學,必須有規(guī)定的對象和可靠的方法,不得不排除一些無法實際觀察或實驗證明的經驗直覺和理論玄思.可就語言和為語言的研究固然能發(fā)現(xiàn)諸多語言學重要規(guī)則,卻未必能找出人類語言的究竟.“如果拿地球來作比喻,現(xiàn)在能夠說清楚的,只是語言的‘地表’層的規(guī)則.語言學家正在探索語言的‘地幔’層的奧秘,希望最終能夠到達‘地心’.” [6] 82什么是語言的“地心”?這正是語言學研究的根本性問題.語言學家明確意識到,語言科學處在心理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的十字路口 [26] 1,這個十字路口的交叉點即心理學、社會學和歷史學有共同的核心因素,正是人.因此可以推論:語言的“地心”即語言學的究竟,也正是人.如語言學家所言,語言研究是人類探求自身奧秘的重要途徑 [6] 4.換個角度也同樣說得通:人類自身奧秘,自必包含語言和語言學的根本奧秘.有鑒于此,海然熱寫了?語言人:論語言學對人文科學的貢獻?一書,首先聲明:這本書產生于一個十分明確的意向,是想顯示語言學在說明“什么是人”的問題上能夠做出哪些貢獻.人這個貪心無止境的造物總想憑借自身屬性做到自我發(fā)現(xiàn).這種屬性正是本書的中心課題:與同類對話的頑固意愿,從事交流的天性??智人(homo sapiens)之所以是智人,首先因為他們是說話的人(homoloquens),語言人.——既然言語行為是人類物種的核心,語言研究工作就不應該繼續(xù)孤芳自賞地閉門造車 [1] 1985年法文版作者前言,p14G16.
要完成“語言人”的課題,通過語言研究探索人類自身奧秘,并通過對人類奧秘的了解探索語言和語言學的究竟,尚路途遙遠,且有太多斷崖迷津,需要語言學家拓路修橋.語言人的問題包含了多個層次:一是不同語系及不同語言的語言人問題,涉及比較語言學及“比較語言人”的問題,亦即洪堡特所說的語言結構差異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問題;二是同一語系或同一語言內部使用不同地域方言和不同的社會方言的語言人問題,即社會語言學所研究的諸多問題,包括性別、年齡、教育程度和社會階層等語言人問題;三是同一語言內部的個體語言人問題,即語言的個性差異問題——因為語言滲透到了精神和情感最隱秘的深底,每一個人都使用同一種語言來表達他的特殊個性,所以,語言始終出自具體的個人,每個人運用語言首先是為了自身的目的 [29] 200.以上三者互有關聯(lián), 即:兩種語言在詞匯方面的數(shù)量差別——因而也是結構差別——也存在于同一語言內部兩個以上的個人之間 [1] 50.同時,三者屬于語言人問題的不同層次,其間自有不可忽視的差異.有學者細致研究群體變異和個體變異后,提出不能假定兩者的變異趨勢總是相同的,可能存在“個人模式的變異”,它不與外部社會因素共變,因為說話人既是某些群體的一員,又有屬于個人的生活史 [5] 66.
通過人的言語研究語言人,最佳路徑是通過日常言語的個人模式變異,探索說話者性格特征及語言人的一般規(guī)律.這一路徑基于應用語言學的一個基本假設:“一個人的語言又是這個人的第二形象.此外,語言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格、修養(yǎng)、職業(yè)等.語言比外表等第一形象更內在,更真實.” [22]具體有不同研究路徑可循:(1)可以從個人方言角度研究.語言學家指出:誰都知道語言是可變的.即使是同一代、同一地、說一模一樣的方言,在同一社會圈子里活動的兩個人,他們的說話習慣也永遠不會是雷同的.仔細考察一下每一個人的言語,就會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細節(jié)上的差別,存在于詞的選擇,句子的構造,詞的某些形式或某些組合的相對使用頻率,某些元音、輔音或二者合并時的發(fā)音等方面,也存在于快慢、輕重、高低等給口語以生命的方面.可以說,他們說的不是完全相同的一種語言,而是這種語言的各種稍有分別的方言 [2] 132.(2)語言學家指出:語言創(chuàng)新始于個人的說法雖不一定對,但人人都把自己的創(chuàng)新引入語言卻是事實.所以,認為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不同的語言,并非完全沒有道理 [26] 280.因此可以從語言風格學角度研究語言人:尤其是民族風格對比、時代風格對比和個人語言風格對比進行研究和風格統(tǒng)計,進行各種功能風格對語言表達手段的選擇研究 ①.(3)還可以通過個人的口頭禪研究語言人.這既可作為語言風格學的一個子目,亦可作為語言人研究的一條專門路徑.個人口頭禪與“嗯、啊、呃”等普遍性語氣詞或“這個、這個,那個、那個”等大眾習慣語不一樣,它是一些比較特別的詞語,通常專屬于某個人——或許存在多人擁有相同口頭禪情況,亦可研究語言人的共同點及其規(guī)律——例如李宗仁先生喜歡用“幾?!倍?這是他的口頭禪,口述史家不大理解這一點,竟把它當作廢話,說“他老人家一輩子也未把這個詞用對過,那我就非改不可了” ②.如果有語言學知識就不會那么干.作為個人言語習慣,口頭禪是個人的性格、心理及潛意識的隱秘信息和獨特標記.有人喜歡說“當然”,幾乎每句話都以“當然”二字開頭,其中或含有“當然邏輯”和“當然心態(tài)”.有人口頭禪是“反正”,這與其表面隨和內心固執(zhí)的個性有關.有人口頭禪是“說老實話”或“說真的”或“不騙你”,更需認真分析,或許是說話者非常重視真假,或許是意識對潛意識的提示,或許相反.究竟為何,需要與說話人的身份、個性及說話心態(tài)結合起來分析解讀.一個口述歷史受訪人喜歡說“你聽好了”,我知道他是大學教授、系主任、院長,當然懂得這是他的話語習慣,也是他對自己身份的強調.只要我們留心,多半能理解若干口頭禪的“言外之意”,甚至能追溯其來龍去脈 ①.如上所述,有些口頭禪相對易解,有些信息的意義還不得而知,并不是所有口頭禪都能簡單解析,李宗仁喜歡說“幾?!?其中有什么道理,我就不懂.好在語言學家有研究口頭禪的更多方法,如直接觀察法、質性訪談法、統(tǒng)計分析法等.總之,口頭禪是語言人的獨特標記,值得專題研究.接下來的問題是,通過語言進行語言人研究,與口述歷史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結合口述歷史語言做語言人研究?
首先,因為口述歷史不僅是言語和語言研究的現(xiàn)場,也是語言人研究的現(xiàn)場.在口述歷史的訪談現(xiàn)場,能夠全面觀察和研究語言和語言人的實際關聯(lián):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個人方言和語言風格,同一方言乃至同一語句在不同的人及不同語境中又有不同的緣由、產生方式和具體意義.一個簡單口頭禪,如“你聽好了”,說話者可能是循循善誘的老師、關懷備至的領導,也可能是頤指氣使的丈夫或妻子、自以為是的父親或母親,還可能是模仿官腔的普通人.在口述歷史現(xiàn)場,可以同時了解一個人的言語方式和這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二者結合起來才能更深入地了解這個人.在口述歷史采訪現(xiàn)場,語言學家不僅可以直接觀察到日??谡Z的種種特性,還可以直接觀察不同口述人的不同習慣,并結合其社會身份等個人特征深入調查和研究口語的深層奧妙:為什么有人能夠出口成章,少有贅語、斷裂、重復、啰嗦和歧義;而另一個人則不斷跳躍、凌亂不堪、模糊不清?只有充分了解說話人,才有可能探索出其中的奧秘.實際上,在口述歷史過程中,說得過于流利的人,固然可能是頭腦靈活、訓練有素而又準備充分的人,但也有可能是善于辭令、出口成章但卻言不由衷的人;相反,說話時不斷要“想詞”或“找詞”的人,固然可能是缺少語文訓練或天性木訥羞于言表的人,但也可能是具有語言自覺且非常聰慧,每句話都試圖找出最準確的詞語來表達的人.只有直接面對其人,才能了解和理解其中的差異,觀察語言和語言人的復雜而隱秘的關聯(lián).
其次,口述歷史經常要面對一個根本性的質詢:某個受訪人所說是不是真話?這個問題,歷史學家或口述歷史工作者都無法作出令人滿意的解答,因為這實際上是語言學問題,準確地說是語言人要研究的問題.語言學家警告說:對于個人和社會來說,語言都是表達的工具.因此,語言完全可能是騙人的.它只要求我們遵從一些結構規(guī)則,而這些規(guī)則沒有理由精確反映世界的發(fā)現(xiàn)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 [1] 144.心理學家也發(fā)出類似警告:我們已了解潛意識因素的作用,對言辭必須持懷疑態(tài)度,不能只按表面價值定奪 [15] 49.言語真或不真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產生的原因有多種:一種可能是記憶錯誤或知識錯誤,即不自覺地提供不真實信息;一種可能是單純的口誤,即有口無心或口不應心,這是在特定語境下的言語事故;一種可能是壓根兒就無法區(qū)分真實與想象的差異(如幼兒及心智水平不高的成人);一種可能是心口不一或心口分離,即缺少準確地表達自己的基本訓練,或自我認識模糊,或模仿他人言語,或受到潛意識的暫時控制;還有一種可能是故意說謊.只不過即使故意說謊,動機和形式也不盡相同,一種是出于虛榮或自我保護的突發(fā)性說謊,一種是追求個人利益的習慣性說謊,一種是超強外力壓迫下不得不說謊.在口述歷史采訪過程及檔案中,上述情況都有可能存在.人為什么會說假話?人的言語為什么會真假摻雜?這固然是口述歷史的巨大難題,也是語言學及語言人研究的大好機緣:言語不真既關乎語言的產生,更關乎語言和人的心理和社會本性.口述歷史采訪過程及檔案正是研究這一問題的觀察和實驗現(xiàn)場.在口述歷史現(xiàn)場研究語言人話語不真問題至少有下列特殊優(yōu)勢:(1)因為口述歷史采訪之前需要做功課,提前了解口述內容相關的重要情節(jié)及若干基本事實,有利于識別不真實信息.(2)口述歷史采訪前要了解受訪人的家庭出身、成長經歷、社會身份、職業(yè)特點、年齡和性別等因素,還要評估受訪人的心理狀況、個性特征、社交傾向、行為模式、記憶能力和語言能力等,對口述人的語言風格會有所了解,對某些不真實信息會更為敏感.(3)在傾聽口述人言語表述的過程中,除了言語信息,敏感的研究者還可以從對方的神態(tài)、動作、眼神、表情甚至微表情中觀察其言語的真誠度及其真實程度,假如口述人故意說謊,有經驗的采訪人或多或少能有所察覺.倘若口述歷史采訪人是語言學家,那就更能從大量采訪實踐中,對不真信息進行識別、分類和專門研究,還可以對某些專題進行有計劃的現(xiàn)場質性訪談,從而更加深入地探索不真信息與語言人的關聯(lián)規(guī)律.
再次,結合口述歷史進行語言及語言人研究,更重要的原因如語言學家所說:要徹底了解語言,“就必須研究它和人類全部活動的關系,和生活的關系” [31] 280.口述歷史正是通過個人生平的回憶和講述,記錄和探索個人的全部社會活動及生活軌跡.從中可以通過個人與家庭及家人的關系、受教育的過程、從事職業(yè)工作的經歷的講述,通過對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時代、個人與歷史的質性研究訪談,探尋個人的語言習得、語言學習、言語理解、言語創(chuàng)造的基本模式及傳播途徑,以及個人方言、個人語言風格乃至口頭禪等語言奧妙,進而了解個人心理和個人精神的后天建構過程及建構規(guī)律,最終了解語言人.從中可以探索語言的究竟,探索語言和語言人的相關性、描述方法及定理公式.
最后,結合口述歷史進行語言人的研究,還有兩條重要路徑.一是口述歷史的語言人研究,可以從歷史人、社會人、心理人、傳播人、教育人等研究中獲得啟迪,并提供語言學研究的新維度,綜合起來就能大大提高語言人研究的認知復雜度.這是因為口述歷史資源價值及其本性,本來就需要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教育學和語言學等多種途徑論證和分析.另一條路徑是通過大規(guī)模的口述歷史語言數(shù)據庫——巨量的口述歷史錄音和錄像檔案庫,即人類個體記憶庫——進行語言人研究方向的數(shù)據挖掘和統(tǒng)計分析:包括單語者、雙語者和多語者等個體語言人研究、方言學語言人研究、漢語語言人研究以及比較語言人的研究.進行這樣的跨學科研究,需要切合實際的理論假說、跨學科研究的理論模式和更高的專業(yè)技能.這些究竟是否具有可能性及可操作性,還要指望具有學術好奇心和專業(yè)學養(yǎng)的語言學家、語言思想家、語言人專業(yè)科學家去證實或證偽.
六、口述歷史與語言危機
最后討論口述歷史與語言的危機及語言的消亡等問題.先要了解有關語言危機、瀕危語言及語言消亡的基本情況:(1)在過去的一個世紀,由于種種原因,先后已有上千種語言消亡.據統(tǒng)計, 到21世紀末還將有50%甚至90%的語言不再使用 [31].(2)據估計,世界上現(xiàn)有6000多種語言,21世紀將有大部分語言陸續(xù)失去交際功能(有人估計將消亡70%~80%)而讓位于國家或地區(qū)的官方語言 [5] 75.(3)中國有120多種少數(shù)民族語言,其中20多種使用人口不足1000人,瀕臨消亡 ①.
一些語言已經消亡,一些語言瀕臨消亡.隨著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的高速發(fā)展,還會有另一些語言瀕危乃至消亡.這與口述歷史有什么關系?口述歷史能有什么作用?答案是:盡管口述歷史工作者無法挽救瀕危語言,但至少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用口述歷史的形式將那些瀕危語言盡可能記錄下來.對那些使用人口很少的語言群體,尤其要進行搶救性采訪記錄.語言學家、民族學家和文化人類學家都在設法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進行采訪記錄,口述歷史或許是最值得嘗試和推薦的方式.因為口述歷史是讓受訪人講述自己的故事,在講述自己的家庭及親友、出生與成長、學習與勞動、結婚生育、分家自立、生老病死等人生經歷的過程中,很自然地就包含了所在族群的集體生活、先民神話或祖先傳說、民族風俗及文化細節(jié);更不必說,每個人的口述言語本身就是最自然、最真實、最豐富且最鮮活的語言資料.假如被記錄的語言最終還是消亡了,至少我們記錄并保存了這門語言的錄音錄像檔案,可供后人研究這門語言的實際情況,進而研究這個語言群體的文化和心智特點.此種口述歷史語料檔案有“語言種子庫”的價值——以備某一天因某種原因,人類想要設法“復活”這門語言,讓它再生.進而,這些口述歷史錄音錄像檔案又還有這門語言消亡前的“語言病歷”價值,讓后人去研究這門語言如何走向消亡,研究這個語言族群的語言態(tài)度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壓力下做出改變,做出怎樣的改變,以及“語言生命軌跡”——假如被搶救性記錄的這門語言最終竟沒有消亡,而是在大規(guī)模語言接觸和激烈的語言競爭中起死回生了,那就更好——人們可從口述歷史所記錄的“語言病歷”中,尋找語言診斷的經驗,乃至某種“語言藥方”.
2014年10月,我和幾位作家朋友到云南省的一個縣,和當?shù)匚幕ぷ髡哂懻摗翱谑鰵v史與鄉(xiāng)村社區(qū)文化建設”問題,這其實是口述史家的共識:社區(qū)應通過口述歷史研究揭示自身的歷史,形成社會認同,而不是受惠于傳統(tǒng)歷史知識的假設 [32.此行遇到好幾個少數(shù)民族干部(分屬于不同民族),他們的漢語非常流利,但卻不會說本民族語言.縱然我的語言文化知識非常有限,也能感到這是民族語言危機的一種征兆 ①.我對當?shù)嘏笥烟岢鼋ㄗh:應抓緊時間為說本民族語的長輩做口述歷史,而且一定要以各自民族的語言及民族語的本地方言做.帕默爾說:“使用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某種文化承諾,獲得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接受一套概念和價值.” [33]語言不僅是一種工具媒介,不僅是一種聲音系統(tǒng),同時也是概念系統(tǒng)、知識系統(tǒng)和價值系統(tǒng) [34].
說到語言的危機,總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漢語的前途如何?多年以前,國內出版過一部書,名為?漢語的危機? ②.從書名可知,編者和作者憂患于漢語的前途.其中頗有值得注意的觀點,如:“識字的人越來越多,字卻越來越少.”1987年公布的?常用字表?所列常用字僅為2500個,這些常用字對現(xiàn)代出版物的覆蓋率高達97.97%!次常用字1000個,覆蓋率為1.51%.常用字與次常用字兩項合計3500個漢字,覆蓋率為99.48% [35].書中多數(shù)文章所涉問題主要是漢語文字和文學中存在的各種亂象,這些亂象是否真正構成了“漢語的危機”?這要語言學家去討論評判.漢語使用人口多達十多億,眼下漢語在世界上還頗熱門,國內的日常言談和網絡話語中的新詞、新概念層出不窮,顯得生機勃勃,說漢語的危機恐怕讓人難以相信.而按照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語言危機的現(xiàn)行鑒定標準去衡量 ③,漢語也遠未到瀕危程度.
既然漢語遠未瀕危,談論“漢語的前途”似乎杞人憂天,只不過漢語眼下雖是無虞,但仍不能掉以輕心,有些征象值得注意:(1)語言生態(tài)系統(tǒng)已出現(xiàn)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部分少數(shù)民族語言瀕危,還有些語言有瀕危的征兆.漢語方言中目前不僅弱勢方言迅速萎縮,強勢方言也呈萎縮趨勢,地域方言正逐步向普通話靠攏 [5] 75.這雖不能直接推斷為漢語的危機,但根據魯伊斯提出的影響語言規(guī)劃的三種取向即語言作為問題、語言作為權利、語言作為資源以及卡普蘭和鮑爾道夫有關語言規(guī)劃應針對“整個語言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觀念 ①,不能說漢語的前途和命運毫無問題.推廣普通話和普及普通話雖是語言規(guī)劃的應有之義,倘若語言規(guī)劃只強調語言統(tǒng)一,而不同時設法保護少數(shù)民族語言及漢語方言,就會出現(xiàn)語言生態(tài)的問題.(2)漢語雖然在國內是強勢語言,但在當今世界卻有比漢語更加強勢的語言如英語.在國內,廣大少數(shù)民族群眾把掌握漢語文的人看作“文化人”,稱漢語為“大眾話”(西北地區(qū))、“公話”(西南地區(qū));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不同民族的人都愿意把子女送到用漢語文授課的學校,為子女創(chuàng)造學習漢語文的條件 [22] 190.當今國際上英語的地位正是如此.過去30年,英語一直是中國中考、高考的必考科目,直到最近才稍有改變.在全球化時代,中國人將掌握英語當作必需,如此發(fā)展下去,多年以后漢語前途會如何? (3)如洪堡特所言:隨著時光的流逝,當語言的發(fā)展仿佛超過了精神的成長,精神陷于松弛怠惰的狀態(tài),不再從事獨立的創(chuàng)造,它雖擁有產生自實際運用的語詞和形式,卻只利用它們進行越來越空洞的游戲 ②.村上春樹針對日語中的此種現(xiàn)象指出:“那已經是在所有場合以所有方式用盡掏空了的語言.換言之,那已是淪為體制性質的沾滿污垢的語言.使用這種體制框架內的語言來搖撼進而摧毀體制框架內的狀況和僵化的情緒縱然并非不可能,恐怕也是伴隨相當大困難的作業(yè).” [36]
對漢語前途或漢語危機的進一步討論超出本文范圍,這需要中國知識界乃至全社會關心.本文提出這個虛擬性的問題,只是想討論對此口述歷史能做些什么?答案是:(1)記錄和保藏當代漢語的語言資源;(2)借村上春樹之說,現(xiàn)在需要的是來自新的方向的語言,以及用那些語言敘說的煥然一新的物語(旨在凈化物語的其他物語) [37];(3)借保爾?湯普遜之說,口述史家能做到的最重要的社會貢獻,是讓普通人樹立對自己言語的信心 [19];(4)通過口述歷史建立國民個體記憶庫,積累歷史學及社會科學研究資源,豐富國家記憶,推動語言學、檔案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和教育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促進我們自知,從多種維度認識我們是誰、長處和短處何在、與他人的差異何在、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5)口述歷史還有更重要的功能,可以讓普通人建立生活的價值感和自信心,喚醒人的個性尊嚴感,激發(fā)國民精神消費、精神追求、精神活力、創(chuàng)造勇氣和創(chuàng)造能力.上述第(4)(5)兩點,看似與解決語言危機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卻可能是預防語言危機的根本方略.語言危機不只是語言問題,也是社會問題,更是社會語言人的問題.語言態(tài)度決定語言選擇和語言使用,而語言態(tài)度與社會政治經濟環(huán)境密切相關,當一種語言變體的社會地位和社會功能發(fā)生改變時,人們的語言態(tài)度和語言使用也會隨之發(fā)生改變 [5] 112.語言的危機和語言消亡并非僅因為語言本身,更重要的是文化停滯和文化危機造成的生存壓力和危機,其根本原因在于一個族群心靈僵化、精神活力不足而導致創(chuàng)造能力匱乏.假如一個語言群體缺少政治、經濟、藝術、科學、技術和教育等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僅滿足于體制和生活習慣上模仿前人、技術乃至學術上模仿他人,這個社會群體失去了活力,不能適應現(xiàn)代世界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加速度,那就不難預測,該群體的語言遲早要瀕危,必將被更具文化創(chuàng)造性的強勢語言所替代.基于政治權力的語言規(guī)劃,并不能決定一種語言的命運.中國滿語文盛極一時,不過兩百年即走向衰落 ③,這就是最好的例證.漢語文的命運與滿語文的盛衰雖然不可同日而語,語言興亡的社會原因及其歷史規(guī)律卻不容忽視,在這個人類創(chuàng)新潛能開發(fā)不斷加速的時代,只有擁有足夠精神活力和創(chuàng)新能力的社會群體,才能避免生存和文化危機;只有避免了生存和文化危機,才能避免語言的危機.如布封所說:只有在開明的世紀,人們才寫得好,說得好 [31] 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