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霞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廣西桂林 54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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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詩中引述成分的英譯
李宏霞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4)
【摘要】中國古詩以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抒情詩居多,但也有不少詩歌涉及交流情境,隱含提問、回答、對話、轉(zhuǎn)述等引述成分。由于中國古詩嚴(yán)格的音韻格律、含蓄尚簡的審美傳統(tǒng),以及詩歌本身的開放性,不少古詩中說話人等引述信息并不明確。翻譯這類古詩時,譯者應(yīng)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和暗示交流情境的動詞正確地理解原詩中的引述成分,并適當(dāng)?shù)匮a(bǔ)譯原詩中所隱匿或缺省的引述成分,使之更加符合英文的句法習(xí)慣與西方讀者的邏輯思維和審美取向。對于古詩中的引述成分,譯者在英譯過程中面臨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的選擇,不同的處理對于譯詩意境的構(gòu)建起著重要的作用。
【關(guān)鍵詞】中國古詩 ;引述成分;英譯
正如陳平原所說,中國詩歌以篇幅短小的抒情詩為主;抒情詩是中國詩歌的精髓[1]271。盡管如此,仍有不少古詩涉及交流情境,蘊含提問、回答、對話、轉(zhuǎn)述等引述成分。例如,《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的《女曰雞鳴》就是一首全部由士女對話所構(gòu)成的對話體詩。詩人通過青年夫婦的對話,展示了3個情意融融的特寫鏡頭,反映了他們和諧的家庭生活和誠篤熱烈的感情。漢樂府《陌上?!烦齾s開場對羅敷的形象塑造,大部分都是使君和羅敷的對話,通過對話,塑造了一個貌美品端、機(jī)智活潑、親切可愛的女性形象。杜甫的《兵車行》則借鑒了賦的主客問答體,以“行人”的口吻描述世態(tài)人情,以“敘述者”的身份抒發(fā)感慨,通過“行人”答問勾勒出唐朝安史之亂前社會的真實狀況,逐層揭露出統(tǒng)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壓迫。在這類詩歌中,引述成分對于詩歌的敘述結(jié)構(gòu)、人物塑造、思想表達(dá)與意境構(gòu)建起著重要的作用。因此,譯者在英譯過程中,應(yīng)正確地理解引述成分,準(zhǔn)確地傳遞原詩內(nèi)涵,再現(xiàn)原詩意境。
一、古詩英譯中引述成分的誤譯
由于中國古詩多隱匿主語,說話人、聽話人、答話人、引語等引述信息多由“問”、“言”、“聽”、“答”等表示交流情境的字眼引出。例如,“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詩句中,“問”字前接說話人“兒童”,后連被問者“客”與發(fā)問內(nèi)容“從何處來”。杜甫的《石壕吏》“聽婦前致詞”詩句中,“聽”字既暗示了聽眾的存在,又點明了說話人的身份——“婦”,還暗示此句的后續(xù)內(nèi)容“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皆為“婦”的話語,是該詩的引語部分?!跋埋R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中,“問”字引出了被問者“君”與發(fā)問內(nèi)容“何所之”,“言”字上接答話人“君”,下連答語“不得意,歸臥南山陲”。由此可見,對于無主句詩歌,理解表示交流情境的無主句動詞對于判斷引述成分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然而,由于中國古詩極講究煉字,而漢字又頗為復(fù)雜,很多詞都擁有豐富的詞義和聯(lián)想意義,因此,譯者在理解無主語動詞方面難免會遇到一些障礙,這就直接影響到他們對引述成分的判斷,甚至?xí)鹫`譯。呂叔湘曾說:“以中國文字之艱深,詩詞鑄語之凝鏈,譯人之誤會在所難免?!盵2]1
例如,《古詩十九首》之第十九首中的詩句“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就曾被誤譯為引述成分。原詩如下: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dāng)告誰?
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Arthur Waley將詩句“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譯為“My absent love says that he is happy,/ But I would rather he said he was coming back.”[2]6(戀人離家遠(yuǎn)行,說自己過得不錯,但“我”更愿聽到他說即將歸來。)在該譯句中,譯者將“客行雖云樂”處理為該詩的引述成分:他將“客行”(離家遠(yuǎn)行、在外奔波的人)限定為“主人公離家在外的戀人”(my absent love),亦即引述成分的說話人,將“云”處理為表達(dá)交流情境的動詞,意為“說”(say),將“樂”處理為引述內(nèi)容“快樂”(happy)。這樣,該詩所描述的對象就成為一位獨守閨房、孤獨寂寞的女子,整句詩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也真摯感人。這樣的理解固然可以自圓其說,但若結(jié)合上下文語境分析,并詳析“云”的含義,不難發(fā)現(xiàn)該翻譯的不準(zhǔn)確之處。
“云”在古漢語中除了“說話、引文”之意,還可用作語氣助詞。例如“歲云暮矣”中,“云”和“矣”均為語氣助詞,表示“歲暮”(人已老)。詩句“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中“云”字恰為語氣助詞。該詩句上文點出了“憂愁不能寐”的種種情狀——因“憂愁”而“不寐”,因“不寐”而“起”,因“起”而“徘徊”,但究竟為何“憂愁”?該詩句恰說明了緣由:客居在外即使有趣,總不如早日回家,更何況,客居在外何嘗有樂?有的只是失意時的及時行樂。在道明“憂愁”緣由、說明“不得歸”的困境后,該詩又通過主人公的動作進(jìn)一步展現(xiàn)其復(fù)雜的心理活動:“憂愁”難解,故而“出戶”,既“出戶”而“彷徨”,“彷徨”無“告”,因而“入房”。許淵沖將這兩句詩譯為“One may find joy abroad, /But less than in his abode”[3]117(客行在外,或許不無快樂;/ 但何及在家?),準(zhǔn)確地再現(xiàn)了原詩的主旨。
由上述分析可見,正是由于對詩歌上下文語境以及無主句動詞“云”的理解錯誤,導(dǎo)致Arthur Waley錯誤地將“客行雖云樂”判斷為引述成分。呂叔湘曾就此評論:“其實此處‘云’、‘言’皆無主動詞,it is said之義,仍實字之近于虛字者,綴于‘雖’字之后,作用類似襯字,今語亦有‘雖說是’,可為比較;waley視為尋常動詞,遂有‘言談’之解。”[2]7
二、古詩英譯中引述成分的補(bǔ)譯
陳平原曾指出:“中國詩歌是一種高度形式化的藝術(shù),講對仗,講平仄,講用韻,格律謹(jǐn)嚴(yán),逼著詩人戴著鐐銬跳舞?!盵1]277雖然不少古詩涉及交流情境,蘊含引述現(xiàn)象,但或因受限于古詩嚴(yán)格的音韻格律,或出于對簡潔含蓄、意在言外的審美傳統(tǒng),中國古詩在說話人、聽眾、答話人、引語或其他引述成分方面多有缺省、隱匿;而英文句法嚴(yán)謹(jǐn)、邏輯縝密,主語等引述成分不可或缺,性、數(shù)、格的變化不可隱匿。鑒于中西方在語言形式和審美思維等方面的差異,譯者可以適當(dāng)?shù)匮a(bǔ)譯原詩所隱匿或缺省的引述成分,幫助讀者正確地理解原詩。
以李清照的《如夢令·海棠》一詩的英譯為例。原詩如下: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該詞雖只有短短數(shù)行,卻蘊含對話情境?!皢枴弊忠霭l(fā)問對象“卷簾人”,“道”字引出答語“海棠依舊”。然而,發(fā)問者究竟為誰?所問究竟何事?卷簾人又是何等身份?全詞均無交待。從“卷簾人”的答語“海棠依舊”中,我們不難推斷出主人公想要問的是“經(jīng)過一夜風(fēng)雨,海棠花怎么樣了?”正如周汝昌所論:“她問卷簾之人,所問何事?一字不言,卻于對話中‘透露’出海棠的問題。”[4]47一個“試”字仿似神來之筆,將主人公惜花痛飲、借酒澆愁、情知花謝卻又僥幸“試問”的傷春情懷、復(fù)雜心緒勾勒得惟妙惟肖;“卻”字既表明“卷簾人”對主人公的心思毫無覺察、回答得漫不經(jīng)心,又表明主人公聽到答話后感到疑惑不解——“雨疏風(fēng)驟”之后,“海棠”怎會“依舊”?這就自然帶出了主人公的反詰之語:“你知道不?園中海棠應(yīng)是綠葉繁茂、紅花稀少!”正如黃蓼園所論:“一問極有情,答以‘依舊’,答得極淡。跌出‘知否’二句來。”[5]86從主人公傷春惜春的思緒、細(xì)膩委婉的表達(dá),再結(jié)合詞人李清照的詞風(fēng)與中國傳統(tǒng)閨閣文化,我們大致可以推斷該詞的主人公為傷春嘆春的閨中人,而“卷簾人”為其侍女。
楊憲益、戴乃迭的譯詩如下:
Last night the rain was light, the wind fierce,
And deep sleep did not dispel the effects of wine.
When I ask the maid rolling up the curtains,
She answers, “The crab-apple blossoms look the same.”
I cry, “Can’t you see? Can’t you see?
The green leaves are fresh but the red flowers are fading!”[6]149
在該譯詞中,譯者補(bǔ)譯了發(fā)問者“I”,答話者“she”,并挑明了答話者的身份“maid”(侍女)。譯者將“卻道海棠依舊”以直接引語的方式譯出,生動自然,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又將“知否?知否?應(yīng)為綠肥紅瘦”譯為直接引語,并補(bǔ)譯了說話的主體“I”以及謂語動詞“cry”(嗔嘆),從而使譯文意義更為明確。該譯詞直接引語的應(yīng)用充分展示了人物心境,創(chuàng)造了直觀形象的效果,再現(xiàn)了原詞層層轉(zhuǎn)折、跌宕起伏的意境。
三、古詩英譯中引語的選擇
對于古詩中的引述成分,譯者在英譯過程中面臨著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的選擇。直接引語從被引述者的角度直接展示原話,直觀立體、生動自然,會產(chǎn)生活潑形象、如聞其語的效果,拉近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距離;間接引語則通過話語重構(gòu)、夾雜著引述者的評判聲音來轉(zhuǎn)述話語內(nèi)容,因此在情感表達(dá)上較為樸素內(nèi)斂、婉轉(zhuǎn)曲折,從而增加了詩歌的敘述性,給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
以岑參的《逢入京使》的英譯為例。原詩如下: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該詩是一首反映故園鄉(xiāng)情的詩作。詩人騎馬行走在驛道上,茫?;囊?,漫天塵霧,思及家鄉(xiāng),悲從中來,淚濕衣衫。此時,忽逢使者,兩人策馬寒暄,思鄉(xiāng)之情更濃,話別之際,詩人欲托書寄情,卻無紙筆,只得托付口信,以慰家人。
該詩雖無引號,但該詩的標(biāo)題“逢入京使”及詩中的“馬上相逢”“憑君傳語”等語卻點明了詩人與使者會面的交流情境?!皥蟆睘橐鰟釉~,“平安”2字卻點名了詩人要求使者轉(zhuǎn)述的內(nèi)容,是該詩的引述成分。
Witter Bynner的譯詩如下:
It’s a long way home, a long way east,
I am old and my sleeve is wet with tears.
We meet on horse-back. I have no means of writing.
Tell them three words—— “He is safe.”[7]38
該譯詩整體以敘述為主,但末句的后半句卻以“破折號+引號”的形式插入直接引語“He is safe”,非常引人矚目。破折號在形式上較為短促突兀,給人以停頓之感;直接引語模擬說話人的口吻,親切自然,直截了當(dāng)。“破折號+引號”的直接引語形式創(chuàng)造了生動具體的情境,使讀者如臨其境,具有強(qiáng)烈的戲劇效果?!癏e is safe”聊聊3詞,簡潔明了,符合原詩口信的特征。呂叔湘曾就此譯詩評論:“第四句譯得很好,如聞其語。如譯作Tell them that I am safe, 便平板了。”[7]113
許淵沖的譯詩如下:
I look eastward, long, long my homeward way appears;
My old arms tremble and my sleeves are wet with tears.
Meeting you on horseback, with what brush can I write?
I can but ask you to tell my kin I’m all right.[8]149
在該譯詩中,許淵沖采用間接引語“tell my kin I’m all right”來翻譯原詩中的引述成分“報平安”。在該間接引語中,許淵沖補(bǔ)譯了原詩隱匿的“報平安”的對象“my kin”(我的家屬),從而使該詩的交流情境更加明確,縮小了譯詩讀者的認(rèn)知范圍?!癐’m all right”(我一切安好)用詞簡單、口語化,符合原詩傳口信的語境效果。許淵沖將“報平安”譯作間接引語,固然不如直接引語那么生動,卻更顯婉轉(zhuǎn)曲折、意味深長。原詩中,詩人欲傳書信,卻無紙筆,不得不轉(zhuǎn)求口信,這種曲折的經(jīng)歷與原詩綿邈悠長、迂回曲折的離愁別緒相呼應(yīng),頗有章燮所謂的“慰家人正所以傷己也”[9]221之意,而譯文間接引語的曲折表達(dá)恰好再現(xiàn)了這種語境效果,也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又如,朱慶馀的《近試上張水部》。原詩如下: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本詩為朱慶馀寫給時任官水部郎中張籍的行卷詩。中國唐代有科舉士子向名人行卷的風(fēng)氣,以求其稱揚、介紹于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本詩恰為其中的一首。自《楚辭》以降,用夫妻或男女愛情關(guān)系來比擬君臣、朋友、師生等其他社會關(guān)系的寫法就層出不窮。本詩也運用了這種手法,以閨閣之事比考試之事,借以征求張籍的意見,構(gòu)思巧妙,比喻新奇,將應(yīng)試前考生復(fù)雜而微妙的心情形象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
該詩雖無引號,卻涉及對話交流情境,最后兩句明確交待了發(fā)問人、發(fā)問對象、發(fā)問內(nèi)容與發(fā)問情境: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新娘子要拜見公婆,心里忐忑不安。她仔細(xì)打扮完畢,低聲詢問丈夫,“眉的濃淡,是否畫的合宜?”由此可見,“畫眉深淺入時無”是新娘子的引語。
許淵沖的譯文如下:
Last night red candles burned low in the bridal room,
At dawn she’ll kowtow to new parents with the groom.
She whispers to him after touching up her face;
“Have I painted my brows with fashionable grace?”[10]185
在該譯詩中,許淵沖將發(fā)問者譯為“she”,發(fā)問對象譯為“he”,準(zhǔn)確地表明了新娘子及其夫婿的身份;將“問”譯為“whisper”(低語,耳語),從而把原詩中新娘子忐忑不安、小心謹(jǐn)慎、復(fù)雜微妙的心理刻畫入微。許淵沖使用直接引語“Have I painted my brows with fashionable grace?”來翻譯新娘子的引語“畫眉深淺入時無”,活潑自然,使讀者感同身受。該譯句以問號結(jié)尾,戛然而止,問而不答,懸而未決,留給了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獲得了較好的語境效果。
Witter Bynner的譯詩如下:
Out go the great red wedding-chamber candles.
Tomorrow in state the bride faces your parents.
She has finished preparing; she asks of you meekly
Whether her eyebrows are painted in fashion.[7]78
在該譯詩中,Witter Bynner將發(fā)問者譯為“she”,準(zhǔn)確地表明了新娘子的身份。將發(fā)問對象譯為“you”,拉近了詩歌與讀者的距離,取得了親切自然的效果,正如呂叔湘的評論:“第三行you字好,不獨親切,也貼切本事。”[7]123然而,Bynner將原詩的引述內(nèi)容“畫眉深淺入時無”譯作間接引語“Whether her eyebrows are painted in fashion”,卻過于直白平鋪。原詩以問句結(jié)尾、有問無答,創(chuàng)造了緊張的懸念氣氛,既符合新娘子復(fù)雜緊張的微妙心境,也引起了讀者的關(guān)注與聯(lián)想;而譯詩間接引語的運用卻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這種語境效果。
四、古詩英譯中引述成分的處理與譯詩意境的構(gòu)建
詩歌本身就具有開放性,而中國古詩又“通常具有一種普遍的、超個人化的氣質(zhì)”[11]45,多追求一種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因此,不少古詩固然蘊含引述成分,但對于說話人、聽話人、答話人、轉(zhuǎn)述等引述成分并無明確的交待,也就引起了譯者的不同解讀,而譯者對于引述成分的處理對于譯詩意境的構(gòu)建起著重要的作用。
以杜牧《清明》一詩的不同英譯版本為例。原詩如下: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該詩起筆寫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清明節(jié)行人或歸鄉(xiāng)祭祀,或踏青掃墓,或出門折柳,紛紛細(xì)雨不僅打濕了行人的衣裳、打亂了行人的步伐,也擾亂了行人的思緒;“欲斷魂”3字將行人那種將斷未斷、難以名狀、紛繁擾亂的情感狀態(tài)描繪得淋漓精致。第三句詩中的“問”字表明了該詩的交流情境;第四句詩承接第三句,牧童以簡潔明了的“遙指”動作作答,無聲勝有聲,留給讀者不盡的想象。
由上述分析可見,該詩第三句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為該詩的引述成分。然而,發(fā)問者究竟為誰?原詩并未說明,引起了諸多爭議與解讀。按照宋代謝枋得等在《千家詩》中的注解,發(fā)問者等同于清明遇雨的游人:“游人遇雨,巾履沾濕,行倦而敗矣。神魂散亂,思入酒家暫息而未能也。固見牧童而問酒家?!盵9]343但也有不少讀者另有所見。至于是眾多行人還是單個行人,該詩描寫的是個體體驗還是普遍情境,可謂眾說紛紜,見仁見智。
楊憲益、戴乃迭的譯詩如下:
It drizzles endlessly during the rainy season in spring,
Travelers along the road look gloomy and miserable.
When I ask a shepherd boy where I can find a tavern,
He points at a distant hamlet nestling amidst apricot blossoms.[12]266
在該譯詩中,楊憲益、戴乃迭采用間接引語來翻譯第三句詩“借問酒家何處有”;補(bǔ)譯了第一人稱“I”,表明了發(fā)問者的身份為敘述者“我”,從而將“行人欲斷魂”(travelers …look gloomy and miserable)(行者……陰郁悲苦)定義為“我”旁觀的景象。“我”受到細(xì)雨和行人的影響,更感心煩意亂,此時,一個想法自然涌上心頭:何不找個小酒店歇腳避雨、取暖散愁?于是向牧童詢問“酒家何處有”(where I can find a tavern)。譯者將發(fā)問主體譯為“I”,從而將清明遇雨、欲借酒澆愁的動作主體限定為主人公,拉近了作品與讀者的距離。
許淵沖的譯詩如下:
A drizzling rain falls like tears on the Mourning Day;
The mourner’s heart is going to break on his way.
Where can a wine shop be found to drown his sad hours?
A cowherd points to a cot amid apricot flowers.[8]45
在該譯詩中,許淵沖用旁敘的手法來翻譯原詩的引述成分“借問酒家何處有”,補(bǔ)譯“his”(指代第二句中的“路上行人”),從而將發(fā)問的主體限定為“行人”。與楊憲益、戴乃迭的譯文相比,“行人”的范疇較小,僅指祭祀哀悼的行人(mourner)。譯者同時補(bǔ)譯“借問酒家何處有”的目的“to drown his sad hours”(借酒澆愁),從而為“行人”的發(fā)問做了足夠的鋪墊——細(xì)雨綿綿,恰似淚珠漣漣(drizzling rain falls like tears),原本就傷心欲絕(heart is going to break)的祭祀哀悼的“行人”更感悲痛欲絕,于是欲尋酒店、借酒澆愁。該譯詩補(bǔ)譯第三人稱單數(shù),從而將發(fā)問主體限定為單個祭祀哀悼的行人,營造的氣氛悲涼凄迷,頗具藝術(shù)感染力。
蔡廷干的譯詩如下:
The rain falls thick and fast on All Soul’s festive day,
The men and women sadly move along the way.
They ask where wineshops can be found or where to rest——
And there the herdboy’s fingers Almond-Town suggest.[13]174
在該譯詩中,蔡廷干將“借問酒家何處有”譯為間接引語,并補(bǔ)譯了發(fā)問主體“they”(指代第二句詩中所出現(xiàn)的“路上行人”)。由于大雨漂泊(the rain falls thick),“行人”想要“歇腳避雨”(to rest),因此“借問酒家何處有”(ask where wineshops can be found)。與楊憲益和許淵沖的譯詩相比,該譯詩中“行人”(men and women)的范疇最廣、幾乎沒有任何限定。譯者將發(fā)問主體譯為第三人稱復(fù)數(shù)“they”,從而將清明遇雨、惆悵滿懷、欲借酒澆愁的一系列行為擴(kuò)升為“行人”的共同經(jīng)歷感受、而非個人體驗,因此拓寬了詩歌的意境,使得該詩具有普遍意義。
吳鈞陶的譯詩如下:
It drizzles thick on the Pure Brightness Day;
I travel with my heart lost in dismay.
“Is there a public house somewhere, cowboy?”
He points at Apricot Bloom Village faraway.[10]203
在該譯詩中,吳鈞陶將引述內(nèi)容“借問酒家何處有”譯為直接引語“Is there a public house somewhere, cowboy”,親切生動,清新自然,使讀者如聞其語。該句沒有補(bǔ)譯發(fā)問者,從而再現(xiàn)了原詩非個人化的意境。譯者將路上“行人”譯為“I”,從而將清明遇雨、心煩意亂(my heart lost in dismay)的動作主體限定為主人公,使得該譯詩所創(chuàng)造的情景生動具體。
結(jié)語
引述作為一種話語行為,涉及說話人、引述者、答話者、聽者之間的人際關(guān)系,不僅起到傳遞話語信息的作用,更蘊含著多方的評價聲音和感情態(tài)度。詩歌中的引述成分及其表達(dá)方式代表著不同的話語視角,體現(xiàn)了詩人如何通過設(shè)計和操控敘事角度和敘事距離來實現(xiàn)其寫作意圖。然而,由于中國古詩格律嚴(yán)謹(jǐn)、尚簡含蓄,不少古詩中的引述信息多有隱匿,引起了譯者的不同解讀與處理;譯者對于引述成分的處理對于譯詩意境的構(gòu)建起著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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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Translation of the Quotation Contents in the Ancient Chinese Poems
LI Hong-xia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Guilin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Technology, Guilin 541004, Guangxi, China)
Abstract:Although a great number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are lyrics expressing poets’ personal emotions, there are still not a few involving communication context and entailing question, reply, dialogue, reported speech and other quotation contents. Owing to the strict meter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Chinese aesthetic pursuit of brevity, and the openness of poems, the speaker and other quotation contents in the ancient Chinese poems are often implicit. While translating this kind of poems into English, the translator should discern and comprehend the involved quotation contents on the basis of poem context and the verbs implying communication. To fit English grammar and meet western readers’ logical thinking and aesthetic tradition, the implicit or omitted quotation contents in the original poems could be supplemented in the translated version. The quotation contents in the ancient Chinese poems could be translated into direct speech or indirect speech; different disposals are of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of the translated version.
Key words:Ancient Chinese poems; Quotation content; Translation
收稿日期:2015-05-11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2-4860(2015)06-0052-06
基金項目:文為廣西區(qū)教育廳項目:中國古詩中的引述成分與英譯策略(SK13LX129)。
作者簡介:李宏霞(1983—),女,漢族,山西呂梁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