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良
(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河南 南陽 473061)
司馬遷“孔子刪《詩》”說補證
韓國良
(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河南 南陽 473061)
摘要:“孔子刪《詩》”乃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人們在并無充分根據(jù)的情況下,竟然長期對此表示懷疑,甚至完全予以否定,這樣的學術趨尚顯然值得深思?;趯Α肮旁娙А迸c“逸詩”稀少、“《詩》三百”與“季札觀樂”、“思無邪”、“孔子刪《詩》”的權利以及“孔子刪《詩》”史書無載等五個方面的文獻參證與綜合論證,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刪《詩》”是完全可信的。
關鍵詞:司馬遷;《詩經(jīng)》;孔子刪《詩》說;補證
在中國文學史上既被視為典型的文學作品,又被視為神圣的政教元典的文本只有一部——《詩經(jīng)》。也正因此,有關這一文本的諸多問題的爭論直到今天仍在繼續(xù),而且有的問題由于歷史文獻的缺乏,恐怕還要爭論下去。不過,在這諸多問題中還有一類問題,雖然目前我們也在爭論,卻并不意味著我們現(xiàn)在所掌握的材料尚不足以提供確切的答案。由于我們對這些材料的剖析梳理還不夠深入,所以才使我們對它們所能繹出的結論懵然無知。如孔子究竟是否有刪《詩》之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眾所周知,有關孔子“刪《詩》”的說法在先秦文獻中并無明確記載,最早提出這一說法的乃是司馬遷?!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傥迤?,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1](P.1515)由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司馬遷把孔子刪《詩》的步驟和標準講得都很清楚。對此,盡管早在唐代就有孔穎達提出懷疑,但是真正將其定為偽說,并在學術界達成“共識”,則是“五四”之后的事。那么,司馬遷的記載果真有誤嗎?其實我們稍稍翻檢一下舊說,就不難發(fā)現(xiàn)否定論者所作的闡析都是很不周延的。
“孔子刪《詩》”乃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人們在并無充分根據(jù)的情況下對此表示懷疑,甚至完全予以否定,這對體以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顯然是很不利的。也正基于此,筆者認為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這一問題再加探討,仍然很有必要。
一、關于“古詩三千”與“逸詩”稀少問題
古詩是否確如司馬遷所說有“三千余篇”,這是司馬遷的“孔子刪《詩》”說在歷史上所遇到的第一個挑戰(zhàn)。針對這一挑戰(zhàn)“孔子刪《詩》”的肯定論者先后提出了三條反駁意見:其一,“三千”之數(shù)符合當時的歷史實際;其二,“三千”之數(shù)并非實指,乃屬文學上的夸張用法;其三,“三千”之數(shù)乃是各種版本累加的總和,并非孔子所見真有“三千”之多。彼此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二、三兩條應當說都很有說服力。如果就“三千”之說展開討論,可以說有關它的質(zhì)疑完全可以消除了。不過,“孔子刪《詩》”的否定論者之所以會對“古詩三千”提出質(zhì)疑,其根本原因乃在于“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亡逸”之數(shù)還不到“見在者”的十分之一,[2](P.263)有學者甚至認為還不到“見在者”的“二三十分之一”。[3](PP.25-26)雖然可以證明孔子之前古詩并無“三千”之多,但是書傳之中所見逸詩如此之少,這同樣難免讓人對“孔子刪《詩》”產(chǎn)生懷疑。雖然嚴格而論,刪多刪少都可以稱“刪”,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逸詩的稀少確實對“孔子刪《詩》”說的成立構成了巨大威脅。也有鑒于此,我們認為如何化解“孔子刪《詩》”與逸詩稀少的矛盾,這才是目前所應著力解決的問題。
那么,如何化解這一矛盾呢?其中最關鍵的恐怕是首先要弄清那些經(jīng)傳所稱之詩的屬性問題。再具體說,也就是先秦典籍賦引之詩,除了逸詩的屬性暫不明確外,幾乎全部都來自那些政治上的顯貴地區(qū)。如《商頌》乃是商天子用詩,二《雅》《周頌》都是周廷用詩,《魯頌》采自周公之子伯禽的受封之地,《豳風》采自周王室的發(fā)祥地,二《南》采自周公、召公的分陜之地,《曹風》采自文王之子、周武王和周公之弟振鐸的受封之地,三《衛(wèi)》(也即邶、鄘、衛(wèi))采自文王之子、周武王和周公之弟康叔的受封之地,《唐風》采自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的弟弟叔虞的受封之地,《王風》采自周東都洛邑王城畿內(nèi)之地,《鄭風》采自西周中興之主周宣王的弟弟友的受封之地,等等。尤其是《周頌》和二《雅》,其賦引率簡直高得出奇,竟占了全部賦引的一大半。以《左傳》《國語》為例,除去逸詩,總共稱詩271首次,而《周頌》、二《雅》就占了202首次,占了全部賦引的74%。再如《墨子》,除去逸詩,總共稱詩10首次,而《周頌》、二《雅》就占了9首次,占了全部賦引的90%。再如《戰(zhàn)國策》,比值更高,竟然高達100%。
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情狀,我們認為先秦典籍所載逸詩,同樣理應源自那些政治上的顯貴地區(qū),尤其是源自《周頌》和二《雅》。試想那些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連被稱引的機會都沒有,上述逸詩又怎會源自它們呢?這顯然是不可思議的。固然,先秦典籍對那些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也有賦引,但是據(jù)當代著名先秦文獻專家董治安統(tǒng)計,在《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論語》《孟子》《荀子》《墨子》《莊子》《管子》《晏子春秋》《韓非子》《呂氏春秋》和三《禮》等15部先秦主要典籍里,除去逸詩,總計稱詩近700首次,而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只占9首次:《左傳》《孟子》《荀子》和《禮記》各2首次,《大戴禮記》1首次。除去重復,則只有6首詩,即《魏風·伐檀》、《齊風》之《東方未明》與《南山》,以及《秦風》之《黃鳥》《無衣》與《小戎》。如果考慮到《左傳》中的《黃鳥》與《無衣》乃秦人所自賦而略去不計,因為它們并不能證明《秦風》在當時也為他國人所熟知,那么,先秦典籍對那些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的賦引實際只有7首次,除去重復則只有4首詩。這樣的賦引比率顯然是微乎其微的。再從時間上看,我們進而發(fā)現(xiàn)先秦典籍對這4首詩的賦引全部都在孔子之后。這一現(xiàn)象也足以說明,在孔子時代及其以前先秦人對那些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無疑是很不重視的。
如果上述推論可以成立,則以先秦典籍所載逸詩稀少為據(jù)而對“孔子刪《詩》”說進行否定,這樣的論證理路就很不合理了。試想那些顯貴地區(qū)的詩歌,特別是《周頌》和二《雅》,由于其政治地位、文化地位極其顯貴,它們被刪除的幾率不大,我們又怎能據(jù)此認為孔子未刪《詩》呢?這樣的論證邏輯顯然很難站住腳。
又如劉立志、翟相君所云:“先秦引《詩》,未必謹遵規(guī)范,韻語與諺語交錯糾纏,散文化或增改文字乃其常態(tài),因故逸詩或湮沒在群籍傳世典籍中的普通行文之間,認定尚有困難,學者難能一致?!吨芏Y·春官》鄭注:‘敕爾瞽,率爾眾工,奏爾悲誦,肅肅雍雍,無怠無兇?!Z公彥疏:‘“奏爾悲誦”等似逸詩?!薄盵4](P.138)“《論語》中的某些句子,是否為逸詩也很難確定。如《論語·憲問》有‘深則厲,淺則揭’,若不是有《邶風·匏有苦葉》存在,就很難看出原為詩句。假定《魯頌·駉》失傳,恐怕也不會有人把‘思無邪’當作逸詩句子”。[5](P.90)這一認識無疑也是十分深刻的。再明確地說,先秦典籍中很多引詩,引詩者常常并不加“詩曰”、“詩云”或“詩所謂”等字樣,如上引劉、翟所舉的三個例子便是如此,并且有的時候引詩者還會隨意增文改字,甚至作出完全散文化的處理,這就使我們很難判斷它們是諺語、箴言還是詩句。為了更清楚說明這一點,不妨再舉幾例。如《左傳·襄二十七年》載君子評宋子罕曰:“君子曰:‘彼己之子,邦之司直’,樂喜(即子罕)之謂乎?”[6](P.1136)又,《管子·小問》:“語曰:‘澤命不渝’,信也?!盵7](P.959)“彼己之子,邦之司直”與“澤命不渝”,皆見今本《詩經(jīng)·鄭風·羔裘》,[8](P.50)倘若不是《羔裘》一詩至今尚存,我們恐怕很難想到它們是詩句。再如《左傳·文七年》載宋樂豫對宋昭公說:“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為比?!睏畈⒃唬骸按擞谩锻躏L·葛藟》義。其首章云:‘綿綿葛藟,在水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序》云:‘《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6](P.557)楊氏之說把樂豫所言與《王風·葛藟》的關系講得非常清楚。如果《葛藟》失傳,我們同樣不會想到樂豫是在暗用詩文。再如《左傳·僖九年》載公孫枝對秦伯說:“臣聞之:‘唯則定國?!盵6](P.331)《呂氏春秋·慎大覽·權勛》也引此語,可是“臣聞之”卻變成了“《詩》云”。[9](P.366)再如《左傳·昭十九年》載鄭子產(chǎn)對晉使者說:“諺曰:‘無過亂門’”,[6](P.1404)《左傳·昭二十二年》《國語·周語下·靈王二十二年榖洛斗》和《呂氏春秋·貴直論·原亂》也皆引此語,可是其表述卻分別變成了“人有言曰:‘唯亂門之無過’”[6](P.1433)、“人有言曰:‘無過亂人之門’”[10](P.99)和“詩曰:‘毋過亂門’”。[9](P.638)如果沒有《呂氏春秋》的這兩處提醒,我們恐怕同樣無法判定《左傳》《國語》所引乃為逸詩。一方面正如上文所說,那些政治地位顯貴的地區(qū)的詩歌,特別是《周頌》、二《雅》的詩歌被刪除的幾率不大;另一方面,在這些被刪的詩文中又有很大一部分因為引詩者的隨意性或不嚴謹性而被掩蓋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要以逸詩之少而否定“孔子刪《詩》”說,這顯然更令人難以接受了。
當然,在上文所說的這些逸詩中,有的逸詩可能在孔子之前就已變成逸詩了。如張西堂曰:“所謂逸詩,或逸于孔子之前……并不是因孔子刪削而后逸的。”[11](P.96)有的逸詩很可能是今本《詩經(jīng)》也即“毛詩”的異文。如魏源說:“今所奉為正經(jīng)章句者,《毛詩》耳。而《孔疏》謂《毛詩》與三家異者,動以百數(shù)。……夫《毛》以三家所有為逸,猶《韓》以《毛》所有為逸,果孰為夫子所刪之本耶?是逸詩之不盡為逸?!盵12](PP.184-185)這類詩歌畢竟只占今天所見逸詩的一部分,因此并非所有逸詩都由孔子所刪,如果據(jù)此從根本上否定“孔子刪《詩》”說,這同樣讓人無法認同。
二、關于“《詩》三百”與“季札觀樂”問題
關于“《詩》三百”和“季札觀樂”,也是前人探討孔子是否刪《詩》常常涉及的兩個重要問題。前人在這兩個問題上爭論的焦點主要在于楚人季札“觀樂”時,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一個十分接近今本“《詩》三百”的詩歌文本。否定“孔子刪《詩》”的學者認為,“季札觀樂”所依照的文本與孔子所說的“《詩》三百”應十分接近,“《詩》三百”并不是孔子所選,它在孔子之前就已基本定型了。對這一看法,“孔子刪《詩》”的肯定論者也從四個方面提出了質(zhì)疑:第一,“《詩》三百”如果在孔子之前就已定型,那為什么在孔子之前沒有一個人提過這一稱謂?第二,“季札觀樂”所依據(jù)的文本與我們今天所見的“《詩》三百”如此相似,它是不是史家據(jù)已定錄之,或者根本就是史家編造的?第三,“季札觀樂”固然提到了十五《國風》、大小《雅》和《頌》的名字,而且十五《國風》與風、雅、頌的排列順序也與今本《詩經(jīng)》大體一致,可是由于這一記載既未提及詩歌篇目,也沒說明所觀之詩究竟有多少篇,據(jù)此斷定它與今本《詩經(jīng)》大同小異,是不是太草率?第四,今本《詩經(jīng)》的最終定型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因為“季札觀樂”時已經(jīng)有了一個詩歌文本,就認定孔子再無重訂的必要,這是不是也有點絕對了?彼此比較,不難看出,除第二條反駁太過主觀外,其他三條都有道理。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我們不妨再對“《詩》三百”的成書過程作一梳理,可從三個方面加以說明。其一,春秋之時賦詩引詩的風氣已十分流行,而《詩》三百的篇目仍不完備,有很多詩歌的產(chǎn)生都是很晚的。這充分說明“《詩》三百”的成書確實經(jīng)歷了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其文本一直處在一種流動狀態(tài)。首先看《碩人》《載馳》《清人》和《黃鳥》這四首詩,它們的產(chǎn)生在《左傳》中都有明確記載:“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6](PP.30-31)“衛(wèi)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立戴公以廬于曹。許穆夫人賦《載馳》”;[6](PP.266-267)“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鄭人為之賦《清人》”;[6](PP.286)“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6](PP.546-547)《左傳》始于隱公元年(前722),以上四事,中間兩事發(fā)生在閔公二年(前660),首尾二事分別發(fā)生在隱公三年(前720)和文公六年(前621),而《左傳》有關詩的賦引活動的記載早在桓公六年(前706)就已開始了?!蹲髠鳌せ噶辍份d鄭太子拒婚曰:“公之未婚于齊也,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大子忽。大子忽辭。人問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詩云:“自求多福?!痹谖叶?,大國何為?’”[6](P.113)此事上距《碩人》只有14年,而比《載馳》《清人》均早出46年,比《黃鳥》早出85年。由《左傳》所載資料看,《碩人》以前雖沒有引賦詩現(xiàn)象,但《載馳》《清人》前已有3次,《黃鳥》前已有17次。由此而斷,“《詩》三百”的觀念在當時人們的心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
不僅如此,據(jù)近現(xiàn)代學者考證,《詩經(jīng)》中還有比《黃鳥》產(chǎn)生更晚的作品,如《陳風·株林》作于宣公九年(前600)、《邶風·擊鼓》作于宣十二年(前597)、《曹風·下泉》更晚至昭三十二年(前510),[13](PP.54-60)當時孔子已經(jīng)41歲,再過35年至哀二十年(前475),歷史即進入戰(zhàn)國時期。由此愈見,春秋之時尤其是在孔子之前,人們賦詩引詩所依據(jù)的文本絕非今本“《詩》三百”,這一點當是毫無疑義的。有學者說:“《詩三百》的成書年代應在《曹風·下泉》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之后?!选对娙佟返某蓵甏ㄔ诠?44年季札觀樂之前是不可信的?!盵5](PP.86-87)這一見解無疑是十分精辟的。
其二,從《左傳》對“季札觀樂”的記載看,“季札觀樂”所依據(jù)的文本確實不具備成為經(jīng)典的條件。《左傳》襄二十九年(前544)載“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云:“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瓰橹琛蛾悺?,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檜)》以下無譏焉?!盵6](PP.1162-1163)由此則材料不難看出:第一,當時的詩歌并非全善。第二,歌詩的風氣依然存在,它的目的還是“觀興衰”。第三,季札通過“觀樂”看到了鄭、陳兩國的敗征,而該兩國當時均未被滅——鄭國亡于前375年,陳國亡于前478年。[14](P.461)據(jù)此可知,當時所歌之詩必是新近所采,古代采詩之風直到此時仍未完全消歇。我們很難想象,季札會通過很久以前的詩歌來判斷鄭、陳當前的興衰。第四,既然采詩之風仍未絕跡,則可以肯定在當時,詩歌的采集整理仍在繼續(xù)?;蛟S季札受聘時已經(jīng)有一個詩歌傳本,但當時人們恐怕并未把它當作一部真正的專著看待。上文說《下泉》產(chǎn)生于510年,比季札觀樂(前544)又晚34年,同樣說明當時的詩歌篇目仍在繼續(xù)變動著。第五,據(jù)《左傳》記載,季札此次所賞之詩除了鄭、陳、齊三國外,還包括“雅”、“頌”及其他十二“國風”,由此可見,季札所賞之詩必是從“雅”、“頌”及十五“國風”中依次挑出的若干篇什——他沒有工夫把所有詩歌全部欣賞一遍。當時的詩歌評價仍然帶有較大的偶然性、隨意性,人們還沒有對這些詩歌作系統(tǒng)研究,產(chǎn)生經(jīng)典的條件此時仍未成熟。第六,關于“雅”、“頌”和十五“國風”的分類,當時可能已經(jīng)齊備,所不同的是這些分類主要展示的還是詩歌的來源,它們并未真正成為詩歌圣典之下的各個分集的專名?!蹲髠鳌钒阉鼈儺斪鲗C创?,這只能視為《左傳》的作者因受后世《詩經(jīng)》成書的影響而對當時之事所作的追敘。第七,季札觀樂于魯而稱“周樂”,可見當時的詩歌采集工作仍由中央負責。
一方面,其所依據(jù)的文本,其中的詩歌“邪”、“正”并存;另一方面詩歌文本的思想體系、具體篇目都未固定,也即處在一種不斷生成、不斷增減的變動狀態(tài)。對這樣的詩歌文本我們顯然很難把它作為一部詩國圣典甚至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專著來看待。
其三,孔子“刪詩”極有必要,“《詩》三百”經(jīng)典權威的最終形成也是由孔子確定的。由文獻可知,在孔子之前那些一直處于流動狀態(tài)的詩歌文本的經(jīng)典地位一直都未建立起來。在“季札觀樂”的時代自不必說,即使在“季札觀樂”之前詩歌文本的神圣地位也是和孔子之后不能同日而語的。不錯,在“季札觀樂”之前的文獻中的確也可以看到不少時人對“詩”的贊語。如《國語·楚語上》載申叔時語曰:“教之‘春秋’,而為之從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詩’,而為之道廣顯徳,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盵10](P.485)又,《左傳·僖二十七年》載趙衰語曰:“‘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盵6](P.445)但是稍加分析,我們即可看到這些贊語并不意味著當時的詩歌文本已經(jīng)獲得了圣典地位。
首先,這里的“詩”、“書”、“禮”、“樂”與“春秋”都不應加書名號,它們所代表的只是一些不同的文體名稱。譬如“春秋”就是當時各國編年類史書的通名,它與孔子之后所說的《春秋》完全不是一回事?!霸姟薄ⅰ皶?、“禮”、“樂”也同樣如此。其次,“詩”不僅可以和“書”、“禮”、“樂”、“春秋”相連,而且也可以和其他文體種類相連。如上文《國語》所載申叔時的議論,除了已列出的“春秋”、“詩”、“禮”、“樂”外,還有“教之‘世’”、“教之‘令’”、“教之‘語’”、“教之‘故志’”、“教之‘訓典’”等各種文體類別。又,《國語·周語上》曰:“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10](PP.11-12)則更把“詩”與“百工”、“庶人”的話語也連在了一起。《左傳·襄十四年》也有類似的記載:“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盵6](P.445)有鑒于此,則對《國語》《左傳》中之所以在引“詩”的同時,常常引用一些童謠、諺語來作為論證的理據(jù)也就不必為怪了。第三,在當時文人士大夫的賦詩活動中,“詩”的含義更是被隨意地發(fā)揮。正如許多學者所說,春秋賦詩帶有十分濃厚的即興娛樂的性質(zhì),賦詩者“往往斷章取義,隨心所欲,即景生情,沒有定準”。[15](P.18)《左傳·襄二十八年》載齊人盧蒲癸之言曰:“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盵6](P.1145)這可視為古人對春秋稱詩活動基本特征的總結。
如果說不斷變動的詩歌文本在“季札觀樂”之前雖未取得經(jīng)典的地位,但是至少還是被當作正面的東西看的話,那么在“季札觀樂”時代,由于周王朝實際統(tǒng)治地位的衰落,當時的詩歌文本已變得良莠摻雜了。季札批評當時鄭國的詩歌“其細已甚”,此后孔子也有“鄭聲淫”,“惡鄭聲之亂雅樂”的話。綜合他們的這些評價,足以看出在季札時代,由于大量淫亂詩歌的摻入,當時的詩歌文本其雅正程度不僅不能和孔子之時的“《詩》三百”相提并論,而且較之前代的詩歌文本也大大不如了?!凹驹^樂”所觀的詩樂乃為“周樂”,說明這些“其細已甚”的詩歌也是由姬周王朝選錄整理的??墒怯捎谄鋾r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儒家學者所說的“衰世”,詩歌經(jīng)過選錄整理之后也仍然無法改變其整體質(zhì)量的下降境況,孔子的刪《詩》活動應當說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的。
通觀《論語》所載,不難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孔子刪錄的“《詩》三百”,其純正程度不僅超過了“季札觀樂”時的文本,而且也不是“季札觀樂”前的文本所能比擬的。這從孔子對于“《詩》三百”的評價以及孔子的立身原則不難看出?!墩撜Z·為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盵16](P.11)《子路》:“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16](P.135)《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16](P.185)又,《顏淵》:“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盵16](P.123)《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盵16](P.72)由以上所列足以看出:“《詩》三百”在孔子時代確已成書,它篇篇合禮,無一不善,儼然成為神圣的教科書了??鬃右环矫娼o予“《詩》三百”以很高的評價,另一方面又反復強調(diào)要遠離“非禮”言行,遠離“怪力亂神”。由此出發(fā)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不少學者認為“思無邪”的意思是善者學之,不善者戒之,如此才能使人的思想達到無邪的境地。這樣的理解是不符合孔子“非禮勿聽,非禮勿言”、“不語怪力亂神”的立身標準的。
當然,孔子對于“《詩》三百”的解釋也常多附會。如《論語·八佾》:“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焙沃^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余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16](P.25)“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樣的詩句,明明講的是女性之美,而孔子師徒卻把它與“仁”、“禮”的先后關系聯(lián)系了起來,這樣的解詩方法與上文盧蒲癸所說的“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顯然有著諸多相似。但是如果認真加以對比,兩者則有本質(zhì)的差異。因為像這樣的附會解詩,在盧蒲癸那里是公開承認、毫不避諱的,這說明他根本就不在乎這樣的做法是否有損于當時所流行的詩文本的地位;而在孔子師徒那里,他們卻認為自己的這種附會解釋乃是詩歌的本義。據(jù)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對“《詩》三百”的地位是竭力予以維護的。前者并不怕詩歌文本的地位受到損害,而后者卻要千方百計維護“《詩》三百”的形象。由此我們同樣不難得出先秦詩歌文本的神圣地位乃由孔子最終確立的結論。
三、關于“思無邪”問題
在“思無邪”的問題上,“孔子刪《詩》”的否定論者總共提出了兩大質(zhì)疑:一是在《論語》中孔子多次貶斥鄭聲,而在《詩經(jīng)》中“鄭風”的選錄數(shù)量卻高居十五《國風》之最,這與“孔子刪《詩》”的說法顯然相矛盾;二是孔子錄詩既以“無邪”為標準,那為何一些常被先王用于隆重的典禮場合的詩歌也被刪去了?
針對第一個質(zhì)疑,“孔子刪《詩》”的肯定者們主要從三個方面給予了駁斥:一是“思無邪”并非指詩歌的思想屬性,而是指善者學之,不善者戒之的教育功能;二是“鄭聲”與“鄭詩”乃是兩個概念,孔子反對的是“鄭聲”而不是“鄭詩”;三是孔子所說的“鄭聲淫”乃是就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而言的,它并不代表錄入《詩經(jīng)》的鄭國詩歌也同樣不健康。如上所言,孔子強調(diào)“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持有善者學之,不善者戒之的理解與此顯然相抵牾。又,孔子之時“詩”、“樂”并沒有完全分家,所以“鄭聲”、“鄭詩”屬于兩個概念的說法也難以成立。彼此比較,應當說只有第三條論說比較到位。這一理解足以化解否定論者的質(zhì)疑。
不過,也有學者不同意這一觀點,其證據(jù)之一就是《貍首》一詩并未亡佚。因為《禮記·射義》述諸侯之射時對《貍首》之詩作了引用,其原文曰:“故詩曰:‘曾孫侯氏,四正具舉。大夫君子,凡以庶士。小大莫處,御于君所。以燕以射,則安則譽?!跃枷嗯c盡志于射,以習禮樂,則安則譽也。”盡管《禮記》并未明確指出此處所引就是《貍首》,但是依據(jù)上下文關系,說它是《貍首》應當沒有多少疑義。那么,我們?nèi)绾慰创@個新的矛盾呢?其實這同樣不難解釋。因為正如孔穎達所說,這里所引只是《貍首》的一個“章節(jié)”:“所歌樂章節(jié)者,此《貍首》之詩也”,[2](P.1687)它并不能證明孔子在當時一定見到了它的全文。如果孔子所見也非全篇,僅是這里所引的一部分,則《貍首》之詩不為孔子所錄也就同樣不難理解了。
當然,事情也許并不如此簡單。譬如有的否定論者說:“所謂逸詩,或逸于孔子之前,或逸于三百篇之后。”[11](P.96)“秦始皇焚書,《詩經(jīng)》也亡掉了幾篇?!盵18](P.173)“像《貍首》《新宮》既屢見于‘三禮’,為舉行大禮時所奏,且往往與現(xiàn)存《詩經(jīng)》某些篇目并提,揆其情理,就極可能原屬孔門傳詩所固有,而為秦漢間所亡佚?!盵19](P.62)那么,對這一看法我們又如何看呢?其實,即使真有這種情況存在,它與“孔子刪《詩》”也是不相悖的。否定論者可以以此否定“孔子刪《詩》”,肯定論者也可借此化解先王典禮用詩而不見于今本“《詩》三百”的矛盾。顯然如果僅僅以此否認“孔子刪《詩》”,這同樣是不明智的。
四、關于“刪詩權力”問題
在孔子是否刪《詩》的問題上,有關孔子是否有刪《詩》權力的論爭相對比較簡單。否定論者認為孔子人微言輕,所見有限,既沒有“刪詩”的資格,也缺乏“刪詩”的條件。而肯定論者認為春秋末年,文化下移,士人雖不擁有政治權力,但卻擁有文化權力。況且孔子首倡私學,聚徒教授,很有必要對前代的詩歌文本進行重新刪訂。換句話說,孔子所刪定的詩歌文本并不需要得到全社會的承認,只要他的學生能認可并加以實踐就行了。實事求是地說,在這個問題上肯定論者也是略占上風的。
不過,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我們還可從另外兩個新的角度對此加以探索。其一,孔子能“正樂”,就能刪《詩》。關于孔子正樂的記載,見于《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16](P.92)孔子周游列國,到處碰壁,不得已才“自衛(wèi)返魯”,重歸故國。這可以說是他人生最低迷的時期。但是在這樣的時候,他還勇于正樂,我們又怎能因其地位低下而懷疑他是否具有“刪詩”的資格和條件呢?這樣的論證邏輯顯然也是難以成立的。
其二,《詩經(jīng)》在后世的順利傳播,與孔子后學的積極傳布可謂密切相關。兩漢以前尤其如此。這只要瀏覽一下當時學者對《詩》的賦引就不難得知。首先看《論語》,它共涉及10首詩,賦引11次,具體來說即《周南·關雎》2次,分別見《八佾》《泰伯》;《邶風·雄雉》《匏有苦葉》各1次,分別見《子罕》《憲問》;《衛(wèi)風·淇奧》《碩人》各1次,分別見《學而》《八佾》;《小雅·小旻》1次,見《泰伯》;《大雅·抑》1次,見《先進》;《周頌·雍》1次,見《八佾》;《魯頌·駉》1次,見《為政》。此外還有一首逸詩,見《子罕》。其中只有《關雎》稱引了2次。有關《碩人》的引用,其原文是:“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有人以“素以為絢兮”不見今本《碩人》定其為逸詩。然而一方面“素以為絢兮”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相連為文,是一個整體,另一方面據(jù)清人王先謙《三家詩義集疏》考證,今文詩中的《魯詩》有此一句,[20](P.283)所以我們這里并不把它當逸詩看待。也就是說,整部《論語》只有一首逸詩。有學者說:“如果《詩經(jīng)》是孔子編訂的,《論語》中就不會出現(xiàn)逸詩。”[21](P.72)這一看法值得商榷。因為據(jù)逸詩所在原文看:“‘棠棣之花,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釉唬骸粗家?,夫何遠之有’”,[16](P.96)孔子對這首詩明顯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也就是說這首詩所以不見于今本“《詩》三百”,乃是因為孔子對它所表述的觀點有異議,所以才未予以選錄。它不僅不能證明孔子未“刪詩”,而且恰好可以作為孔子“刪詩”的鐵的證據(jù)。有鑒于此,更嚴格一點說,《論語》中實際上并未出現(xiàn)被正面賦引的逸詩。
再看《孟子》,引詩共計31首37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魏風》《齊風》《周頌》各1首1次,《魯頌》1首2次,《邶風》《豳風》各2首2次,《小雅》7首7次,《大雅》15首20次。另外還有一首逸詩也被引了1次。再看《荀子》,共計引詩60首96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齊風》《秦風》《周南》《豳風》和《衛(wèi)風》各1首1次,《曹風》1首4次,《周頌》8首16次,《商頌》2首4次,《小雅》18首26次,《大雅》17首32次,逸詩7首7次。再看大小戴《禮記》,共計稱詩83首154次,其中《齊風》《魏風》《秦風》《鄭風》和《豳風》各1首1次,《曹風》3首6次,二《南》7首9次,三《衛(wèi)》9首15次,《小雅》24首32次,《大雅》17首46次,《周頌》10首26次,《商頌》3首4次,逸詩5首11次。
再看《呂氏春秋》,共計引詩17首20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周南》、《鄭風》和《曹風》各1首1次,《邶風》2首2次,《小雅》3首4次,《大雅》5首7次,逸詩4首4次。再看《墨子》,總計引詩12首14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召南》1首1次,《小雅》2首3次,《大雅》4首5次,《周頌》2首2次,逸詩3首3次。再看《韓非子》,共計引詩4首6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小雅》3首5次,逸詩1首1次。再看《管子》,共計引詩3首3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鄭風》1首1次,《大雅》1首1次,逸詩1首1次。再看《戰(zhàn)國策》,總計引詩8首10次(無賦詩現(xiàn)象),其中《大雅》1首2次,《小雅》3首3次,逸詩4首5次。再看《莊子》,僅引逸詩1首1次。
由以上所列可以看出,只有《論語》沒有正面稱引一首逸詩?!睹献印贩Q引的逸詩與其全部稱引的比率是1∶31,約占3.2%?!抖Y記》是5∶83,約占6.0%?!盾髯印肥?∶60,約占11.7%?!秴问洗呵铩肥?∶17,約占23.5%。《墨子》《韓非子》分別是3∶12、1∶4,皆占25.0%。《管子》是1∶3,約占33.3%?!稇?zhàn)國策》是4∶8,占50.0%?!肚f子》是1∶1,占100%。彼此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與孔子關系越近的著作,其稱引逸詩比率就越小。首先看《論語》,它記錄的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他們是嚴格按照孔子所刪定的“《詩》三百”來賦引的。孟子受教于孔子之孫子思之門人,與孔子的關系也比較近,所以整部《孟子》稱詩31首,而其中只有1首逸詩?!抖Y記》乃是儒家學者解釋《儀禮》材料的匯編,思想比較博雜,因此所引逸詩便稍多一些。荀子雖為儒學大師,但是他與孔子的關系比較遠,而且對“《詩》三百”等儒家經(jīng)典還多有貶議。如《荀子·勸學》:“《詩》《書》故而不切?!盵22](P.14)又曰:“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盵22](P.16)《儒效》:“隆禮義而殺《詩》《書》?!盵22](P.138)所以他稱引的逸詩就更多一點?!秴问洗呵铩贰⒛?、韓非子等由于都是儒家以外的學派,因此他們所稱引的逸詩比率便更高。彼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各學派之間也有區(qū)別。首先《呂氏春秋》《墨子》《韓非子》和《管子》,它們雖然與儒家不是一個學派,但是儒家所倡導的仁義學說,它們并不完全反對,所以相對《戰(zhàn)國策》和《莊子》來講,它們所稱引的逸詩比率就小一些。而《戰(zhàn)國策》和《莊子》,一個完全提倡權詐變術,一個完全否定儒家的教化學說,所以它們所稱引的逸詩所占的比重更大一些。這些非儒家的著作多數(shù)由于稱詩數(shù)量太少,其中可能帶有一些偶然因素,并不像上文所說的那樣絕對,但是從整體來看與孔子關系越近的著作,其稱引逸詩比率就越少,這一總的規(guī)律應當說還是大致可信的。
如果以上所說不錯,則顯然意味著:其一,在孔子刪定“《詩》三百”后,還有其他一些詩歌傳本與它并行。否則,《荀子》《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等所以能夠繼續(xù)稱引逸詩也就不可理解了。因為它們所稱引的逸詩必然源自前代流傳下來的文本,如果是戰(zhàn)國時代才產(chǎn)生的散亂的未經(jīng)權威機構或權威人士刪錄的缺乏公信力的詩歌,它們是不會引以為據(jù)的。其二,孔子所編定的文本只在儒家學者那里才得到足夠的重視。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們少引逸詩,而且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的稱引。如《孟子》引《齊風》、《魏風》各1次,《荀子》引《齊風》《秦風》各1次,《禮記》引《齊風》《秦風》《魏風》各1次?!墩撜Z》無引當屬特例。這些非顯貴地區(qū)的詩歌之所以能得到儒家學者的重視,無疑與孔子對它們的經(jīng)典化有密切關系。儒家之外的學者無一引用,這也充分說明他們對孔修文本是不認可的(或不完全認可)。由此可見,正是由于儒家學者對孔編《詩經(jīng)》的保護、傳習,才使之得以最終保存下來,并成為唯一一部流傳于世的前代詩歌傳本。而其他非孔編傳本由于在保護、傳習方面后繼乏人,所以都亡佚了??梢?,孔子在當時地位雖然不高,但是由他這個地位不高的士人所編訂的《詩經(jīng)》,最后卻取代了其他所有文本而成了唯一流傳于世的合法傳本,孔子本人也伴隨著他所編訂的經(jīng)典的日益合法化,而最終成為中華民族至高至賢的圣人。
五、關于“史書無載”問題
在“史書無載”問題上,否定者的觀點是“孔子刪《詩》”自己沒有說,先秦文獻也無載,司馬遷一定是把“正樂”誤作了“刪《詩》”。但是對這一懷疑肯定論者同樣不認可。他們一方面指出《史記》所載而不見于先秦文獻的事情很多,難道我們都認為它們不真實嗎?另一方面又堅信孔子時代詩樂舞未分,所以“正樂”與“刪詩”本來就屬于一個整體。
那么,對前人在這一問題上的爭論我們又怎樣看呢?首先,認為司馬遷誤把“正樂”當作“刪《詩》”或認為在孔子的“正樂”中本來就包含了“刪《詩》”,這樣的認識是不正確的。在《史記》中司馬遷明顯是把“刪《詩》”與“正樂”當作二事看的。“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儀”以下,明顯講的是“刪《詩》”?!叭傥迤鬃咏韵腋柚币韵?,明顯講的是“正樂”。“刪《詩》”在前,“正樂”在后。說司馬遷誤把“正樂”當作“刪《詩》”或認為在孔子的“正樂”中本來就包含了“刪《詩》”,這樣的論斷顯然無根據(jù)。誠然,在《論語》中確實有很多地方表明詩、樂并未分家,比如《憲問》:“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盵16](P.149)又,《季氏》:“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盵16](P.174)在這里所謂“禮樂”顯然都包含了詩歌在內(nèi)的??墒窃谟械臅r候孔子卻又分明將“詩”、“樂”分開討論,如《泰伯》:“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盵16](P.18)還有一些場合“詩”、“樂”雖然沒有相對為文,如《學而》“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16](P.19)但是由其語境我們也同樣不難看出它是單從言詞上講的。所以孔子所說的“正樂”究竟是否包含“刪詩”,僅從“正樂”這句話,我們是不能得到確證的。
其次孔子既要“正樂”,也必得“刪詩”,并且“正樂”必須以“刪詩”為前提??鬃铀砸罢龢贰?,因為“樂”已壞。而“樂”所以已壞,乃是因為時代已壞,人心已壞。既然時代已壞,人心已壞,則詩也受到負面影響。決不會存在時代已壞,人心已壞,只影響樂而不影響詩的道理。既然詩、樂都壞了,孔子必然需要既“正樂”也“刪詩”。作為一個思想家、政治家和教育家,他絕不可能只校正一方而對另一方置之不理。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在孔子那個時代,雖然詩與樂可以分離,各自為用,但是兩者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并沒有在根本上發(fā)生改變。換句話說,音樂的產(chǎn)生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仍要以詩歌為前提。《今文尚書·虞書·舜典》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盵23](P.131)它對上古音樂與詩歌的關系的揭示,應當說是十分清楚的。也正因此,我們認為在詩、樂皆壞的情況下,孔子要想“正樂”,必先“刪詩”。否則依據(jù)淫邪的詩歌而欲制定出雅正的音樂,這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另,從《論語》中我們還可以看出,孔子“正樂”乃在“自衛(wèi)反魯”之后,當時孔子已經(jīng)69歲,再過3年即離開人世。既然如此,孔子“刪詩”,是與“正樂”一起進行的呢,還是在“正樂”之前就已進行了刪詩?我們認為《論語》一書多次提到“《詩》”和“《詩》三百”,除了上面已列者外,其他如《八佾》“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16](P.25)《述而》“《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16](P.71)《季氏》“不學《詩》,無以言”[16](P.178)等等,毫無例外《論語》所給出的全部都是正面的贊語。這充分說明,所有這些稱謂理應全部是就孔子所編的“《詩》三百”講的。否則,如果仍像“季札觀樂”時所看到的那類文本,其中仍然包含著“其細已甚”的詩作,孔子師徒是不可能給出如此之高的評價的。有鑒于此,按照一般邏輯我們應當相信這樣的觀點,即“孔子對《詩》的整編,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大概在中年設教時,即《史記·孔子世家》所謂定公五年(公元前504年)‘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時,應教學之需先初步整編出《詩三百》,晚年即《論語》所謂‘自衛(wèi)反魯’時(公元前484年)又曾對《詩三百》的部分篇章進行過調(diào)整和正樂的工作”。[24]因為如果不采信這樣的觀點,而把“正樂”和“刪詩”等同視之,那我們就需要把上文所列全部孔子有關“《詩》”或“《詩》三百”的評價放在他69歲之后,進而判定“《詩》三百”乃是孔子臨死前三年才著手編錄的。這樣的看法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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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山寧)
A Further Argument on Sima Qian’s View that theBookofSongs
was Selected and Edited by Confucius
HAN Guo-li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Nanyang 473061, China)
Abstract:It is a great thing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that the Book of Songs was selected and edited by Confucius. However, we have long been doubting and even denying it due to the insufficient evidence, which is apparently worthy of academic reflection. On the basis of previous studies, it is proposed in this paper that the Book of Songs was selected and edited by Confucius from the following five aspects: comparison between three thousand ancient poems and few outstanding poems, the Book of Three Hundred Songs and Ji Zha’s enjoying music, the innocence of the Book of Songs, the authority of Confucius selecting poems and editing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problem of having no books to record the fact that the Book of Songs was selected and edited by Confucius, which indicates that the statement the Book of Songs was selected and edited by Confucius is totally credible.
Key words:Sima Qian; Book of Songs; selection and edition of the Book of Songs by Confucius; further argument
作者簡介:韓國良(1964-),男,河南新野人,文學博士,南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論與佛道文化研究。
收稿日期:2014-12-01
中圖分類號:I 2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5)03-0102-09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3.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