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洪
東山有個石伯公
文/正洪
正洪
本名李正洪,福建省泰寧縣人,福建省作協(xié)會員,福建省三明市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曾參加魯迅文學(xué)院福建作家班學(xué)習(xí),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數(shù)十萬字,部分作品獲全國及省、市獎項,有作品集出版。
東山有個石伯公,他的心腸比鐵硬,胡須索樣長。他把胡須纏在樹枝上。人家喊:“喂!”他學(xué)舌:“喂……”人家罵:“你不好!”他說:“好……”
上午九點,表哥對興仔說:“回你家去?!迸d仔就回了自己的家。
興仔的家在一棵大樹下,屋頂落滿枯葉,屋前空坪上的雜草長及腳踝。大門鎖上了,留一條縫隙可以將一只眼睛擠上去,獨眼龍似的往里看。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團(tuán),有股氣息從門縫里溢出來,涼颼颼地?fù)湓谘鄄€上,激起一片麻酥酥的癢。一只指頭粗的蚱蜢“吱”一聲飛到腳下,興仔嚇一跳,回過頭去看蚱蜢。蚱蜢也看他,瞪著一雙三角眼。興仔雙腳踏地面,嘴里咻咻兩聲,蚱蜢依然干瞪眼。
他反掬雙手悄悄往下?lián)洌幌聯(lián)涞搅?,捏住蚱蜢的翅膀,它兩只健碩的后腿在空中劃動如槳。興仔手臂高舉的時候,衣袖上的一段線頭在南風(fēng)里飄。他空出手來扯線頭,扯得那線頭像拉鏈一樣,袖管敞開如破膛。他將扯斷的線頭接起來,然后在蚱蜢的肚皮上挽了個豬蹄結(jié),拽住線頭就把它往天空里拋。
蚱蜢拍著翅膀噗噗地飛,興仔拽著線頭哇呀呀跟著跑。
田野里的禾苗正在抽穗,南山谷口吹來熱辣的風(fēng)。路旁山坡上的花早已開敗了,樹木綠得像是一團(tuán)墨。興仔的光腳板踏在堅實的山道上,一串噼里啪啦響。天空很藍(lán),像是一塊清洗過的藍(lán)玻璃。興仔一路跑,一路吹口哨,哨聲噓噓響。
翻過一座山,再翻一座山。興仔來到東山上。
東山上有好多的松樹。松樹底下落滿了松針。東山上的人不敢跟石伯公斗嘴,不然就會被他請去做客。石伯公的家就安在某棵樹兜下,一樣的木頭厝子,一樣的灶室欄棚,不一樣的是常人無法看到它。
興仔坐在山道旁的一棵松樹下,放眼望去,山腳的田畝連成了一塊綠色的毯子。田畝邊上,村莊的房屋趴成了一坨牛屎。還有那溪流,沿著遠(yuǎn)山的豁口流淌,仿佛要流到天上去。那日常行走的道路細(xì)成了一條白線,纏繞在塅田與村莊之間。
線頭捆住的蚱蜢雙眼失去光澤,焉頭耷腦的,再將它往空中拋的時候,它不再張開翅膀,而是梭子一樣順著力道上升到一定高度,沿著拋物線啪一聲又摔落到地面。它側(cè)躺著,兩只健碩的后腿不停地劃動,讓人聯(lián)想起美味的雞腿。他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拿起蚱蜢將那后腿扳過來,放到眼皮子底下仔細(xì)看了看,不錯,的確像雞腿。他咵嚓一聲就把它掰下了,就像是去掰身邊的一片樹葉,然后他把那后腿拿到鼻子底下去嗅了嗅,又放到舌尖上去舔了舔,咂咂嘴,嘴里有股泥腥味,不像是雞腿!他將勾起的食欲又咽回到肚子里。
地上有只螞蟻在尋尋覓覓,他就將那后腿扔過去,螞蟻嚇一跳,掉頭往后跑。繼而又抖擻著觸須爬過來,試探著靠近,圍著那腿嗅了嗅,再啃了啃,跟著爬到腿上面,晃了晃觸須,就跌跌撞撞地順著一個方向爬去。又有一只螞蟻來,做著同樣的動作,晃晃觸須也順著另一個方向爬去。拐腿的蚱蜢試圖站起來,但它無法將身體保持平衡,像風(fēng)中的蘆荻,立起來倒下去,立起來又倒下去。
興仔嘴里開始念咒語:“螞蟻公公,螞蟻嬤嬤,歸來自家廊吃口涼茶,涼茶苦又苦,大大小小喂老虎?!蹦畹降谌榈臅r候,咒語仿佛得到應(yīng)驗,三三兩兩的螞蟻圍過來,它們開始忙碌,拖著那只后腿往前走。另一伙螞蟻也來了,在原先放腿的地方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很茫然的樣子。興仔這時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想對另一伙螞蟻公平一點,于是再將蚱蜢抓過來,咵嚓一聲又將它另一條后腿掰下來。失去兩條后腿的蚱蜢像一頭遭閹的公牛,拖著肥碩的肚腩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另一條腿很快也被另一伙螞蟻拖走了,現(xiàn)場來了更多的螞蟻,它們都在那里焦急地尋尋覓覓。興仔的良心在這時候就來了個大爆發(fā),他將整只蚱蜢都放了進(jìn)去。螞蟻圍上去,像攻城的兵卒,它們不停地往蚱蜢身上沖鋒陷陣,撕咬它的肚皮,嚙噬它的觸須,還從它失去雙腿的創(chuàng)口拱進(jìn)去。蚱蜢跳起來,張開翅膀嘎嘎地飛。飛行了一段距離,興仔又把它拽回去,繼續(xù)放在螞蟻堆里。蚱蜢再次跳起來,翅膀扇得呼啦啦響,蟻群頓時人仰馬翻。興仔看得手癢癢,他折了蚱蜢的翅膀,無法飛翔的蚱蜢落在螞蟻堆里,只能用六條短促的前足不停地?fù)潋v,撓頭。它跳騰,兜圈,旋轉(zhuǎn),口中吐出墨汁一樣的液體。螞蟻像潮水一樣往它身上涌去,萬象齒嚙,撕咬聲簌簌響起,蚱蜢的三角眼很快黯淡下去。興仔這時站起身來,解開褲腰帶,將小雞雞對準(zhǔn)那群螞蟻,一泡熱尿撒出去,成群的螞蟻瞬間被沖得東奔西離。
東山有個石伯公,他的心腸比鐵硬,胡須索樣長。
興仔六歲的時候聽到那個故事。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死了。他的母親說,我去外面賺錢給你買糖吃,然后就把他寄養(yǎng)在姑姑的家里。兩年了,他沒有吃到母親給他買的糖。姑丈一不高興就對他說,回你家去!表哥一不高興也對他說,回你家去!姑姑就經(jīng)常跟姑丈干架。
石伯公能將松針變成粉絲,松果變成雞蛋。他還喜歡跟人學(xué)舌,然后就把人請到他家里去做客。興仔想知道石伯公的雞蛋與粉絲味道怎么樣,就將松針放到鼻子底下去聞了聞,又放進(jìn)嘴巴里去嚼了嚼,一股苦澀的草木味道。他突然張開喉嚨喊:“石伯公……”
四周沒回應(yīng)。
“你在哪里?”
四周依然沒回應(yīng)。
尿液中的蚱蜢站了起來,瑟瑟發(fā)抖。來不及逃跑的螞蟻還在尿液中掙扎。興仔倚坐在樹下,手指頭摳著樹根上的泥巴。山風(fēng)刮過松林,嗚嗚地響。松樹的一根枝條向外伸展,像是一只伸向遠(yuǎn)方的手。無風(fēng),它不動。風(fēng)來了,就在那邊忘情地?fù)u。
石伯公的胡須為什么是索一樣長?他為什么要把它纏在樹枝上?興仔站起來,順著樹干爬上去。斜出的那根樹枝小腿一樣粗,他騎坐上去,將褲帶解下來,繞著樹枝挽了個豬蹄結(jié)。他想把豬蹄結(jié)套在下巴上,可惜褲帶不夠長。他又將它套在雙手上,然后趴下去,環(huán)抱著樹枝打了一個旋,就像是一只被捆的豬,他四腳朝天地掛在了樹枝下。他睜開眼睛向上看,枝葉茂密的樹冠像是一堵墻。他又將腦袋朝后仰,就看到了此前從未看到過的景象。天地倒懸了過來,世界在他眼前突然變得狹小,他驚異于這種錯覺,仿佛自己的臉貼著天,屁股挨著地,他是懸掛在一片云霧里。他又尖起嘴來吹口哨,哨聲噓噓響,唾液溢到鼻腔里,嗆了他滿眼的淚。絞在樹上的兩只腳有些累了,豬蹄結(jié)也將雙手勒得生疼。他想翻身回到樹枝上,綁住的雙手卻讓他無法施展。他扭過頭來看地面,還好,距離地面不算高。他放開了絞在樹上的兩只腳,像猛然蕩起的秋千,他在樹底下飄。飄完之后垂下頭來再看自己的雙腳,趾尖剛好夠得著地面。他又喊:
“石伯公?!?/p>
沒回應(yīng)。
“出來呀!”
還是沒回應(yīng)。
風(fēng)從嘴里灌進(jìn)去,噎得喉嚨好痛。眼淚嘩啦啦地流,但他沒有哭。
山路上傳來了腳步聲,他一下慌亂起來,石伯公真的來了!他想躲,可是手被吊著,只能將臉側(cè)過去。
“喲?呵呵!”腳步聲停住了,“一個鬼仔……”腳步聲轉(zhuǎn)到他跟前來,“死的還是活的?”
興仔抬頭看了一眼。一個老頭!花白的短發(fā),滿臉的皺紋,不錯,就是一個老頭!他的胡須呢?怎么沒胡須?
“這是誰家的鬼仔?我猜猜,肯定是惹禍了,被你爸媽吊在這里是吧。喲,夠厲害的,剛好腳尖落地。這就叫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知道嗎?你爸媽呢?你爸媽怎么沒看見?他們肯定是不要你了。看來這禍惹得可不輕??纯催@身衣裳,跟叫花子一個樣。袖管也裂開了,嘖嘖,真格厲害。干了什么,上房揭瓦啦,還是跟人干過架?看你有多英勇!你瞪著眼睛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把你吊起來的。喲喲,你還看,不能看!嗬,還看?我看你就不是個好東西。我看看這結(jié),喲,豬蹄結(jié),真格厲害,真格厲害。你爸是殺豬的?殺豬的脾氣都不好,成天拎著把刀子嚇?biāo)廊耍僬f,不是殺豬的,誰還會打這種結(jié)?”
興仔當(dāng)然會打這種結(jié),屠夫上姑姑家去殺豬,他只看了一遍就學(xué)會了,無非是先將繩索扭個“8”字,再將繩頭嵌進(jìn)那“8”字里。這種結(jié)捆在豬蹄上,豬越掙,它越緊,解開來要費老半天的勁。表哥就不會打這樣的結(jié),一直叫興仔教他,興仔偏不。
“嘿,你這鬼仔怎么不說話,怎么啦?啞巴嗎?肯定是啞巴。那剛才是誰在喊呢?”
“你是石伯公嗎?”
“會說話?什么,石伯公?哈哈哈,我是石伯公他爹老子!”
“那你的胡須呢?”
“我兒子有胡須?!?/p>
“不是越老越有胡須嗎?”
“他把我的胡須搶走了?!?/p>
“那你能把松針和松果變成雞蛋和粉絲嗎?”
“我能把我那一擔(dān)柴變成火腿腸,哈哈哈……”
“那你快變呀,變呀,不變你就是王八蛋?!?/p>
“你這鬼仔,怎么罵人呢?這樣沒教養(yǎng),怪不得要被吊在這樹上?!?/p>
“吊樹上就吊樹上,關(guān)你什么事?”
“不關(guān)我什么事是嗎?好,確實不關(guān)我什么事。”
老頭說著挑起柴火往前走。
“你還沒變呢?!迸d仔著急起來,“你不變就真的是王八蛋?!?/p>
老頭就生氣了,挑著柴火走了幾步,又回頭來對興仔說:“你活該!”然后走到山腳看見他,還回過頭來說,“你活該呀你活該?!?/p>
太陽逐漸升到頭頂上,興仔雙臂高舉,腳尖挨著地,像是個跳芭蕾的。他的身體開始晃,每晃一下,那豬蹄結(jié)就往他的手腕深處扎。興仔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根牛筋,在樹枝與地面之間被無限地拉長。雙肩的位置一片酸疼,手掌一片奇癢,趾尖錐在地面似乎要骨折了。
石伯公還沒有出現(xiàn)。
石伯公到底會不會出現(xiàn)?
石伯公,你在哪里?
是不是找錯地方了?糟糕的是來的時候沒有找個人問清楚。
興仔焦急得很。
地上的蚱蜢又大禍臨頭了,尿液慢慢被黃土吸干,螞蟻大軍卷土重來,黑壓壓的像一片烏云,它很快就被吞沒了。簌簌的撕咬聲再次響起,蚱蜢掙扎著,裹著那片烏云向前爬,爬著爬著它就不動了。螞蟻很快在它身上堆成了山,萬鬼饕餮,撕咬聲洶涌如潮。殘軀如盛宴,被肢解的蚱蜢尸塊源源不斷地從那蟻山上運出去。興仔看到一只前足被幾只螞蟻拖著,它還在微微地顫。螞蟻從他的腳前經(jīng)過,其中一只甚至停下來,用觸須去碰了碰他的腳尖,然后就揮動著觸須在那邊張牙舞爪。
“救命呀!”
興仔被自己的喊聲嚇了一大跳。但是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喊出了口。喊出口之后恐懼就從頭頂壓下來。
“救命呀!”
興仔再喊。
空蕩蕩的山野,響應(yīng)他的只有回聲,“呀,呀,呀……” 如掉入井底的一只烏鴉。
太陽毒辣,白生生地晃人的眼睛。一點風(fēng)也沒有,似乎磕個牙,就能冒出一串火花來把這山頭點著了。山蟬在叫。一只叫“熱呀,熱呀,熱呀……”,一只叫“侄呀,侄呀,侄呀……”。
姑姑知道興仔不在家嗎?她是否正在滿世界找他?
“侄呀,侄呀,侄呀……”
“姑姑,快來呀。姑姑,我要回家?!?/p>
山蟬歇了一會,又不停地叫: “侄呀,侄呀,侄呀……”
“別叫了!”興仔煩得不得了,“再叫,就抓你去喂螞蟻?!?/p>
山腳下出現(xiàn)了兩個人,穿著光鮮亮麗,看著像是城里人,他們走著走著就摟抱在一起。興仔看見他倆嘴貼著嘴,在吃對方的口水。
“流氓!”看電視的時候,姑丈也是這樣喊。
兩人忽焉分開來,滿臉的驚愕。
興仔想笑,但身上的疼痛讓他笑不了。
“救命呀!”
兩人繼續(xù)驚愕。
“救命呀!我在山上,我都看見你們了?!?/p>
兩人就抬頭往上看,說了幾句話之后又往山上走。
男人拉著女人的手。女人有些害怕,一路說: “不去吧,我們不去吧?!?/p>
“干嗎不去?我倒要看看,是個什么東西在破壞情緒……哎呀不得了!這是個什么東西!紅孩兒?孫悟空?”男人來到興仔的面前就放開了女人的手,他朝四處看了看,又往興仔這邊看了看,但他不敢靠近。
“救命呀!”
“救命?我們可不是唐僧,再說這身肉是臭的,不太好吃。”
“求求你放我下來吧?”
女人這時消除了恐懼,問: “小朋友,你怎么會被吊在這里?”
“我在等石伯公?!?/p>
“石伯公是誰?”
“石伯公……就是那個石伯公……求求你,先放我下來吧?!?/p>
男人將女人拉到一旁,說: “這個小鬼有點古怪。”
“哪來的古怪!救人要緊?!?/p>
“要救你去救,出了問題我可不管?!?/p>
女人白了男人一眼,走過來解那豬蹄結(jié),左看右看琢磨了半天,卻不知從哪里下手。
“怪,這是個什么結(jié)?居然找不到頭。”
男人擠過來,看了看。
“我說這小鬼古怪你不信?!?/p>
興仔急了:“求求你們別解了,快點把它割斷吧。”
“沒刀怎么割!用牙咬呀?”
興仔這時就開始思念那老頭。那老頭手上有一把柴刀。
“呃!這帶子是什么做的?”男人突然對那褲腰帶產(chǎn)生了興趣,“嗯,不錯,綢布做的,就是有點臟。小鬼,這根帶子是作什么用的?我來猜猜,總不至于是專門拿來上吊的吧?呃!我明白了,它是拿來系褲子的,對不對?你別老瞪著我,我老婆在幫你解扣呢?!?/p>
“誰是你老婆!”女人剜了男人一眼。
男人嘻嘻一笑,繼續(xù)繞著興仔看,“你這小鬼夠可以的,這樣神神鬼鬼的讓人搞不明白。”他突然就伸手往興仔褲頭上扯。鎖住褲頭的那粒紐扣“啵”一聲飛出老遠(yuǎn)。
興仔“哇”一聲尖叫。
男人大笑,“哈哈哈,鬼仔的雞巴翹了?!彼泻裟桥?,“來看看,你快來看看,是不是翹了?”
女人說了一句“無聊”,跟著臉就紅起來。
興仔垂下頭去看,褲頭已退到膝蓋下,小雞雞的確像根燒火棍一樣向上戳著。這沒羞沒臊的東西,怎么會起來呢?女人站在興仔背后幫他解扣的時候,嘴里面吹出來的氣息,讓他脖子上感覺有些癢癢。
男人這時候蹲下來,老學(xué)究一樣看著那只小雞雞。他的嘴咧著,滿臉的不屑,似乎覺得那小玩意兒都不夠他兩指頭掐的。興仔不免害怕,腳尖一旋,轉(zhuǎn)到女人那邊去。小雞雞猛然戳在了女人的身上。女人“哇”地跳開,跟著就發(fā)了瘋一樣笑。
“小流氓!”男人說,“我看你就是個小流氓,這雞雞該割掉!”跟著又蹲下來,似乎在研究該從哪里下刀。興仔一泡尿撒出去,正中男人的臉。男人“哇呀”一聲叫,摔到了旁邊的芒箕叢里。女人笑翻了天。男人爬起來,怒沖沖走上去,扇了興仔一巴掌,然后又跳起來,抓住松枝的尾部,“啪啪”幾聲,將長滿枝葉的末梢統(tǒng)統(tǒng)折去。他放開松枝的時候,吊在上面的興仔,像個跳跳蟲一樣被反彈起來。他的雙腳這時完全離開了地面。雙腳離開了地面,興仔吊在樹枝上就直晃蕩。
“我要讓你死得難看?!蹦腥苏f,“你這討厭的小雜種!”然后他拉起女人的手,“我們走,懶得理這個小雜種!”
女人回過頭來看興仔,嘴里說著“不要這樣嘛,不要這樣嘛”,但還是跟著他走了。
興仔看見他倆走下了山,沿著小路走上了大路。大路邊停著一輛小汽車,他倆鉆進(jìn)去,小汽車開動起來,像個甲殼蟲一樣越爬越遠(yuǎn)。
興仔吊在樹枝下,腳尖離地面有幾張紙那么高。豬蹄結(jié)越勒越緊,似乎要勒進(jìn)骨頭里去。痛,雙手像有萬千只螞蟻在咬。他將身體蜷縮起來,試圖用腳去勾住頭頂?shù)臉渲?,他想再翻爬上去。退到腳踝上的褲子太礙事了,他干脆扭動雙腿把它給蹬了。他光著屁股往上爬。粗糲的樹皮將他的小腿劃出一道道傷口,最終也沒有讓他爬到那樹枝上去。他“哇”地就哭了。他使勁地?fù)u晃著身體,想象著吊在樹枝上的兩只手臂能夠像蚱蜢的后腿一樣一掰就掉下來。但是除了越來越劇烈的疼痛,他的手臂套在那豬蹄結(jié)里就像是被生鐵鑄牢了一般。
太陽已升到了中天,興仔知道這時候就算是喊破喉嚨也沒有人聽見了。所以他就不喊了,只是哭,發(fā)了瘋一樣地哭??帐幨幍纳揭皾M是他的哭聲,待宰的獸一樣嗷嗷的。
太陽西移的時候,興仔將喉嚨哭啞了,山腳的田野上,出現(xiàn)了勞作的人,但是他喊不出聲。眼中的淚水也流干了,只能干巴巴地等。雙手開始失去知覺,他看到被勒住的手腕上面,呈現(xiàn)出一片烏青的顏色,而兩只手臂,卻蒼白如紙。這時,一種松弛的感覺悄然襲來,仿佛一個壓在身上的重物,被一點點地挪開。他甚至又想尖起嘴來吹口哨,但嘴中干燥似火,身體像被掏空了一樣虛弱。眼前的世界開始浮動,他看到天上的云朵變成了褐色,紫色的山野,開滿了星星點點的花。他還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踏著那片花海,嬉皮笑臉地從空中飛來。白胡子老頭說:“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p>
興仔跟他賭氣,將頭扭到一邊去。
“都是這棵樹,我要把它砍了?!?/p>
興仔依然不理他。
“還有那三個人,我要讓他們吃泥巴?!?/p>
“還要讓他們喝尿?!?/p>
“把他們的手臂掰下來喂螞蟻?!?/p>
興仔說:“那女的就不用喂螞蟻了?!?/p>
“你喜歡那女的?小小年紀(jì)就知道喜歡女人,可真了不得?!?/p>
“說吧,你想吃什么?粉絲還是雞蛋?”
“我都要吃,吃得飽飽的?!?/p>
“好,就讓你吃得飽飽的,這滿山的松針和松果,夠你吃一輩子的。你再也不用挨餓了,再也不怕被人驅(qū)趕了。”
“啊呀,怎么會吊在樹上?”老頭的聲音突然變成了女音。“呸呸呸,可別碰上個吊死鬼?!币廊皇桥?。
興仔睜開眼,眼前果然站著個女的,亂糟糟的短發(fā),嘴唇合不攏,露一口黃牙。
“啊呀,活的呢?!迸撕呛切?。
“石伯公呢?”興仔問,聲音沙啞得像只番鴨子。
“你是神仙?哦,不對不對,神仙沒有你這個樣子的,光著屁股,給誰看呢?是妖怪?唔,可能是妖怪。那你是什么樣的妖怪?狐貍精?不對,你長著小雞雞呢,嘻嘻?!?/p>
“求求你放我下來吧?!?/p>
“放你下來?是誰把你弄上去的?石伯公?我可不能這樣做,是誰把你弄上去的,就要誰把你弄下來。不然就是我救你了。你沒聽人說過嗎?有人救了一只蛇嘴里的蛤蟆,蛤蟆很感激他,就送了他一個大脖子。又有個人救了只貓嘴里的老鼠,老鼠也很感激他,就送了那人一根長尾巴。我知道你是個成了精的家伙,救了你之后,該送我什么呢?該不是你的小雞雞吧?嘻嘻,我可不要那個小東西,你看看它,長得有多丑,有多難看,掏出來就叫人害怕。嘻嘻?!?/p>
“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找石伯公了,再也不罵人了,再也不抓蚱蜢喂螞蟻了。你救救我吧。”
“我不能救你,你們這種東西不能救?!?/p>
“我不會把小雞雞送給你的,我還要留著它尿尿呢。”
“那我也不能救,誰知道你會送個什么東西給我呢?”
“我沒東西送給你,真的,真的沒有東西送給你,我連飯都吃不飽呢。”興仔說著又哭了,眼中沒有淚,只有干嚎。
女人想了想,說:“我還是不能救你,但我可以幫你?!闭f著從手中的提籃里拿出個小番瓜,“就拿這只番瓜給你墊墊腳吧?!彼逊先搅伺d仔的腳底下。
女人拍拍手站起來,“我該走了,你不能看我,更不能記著我。把頭轉(zhuǎn)過去,對,轉(zhuǎn)過去?!迸颂嶂窕@,逃也似的跑了。
興仔的半只腳掌踩在番瓜上,吊著的雙臂得以放松,整個身體像被抻開的氣球,這時就在那碗大的番瓜幫助下慢慢地往回縮。宛如通上了一股電,身體在往回縮的同時,伴隨而來的是劇烈的顫抖。無名的痛楚在那顫抖中慢慢復(fù)活,宛如冬眠醒過來的蛇,它們纏在身上,瞪著眼,吐出長長的信子,尖利的牙齒幾乎要把人撕成碎片?!鞍选搿?,一陣呻吟從興仔心底里升騰起來,衰微的哀嘆,猶如歲月無情逝去般悲涼。
他的腦袋里生出一片轟鳴,仿佛千萬只蛐蛐趴在里面叫。陽光從樹冠上絲絲縷縷漏下來,一只鳥在樹枝上跳躍,它屙下來的一泡屎剛好落在興仔的頭上。興仔說: “鳥呀,你拉屎到我頭上沒關(guān)系,是真的沒關(guān)系,你只要去把石伯公叫來就可以。叫不來石伯公,去把我姑姑叫來也可以。姑姑呀,我要回家。”
鳥在樹上跳著叫著待了一兩個鐘頭,卻始終沒有飛走。興仔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架子都散了,身體薄得像是一片紙。
山路上又搖搖晃晃地走來了一個人,他一邊走,一邊不時地跳一跳。
“救命呀!”興仔試圖將聲音喊大點,但沙啞的喉管不允許他這樣做。
那人只管一邊走,一邊跳。搖搖晃晃地,他終于來到了興仔的面前。他不說話,偏著頭,瞪著一雙斗雞眼,死死地盯著興仔看。“咦,呵呵,傻子!”他突然興奮起來,跳著腳,拍巴掌,唾液從口中流出來,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興仔突然恐懼起來:“快滾,你快滾,你才是個傻子!”
“咦,呵呵?!蹦侨艘廊恍?。他撿起一根樹枝往興仔身上捅,還將他腳下的番瓜踢走。“咦,呵呵,傻子!”他笑,接著往興仔身上吐唾沫,還抓螞蟻去咬他。
“我要打死你這個傻子,看我下來不打死你?!迸d仔雙腳亂蹬,他試圖踢倒那個人。那人圍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冷不丁就拿樹枝往他身上捅。兩只高高吊起的手臂夾住了興仔的腦袋,讓他失去了太多的自由。他痛恨這兩只手臂,像痛恨八輩子結(jié)怨的仇敵。他突然張開嘴就往手臂上咬,沙沙的皮肉分離聲像裂帛一樣響起,飛濺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
東山有個石伯公,他的心腸比鐵硬,胡須索樣長……
《朱塵引》
宋唯唯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 定價:30.00元
一群性格真率的青春男女,在深圳這個開放城市的尋常故事。質(zhì)樸深情的16歲鄉(xiāng)村少女荷荷,打工詩人出身的年輕官員文星,與荷荷一度相知相扶、最終漸行漸遠(yuǎn)的閨蜜雀雀,因不倫之戀而香消玉殞的都市女子玫瑰,勤勞仇富的家政工牽藤……素描筆法,豐饒地勾勒出深圳這個城市紅塵顛倒的眾生苦樂相。
輕盈而精巧的布局,精準(zhǔn)而細(xì)膩的敘事品格。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好作品。
——蘇童
少女回不去的鄉(xiāng)村田園,城市邊角歌哭之音……作者繞指凝眸,以纖纖之筆訴說著生命永遠(yuǎn)的憂傷。
——楊爭光
冰心式對愛和美的敏感,廬隱式的浪漫清純,遲子建式對大自然無條件的熱愛,張愛玲式對悲涼人生底色的洞察,以及王安憶式對女性世俗生活的感受力和把握力……作者對小說語言圓熟的把玩和精雕細(xì)刻,使本書呈現(xiàn)出獨特的韻味。
——吳義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