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佳 玉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獨化思想視閾下的王維山水田園詩
張 佳 玉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郭象的獨化思想已經(jīng)深入王維的骨髓中,進而影響到其山水田園詩寫作。王維以山水為其思想載體,以“獨”為基本生發(fā)點,道法自然任山水萬物隨運而化,回歸自我本性,進入獨我、任我的自由境界?!蔼殹笔瞧鋭?chuàng)作思想的內(nèi)核,亦是詩人的精神追求,在由“獨”到“獨”的過程中,詩人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自得而逍遙,主體精神獲得了極大的自由。
獨化;王維;山水田園詩;自得
王維是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現(xiàn)存詩歌374首,其中山水田園詩占的比重最大?,F(xiàn)在對王維山水田園詩歌的研究,多集中于“詩中有畫”特點、空靈意境、佛教思想對其詩歌及思想的影響等方面,而對王維與道家思想的研究,則相對冷清。二十世紀以來,一些學者注意到了道家思想對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且取得了一定成,但多以道家“坐忘”、“自然”、“虛靜”等思想分析其山水田園詩創(chuàng)作。這些思想雖對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影響,卻并非其根本,因而在論及王維山水田園詩意境時仍覺有未達之感。實際上,“獨化”思想才是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導思想,他以“獨”為內(nèi)核,道法自然,肯定山水自性,以無心順應(yīng)萬物,任運而化,回歸自我本性,真正實現(xiàn)個體精神的自得逍遙。在由“獨”到“獨”變化中,詩人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主體精神實現(xiàn)了絕對自由。
獨化是郭象哲學的核心范疇。湯一介先生曾指出:“如果說‘有’是郭象哲學體系中最普遍的概念,那么‘獨化’則是他的哲學體系中的最高范疇。上述概念最終都是為了證成‘獨化’這個范疇的。所謂‘獨化’,從事物存在方面說,是說任何事物都是獨立自足的生生化化,而且此獨立自足的生生化化是絕對的,無條件的。”[1]113“獨”指一切萬事萬物的個體自存、自足、自立、自由、自生、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盎本褪切稳葸@種活動的變化?!蔼毣奔粗溉f物皆獨立自然生成,不需要任何條件,也無需遵循任何規(guī)律。它的生成既不依賴他物,也不因自我意愿而生,“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nèi)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大宗師注》)[2]251這種無條件的自生現(xiàn)象方是天地之正。
萬物獨立自生,皆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在不知所以生、也不知所以得的狀態(tài)下,神秘且突然地生成。在其生成背后,郭象并不認為存在有意志的上帝,或者本體,也就是老莊所說的“無”或“道”。他說:“世或謂罔兩待景(影),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后始可與言造物耳?!盵2]111郭象否不僅認了形體由造物者產(chǎn)生的觀念,也否定了“有生于無”的觀點。他指出如果造物者無形,那就是空無,空無如何能產(chǎn)生萬有?如果有形,它便只是一個特殊的東西,又怎能產(chǎn)生多種形狀的萬物?而且,既然已經(jīng)是“無”,便不可能對事物產(chǎn)生任何作用和影響。此外,“無”不僅不能生“有”,“有”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發(fā)展變化,也不能徹底消釋為“無”,“夫有不得變而為無,故一受形,則化盡無期也?!?《田子方》注)[2]708因而,萬物的背后不存在一個統(tǒng)一的主宰者和支配者,事物的發(fā)展和推行都是“自行”的結(jié)果。
萬物皆神秘而獨立生成,無需憑借外面的資助,只需各自“自足其性”即可。如《辛夷塢》中的芙蓉花,“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盵3]425你無法詳細考證寂寂空山之中的這朵芙蓉花從何而來,在詩人到來之前似乎已經(jīng)存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憑依著本性自由綻放、自由凋零。而這一生命歷程始終獨立自足的生生化化,即使詩人走后也依舊會長久存在,完全不需依賴外界力量。它開花,不因人覺其美;凋零,不為無人欣賞。在這一極其幽靜的自然環(huán)境中,它始終在盡力實現(xiàn)著自己的本然之性,“自盡為極”罷了。詩人并沒有干預(yù)這一自然演化進程,而是肯定芙蓉的自性,讓它們無礙自發(fā)的顯現(xiàn)。
萬物獨立自生后不斷發(fā)展變化,而“性”是其存在發(fā)展的必然依據(jù),為萬物固有。它不可逃,也不可加,始終貫穿于萬物存在的始終,中途沒有改易的可能?!拔锔饔衅湫?,性各有其極”,(《逍遙游》注)[2]11即各自有各自的自性,而每個獨立存在的事物的自性也各自有各自的原則,萬物皆依自性自行其是、不斷發(fā)展,如辛夷塢的芙蓉花、欹湖的青山白云、鹿柴的青苔等等,共同構(gòu)成了這個形形色色、姿態(tài)萬千的現(xiàn)象世界,人當然也是這個大千世界的一部分。以觀物的視域來看依據(jù)自性獨立自生的萬物,它們無疑具有多樣的形態(tài),但如果將多樣的形態(tài)理解為彼此差異,則容易陷入物我之辨、是非之爭中。若執(zhí)著于此,便脫離了自身本然之性,也不利于本性充分而完整地實現(xiàn)。因為,性皆在自身,是事物自身最根本的存在,猶如虛空,無邊無際,無法逾越,“萬法盡是自性。是一切人及非人,惡之與善,惡法善法,盡皆不舍,不可染著,自如虛空,名之為大。”[3]810“不舍”指萬物皆由性所生,不能脫離自性。所謂的大小、好壞、是非、美丑等差異本來是沒有的,皆是脫離自身本性跂尚外物的結(jié)果。因此,萬物之間從來不存在比較的意義,無需執(zhí)著外物或外在環(huán)境,只要滿足自身本性,“于心不舍,不執(zhí)著于萬法,不為萬法所垢”,[3]810便可見性成圣、成佛。一旦自性滿足,泰山和秋毫又有什么區(qū)別,甚至天地萬物和人也無所謂內(nèi)外彼此。
事物發(fā)展始終以自性為本,只有“自足其性”,方能“乘化用常,于百法而無得,周萬物而不殆”,[3]807真正進入“離寂不動”的大道之域,即“無動無靜,無生無滅,無去無來,無是無非,無住無往,但然寂靜”。[3]808“無靜”指人的見聞知覺;“無動”指人的本性不動。于大千世界中,寂然獨生、獨在,不執(zhí)著于萬相,不為萬法所染,始終保持本心不動。本心即本性,指萬物本身固有之自性,或曰真如、或曰道心。本心不動就是去除人為主觀思慮、意圖,順應(yīng)事物必然之性,“無心而應(yīng),其應(yīng)自來,則無往而不可也?!?《人間世注》)[2]137“無心而應(yīng)”指于一切事物上“念念不住”,即不執(zhí)著,不著于一切,方能常保自性之清凈,因此可以在一切處中來往自由,“隨所住處常安樂”,實現(xiàn)詩意地棲居,自得而逍遙。如《酬張少府》[3]476。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王維少年天才,能詩會畫又精通音律,二十一歲即中進士,任大樂丞,后因受伶人舞黃獅牽連被貶,直到開元二十三年,受到宰相張九齡的提拔才重新回到長安。然而,第二年即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即被罷相,這也代表著玄宗開明政治的終結(jié)。這對躊躇滿志,擁有滿腔抱負的王維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一方面一直堅持的政治理想破滅,另一方面以李林甫為主的奸黨大量不斷排除異己、打擊忠貞正直之士,這都使得王維對朝政十分失望,內(nèi)心也極為痛苦,從此開始半官半隱的生活,以期獲得精神的解脫。這首詩即是反映他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
塵世浮沉數(shù)十載,幾多酸楚與感慨,人至晚年方悟得一切的痛苦皆源于自己的跂尚之“心”,陷入俗世是非、窮通中不可自拔,從而傷害了自己的性命之全。一切外在的現(xiàn)實,無論自我的政治理想,還是殘酷的政治斗爭,皆是放任人的主觀意欲妄作妄為的結(jié)果。假若人人都能回歸自我本性,自足其性,方知名利、窮通皆是空,又何來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想要消除這一切,唯有返歸“舊林”。詩人將自己化入空山之中,迎著松林吹來的清風解帶敞懷,在山間明月的伴照下獨坐彈琴,自我身心極大地解放,自性得到充分舒展。明白自己曾經(jīng)在意的事物以及汲汲追求的窮通之道,皆是脫離自我本性的主觀妄為。萬物皆依據(jù)自性自然存在,無需動心體認,正如山間青松、明月一樣。它們自由、自足、自立的存于此間,生生化化,不會因我,亦不會因你而改變生存軌跡。
自性皆依自性自然而然生成,“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既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于體中,而不待乎外?!?《齊物論》注)[2]112萬物的變化發(fā)展皆以實現(xiàn)自性為本,只需“各反所宗于體中”,無需外求。而外在所謂的“分”與“別”(有封)之物,于我而言皆是不同現(xiàn)象的外在形態(tài),是主觀意志的人為規(guī)定,脫離了自我本性。關(guān)注外在,同時容易使人心受束縛,從而形成思維定勢,即“成心”,這也是人們?nèi)菀谆髞y迷失的根源。與反對“攖人心”相聯(lián)系,莊子提出“解心釋神”主張,而郭象提出“獨化”思想,皆旨在引導萬物各復其根。一旦萬物皆回歸自我本性,各為其極,外在各種所謂的差異、競爭和紛擾就自然消失了,萬物在天地宇宙中皆可“內(nèi)外不住,來去自由,能除執(zhí)心,通達無礙”。[3]827于天地間內(nèi)外不住,來去自由,通達無礙,是為“獨”。“獨”強調(diào)的是以自我本性為主體實現(xiàn)的精神領(lǐng)域的逍遙,莊子將能做到“獨”的人,視為“至貴”,極為贊賞個體精神層面的自由。
王維在把握和應(yīng)付世界的自然過程中,將“獨”作為內(nèi)在的視域融入自己的“在世過程”(日用常行或者生活實踐),從而在日用常行中實現(xiàn)了主體精神的回歸與超越,獲得了內(nèi)心的自得逍遙。如《竹里館》[3]424: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首詩作于詩人晚年隱居輞川時期,描寫隱居山林的情趣,表現(xiàn)了詩人寧靜、淡泊的心情,意境清幽。
全詩重在一個“獨”字,既點明詩人是獨自一人,又暗示詩人此時的精神境界也是“獨”。開頭兩句寫詩人獨坐于清幽的竹林里,悠然彈著古琴,琴聲悠揚,和著琴聲,不禁發(fā)出長長的嘯聲,一切都是那么愜意?!蔼殹秉c明了詩人和周圍的幽篁皆是獨立自生、自由、自足地存在這一方天地中。二者只是靜靜共存,各自舒展著自己的本性,彼此自為,不存在并非創(chuàng)生和被生的關(guān)系,也不是依賴和被依賴的聯(lián)系。后兩句寫深林之中沒有人與我做伴,只有明月照耀著大地。雖沒有人做伴,但也不會感到孤單。因為,在這里我可以隨意而為,肆意地實現(xiàn)自我,不受束縛,興之所至就坐在月下彈琴長嘯,此時如何彈,如何唱都已不重要,自己盡興即可,無需考慮任何外界因素,沒有逢迎,亦沒有委曲求全,只為我自己,我的本性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外界的幽篁也好,明月也罷,此時于我而言皆是空,它們無法融入我的本性中,自然也不會對我的本性產(chǎn)生任何影響。因而,再沒有可以阻礙“我”的事物,“我”的主體精神可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于整個天地間自由翱翔,“獨與天地之精神相往來”?!疤斓刂瘛敝柑斓乇驹?,即自性,“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則指詩人個體精神進入郭象所言“獨”的狀態(tài),內(nèi)外不住,來去自由。因而,世間一切事物于詩人而言,都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既然毫不相關(guān),那么任何地方、任何事物都沒有差別,我都“獨”存其間,從此任何地方即是幽篁。
又如《山居秋暝》[3]451: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此詩描繪了秋雨初晴后山村的美麗風景,表現(xiàn)了詩人對山水田園以及隱居生活的喜愛心情,寄托著自身的高潔情懷和對隱居生活的追求。詩人將空山秋雨、松間明月、清泉聲、浣女嬉笑聲等融合在一起,動靜結(jié)合,自然和諧。
一場秋雨過后,山里多了些涼意,傍晚時分,幾縷月光從樹葉間灑落,林間清泉淙淙流過,一切都是那么清幽寧靜,而且自然。這些都是自然運化的結(jié)果,它們依據(jù)自己的本性自然地存在于此,無需外物夾雜滲入。處于其間,詩人的心也變得越來越平和恬靜,因而能夠注意到竹林喧聲,以及蓮葉搖動,接著才發(fā)現(xiàn)歸來的浣女和蓮舟。自然獨化的空山、無憂無慮的山民,都讓詩人無比輕松愜意,心中的煩惱、憂愁逐漸消散,同時體悟到他們之所以能這么快樂,正是因為它們皆以自性為本,滿足于自身本性,不假外求、無所待,“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既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于體中,而不待乎外?!?《齊物論》注)[2]112既然都不外求,“反所宗于體中”,各種無謂的競爭和紛擾也就自然消失了?!胺此谟隗w中”即是回歸自我本性,進入“獨”的狀態(tài),此時外界自然萬物于我本性而言都屬于“無待”的范疇,沒有區(qū)別,屬于不相關(guān)的存在,因此王孫可以“隨意春芳歇”?!巴鯇O”這里當然指詩人自己,“隨意歇”則是說假如保持自性,不假外求,隨處即是風景,“隨所住處常安樂”,于一切處中皆可自得,無需苛求外在環(huán)境,正如并非只有隱于深山之人才可稱為隱士,保持自性之人,即使處于鬧市中,又何嘗不是隱士!
當不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獲得自由時,只能向內(nèi)尋求,本性的保存、物我的觀照相忘都使得我們的心靈和精神獲得自由和解放。辛夷塢的芙蓉花、欹湖的青山白云,鹿柴的青苔等等,使詩人明白世間一切事物形式方面雖紛繁多樣,于本質(zhì)而言卻都是從“獨”而來,又各自獨立塵世間,自生自化,人亦是如此。本然之性皆存于自身之中,不需外求,如此便可無所待,那么各種所謂的競爭、煩惱、紛擾也就無法存滯于心間。只要心間不滯,無念無住,世間一切事物將皆如一,即于己而言皆是無差別的存在,心靈方能超脫外在形象的桎梏,回到混沌初立的“獨”的狀態(tài),真正游心于天地之間,獨與天地之精神相往來,超然自得。如此隨處將都是美景,皆可從中獲得內(nèi)心的自得,實現(xiàn)詩意的棲居,正如詩人所言的“隨意春芳歇”。正因詩人能夠做到“獨”,保持自己的本然之性,才能不受外在事物的影響,從任意事物中皆可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獲得心靈的、精神的愉悅與自得。
[1] 楊立華.郭象《莊子注》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2] 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3] 陳鐵民.王維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責任編輯 馬重陽】
2015-01-28
張佳玉(1990-),女,河南新鄉(xiāng)人,廣西民族大學2013級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族文化、先秦兩漢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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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08(2015)04-00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