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大 鳴
?
商代山東制鹽家族考
李 大 鳴
商代山東制鹽工人是聚族而居,共同勞作,制鹽技術(shù)在家族內(nèi)世代相傳。制鹽家族的聚居地在鹽場之外。每年孟春時節(jié),制鹽工人就到鹽場內(nèi)居住,開始制鹽。當(dāng)夏天雨季來臨時,制鹽工人就停止制鹽,撤離鹽場,回到家族住地居住。秋冬時節(jié),制鹽工人要打柴割草,準(zhǔn)備來年制鹽所需的燃料。
商代;山東;制鹽家族;制鹽方法;燃料收集
商代山東的制鹽工人是聚族而居,共同勞作,制鹽工藝在家族內(nèi)世代傳習(xí)。春夏時節(jié),工人制鹽。秋冬時節(jié),工人停止制鹽,改為收割柴草,以備來年煮鹽之用。
商代山東的制鹽工人來源于上古的制鹽氏族,制鹽氏族當(dāng)是聚族而居,共同勞作,制鹽技術(shù)在家族內(nèi)部世代傳承。
《世本·作篇》記載山東上古時就有“夙沙氏煮海為鹽”的傳說,宋衷注云:“夙沙氏,炎帝之諸侯?!雹儋砩呈蠟槭来灾汽}為生的氏族,常用海鹽與其他氏族交換物品。到商代時山東已經(jīng)形成多個制鹽家族,他們依舊是聚族而居,家族成員一起制鹽。
商代時制鹽家族在內(nèi)的各手工家族,均以族為單位進行勞作,家族內(nèi)世代傳習(xí)一種技藝。如《左傳·定公四年》記載,周滅商后,分給魯公伯禽“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楊伯峻注云:“(索氏)為繩索之工”,而“長勺氏、尾勺氏皆為酒器之工”。這些商代手工家族內(nèi)的組織成分有宗氏、分族和類丑,楊伯峻注云:“宗氏,其大宗,即嫡長房之族。分族,其余小宗之族。輯,集合也。類丑,同義詞連用,此謂附屬此六族之奴隸?!雹诟髯遄彘L統(tǒng)領(lǐng)著本族的大宗和小宗一起工作。手工技藝在家族內(nèi)世代傳承,《周禮·冬官·考工記》云:“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编嵭⒃疲骸案缸邮酪韵嘟??!雹弁瑯?,制鹽技藝在制鹽家族內(nèi)也是世代傳習(xí),如夙沙氏的后裔有夙沙衛(wèi),在春秋時為齊靈公掌管制鹽業(yè),《廣韻》云:“(夙沙為)復(fù)姓,……《左傳》齊有夙沙衛(wèi),神農(nóng)時夙沙氏之后?!雹堋妒辣尽ぷ髌分兴沃宰⒃疲骸八奚承l(wèi),齊靈公臣。齊濱海,故衛(wèi)為魚鹽之利?!雹荨八奚场奔礊椤百砩场?,如《說文解字》云:“古者夙沙初作煮海鹽。”段玉裁注云:“夙,大徐作‘宿’,古‘宿’‘夙’通用?!雹儋砩承l(wèi)承襲了祖上的制鹽技藝,精于制鹽,所以才能為齊國主持制鹽業(yè)。
上古時制鹽家族是聚族而居,這可從以下文獻推知?!锻ㄖ尽と始o》云:“民不粒食,未知耕稼,(神農(nóng))于是因天時、相地宜,始作耒耜,教民蓺五谷,……作都于陳,后徙魯?!锈苡趪?,日中為市,……夙沙氏為諸侯,不用命,箕文諫而殺之,神農(nóng)退而修德,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來歸?!雹凇短藉居钣洝吩疲骸埃ㄇ房h為)春秋之魯國,伯禽所都之地。古炎帝之墟?!雹凵褶r(nóng)氏即為炎帝,炎帝氏族遷到曲阜,在此地聚族而居,種植五谷,與此相應(yīng),當(dāng)時的夙沙氏亦應(yīng)是聚族而居,族內(nèi)成員都精于制鹽。炎帝氏族想用糧食換取夙沙氏的海鹽,但是被夙沙氏的族長拒絕。這影響了夙沙氏族民的經(jīng)濟利益,他們在居地內(nèi)起義,迅速而輕易地推翻了居于一地的族長。與夙沙氏相同,商代時制鹽工人亦是聚族而居,山東陽信縣李屋村就發(fā)掘出商代制鹽工人家族聚居的遺址。該遺址位于山東陽信縣水落坡鄉(xiāng)李屋村東南1公里,東距現(xiàn)海岸40多公里。遺址東西長250米、南北寬200米,面積約5萬平方米。遺址中部有兩片緩坡臺地,南臺地遺址被破壞,北臺地長65米、寬50多米,面積約3500平方米,臺地頂面高出四周平地近1米。北臺地可分出三片由房屋、院落等組成的聚落單元。每個聚落單元代表著當(dāng)時最小的社群單位,其為大家庭。李屋遺址存在著三個層次的社會組織,遺址整體為一個統(tǒng)一的聚落組織,即一個大家族,南北臺地為其下一級的兩個社區(qū)組織,即為制鹽大家族內(nèi)分支出的兩個小家族,北部臺地的三個聚落單元為小家族內(nèi)部分出的三個大家庭。制鹽家族的聚居地在鹽場之外,如李屋遺址東距同時期的沾化楊家、利津洋江的鹽場群10~25公里④。以上資料說明商代制鹽工人以族為單位,居住在一起,其居地規(guī)模相當(dāng)于一個村落,家族內(nèi)部又分化出大宗、小宗一類的同族分支。不同的分支按照血緣關(guān)系的遠近,彼此間居于遠近不同的位置。制鹽家族的聚落距離鹽場較遠,工人若到鹽場內(nèi)長時間地制鹽,就可能暫時住在鹽場內(nèi),他們的家屬會留在聚落內(nèi)居住。
制鹽工人在春夏兩季煮鹽,因為此時天氣暖和、干燥,易于煮鹽。夏季雨水來臨后,嚴重影響制鹽工作,故工人停止煮鹽,撤離鹽場,回到聚落。
(一)制鹽時間:從孟春到雨季來臨時
商代山東的制鹽時間是從孟春到雨季來臨時。制鹽開始于孟春見于《管子·輕重甲》,其文云:“孟春既至,農(nóng)事且起?!焙V姛o得聚庸而煮鹽。”⑤《管子·輕重》諸篇成書于戰(zhàn)國時的齊國⑥,《輕重甲》講述的是當(dāng)時山東半島的制鹽時間。這就可與其他文獻結(jié)合,來推測商代時山東制鹽工作可能也是開始于孟春時節(jié)?!妒印吩疲骸凹q縱欲長樂,以苦百姓。珍怪遠味,必南海之葷,北海之鹽,西海之菁,東海之鯨,此其禍天下亦厚矣。”①《尸子》說北海之地商代時已存在,且已開始出產(chǎn)海鹽。北海就在山東,錢穆先生根據(jù)《史記·項羽本紀》所說的“項羽徇齊至北?!?,而指出“《漢志》:‘北海郡,景帝中二年置?!w文帝時屬甾川國,景帝分置也。在秦當(dāng)屬齊郡。然此言‘徇齊至北?!?,則似北海分置,不始于漢。其治所無考,或曰即首縣營陵,今昌樂縣東南”②。錢穆先生認為“北?!敝赜蓙硪丫茫谖鳚h之前就已存在,“北?!敝氐闹嗡赡茉O(shè)立在營陵,即今山東昌樂縣。到西漢時在北海之地設(shè)立“北??ぁ?,營陵縣依舊位于北海郡內(nèi),《漢書·地理志》說北??び小皦酃猓宣}官”③。那么,商代的“北?!焙芸赡芫桶▔酃獾貐^(qū),壽光位于山東半島北部的萊州灣南岸地區(qū),自古就是重要的海鹽產(chǎn)地。壽光雙王城制鹽遺址發(fā)掘出商代的鹽灶,鹽灶為煮制食鹽的場所,考古資料表明,商代鹽灶的灶棚進口和鹽灶內(nèi)燒火的工作間在東南方向,這說明煮鹽的時候應(yīng)盛行東南風(fēng)④,因為順風(fēng)燒火煮鹽,既可燒旺灶膛內(nèi)的爐火,又可吹散煙氣,使煮鹽工人免遭煙氣的熏嗆。正如《熬波圖》所記載,元代浙江下砂鹽場的鹽灶“前向容著灶丁執(zhí)爨煎鹽,夏月多起東南風(fēng),故其屋俱朝東南,風(fēng)順可燒火,灶丁則免煙薰火炙之患”⑤。鹽灶的前方有一個位置,是工人料理灶臺、煎制食鹽的地方。夏季時多起東南風(fēng),所以在建造鹽灶時,就使鹽灶的入口和灶門均朝著東南方向,這樣順著風(fēng)可以燒旺灶內(nèi)的爐火,同時使煙氣順風(fēng)飄走,讓工人免于被煙熏火燎。夏季多刮東南風(fēng),商代壽光鹽場在夏季時也應(yīng)是多起東南風(fēng),所以其鹽灶的入口和工作間均朝著東南方向,這樣,可便于制鹽,所以夏季應(yīng)是商代山東的制鹽時節(jié)。另外,春季也是多起東南風(fēng),也便于制鹽?!豆茏印ぽp重甲》又載,戰(zhàn)國時北海一帶在孟春時開始制鹽,這有可能是從商代時流傳下來的制鹽的時間規(guī)則,那么,由此可推知,商代山東的制鹽活動可能開始于孟春,在春夏兩季制鹽。
商代山東制鹽家族很可能在夏季雨水來臨時就停止制鹽,這從以下分析可知。上文已提及,商代鹽灶上修建有灶棚,灶棚起到遮風(fēng)擋雨的作用,但當(dāng)夏季雨水來臨時,頻繁、大量的雨水會從灶棚滲漏進鹽灶,影響鹽灶生火煮鹽。同時大量的雨水還會影響制鹽原料的制取,因為商代山東鹽場集中于萊州灣南岸一帶,萊州灣位于渤海南部,山東半島北部。萊州灣南岸富含地下鹵水,可用于制鹽。商代時在萊州灣南岸打井汲取鹵水,如壽光雙王城制鹽遺址內(nèi)就發(fā)掘出汲取鹵水的坑井,當(dāng)時汲出鹵水后,將其排放到坑池內(nèi),利用日光和風(fēng)力蒸發(fā)其水分,以提高鹵水的含鹽濃度,使其成為合格的制鹽原料。但是,夏季大量的雨水會混入坑井與坑池內(nèi),影響鹵水的汲取和提純,所以制鹽時間可能是從孟春到夏季雨水來臨之間⑥。在這段時間內(nèi),制鹽家族的工人們來到鹽場內(nèi)居住,開始制鹽。當(dāng)雨季來臨后,工人就停止制鹽,撤離鹽場,回到聚落居住。
(二)制鹽場所:鹽灶的修建
鹽的制取在鹽灶內(nèi)進行,鹽灶內(nèi)的設(shè)施一般有火門、燒火坑、煙囪等。火門為點燃燒火坑內(nèi)柴薪的入口,柴薪燃燒產(chǎn)生的熱量用來烘烤鹽灶內(nèi)的制鹽容器,容器內(nèi)裝著制鹽原料。古時各種爐灶一般都以柴薪為燃料,《漢書·霍光傳》云:“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灶直突,傍有積薪。”①可見當(dāng)時以柴薪為日常燃料。柴薪燃燒產(chǎn)生的煙氣順著煙囪排出灶外,如《墨子·號令》云:“諸灶必為屏,火突高出屋四尺?!雹凇盎鹜弧敝笩焽?,煙囪要高出屋頂四尺,以便使排出的煙塵遠離屋頂,隨風(fēng)飄向空中。為了更快地排放煙氣,有的爐灶上安置了多個煙囪,《太平御覽》引《魯連子》云:“一灶五突,烹飪十倍,分煙者眾。”③一個灶位上安置五個煙囪,能快速排放煙氣,以便可以再加入燃料,這樣就會加強火焰的力度,從而增加飯菜烹煮的數(shù)量。古代鹽灶上還要修建房舍來遮擋風(fēng)雨,以保障制鹽工作的正常進行,如《熬波圖》云:“必須于柈上蓋造舍屋以庇風(fēng)雨?!雹堋皷奔础氨P”,在這里指鐵鍋,元代用大鐵鍋制鹽。在鐵柈所在的鹽灶上修蓋房屋來遮擋風(fēng)雨,以確保灶內(nèi)制鹽工作的進行。
商代制鹽家族在修建鹽灶時,亦采取與上述文獻相似的方式,如壽光雙王城014A制鹽遺址的鹽灶從東向西依次修建工作間、燒火坑、火門、橢圓形灶室和長條形灶室,長條形灶室西端和南北兩側(cè)各有一窄長條形煙道和圓形煙囪,鹽灶總長17.2米、寬8.3米⑤。灶室內(nèi)用以擺放多個盔形器,即泥質(zhì)頭盔形瓦器⑥,其為制鹽工具,盔形器中裝滿天然地下鹵水,鹵水含鹽濃度高,是理想的制鹽原料。當(dāng)時是在鹽灶上蓋建灶棚來遮風(fēng)擋雨,雙王城制鹽遺址灶棚的平面形狀近于正方形,邊長15.5米,面積230平方米。制鹽期間,工人可能住在灶棚內(nèi)的空地上,因為灶棚的“面積遠遠大于鹽灶,且棚內(nèi)有上百平方米空地,其上鋪墊防潮、防水的灰綠色沙粘土,014A遺址灶棚內(nèi)還保留30多平方米的燒土硬面和帶有灰跡的活動面,鹽工能在此避風(fēng)擋雨遮陽,也可臨時住宿”⑦。點火煮鹽時,工人先進入工作間的最底層,向西部的燒火坑內(nèi)堆放柴草,然后在燒火坑西側(cè)的火門內(nèi)點燃柴草。柴草燃燒產(chǎn)生的煙氣攜帶著熱量,由東向西依次經(jīng)過燒火坑、橢圓形灶室、長條形灶室,用以烘烤盔形器中的鹵水,使水分蒸發(fā),析出食鹽,最后煙氣由三座煙囪排出灶外。三個煙囪一起排煙,在加速排煙的同時,又可加速燃料的填入,增強火焰的力度,使更多的熱量傳入灶室內(nèi),使鹵水的水分盡快蒸發(fā),從而加速食鹽的析出。
(三)制鹽方法:烘烤裝滿鹵水的盔形器
商代山東的制鹽原料為天然地下鹵水,制鹽工具為盔形器??纹鳛猷鞯谉o足的頭盔形泥質(zhì)瓦器,根據(jù)文獻與考古資料可知,使用盔形器煮鹽的方法是先在灶室內(nèi)搭設(shè)網(wǎng)狀架子,在網(wǎng)口處鋪墊圜底狀草拌泥紅燒土,然后將裝滿鹵水的盔形器放置在紅燒土上,最后點火烘烤盔形器,使鹵水的水分蒸發(fā),從而析出食鹽。
盔形器為商代的煮鹽工具,上引《熬波圖》說元代使用鐵鍋煮鹽,鐵鍋也為圜底無足的器具,與盔形器的形狀有相似之處。先秦時有用無足器具燒煮水或食物的記載,如炊器“鑊”為無足容器,《淮南子·說山訓(xùn)》云:“嘗一臠肉,知一鑊之味”,高誘注云:“有足曰鼎,無足曰鑊。”①因其無足,就被安置在爐灶上來烹煮食物?!吨芏Y·天官·亨人》云:“亨人掌共鼎鑊,以給水火之齊。職外內(nèi)饔之爨亨煮,辨膳羞之物?!编嵭⒃疲骸办?,今之灶?!雹阼Z應(yīng)是安放于爐灶之上,爐灶將鑊托起,然后進行烹飪。
與此類似,古時煮鹽是用特殊裝置將圜底的制鹽工具牢固地架起,然后在灶坑內(nèi)點燃柴薪,用火焰燒烤制鹽容器的圜底?!栋静▓D》云:“裝柈之時,每一柈先用大磚一千余片,向灶肚中間砌磚柱二行。昔者鑄鐵為柱。灶口前后各砌二磚柱為門,柈外周圍用土墼疊為墻壁,從地高二尺余,堅固筑打。閣柈于上,三五日一次別換砌裝?!雹廴缤镀麒Z一樣,元代煮鹽的大鐵鍋亦安裝在爐灶上。安裝鐵鍋時,先用一千多塊大號磚頭,在爐灶內(nèi)的中間部分砌成二行磚柱,來支撐鐵鍋。灶口的前后也各自砌成兩個磚柱為門,同時也是支撐鐵鍋,鐵鍋外圍壘成土墻來穩(wěn)固鐵鍋。
與此相似,考古發(fā)掘表明,商代雙王城遺址的鹽灶內(nèi)放置盔形器制鹽時,是在灶室內(nèi)搭設(shè)網(wǎng)狀架子,在網(wǎng)口處鋪墊圜底狀草拌泥紅燒土,燒土上放置裝滿鹵水的盔形器,燒土與盔形器底部的形狀相適合,能使盔形器穩(wěn)固地立于其上。工人們又在盔形器之間塞上碎陶片,便于盔形器能穩(wěn)定地站立,然后再燒火煮鹽,隨著水分的蒸發(fā),食鹽就結(jié)晶析出,附著于盔形器的內(nèi)壁上。待水分完全蒸發(fā)后,工人就取下盔形器,將其打碎,取出鹽塊④。
商代山東制鹽工人在秋冬時打柴割草,作為來年煮鹽的燃料。《管子·輕重丁》云:“北方萌者,衍處負海,煮泲水為鹽,梁濟取魚之萌也。薪食?!雹萆綎|北部的百姓,除了煮鹽,還在河流上設(shè)置河梁捕魚,同時入山打柴來煮鹽蒸魚。商代時該地區(qū)的制鹽工人亦應(yīng)是自行打柴。打柴的時間可由《熬波圖》所記和壽光、南河崖的考古遺跡來推知,其應(yīng)在秋冬兩季。《熬波圖》所記元代下砂鹽場工人的打柴時間是在立秋之后,其文云:“春首,柴苗方出,漸次長茂,雇人看守,不得人牛踐踏,謂之看青。及過五月小暑,梅雨后,方可樵斫。”⑥在梅雨季節(jié)后,才能入林砍伐木柴。梅雨季節(jié)結(jié)束于七月的中旬,此時離立秋不遠。引文說梅雨季節(jié)后才可打柴,說明此地可能是在立秋后開始伐薪。這符合自古以來的規(guī)則,古時都是在秋冬季節(jié)砍伐木柴,如《禮記·王制》云:“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孔穎達正義云:“謂十月時。按《月令》季秋‘草木黃落’,其零落芟折,則在十月也。故《毛詩傳》云:‘草木不折,不操斧斤,不入山林’,此謂官民揔取林木?!雹哂纱丝芍湃硕嗍窃谇锒畷r砍伐木柴。這樣在獲得木柴的同時,又利于林木恢復(fù)生長,如《孟子·梁惠王上》云:“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壁w岐注云:“時謂草木零落之時,使材木茂暢故有余。”孫奭正義云:“斧斤以草木零落之時入山林,不以草木生長之時入之,則材木不可勝用也?!雹偕衔摹栋静▓D》的引文也主張保護林木的正常生長,所以下砂鹽場的工人應(yīng)是在立秋之后開始砍柴。商代制鹽工人已經(jīng)懂得這種合理開發(fā)自然的道理,如考古資料表明雙王城的制鹽工人是在秋冬季節(jié)收割柴草。商代燃料除了木柴外還有干草,作為燃料的草本植物,最佳收割時間應(yīng)為秋末冬初。干草燃料中需求量最大的是蘆葦,其除作為燃料外,還用于鋪墊鹽棚頂、編制井圈,井圈安置于汲取鹵水的坑井內(nèi),以防止井壁塌陷。另外,只能在隆冬時節(jié),待河水、湖水上凍后,人們才能進入那里收割蘆葦。因此,在秋末冬初和隆冬季節(jié),工人們從居住地返回鹽場周圍,收割柴草,為來年煮鹽做準(zhǔn)備②。同時,山東廣饒縣南河崖制鹽遺址表明,商周時期的制鹽工人確于秋冬季節(jié)回到過鹽場附近。研究者采用西方生長線分析法,來考察南河崖遺址出土的工人當(dāng)時收藏的文蛤,通過對這些文蛤生長線的分析,確定其死亡時間為入秋降溫以后,這表明工人于秋季回到過鹽場,在秋季進行過與煮鹽相關(guān)的活動③。這些文蛤是工人在秋季回到鹽場時收集的,可能想帶回聚落食用,但忘在了鹽場,鹽場秋季不煮鹽,引文說工人回到鹽場是進行與煮鹽相關(guān)的活動,那就只能是收割柴草了。
古時收割、剁碎木柴,多是用刀、斧等堅硬的利器,而收割干草就用鐮刀一類的工具。《詩經(jīng)·齊風(fēng)·南山》云:“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笨追f達正義云:“言析薪之法如之何乎,非用斧不能斫之?!雹芡?,同為利器的刀,亦可將木柴砍斷,如李屋遺址就出土了收割工具石刀,還有石鐮,兩者共有6件。石刀應(yīng)是收割木柴的,石鐮?wèi)?yīng)是收割葦草的。遺址內(nèi)還有收割工具蚌鐮和蚌刀,保存較好者有帶齒蚌鐮和弧刃蚌刀7件⑤。蚌鐮、蚌刀質(zhì)地較脆,應(yīng)是用來收割葦草的。
商代時柴草的收割量應(yīng)是非常大的,因為制鹽時柴草的消耗量非常大,如雙王城遺址的一個鹽灶一次舉火可制鹽上千斤⑥,這就要耗費大量的柴草,其具體數(shù)量可由《熬波圖》推知,其文云:“上則月分鹵咸,每鹽一引用柴百束,下則時月鹵淡,用柴倍其數(shù)?!雹摺耙睘橹亓繂挝?,當(dāng)時一引為四百斤,《元史》云:“太宗庚寅年,始行鹽法,每鹽一引重四百斤。”⑧《熬波圖》意為,鹵水濃厚時,每制出四百斤鹽,就需要柴薪一百捆,如果鹵水淡薄,每制出四百斤鹽,就需要二百捆柴薪。因為年代、地點不同,木柴的消耗量會有不同,但大致上可用其來推算一下商代制鹽時木柴的消耗量。以文獻所記為準(zhǔn),如果用的鹵水含鹽濃度高,商代時一次舉火制鹽千斤,至少要用柴薪二百五十捆,數(shù)量是很龐大的。故工人打柴時應(yīng)是非常繁忙而又疲憊的,恰似宋代柳永《煮海歌》所形容的,“鹵濃鹽淡未得間,采樵深入無窮山;……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⑨。工人為采伐足夠的木柴,忙得不可開交。
古時工人砍伐的木柴量很大,不可能光用人力來運輸,所以當(dāng)時很可能使用牛車來運輸柴草?!栋静▓D》中提到用牛車來運輸木柴,其文云:“(柴薪)束縛成箇,……逐箇搬擔(dān)堆沓……人夫牛車搬運?!雹偕檀鷷r也很可能是用牛車來運送干柴,因為如《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所言,早在商朝建立前,商人的祖先王亥就已“托于有易、河伯仆?!雹?,即借用有易、河伯水草豐美的地方馴養(yǎng)家牛。《管子·輕重戊》云:“殷人之王,立帛牢,服牛馬以利為民,而天下化之?!雹邸胺qR”的目的如《周易·系辭下》云:“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孔穎達正義云:“服牛以引重,乘馬以致遠”④。即是說馴牛的目的是要用其拉運重物。商代時人們已用牛車來運送貨物,如《尚書·酒誥》云:“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yǎng)厥父母?!眰慰讉髯⒃疲骸稗r(nóng)功既畢,始牽車牛,載其所有,求易所無,遠行賈賣,用其所得珍異,孝養(yǎng)其父母?!雹萆倘耸褂门\噥磉\送貨物,到別處去進行交換。既然牛車能用來運送貨物,同樣可用于拉運沉重的干柴,山東陽信縣李屋遺址曾發(fā)現(xiàn)商代時牛的遺骸⑥,說明當(dāng)時此地可能飼養(yǎng)著牛,這樣工人就很可能趕著牛車運送大量的柴草。
綜上,商代山東制鹽工人是聚族而居,族內(nèi)成員一起制鹽,制鹽工藝在家族內(nèi)世代傳習(xí)。制鹽工人從孟春至夏天雨季來臨之間,要到鹽場內(nèi)制鹽。在夏季雨水來臨時,工人就撤離鹽場,返回聚落居住。秋冬兩季工人回到鹽場來收割柴草,作為來年煮鹽的燃料。
(責(zé)任編輯:周 聰)
Textual Study on the Salt Making Families in Shandong Province During Shang Dynasty
Li Daming
In Shang Dynasty, the workers in Shandong, who produced salt, lived together as a family, worked together, and the technology of producing salt was passed down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within the family. The settlement of the family was outside the workshop for producing salt. In the first month of every spring, workers came to the workshop, lived here and started to produce salt. When the rainy season came in summer, workers stopped their work, left the workshop and returned to the settlement. In autumn and winter, workers gathered firewood and grass, which were fuel for producing salt in the coming year.
Shang Dynasty; Shandong; family for producing salt; method for producing salt; fuel collection
A
1003—9864(2015)01—0023—007
K223
李大鳴(1978-),男,吉林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歷史學(xué)博士研究生。
① 宋衷,注.世本八種(王謨輯本)[M].王謨,輯.北京:中華書局,2008: 37.
②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1536.
③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905-906.
④ 周祖謨.廣韻校本:卷二 [M].北京:中華書局,2004:170.
⑤ 宋衷,注.世本八種(雷學(xué)淇校輯本)[M].秦嘉謨,輯.北京:中華書局,2008: 76.
① 許慎.說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86.
② 鄭樵.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2.
③ 樂史.太平寰宇記[M].王文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 434.
④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濱州市文物管理處.山東陽信縣李屋遺址商代遺存發(fā)掘簡報[J].考古,2010(3).
⑤ 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1423.
⑥ 容肇祖.駁馬非百“關(guān)于管子輕重篇的著作年代問題”[J].歷史研究,1958(1);巫寶三.管子經(jīng)濟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 367-378;胡家聰.管子新探[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5: 363-382.
① 尸佼,著,汪繼培,輯.尸子[G]//叢書集成初編:580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 43.
② 錢穆.史記地名考[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 458.
③ 班固.漢書[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1583.
④⑥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壽光市文化局.山東壽光市雙王城鹽業(yè)遺址2008年的發(fā)掘[J].考古,2010(3).
⑤ 陳椿.熬波圖·起蓋灶舍[M].上海:上海通社,1935: 4.
① 班固.漢書·霍光傳[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2958.
② 孫詒讓.墨子間詁[M].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592.
③ 李昉.太平御覽:卷一百八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60:903.
④ 陳椿.熬波圖·起蓋灶舍[M].上海:上海通社,1935: 4.
⑤⑦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壽光市文化局.山東壽光市雙王城鹽業(yè)遺址2008年的發(fā)掘[J].考古,2010(3).
⑥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濱州市文物管理處.山東陽信縣李屋遺址商代遺存發(fā)掘簡報[J].考古,2010(3).
① 何寧.淮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8:1157.
②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662.
③ 陳椿.熬波圖·砌柱承柈[M].上海:上海通社,1935:39.
④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壽光市文化局.山東壽光市雙王城鹽業(yè)遺址2008年的發(fā)掘[J].考古,2010(3).
⑤ 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1475.
⑥ 陳椿.熬波圖·樵斫柴薪[M].上海:上海通社,1935:31.
⑦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1333.
①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666.
②⑥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壽光市文化局.山東壽光市雙王城鹽業(yè)遺址2008年的發(fā)掘[J].考古,2010(3).
③ 李慧冬,趙光國.從南河崖看魯北商周海鹽考古現(xiàn)狀[J].管子學(xué)刊,2010(2).
④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353.
⑤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濱州市文物管理處.山東陽信縣李屋遺址商代遺存發(fā)掘簡報[J].考古,2010(3).
⑦ 陳椿.熬波圖·樵斫柴薪[M].上海:上海通社,1935:31.
⑧ 宋濂.元史:卷九十四·食貨二[M].點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76: 2386.
⑨ 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48.
① 陳椿.熬波圖·束縛柴薪[M].上海:上海通社,1935:32.
② 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M].成都:巴蜀書社,1985: 5.
③ 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1507.
④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87.
⑤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206.
⑥ 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國考古學(xué)研究中心,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濱州市文物管理處.山東陽信縣李屋遺址商代遺存發(fā)掘簡報[J].考古,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