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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之“勢”內(nèi)涵辨析*

2015-02-12 13:35:22
陰山學刊 2015年2期
關鍵詞:體勢格調(diào)定勢

運 麗 君

(包頭師范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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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之“勢”內(nèi)涵辨析*

運 麗 君

(包頭師范學院 文學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勢”之內(nèi)涵是“龍學”研究的一大懸疑,諸家各有闡發(fā)。諸多時賢將黃侃“法度”說與范文瀾“標準”說歸為同轍,二者其實不同?!抖▌荨分皠荨睉肝捏w的基本格調(diào)。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勢;文體基調(diào)

羅宗強先生認為:“劉勰理論的又一獨具成就,是為中國文論提出了‘勢’命題”。但他同時坦承:“勢”,“是劉勰理論中最吸引人而又最飄忽空靈、最捉摸不定、難以把握的一個范疇?!盵1](P350)

對此,“龍學”研究者可謂心有戚戚。由于劉勰以“圖(描繪)風勢”之法寫作《定勢》,“勢之為訓隱矣”[2](P110),從古迄今,對“勢”內(nèi)涵的理解說者紛紜,歧見頗多。

一、“勢”內(nèi)涵諸家釋義

明清之際注家對《定勢》之“勢”已有關注,但多為漫評式,重在闡發(fā)研治印象、感悟。如明代曹學佺以為“勢主風,為激水曲湍自然之態(tài)”[3](P218)。清代紀昀認為文各有自然之勢,“行乎其不得不行,轉(zhuǎn)也;止乎其不得不止,安也?!盵4](P98)曹、紀二人對“勢”不作正面闡發(fā),像劉勰一樣寓義于譬喻中,釋義較為模糊。

近代黃侃探本索源,從文字考證上求解“勢”之內(nèi)涵,釋為“法度”。《文心雕龍札記》引《考工記》、《說文》、《上林賦》作詳細考訓,指出:“勢當為槷,槷者臬之假借。”“臬,射埻的也?!庇忠颉棒薄氨緸樯涞?,以其端正有法度,則引申為凡法度之稱?!钡烤故鞘裁捶矫娴姆ǘ龋S侃語焉不詳。且黃侃單純從字義訓詁上考求“勢”的內(nèi)涵,釋為“法度”,這種脫離《定勢》篇具體文本、語境解決問題的思路受到許多“龍學”研究者的置疑。劉永濟認為,黃侃訓釋“雖合雅詁,非舍人之旨”[5](P212)??苄乓舱J為這樣的解釋“輾轉(zhuǎn)互證,迂曲難通”??苄挪⒃敿毧甲C了《考工記》中“勢”的含義以證黃侃釋“勢”之不確(寇效信《文心雕龍之“勢”的辨析與探源》),其論證較令人信服。

進入現(xiàn)代,劉永濟結(jié)合情、體、勢三者關系論“勢”,提出“體態(tài)”說?!段男牡颀埿a尅氛f:“勢者,姿也。姿勢為聯(lián)語,或稱姿態(tài);體勢,猶言體態(tài)也?!薄绑w態(tài)”說確實較符合《定勢》篇中論“勢”的大量設比。但“體態(tài)”究竟為何?在古今寫作理論乃至文論中都沒有這樣的術語。顯然,“體態(tài)”這一詞語概括有欠科學、周密。但它確實啟迪學者們深入探析。

當代對《定勢》篇的研究成果甚豐。目前,持論較多者認為“勢”是“文體風格”。王元化、王運熙、張長青、張會恩、穆克宏等皆持此論。[6](P122)如王元化《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說:“劉勰提出體勢這一概念,正是與體性相對。體性指的是風格的主觀因素,體勢則指的是風格的客觀因素?!?/p>

當代第二種較為集中的觀點是釋“勢”為“趨勢”、“趨向”。如寇效信先生否認“勢”是文體風格,但又指認“勢”是“形成一定的文體風格的必然趨勢”[7](P233)。詹锳先生認為“勢”,“指的是作品的風格傾向,這種趨勢變化無定?!薄八^‘定勢’,就是要選定主導的風格傾向”[8](P62)。上述兩種觀點的共同之處是把《定勢》歸入《文心雕龍》“風格論”的范圍。

第三種觀點是內(nèi)在特點、客觀規(guī)律說。如張少康先生認為“勢”是作品本身的“客觀規(guī)律性”[9](P117)。牟世金先生指認“勢”是“隨文體的要求而形成的特點”[10](P22~23)。郁沅先生說:“‘勢’是特定內(nèi)容在一定文體中的規(guī)律性表現(xiàn)方式”[11](P235)。

四是語調(diào)辭氣說,語勢說。郭晉稀《文心雕龍注譯》指出:“勢是作品所表現(xiàn)的語言姿態(tài),即語調(diào)辭氣。本篇論述決定作品語言姿態(tài)的條件,所以叫《定勢》。”童慶炳先生認為:“《定勢》篇所講的‘勢’,是指語勢,即《通變》篇所說的‘文辭氣力’之‘勢’”[12](P12~13)。

五是文體基調(diào)說。林杉先生在對諸家觀點進行梳理和辨析后,以《定勢》篇原文為本依,提出劉勰要定的“勢”“是各種不同類型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盵13](P149)

此外,還有把“勢”釋為“文體修辭方法”[14](P223),釋為“氣勢、局勢”[15](P52),或釋為“機變”性[16](P250)等等。以上所有論證,或考據(jù)訓詁,沿波討源,或輾轉(zhuǎn)互證,旁征博引,都能從《定勢》篇找到一定的依據(jù),有相通之處,卻又很難達到共識。“勢”的內(nèi)涵究竟為何?至今懸疑未果。

二、“勢者,標準也”——范文瀾釋“勢”

范文瀾是重要的《文心雕龍》學者,曾在南開大學等講授《文心雕龍》。他著述的《文心雕龍注》(前身為《文心雕龍講疏》),??奔氈?、征引詳贍、抉幽闡微、論理深富,被譽為“龍學”的奠基之作?!胺蹲ⅰ币颉拔男臑檎撐闹畷F探求作意,究極微旨”[17](P34),對《文心》中的許多理論范疇抉幽闡微,征證考據(jù),多所發(fā)明。同樣,“范注”對《定勢》之“勢”范疇也作了深入探究、闡發(fā)。

范文瀾緊緊立足于《定勢》原文求解“勢”的內(nèi)涵。《文心雕龍注·定勢》通俗而又確切地解釋說:“文各有體,即體成勢。章表奏議,不得雜以嘲弄,符冊檄移,不得空談風月,即所謂勢也?!薄拔母饔畜w”之“體”,指文體、體式,具體指“章表奏議”等文體?!安坏谩币辉~,強調(diào)“勢”的文體規(guī)定性,“章表奏議”類文體取“勢”的客觀規(guī)定性就是“不得雜以嘲弄”。換言之,范注認為“不得雜以嘲弄”就是“章表奏議”類文體的“體勢”規(guī)定或言標準。是故,范注以“標準”釋“勢”。《文心雕龍注·定勢》說:“勢者,標準也,審察題旨,知當用何種體制作標準?!敝赋觥皠荨笔俏捏w體制“標準”。

劉勰在《定勢》篇說:“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準的乎”、“羽儀乎”、“楷式于”、“師范于”等即“以……為標準”、“以……準則”之意,與范注的“標準”一語正是同義。 劉勰與范注一正一反立論,其意是相通的、一致的,指出“勢”是文體體制規(guī)范或言標準。

范注認為,這種體制標準是文體相對穩(wěn)定的一種美學性能,是文體在產(chǎn)生和發(fā)展過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他在注釋《定勢》篇“勢者,乘利而為制也?!瓐A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句時說:“天圓則勢自轉(zhuǎn)動,地方則勢自安靜,天地至大,尚不能違自然之勢,文章體勢,亦如斯而已。”指出劉勰以自然之勢為喻的目的,是闡明體之有勢,實出自然,體勢之異出于自然,體勢有定,本于自然之理。故范注指出“勢有一定”,其意是說每種文體有與其相應的特定的“體勢”,“勢”是“體”一種內(nèi)在規(guī)定性要素,“體”不同“勢”自不同,“勢”受“體”的支配、制約,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客觀規(guī)定性,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诖耍段男牡颀堊ⅰざ▌荨烽_篇批判了兩種“體勢”說,曰:“所謂勢者,既非故作慷慨,叫囂示雄,亦非強事低回,舒緩取姿?!边@里明確指出,“勢”不是寫作主體表現(xiàn)于文章中的氣勢、文勢,亦非寫作主體主觀上的“強事低回,舒緩取姿”,即“勢”不是作者主體風格,在“體勢”問題上,客觀因素應為主宰,體勢首先得順應文體自身的客觀要求。故范注說:“此篇與體性篇參閱,始悟定勢之旨”。《體性》篇專論作家主體風格,而劉勰一向視“一意兩出”為“義之駢枝”(《镕裁》),當然不會在《定勢》篇再論寫作主體風格。

范注的上述闡發(fā)是完全符合《定勢》原文的。劉勰以物作比來闡明文體之“勢”?!抖▌荨氛f:“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fā)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p>

劉勰在這段話中強調(diào)了“勢”的兩個特點:

一是說不同的“體”具有不同的“勢”,“勢”生于體并受體支配、制約。澗體曲折,澗水相應受體的制約形成了曲折回旋之“勢”,受圓體的規(guī)束,相應形成了轉(zhuǎn)動的“勢”態(tài),方體,其勢“自安”,“槁木”,其勢“無陰”。文體與其 “勢”的關系也和自然之體、勢一樣,具有“勢不自成,即體而成”、受體規(guī)范的特點。黃侃說:“離體立勢,雖玄宰哲匠有所不能也?!盵2](P110)這種理解是正確的。勢由體定,不同的文體必然具有各自相應的、不同的“勢”。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郭鵬先生說“定勢”之“定”具有“辨體”的意味。[18](P228)

二是說,“勢”是“體”與生俱來的,二者在生成上是共時性的,勢定難違。

圓形物體易于滾動,當物形為圓時,“滾動”的自然之勢同時已為圓形物所具備,“槁木無陰”,當樹木枯槁時,“無陰”之勢同時生成?!拔恼麦w勢,如斯而已”。故《定勢》贊曰:“形生勢成,始末相承”,就是強調(diào)“勢”在文體產(chǎn)生時已同時自然地生成了。有的研究者認為“形生勢成,始末相承”,是說“由情而體,由體而勢,是文學作品形成的自然程序”[19](P23~24),這種理解是欠妥的?!靶巍焙汀皠荨痹谏缮喜皇菤v時性的,而是共時性。這一點驗之于實踐信而不爽。從文體的生成看,一種文體從適應表現(xiàn)特定社會生活的需求產(chǎn)生,到經(jīng)過漫長的、約定俗成的發(fā)展逐步穩(wěn)固定型,“勢”作為文體必不可少的內(nèi)在要素,和文體同時生成。如蕭統(tǒng)說:“美終而誄發(fā)”(《文選序》)。為了褒美死者,產(chǎn)生了誄這一文體?!罢C體”順應表達“哀情”的要求產(chǎn)生后,“曖乎若可覿”、“凄焉如可傷”的“體勢”規(guī)范在表達的過程中同時生成并約定俗成下來。其次,從具體文章的生成看,在文章創(chuàng)作這個“因內(nèi)而符外”、化無形為有形的過程中,“形生勢成”是共時性的,不存在誰先誰后、誰為始誰為末的問題。故在這段比喻中,劉勰語意的重心在 “自然”一語上。劉勰反復以“自然”一語來規(guī)束“勢”的生成原理,屢用“自轉(zhuǎn)”、“自安”、“自然之趣”、“自然之勢”,就是要強調(diào)“勢”生成的自然、自為性與規(guī)律性。劉勰指出,圓體的“自轉(zhuǎn)”之勢,方體的“自安”之勢,都是即“體”而生、“體”與生俱來的,是自然的、不得不然的趨勢。說明“勢”不是人為強加的,它是事物本身運動的必然趨勢與客觀規(guī)律。冠效信說:在“任自然這一點上”,劉勰是要“說明‘勢’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和趨勢”。[7](P156)其意正是強調(diào)“勢”的客觀規(guī)定性。黃侃亦言:“為文定勢,一切率乎文體之自然,而不可橫雜以成見也。惟彥和深明勢之隨體,故一篇之中,數(shù)言自然?!盵2](P13~14)“體勢”既然是文體在生成和發(fā)展過程中隨體自然而成,便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勢定難違,特定的體有其相應的確定的“勢”,這是恒定的,是不以寫作主體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故“勢”不是“無定而有定”的,它本身是確定的,無需另外再定。故此,范注“勢有一定”的理解是完全符合劉勰原意的。這與黃侃“彼標其篇曰《定勢》,而篇中所言,則皆言勢之無定”的說法迥然不同[2](P110)。

在“定勢”的具體原則和操作方法上,劉勰在《定勢》篇提出“即體成勢”,后又以“章表奏議、賦頌歌詩、符檄書移”等二十多種文體的體勢標準為例,再次提出“循體而成勢”,對此,范注闡釋為“體勢相因”。范注曰:“體勢相因,即文非最休,亦可以無大過矣?!奔粗赋?,“體勢相因”乃是文體寫作的最基本要求,只有依據(jù)寫作體裁表現(xiàn)出與“體”相應的“勢”,才不會出現(xiàn)“失體”現(xiàn)象。是故,范文瀾在注釋“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句時說:“此以繪事喻文勢也。勢之不得離體,猶善畫馬者不得畫犬如馬”。其意是說:馬的形體特征是一定的,如“體”,故有畫法上的基本規(guī)范,如“勢”;倘若違反了畫馬的基本規(guī)范,用畫犬的方法體現(xiàn),其“勢”與“體”不相吻合,馬也就不成其為馬,也就“失體成怪”了。因此,范注強調(diào),在“體勢”的表現(xiàn)上,要“體勢相因”,“文辭雖貴通變,而勢之大本不可背離”?!皠葜蟊尽?,指文體對“體勢”最基本的要求,概相當于劉勰所說的“總一之勢”,要求寫作者從宏觀上、總體上遵守各類文體的體勢規(guī)范,寫出合體的文章。

從上引范注闡述可見,范注指出“勢”是文體體制方面的“標準”,是受體支配的,特定的“體”有與之相應的“勢”,這是文體自然生成的,是客觀、恒定的,寫作時必須做到“體勢相因”,才不會因“訛勢”而“失體”。這些闡述不僅和《定勢》原文緊密契合,而且范注釋“勢”為文體體制的“標準”是有所指的,這與黃侃抽象地釋“勢”為“法度”完全不同。但“勢”究竟是文體體制方面的什么標準,惜范注言猶未盡,融而未明。

三、“勢”是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

劉勰說:“將核其論,必征言也”(《征圣》),“勢”的內(nèi)涵為何,必須以《定勢》篇和《文心》原文為本依來求解、印證。

其實,除了形象的比喻外,《定勢》篇有一段較為關鍵的話說明什么是“勢”: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p>

在這段話中,劉勰以歸類的方式指出所例各類文體基本的體勢標準。如“章表奏議”類文體體勢標準是“典雅”。那么,劉勰用“典雅”和“清麗”是表明“章表奏議”與“賦頌歌詩”類文體什么規(guī)定性要素呢?張燈先生有句話說得非常好,要想準確解釋“勢”,除了勢字本身的訓釋外,還應看“在其創(chuàng)作論中應屬何種概念范疇”[20](P54)。我國寫作理論中的范疇、術語是傳承發(fā)展的,我們用范文瀾的“標準”或當代學者的“內(nèi)在特點”、“規(guī)律性表現(xiàn)方式”來釋“勢”,與古今寫作理論概念、術語并不對接,也不準確。那么,“勢”是當代諸多學者所言“文體風格”嗎?研究《文心雕龍》必須注意到一點,劉勰對《文心雕龍》中理論范疇的概括和命名,往往賦予其獨特而各自不能取代的內(nèi)容和深義,而如果把“體性”之“體”與“定勢”之“勢”都解作“風格”,就值得考慮了。故郁沅先生在將《體性》中的“八體”與《定勢》中的“六類”(典雅、清麗、明斷等)進行精細的比對、嚴格的推理論證后指出:“《體性》篇中的‘體’這一風格概念,既指主體風格,也指文體風格。”故他指出:“既然‘體’已經(jīng)包括了文體風格”,劉勰就沒有必要“再另立一個‘勢’來指文體風格了”[11](P229)。他的論證是很有說服力的。涂光社先生在《文心雕龍·定勢論淺說》中也表示反對:“倘將含有風格因素的術語,如像《文心》中的‘體’、‘體勢’、‘勢’統(tǒng)統(tǒng)不加區(qū)別地釋為風格,至少是忽略了它們各自不能取代的特點,這樣做造成了概念上的混亂?!盵21](P1112)石家宜先生結(jié)合《定勢》篇的主旨及《文心》的理論體系等問題駁斥“文體風格”說,他認為《定勢》篇的主旨并非“討論風格形成的客觀因素”,“如果把《定勢》篇僅僅看成是論述風格形成的客觀因素,那就很有可能掩蓋了劉勰以‘定勢’命篇的更深一層的用意。”[16](P243)這些意見是非常有見地的。“文體風格”說的思路雖然大體可行,但用“文體風格”概括“勢”的內(nèi)涵,這一提法是不妥當?shù)?。其實,研究問題的角度和方法是非常重要的。范文瀾先生屢言:《文心雕龍》是一部“作文法則”[22](P213)。從寫作理論的角度來看,我認為被時賢劃歸于“創(chuàng)作論”部分的《定勢》篇,所謂“勢”是指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

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概指寫作一類文體時應有的態(tài)度、情調(diào)、韻味、情緒等融合后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總的共同性。它是文體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順應文體表現(xiàn)內(nèi)容的需求而自然生成、并逐漸穩(wěn)固下來的審美定式,是基于共同文化、審美心理之上的傳統(tǒng)規(guī)范。因此,《定勢》篇一開始便以“機發(fā)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勢也”為例,說明“形生勢成”、“體以定勢”、勢定難違的道理。每種文體都有其相應的基本格調(diào),如“賦頌歌詩”類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就是“清麗”,盡管因?qū)懽髦黧w“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而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特點,但總的基調(diào)是無法更改的,劉勰提出寫作必須符合“總一之勢”,范注曰:“總一,猶言一體,雅體不得雜以鄭聲也”。又曰:“文辭雖貴通變,而勢之大本不可背離”,其意是說寫作主體在創(chuàng)作中可以發(fā)揚個性風格,但不可違背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對寫作該類文體所有作品具有普遍的統(tǒng)攝、規(guī)范作用。故劉勰說:“模經(jīng)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暗溲拧迸c“艷逸”是“經(jīng)”和“騷”兩類文體固有的基本格調(diào),所以模仿它們寫成的文章也會獲得與其相同的文體基調(diào)。但不同類型的文體,基本格調(diào)不同,這是文體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積淀而成的審美規(guī)范,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又是“熔范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逾越”的,即強調(diào)“勢”所具有的辨體的嚴格性。劉勰非常重視在“雜體”中進行“銓別”,以防因“訛勢”而造成“失體成怪”。范注曰:“功在銓別,即所謂定勢”,指出“銓別”的關鍵是“定勢”,道出了劉勰以“定勢”命篇意在強調(diào)寫作中通過銓別體勢來辨體、定體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故,劉勰提出寫作要“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因情立體”,即從所要表現(xiàn)的情感、思想出發(fā),來選擇、確立相應的文章體制。如“悲悼之情”與“祝賀之意”有別,必然要選擇不同的文體去承載?!凹大w成勢”是說,特定的文體必須表現(xiàn)與之相應的體勢。如祝賀類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是“修辭立誠”(《祝盟》)、喜慶、熱烈,如果寫得悲傷、凄苦則“失體成怪”了。故當不同的“情”選擇與之相應的“體”去承載時,不同的文體應表現(xiàn)出相應的體勢,曰“循體成勢”、“隨變立功”。“隨變”二字,并不是隨意變換文勢,而是說應隨著文體不同表現(xiàn)與之相應的體勢。

此外,范文瀾雖未明確闡釋“勢”的內(nèi)涵,但從范注對“訛勢”的論述上,其實可以看出“勢”的內(nèi)涵所指。

范文瀾在注釋《定勢》篇“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茍異者以失體成怪”句時說:“彥和非謂文不當新奇,但須不失正理耳。上文云‘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羽儀乎清麗’,言文章措辭,勢有一定,若顛倒文句,穿鑿失正,此齊梁辭人好巧取新之病也?!乐髡?,或捃摭古籍艱晦之字,以自飾其淺陋,或棄當世通用之語,而多雜詭怪不適之文,此蓋采訛勢而成怪體耳?!?/p>

范注認為,每種文體的體勢有一定審美規(guī)范,即“勢有一定”,如“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典雅”就是“章表奏議”類文體規(guī)范的“體勢”,是故寫文章措辭造句,應受該類文體體勢支配、為表現(xiàn)體勢服務,此即劉勰所言“宮商朱紫,隨勢各配”。而齊梁時代的作者,或“顛倒文句”,或“棄當世通用之語”而“捃摭古籍艱晦之字”,或“多雜詭怪不適之文”,選詞造句一味“好巧取新”,違反了文體體勢規(guī)范,造成了“訛勢”,進而導致“怪體”。

范文瀾在注釋《通變》篇“宋初訛而新”句時又征引孫德謙《六朝麗指》所言進一步強調(diào)這一點。孫德謙曰:“文心通變篇宋初訛而新。謂之訛者,未有解也。及定勢篇則釋之曰‘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觀此,則訛之為用,在取新奇也?!薄坝瀯荨庇泻挝:δ??范注引孫德謙進一步指出:“詭更文體”。為此,他特意例舉江文通為蕭拜太尉揚州牧表“若殞若殯”句所用“殯”字之誤,說明“章表之體,理宜謹重”,而“殯”字之用,則“惟務新奇,訛謬若此也”??梢?,孫德謙之所以認為“殯”字用得有誤,是因為它破壞、違反了“章表”體“謹重”的“體勢”寫作規(guī)范,造成了“訛勢”,進而“詭更文體”。而孫德清所言的“謹重”意同于劉勰所言“典雅”,正是指“章表”類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

再次,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是從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取事、用辭等多方面綜合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整體性的審美感受。它作為文體本身固有的內(nèi)在要求和審美規(guī)范,也對作品構(gòu)成的方方面面進行約束和規(guī)范。范注說:“勢者,標準也?!瓨藴始榷?,則意有取舍,辭有簡擇?!敝赋觥耙狻?、“辭”都受到“勢”的約束。劉勰說:“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就是從“意”與“辭”兩方面談與“勢”的關系?!抖▌荨菲f:“宮商朱紫,隨勢各配”。也道出了“勢”與文辭之間的關系。文辭受文體基調(diào)的支配、制約,為烘托、表現(xiàn)特定的文體基調(diào)服務。劉勰批評“尚勢不取悅澤”的做法,提出“勢實須澤”的觀點。范注曰:“悅澤為潤色。勢實須澤,猶言文之體式雖合,而辭句之潤色,所以助成文體,安可忽乎?!敝赋鰧懽髡邞酝滋?、生動的言辭鮮明的表達出文章的基本格調(diào),這樣才能使文章更合體,使表意更鮮明。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更通俗地以“營造”為喻說明這個道理。他舉例說,為了表肅敬之情,所以選擇營造宗廟之作,此好比“因情立體”。宗廟的基本格調(diào)是莊嚴肅穆,故宗廟的結(jié)構(gòu)規(guī)模,“宜極莊嚴宏麗之致”,“宗廟之中,大而一楹一柱,小而一戶一牖”,都應與宗廟“莊嚴肅穆”的基本格調(diào)相合,“繡閎香幃”、“茅茨土階”都不莊嚴敬重,所以皆不可施。這樣“使人入其中者,一望而生恪恭寅畏之心”,最終能完美地達到表肅敬之情的目的。劉釋也是強調(diào)文體體勢應與作品的內(nèi)容表現(xiàn)、情感抒發(fā)、謀篇布局、遣詞造語等保持一致、和諧、統(tǒng)一和完整,并通過這些因素綜合體現(xiàn)出來。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文心雕龍注·定勢》說:“本書上篇列舉文章多體,而每體必敷理以舉統(tǒng),即論每體應取之勢?!薄段男牡颀堊ⅰた傂g》強調(diào):“審定體勢,上篇所論是也?!苯沂玖恕段男牡颀垺贰罢撐臄⒐P”的主要目的是“審定體勢”。而詳察“論文敘筆”之“敷理以舉統(tǒng)”中所論各種文體之“大體”,其主要內(nèi)容確實在于規(guī)范文體的基調(diào)特色與寫作要求。如寫作“詩”體,要求“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寫作“賦”體:“義必明雅”、“辭必巧麗”、“麗辭雅義,符采相勝”(《詮賦》);“駁議”寫作:“標以顯義,約以正辭,文以辨潔為能”、“事以明核為美”(《議對》);寫作“論”體:“義貴圓通,辭忌枝碎”(《論說》);寫作“連珠”體要“義明”、“辭凈”、“事圓”(《雜文》);“頌”體應寫得“義必純美”、“辭必清鑠”(《頌贊》);寫作“盟”體要“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祝盟》);寫作“銘”體“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銘箴》),以此達到“體貴宏潤”的“總一之勢”,等等。從上述所舉文體所規(guī)定的成體規(guī)范看來,“雅潤”、“清麗”、“明雅”、“清鑠”、“確切”、“宏潤”、“辨潔”、“明核”等各體的“大體”、“大要”,與《定勢》篇列舉的“典雅”、“清麗”、“弘深”等體勢要求具有質(zhì)的相同性,就是指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且是從義、辭等多方面規(guī)約的?!抖▌荨氛f:“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章表》說:“章以造闕,風矩應明”;“章式炳賁,志在典謨”;“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淺”。其意是說,一則,章是上呈朝廷的,風姿和矩式應當明朗;二則,章要以典謨?yōu)榉妒?,其體制應光彩顯耀重于文飾;三則,章類文體內(nèi)容的表達要既精要又不疏略,既明顯而又不膚淺。此即從風姿、矩式、修辭、內(nèi)容表達等各個方面對“章”類文體基本格調(diào)的表達提出約束、規(guī)范,其總的要求正是“典雅”。

綜上所述,范注以文體“標準”一詞闡釋“勢”的內(nèi)涵,雖所指不夠明確,但依據(jù)《定勢》原文所述及范注對《定勢》篇的闡釋,筆者認為,“勢”就是指文體的基本格調(diào)。劉勰寫作《定勢》的目的,是針對當時“訛勢”、“失體成怪”的文弊,提出“勢”這個范疇,確定“循體成勢”等原則為補偏救弊的藥方,以從根本上防止和糾正“體勢”訛變,抵制當時“逐奇失正”的訛濫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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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 宇〕

An Analysis of the Connotation of “Shi”In Fan Wenlan’s “The Annotation of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YUN Li-jun

(School of Libral Arts, Baotou Teachers College; Baotou 014030)

The connotation of “Shi” is a big suspense of the research of “Dragon Study” on which many researchers have comments. Researchers tend to classify the “Moral Standard” of Huang Kan with Fan Wenlan’s “Standard”; however the two are in fact different. The thesis focuses on the conclusion that “Shi” of “Ding Shi” refers to the basic essay style.

Fan Wenlan; “The Annotation of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Shi”; Basic essay style

2014-09-10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等學??茖W研究項目“《文心雕龍》范注中的‘文術論’研究”(NJSY11157)部分研究成果。

運麗君(1975-),女,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人,碩士,包頭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創(chuàng)作理論和寫作研究。

I044

A

1004-1869(2015)02-00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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