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在上海的，在上海念書，在上海學(xué)戲，在上海蘭心大戲院實習(xí)演出。在抗戰(zhàn)勝利后，我父親在中國大戲院、天蟾舞臺演出，我都跟著。我整個青少年都是在上海度過的。父親是怎么培養(yǎng)我的，我可以把他的理念具體地跟大家介紹一下。

記得10歲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xué)。父親讓我演《三娘教子》的薛倚哥，他一看我的嗓子、扮相都可以，就決定讓我繼承梅派。那時還是日本占領(lǐng)時代，抗戰(zhàn)還沒有勝利，我常聽父親的唱片，高亭公司、百代公司的。我覺得好聽，特別愛聽他的《太真外傳》、《天女散花》，我就會唱這些。后來我父親說：“你先別聽我的唱片?！彼殉际掌饋?，給我從北京請來開蒙老師王幼卿，絕對是頂尖的好老師，打基礎(chǔ)。教昆曲的是朱傳茗朱老師，教花旦是朱琴心朱老師。甚至那時候小生茹富蘭老師在上海教戲，我父親讓我跟茹先生學(xué)《雅觀樓》、學(xué)《群英會》。我當(dāng)時還很不理解，讓我學(xué)《群英會》干嗎？父親說得好好學(xué)《雅觀樓》，拉身段。那幾年除了上學(xué)念書，就在家里學(xué)戲。父親非常強調(diào)尊師，跟我說“王幼卿王老師要給你教開蒙戲，有一條你要記住。你可別聽我的片子，這出戲王老師怎么教你怎么唱，你別說我爸爸那個腔是那么唱的，你這個不對。要是讓我知道了可不饒你”。

我當(dāng)時開蒙的戲不是《霸王別姬》、《宇宙鋒》這些戲，都是《蘆花河》、《祭江》、《祭塔》、《桑園會》《六月雪》、《南天門》這些所謂骨子老戲，《武家坡》之類的就更不在話下了，還有很多那時就已不在舞臺上演唱的戲，像《孝感天》、《孝義節(jié)》，連《賀后罵殿》都教給我，我那時也不敢說怎么不教我《霸王別姬》、《貴妃醉酒》。后來我大膽跟父親說，父親說：“你先把這些戲?qū)W好了、唱準(zhǔn)了。”現(xiàn)在我回憶那些年打下的基礎(chǔ)，非常感謝父親，他沒有讓我學(xué)應(yīng)時當(dāng)令的那些戲，他說“你先別學(xué)，你就學(xué)這些開蒙戲”。我學(xué)了不下二三十出，包括朱傳茗老師的昆曲，我也學(xué)了七八出。陶玉芝老師不單單給我教《金山寺》、《斷橋》、《虹霓關(guān)》，連好多開蒙的武戲都讓我學(xué)，學(xué)《扈家莊》的扈三娘，還練打出手?，F(xiàn)在我回憶起那個時代有那么多的好老師教，非常非常幸福，大體都能學(xué)到一些真諦。那時我在蘭心大戲院跟夏聲戲校合作，寒暑假正是我唱戲的時候，因為平常還要念書。演戲的時候，也是老師們在后臺看，看完以后繼續(xù)給我說。我覺得我的學(xué)戲經(jīng)歷，雖然沒在科班，但是當(dāng)時父親能想到的、為我提供的這些老師，真是讓我覺得像在藝術(shù)的天堂一樣。

抗戰(zhàn)勝利以后，我要登臺了。我父親演《游園驚夢》，讓我演春香；演《金山寺·斷橋》讓我演青蛇。因為李世芳，我的師哥，當(dāng)年在上海陪我父親演《金山寺·斷橋》的青蛇。我父親非常喜歡他，覺得他演得非常合適。1947年世芳飛機失事以后，我父親非常傷心，還為他唱過好幾場義務(wù)戲。他再也不動這出《金山寺》了，因為一到臺上就想起世芳。我母親說：“你得培養(yǎng)葆玖唱這些戲，別想著世芳再把葆玖都給耽誤了?！备赣H這才給我排《游園驚夢》、《金山寺·斷橋》，跟他同臺演出。

抗美援朝期間，父親去朝鮮慰問演出，同行的有程硯秋先生、馬連良先生、周信芳周院長，李玉茹姐姐也去了。我和羅蕙蘭給程先生的《三擊掌》演兩個丫鬟，我看程先生在后臺時裙子到他的小腿那里，等到一出臺，程先生存著腿，一下就矮了下去。這一出《三擊掌》，看不到程先生的腳，他蜷著身子走了一出。后來我問程先生：“您累不累?。俊背滔壬f“你練好了就不累了”。我父親跟我說，“你好好跟程先生學(xué)腳步”，程先生就給我說步法。我父親還讓我跟尚小云尚先生學(xué)《漢明妃》，那戲多少身段?。∥衣犝f尚先生教學(xué)生，走不上來要打人的，很害怕。尚先生說：“我不會打小九的，我好好教他?！敝豢上]有教成，我后來跟尚先生的得意門生楊榮環(huán)楊老師學(xué)了幾段《漢明妃》，身段非常復(fù)雜。包括跟朱琴心學(xué)《鴻鸞禧》、《得意緣》。我覺得演員確定一個本職以外，其他的都得學(xué)一點，不知道哪出戲就會用上。尤其是武的，我父親讓我學(xué)《群英會》，包括姜妙香姜老師給我說的《轅門射戟》。等我把這些戲都學(xué)完，再看我父親的演出，我就不是學(xué)他的某一個身段了，而是從宏觀上來看他的感覺。他能做到來什么是什么，這跟他的基本功絕對是分不開的。

父親培養(yǎng)后繼，不單單是我，包括世芳，還有言慧珠、李玉茹、童芷苓，包括在座的李薔華老師與她妹妹李薇華，那時都經(jīng)常到家里來，父親首先從技巧上說戲，但他不單單從技巧出發(fā)，更重要是說文化層面的東西。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言姐姐，她說：“我演洛神，老演不出您的仙氣，您能不能給我說說仙氣在哪？”父親就樂了：“我也不知道仙氣在哪”，“你是不是應(yīng)該讀讀《洛神賦》?。堪巡茏咏?、甄后、宓妃他們之間的歷史淵源讀一讀，也許對你演洛神有好處?！毖越憬惴浅?zhí)著，父親演戲走幾步，蠅帚抬到哪，眼神到哪，她記的絕對是百分之百的標(biāo)準(zhǔn)，父親說：“你的準(zhǔn)確我很肯定，但你不是在演洛神，你是演我梅蘭芳啊，這么學(xué)是學(xué)不出仙氣的……如果你要演《太真外傳》，你先念念《長恨歌》，‘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知道唐明皇、楊貴妃的愛情，才能把楊貴妃的喜怒悲哀演出來?！备赣H喜歡畫畫，抗戰(zhàn)的時候他留胡子，不唱戲，畫觀音、畫天女、畫達摩各種手勢，這種文化都在他的大腦里深存。他給我說《天女散花》，說“天女的手勢不能胡比劃，凡是一個手勢，都代表一個佛教故事，你必須要看看五百羅漢的造型?！彼麖奈幕嵌壬蟻韱⑹疚遥夷贻p的時候并不懂，叫我看我就看，教我學(xué)我就學(xué)?，F(xiàn)在我的年歲大了，才體會到這是一種文化。

京劇，特別是我父親的梅派，他演的是人物。有回言姐姐問我父親，“《別姬》的劍花，您上回的走法和這次就不一樣”，父親說：“你也甭問我這個，反正我演的時候順著就過來了?！毖荨镀骐p會·寫狀》，他上來就是哭喪臉，非常難受，見到小生勉強樂一樂。我有的學(xué)生演，上來見到小生就樂。李桂枝一腦袋官司，父親就要被殺了，上來就樂，樂完了再哭，怎么解釋？技巧要在身上，但技巧要為劇中人服務(wù)。他演《霸王別姬》，上來打引子“明滅蟾光，金風(fēng)里，鼓角凄涼”，從沒有樂，念定場詩，就是在考慮戰(zhàn)爭什么時候能夠結(jié)束，我覺得父親演什么戲深入什么角色，所以他會讓言姐姐讀《洛神賦》、《長恨歌》。endprint

現(xiàn)在我常回憶父親的藝術(shù)，他完全是活學(xué)活用，演《斷橋》，一指許仙，“冤家呀”，一下戳得俞老差點真的摔倒，我父親跟著就把俞老抱起來，再一推，臺底下鼓掌，下來他跟俞老說“咱明兒就這身段了”，他并沒有特意設(shè)計，但這個動作能把白娘子對許仙又愛又恨的感情表達出來，所以說他活學(xué)活用，看到好的就用，沒有一直不變的那種心態(tài)。父親教言姐姐與世芳師哥，在馬思南路（如今的思南路）家里的三樓，讓他們先走出來，父親在一邊看?？赐暌院蟾赣H會說，“你的這個身段比劃得非常好，我演的時候也可以用上”。這說明父親并沒有“你是師傅我是徒弟，我怎么說你就得怎么辦”這種想法。

我最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上海為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在中國大戲院唱《龍鳳呈祥》，把蓋叫天蓋老請來演趙云。蓋老是梆派，過去演過梆子，他的“跑車”跟我們京劇的習(xí)慣演法不一樣，我父親跟他排戲，怎么排也排不上來，現(xiàn)場大家都覺得有點尷尬，蓋老說：“我就住在天蟾舞臺附近的飯店，你明天來我給你說?！贝蠹叶笺读耍腋赣H當(dāng)時就把他的電話和地址都記下來，第二天父親真的去了，蓋老開門一愣，說：“你真來了！”父親說：“我不會怎么辦呢！”結(jié)果蓋老就把梆派的演法真的給我父親說了一遍，父親說：“晚上演出咱們就按這個路子演了！”回家后，我跟父親說“咱們這個是京劇，您干嘛放著京劇不走，跟著梆子的路子走”，父親說：“你糊涂啊，咱們京劇的路子不是都會了嗎，咱們不會這個梆派的路子，你學(xué)完了不又多會一道蔓嘛，有什么不好呢？”這段話讓我深受感染，到現(xiàn)在還記得。

今天我們談起京劇的教學(xué)，雖然有很多老的老師都不在了，但還是有很多好老師。尤其咱們劇團演出的，退休的演員別讓他真退，還得給他請回來，五十多歲、六十多歲，正是好的時候、成熟的時候。我當(dāng)初就跟王玉珍提過意見，京劇院有多少好老師，好多都是中國戲校、北京戲校出來的，退休了都回家了，只剩下一幫年輕人，倒都是年輕的，可是跟誰學(xué)去哪？所以我建議把藝委會成立起來，把老師們都請回來，聽老師隨便說說都是在上課?。∥倚r候聽老先生們聊天，聊臺上，聊著聊著就聊出很多東西來，藝術(shù)家在一起，他們不會談股票，就會談戲談藝術(shù)。所以聽和看都是很重要的。再者老師跟學(xué)生的關(guān)系要很密切，上大課當(dāng)然可以，但是真要成角，還得一對一的細說。像當(dāng)年王幼卿老師教我，一出《玉堂春》，我都學(xué)會半年了，他還讓我唱。我說這出戲我都滾瓜爛熟了，王老師說“那不行，你還得給我唱幾十遍”。

我今天談一點想法，還是希望學(xué)校能按著我父親當(dāng)年培養(yǎng)學(xué)生的理念，請好老師，不厭其煩地給學(xué)生說。學(xué)生需要好老師拔高，但拔高之后還得見觀眾，不見觀眾，就沒有臺上臺下互動的感覺。讓學(xué)生多演出，多見觀眾。而且，老師要等學(xué)生下來就給他說有什么不足，別等過了三天再給他說，早就忘了。下來哪點不對當(dāng)時就說，學(xué)生當(dāng)時就記住了。這個很有關(guān)系。

（本文為梅葆玖先生在上海戲曲學(xué)校舉辦的“梅派藝術(shù)教學(xué)傳承”研討會上的發(fā)言，張斯琦整理，標(biāo)題為編輯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