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莊，

丁樓，

丁老嬤嬤，

丁老頭兒。

——童謠

1

雜樹林子在跑，頭上頂著火光……

天空持續(xù)泛白，像顆飽滿的露珠，在灰暗的洼地上方，晃晃悠悠，突然就滴落下來。

他聽到噗的一聲，所有的火光都熄掉了。腳下的大地，終于停止了轉(zhuǎn)動(dòng)。小樹三三兩兩，站在不遠(yuǎn)處，矮矮的，枝杈上纏著幾縷纖柔的霧絲。他從人堆里走開。他又走了回去。他的步子還很飄。地上的人，橫七豎八。他們被他趕起來，等他一轉(zhuǎn)身，就又倒臥在一起。

“嚕嚕嚕?！彼炖飭局?，在地上找來找去。

他們帶著驚恐的神情，定定地看著他，但有人在笑。是女人的聲音。

“嚕嚕嚕?！彼呦蛞粋€(gè)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在他走近之前，老頭子忙躲開了。老頭子倒臥的地方，除了一團(tuán)亂草，什么也沒有。

“你在找豬?！迸苏f。

他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對笑瞇著的小眼睛。女人赤著兩條腿，腰里纏著一塊布。

天已大亮。一只綠蟲子，晶瑩透明，從草里，嗡地飛出來，愣頭愣腦，撞到他的臉上。

在女人和阿五之間，一條印著大芍藥花的床單，被扯來扯去，像大芍藥花在迎風(fēng)擺動(dòng)。她蹬了阿五一腳，阿五翻了一個(gè)身，抱起自己的膀子，嘟囔一聲，“別跟阿五爭了?！本陀炙诉^去。她把床單蓋在自己身上，但還露著光腿和那塊布。

布是綠的，像被草染了。像片大荷葉。

“荷荷……”他咧開了嘴，臉被笑意打濕?！昂珊??！彼?。

他覺得自己的嘴角彎彎的。兩顆大門牙，被晨風(fēng)吹著，一陣一陣地發(fā)涼。

“荷荷，你知道我在找豬？”

“豬跑啦！”她翻了兩下白眼，像是很高興地說。

“我跟豬一起下來的。”他歪起他的小平頭，認(rèn)真地回憶著。他看得見自己跟豬在一起的情形。在昨夜?jié)鉂獾暮诎道?，他坐在肥厚的豬背上，一點(diǎn)兒也覺不出行進(jìn)的顛簸，蠻舒服?！柏i掉下去了，我也掉下去了。”小平頭說。

“豬飛上天啦?！?/p>

“鳥會(huì)飛，豬不會(huì)飛?！?/p>

“豬會(huì)拱土……鉆洞?！?/p>

小平頭點(diǎn)起頭來。

“豬掉地底下去了?！彼隙ǖ卣f。他很突然地向那個(gè)稀疏的小雜樹林跑去。

2

空氣里接連傳來三聲小雜樹被折斷的脆響。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平頭折斷了三棵小樹。

……他手持一根樹枝，退著往回走。樹枝鋒利的斷茬上，亮光一閃一閃。

他們都緊張了起來，相互靠得更緊。睡夢中的阿五，輕嘯一聲，睜開惺忪的眼睛。他的腦袋直往那條床單下面鉆。荷荷順手把他抱在懷里。床單膨脹著，堆到了她的下巴。他在床單下面不動(dòng)了，陽光黃黃的，照著他那兩爿骯臟而肥大的屁股。

隨著小平頭的后退，從小雜樹林里，走出一個(gè)人來。那人背著一只糞筐，直直地對著小平頭走過來，卻好像眼前空無一人。小平頭后退的速度，越來越慢。樹枝的尖端，幾乎頂著了那人，但那人還在向前走近，樹枝就插進(jìn)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糞筐在他背上，朝空中撅了起來。一顆褐色的小糞球兒，仿佛一只老鼠，跳出了筐子。

小糞球兒跟著他們，一路蹦著，蹦著，忽然就隱藏在生機(jī)勃勃的草叢里，看不見了。

兩人一起停下。樹枝在兩人之間彎著。

小平頭看清楚了，拾糞的男人，是個(gè)少有的扁臉，眼里白多黑少，左耳朵偏大，右耳朵偏小，還是個(gè)嚴(yán)重的雞胸，好像懷里揣著筐大饃饃。小平頭一直板著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了蔑視的神情。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一陣輕風(fēng)，在陽光里飄了起來。他轉(zhuǎn)身蹲在了地上，開始默默地用樹枝掘土。拾糞的人，也移開了視線，要找什么似的，東張西望。

周圍靜無聲息。在小平頭的樹枝下面，土塊裂開，坍落?？v橫交錯(cuò)的草根，被連連扯斷，但都沒有發(fā)出聲音。

一只鳥，斜著飛過來，又啞啞地飛走了。

拾糞的人，盯住了阿五的屁股。他朝它踢了一腳，“破鍋底！”說著，就用長柄的糞鏟，把床單挑起來，向荷荷臉上，高高地掀了過去。下面露出一無遮攔的阿五。

阿五埋頭伏在荷荷胸脯上，篩糠一樣抖著。

拾糞的人，上下掀動(dòng)床單。荷荷沒有一絲反應(yīng)。

荷荷的神情，迷迷糊糊的，小眼睛像是沒有了。

拾糞的人低下了身子，像是要叫醒她。他的呼吸，已經(jīng)有些軟了。他的目光，也像被清晨的露水濡濕了。荷荷的氣息，撲到他的臉上。他的嘴皮動(dòng)了動(dòng)，馬蜂蜇了一般，可他忽聽有人大叫：

“來光春！”

他像被人打了一下，猛地直起腰來。糞筐里的糞球，紛紛灑落在地。

連阿五在內(nèi)，所有的人都循聲望去。

他們看到一個(gè)短腿的人，迅速跑了過來。他跑得氣喘吁吁的，到了近前，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一陣子，才聽他說：

“來光春，少他媽缺德！”

來光春抱著糞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

“喬助理，你問他們，我啥也沒干。”他為自己辯解，好像受了很大的冤枉，“你看見了，他們太臟了，隨處拉撒，我來給他們打掃打掃衛(wèi)生?！?/p>

“還不快滾！”喬助理破口又嚷?？蓙砉獯簺]有一點(diǎn)要走開的意思。他認(rèn)真地往糞筐里撿拾著糞便，仿佛那是些寶貴的糧食。這時(shí)候，喬助理來不及管他了。喬助理打開了手機(jī)，像對著空氣說話：

“咸魚淀，大南洼，是有一大幫憨巴子。一，二，三，四……少說也有三十多個(gè)。”

小平頭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對喬助理怒目而視。喬助理沒有看他。掛了手機(jī)，見來光春還在這兒，就沉下臉來，撇著兩條短腿，向他走近。

來光春預(yù)見不妙，背起糞筐就跑。他們看見他跑的樣子像驢，就都笑起來。喬助理也跟著笑了。

“驢，驢，驢。”阿五躺在荷荷肚皮上，抬起黑黑的指頭，含混不清地笑著說。

“你說對了，小胖子，這是頭咸魚淀的老叫驢，見是母的，他就起性?！眴讨碚f。

來光春跑進(jìn)了小雜樹林，喬助理這才注意到了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小平頭。他差點(diǎn)驚住了，身上立時(shí)起了層雞皮疙瘩。

“喬短腿。”小平頭輕輕咕噥一聲。

估計(jì)喬助理沒聽到。他清了下嗓子，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纯葱∑筋^手里的樹枝，又看看他腳下的小土坑，說：

“那個(gè)，那個(gè)，你挖坑干什么？”

“豬沒鉆洞，豬跑了?！毙∑筋^對他不理不睬，只顧說，“豬讓大卡車?yán)芰?，我的豬，我的豬……”

喬助理瞪圓了眼睛。

一顆碩大的淚珠，從小平頭眼里鉆出來，懸在那里，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散著一團(tuán)白色的光暈。

“我的豬沒命了……”他漸漸哽咽起來。他說不下去了。突然，蹲下身子，撇撇嘴，嗚嗚地哭了。

“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彼е约旱念^，反復(fù)地說，“我的豬變成碗里的大肥肉片子了。”

“別哭，慢慢說，什么豬？”喬助理拍拍他的肩頭。

“大卡車上放頭豬，人家就以為他們是賣豬的?！毙∑筋^說。他抬起頭來，看著喬助理。目光穿過淚水，像被磨亮了。“我們是豬嗎？你看看，我像不像豬？我長了豬毛？是白的，是黑的？”他一把拉住了喬助理的手，要他往自己身上摸。

喬助理下意識地把手往回抽。

“這么說，你們是讓人用大卡車運(yùn)來的，大卡車把你們往這荒野里一倒，就又開走了。缺了八輩子德的！”喬助理整理著小平頭透露的信息?！靶∑筋^，你身上沒有豬毛。你看上去還怪精神哩?！彼哪X子里跳進(jìn)來一個(gè)大大的疑團(tuán)。

——車上怎么會(huì)有一頭豬？

“姓喬的，你笨死了！”小平頭擦擦眼淚。他不哭了。他重新掘起土來。臉上干了，留下一層發(fā)亮的淚漬。他掘出了一條肥胖的蚯蚓，又掘出一團(tuán)死鳥的毛。他抓起那些腐爛的鳥毛，揚(yáng)在空中。鳥毛散落?！笆郎嫌心氵@么笨的沒有？”他頭也不抬地說。

喬助理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說對了，小平頭，我真是笨。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一個(gè)民政助理。”他在小平頭的對面蹲下來，收住笑聲，“那你說說，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笨的？”

小平頭不作聲了。土塊落到喬助理的腳上。

“你是哪兒的人？”喬助理又問他。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他不耐煩地嘟起嘴，像魚在吐一串串的水泡。

“他在找豬?！卑⑽逋蝗痪`靈地說。喬助理看他一眼，他就馬上把頭藏在毯子下面。

喬助理又轉(zhuǎn)向小平頭?！澳阌檬种敢幌乱残校銈兪菑哪睦飦淼?？是從南邊，還是從北邊？”

“嚕嚕……嚕。”小平頭看著喬助理，“正東?！?/p>

“你們是從正東來的？正東什么地方？”喬助理問，卻又嘆了口氣，“你就是告訴我你們是從正東來的也沒用，車輪印到了花鼓村的公路上，就找不到了?！?/p>

“嚕?！?/p>

“你仔細(xì)想想，還能記起什么？”

小平頭把嘴唇一咬，他不想再開口了。

荷荷一挺胸脯，唱了起來。

小平頭停下掘土，凝神聽著。

喬助理又在對著空氣說話?？諝饫镉袀€(gè)王局長，他們看不見他。

合上手機(jī)，喬助理吩咐小平頭：

“你看好他們，不要讓他們亂跑，我去給你們弄些吃的?！?/p>

“阿五餓！”阿五從綠布下面探出頭來，叫道。

“你耳朵倒尖。”喬助理說。

荷荷還在唱。

“咱金鄉(xiāng)縣不會(huì)把你們?nèi)酉虏还?，咱金鄉(xiāng)縣會(huì)想方設(shè)法，把你們一個(gè)個(gè)送回老家去?！眴讨砜粗腥耍f。他沿著原路走開了，走了七八步，停下來?！靶∑筋^?！彼?，“小平頭，你不瘋，也不傻，對不對？你很正?！∑筋^啊，你聽著，這里暫由你負(fù)責(zé)，等我回來，女十二名，男二十五名，共三十七名，到時(shí)候，一個(gè)都不許少！”

“錯(cuò)了，三十六……”小平頭嘀咕。

“你說什么？”喬助理沒聽清，向他探著耳朵。

小平頭忽然醒悟到，忘了把自己算進(jìn)去，臉就登時(shí)紅了。紅得像荷荷的乳頭。喬助理不知道他的臉為什么那么紅，見他又沉默下來，就繼續(xù)走下去。走到那道土坎下面，扶起一輛自行車，騎著，“嘩嘩啷啷”地離開了大南洼。

荷荷在唱。鮮紅的乳頭挺著，像要流出血來。綠色的荷葉上，開出花來。

“哦，荷荷，荷荷……”小平頭輕聲念叨。他沒聽清荷荷在唱什么。

3

來光春仿佛一只蒼蠅，聞到了臭味，在外面轉(zhuǎn)悠了一圈，又飛回了大南洼。他的手像個(gè)小偷，鬼鬼祟祟地伸向荷荷的身體，小平頭竟還沒發(fā)覺他的到來。

荷荷的歌聲，戛然止了。小平頭感到自己像是從半空中摔了下來。他聽到了自己“撲通”落地的聲音，同時(shí)發(fā)現(xiàn)荷荷的乳頭被一只黑色的怪物吃掉了。他沒認(rèn)出來光春。他把來光春當(dāng)成了兩個(gè)人。來光春這回沒背糞筐。他看到來光春的手快速地縮了回去，須臾之間，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烤得金黃的玉米面餅子。

但反應(yīng)更快的，還是阿五。還沒容來光春的手把餅子拿牢，就已到阿五口中了。

本來是一個(gè)時(shí)時(shí)昏昏思睡的人，見了食物，比瘋狗還瘋，張口就咬掉半塊。來光春要搶回來，他馬上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往嘴里猛塞。來光春追了一陣。他晃著兩爿屁股，跑得倒不慢。

來光春就悻悻地站住了，罵道：

“餓死鬼托生的，怎么不噎死你！”

來光春空著手往回走，小平頭就認(rèn)出了他是來光春。剛才的一幕，讓小平頭看得津津有味，咧著嘴，嘿嘿地笑。但隨著來光春的走近，小平頭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危險(xiǎn)。他身后的人，都吵著向來光春要吃的，齊刷刷伸出粗細(xì)不一的胳膊，組成了一個(gè)古怪的小雜樹林。大南洼像是開了鍋。

荷荷又唱了起來。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破毛毯外面了。她聲嘶力竭，像是在吼。

這回小平頭聽清了。那是一支簡單的，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huì)唱完的童謠。小平頭只覺耳根那里，“騰”地?zé)崃?。太陽照著他的半邊臉，熱力還在增強(qiáng)，有些中午的感覺了。但他沒有再去聽荷荷的歌聲。他緊盯著來光春。一朵火苗，從他耳根后，無聲地向下蔓延。他成了一根干燥的木柴。

來光春卻停住了。他遲疑了一下，就壯一壯膽子，迎著小平頭發(fā)黑的目光，走過去。

“那誰，就是你，”來光春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一看就知道是個(gè)明白人。”他輕輕地，“吃”地笑一聲，又恢復(fù)了剛才的表情?！澳钦l?！彼f著，心虛似的，回頭朝身后看一眼，“喬短腿都給你們說什么？喬短腿那個(gè)老滑頭，他在逗你們玩兒哩。他這是去縣城找大卡車去了，草窩鄉(xiāng)民政所沒有車。等他找來大卡車，還會(huì)把你們運(yùn)到別的更遠(yuǎn)的地方。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幾次了，都是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他們才不會(huì)管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咸魚淀的來全生，你該知道的吧，三十五歲還吃自己拉的屎。那年夏天，只身上了一趟縣城，就走丟了。聽說就是被金鄉(xiāng)縣送走的。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過去五六年了，他娘還常站在村口等他。你說可憐不可憐？”

來光春說著，用手指搌一搌眼角。他的眼睛確鑿地潮紅了。

一股玉米餅子的香味兒，從他身上冉冉地飄過來。小平頭陡然覺得自己全身像一堆沙子了。他無法抵擋地渙散下來，無力地垂著手，睜不開眼睛似的，那樣對來光春瞧著。

“那誰，你們準(zhǔn)是讓大卡車給送來的?！眮砉獯河终f，“昨天半夜，我聽到卡車響，還納悶?zāi)?。那誰，你找著卡車印兒，就直著朝東跑。過了咸魚淀，不要停。跑到公路上，你隨便就能搭上一輛車。公路上的車有的是。愣著干嗎，那誰？快跑??！”

小平頭下意識地慢慢轉(zhuǎn)了身子。他抬起腳。他跑了兩步，一腳踏空，歪斜著，掉在自己挖出的土坑里。來光春剛要去拉他，他又把腳拔了出來。他朝著東方。他看見陽光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或堅(jiān)或柔的草棵子，都一律低了頭。

他的眼前平平的了，像被巨大的車輪碾過。他看到了一條筆直的印跡，長長伸展到遠(yuǎn)處，像是金子鋪就的，翻涌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黃色光芒。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他像風(fēng)中的浮塵，暗夜的光影。他身不由己地飄了過去。他確乎不是在跑了。他騰空飛了起來，但他還是聽到一個(gè)鴨公嗓子，在他身后不停地催促：

“快跑，小平頭！快跑！別回頭！”

后來，那聲音聽不到了。

4

小平頭定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gè)村口?；腥幌氲?，這大略就是來光春所說的咸魚淀了。

果真看見自己走過來的一條路，負(fù)著一道還很新鮮的車轍，穿過一條豬腸子一樣，毫不含糊地從村里，通到另一頭去了。路面倒還是平的，南側(cè)的房舍所投下的陰影，鋸齒一般參差，短短的，并不妨礙它的黃和亮。

他走了進(jìn)去，眼前卻冒出了密密匝匝一片人，仿佛他們剛才全都蹲踞在房舍下的陰影里，一心等待他的到來。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包圍了，卻聽“呼”一聲，原來樹枝還握在自己手里。

他已經(jīng)在朝人群兇狠地奮力揮舞了。

人群很快地在他面前閃開。他們站到了路旁，幾乎全部面對著他。他們嘻嘻哈哈的，聲音嘈雜，但夾在里面的話，他還聽得懂。

“……看，大傻子！看，大傻子！他準(zhǔn)是從大南洼跑出來的。”

他憤憤然，盯住了一個(gè)男人。那男人反而笑了。他揮舞樹枝。樹枝短了些，猛劈下去，也只打著了一條肥狗。樹枝落地，戳了個(gè)坑。那肥狗是要過來嗅他的。肥狗慘叫著，夾了尾巴，逃到人們腿縫里去。他威脅著對人群注視，但并不忘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直到這時(shí)候，人群中間，也是很有些女人的。她們雖然只是像影子一樣，在小平頭的眼里翩翩一晃，小平頭仍舊分辨得出來。

人們臉上的神情，悄然起了些變化，視線已不再像最初那樣，有高有低了，而是全低著，低在他的腰部以下。有幾個(gè)人，還用自己的手指，搭扣著，做出種種淫穢的動(dòng)作。

“他媽媽的，家伙什兒夠大著哩，可別叫娘們兒看見！長他身上，這可虧了。”他們一起高聲地說。

緊接著，那些女人的臉，就從人群里，一張一張地羞愧似的，躲開去。

一個(gè)不過十二歲的女孩子，被她的娘拉著，還不住地回頭。女孩子粲然開闊的一張大臉上，一雙小眼睛對小平頭細(xì)瞇著……

小平頭的目光，凝在了上面。但他突然看不到了，女孩子跟她娘一起，消失在人后。這期間，他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七八步。

村街上的人，不但不減，還有增多的趨勢，樹枝也像不管用了。人群擠成了兩堵墻，小平頭被夾在里面?？p隙越來越小。他的眼里，漸漸有了迷茫的意思。

就有人一團(tuán)模糊著，從那結(jié)實(shí)的墻角里走出來。

小平頭握緊了樹枝，但隨后就看清楚了。

這是一個(gè)很老的女人。她步履蹣跚，拄著一根上上下下遍是節(jié)疤的木棍，在他跟前停住，總要摔倒的樣子。她那滿頭的白發(fā)，糾結(jié)著，朝上立著，像是風(fēng)在從地下，永不停歇地往天上吹。

老女人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只肥大的花褲頭子。

“穿上?！彼龑π∑筋^說。她眼目無光。她搖搖欲墜，但還不倒，仿佛有人從空中伸出手，抓了她的頭發(fā)，將她全身扯著了。

“九貴奶，你看仔細(xì)了，他是不是你家全生？”旁邊有人問。

“穿上?！崩吓硕@了似的，嘴里還是那句話。

“你沒去大南洼看看？說不定你兒子又讓人給送回來了呢。”

“穿上?！?/p>

“來光春去過了，來光春說那里有你兒子。你兒子還跟一個(gè)女的搞了對象，還商量要扯結(jié)婚證哩。那女的怪俊，也沒多長一條腿……來光春那老光棍，要跟全生搶媳婦哩?！?/p>

“穿上?！?/p>

老女人手一松，大花褲頭子就掉下來，乏軟地掉到小平頭的腳下。

大花褲頭子怕冷一樣，在地上蜷縮起來。

老女人轉(zhuǎn)過身，默默走了。沒人擋她的路。白發(fā)上指著。

……天，太陽，被老女人的頭發(fā)指著，無邊地鋪展，照耀。小平頭的目光順著，飄上去。天上沒有一片云彩，勻凈，柔和，平坦，大大地張起來，一片懸空的藍(lán)色的荷葉?！呛扇~上的花，紅的，也可能是另一種顏色，未曾有人見過的顏色，但一定開得很大。

小平頭覺得自己猛一恍惚。目光落下來。

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大花褲頭子。

從一只骨骼粗大的手上，大花褲頭子飛了起來，仿佛一只鳥，飛在陽光里了。小平頭的目光追著它，眼里忽然又只是勻凈而柔和的一片天了。

大花褲頭子收起翅膀，高高地落在街旁的屋脊上。小平頭梗著脖子，梗得僵了，才轉(zhuǎn)動(dòng)一下。

就有很多人聽到了他脖子里的聲音，像是骨頭碰撞，但更像是一聲壓低的尖叫。這真是稀奇而古怪的響聲。他們驚愕地看著小平頭。在這一刻，他們毫無懷疑地受驚了。小平頭一口氣跑出了咸魚淀，他們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

5

小平頭把人們，也把咸魚淀，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后面。他止不住大笑了兩聲。回頭看見有幾個(gè)年輕人追出村口，追了一陣，又慢慢走了回去。

小平頭直著向東，跑到一條公路上。

車輛卷著灰塵，穿梭來往。從這車輛疾馳過去的空隙，小平頭看到了又有一群人向他沖來，車輛對他們一無阻擋，好像他們也是一種車，可以對任何車輛橫沖直撞。他們像車一樣，發(fā)出刺耳的鳴叫。小平頭一眨眼，就被他們層層圍住了。

“你有三十歲沒有？”他們開口問道。

小平頭望著他們，拿不準(zhǔn)該不該回答。

其中的一個(gè)人，朝同伴一揚(yáng)手，說：

“來，來，來，我們看看他到底發(fā)育得怎么樣？”

他們?nèi)疾粦押靡獾匦ζ饋怼?/p>

“理我干啥？別理我?！毙∑筋^喘息似的說。

“他哼哼唧唧，他都哼唧什么呀？喂，我說你呢，你是豬嗎，你哼唧？”

“別理我，你們誰都別理我！”小平頭揮舞一下樹枝。他瞪起眼，叫起來，“我不要人理！”

“瞧，他發(fā)脾氣了。”他們笑著說。

他們不畏他蓄勢待發(fā)的攻擊，一起綰起衣袖，向他伸出了手。他趕忙縮起身子。這時(shí)候，他覺得自己竟在下沉。他們就像涌起的浪濤。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下墜去，地上也驀然出現(xiàn)了一個(gè)深洞，而至于只能從一副副人字形的胯中，仰視他們。他是在他們腳下了。他覺得自己在地面上只剩一顆頭，卻又像突然用手按住了什么，輕快地彈向半空。

他落在了人群外面。想都沒想，就朝一輛路過的拉土豆的農(nóng)用車猛地一跳，伸手抓住車斗，迅速翻了上去，幾乎沒用著使勁。

小平頭在車上明白過來，又是樹枝給他解了圍，而且想到，沒有手中的這根樹枝，自己無疑是一只羊，被拋到了狼群。他朝車后看去，那些人因遭了耍弄，對車子緊追不舍。他抓起一顆土豆，扔過去。

土豆在路面上四分五裂，但仍沒有嚇住他們。

“停下！停下！你他媽給我停下！”他們高聲地叫。還胡亂數(shù)著，“四、五、三，洞、洞、拐……”小平頭實(shí)在聽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農(nóng)用車越開越快。他們被急速甩下。在小平頭眼里，他們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向后吸過去。他們離他越來越遠(yuǎn)。

突然，有人不小心摔倒了。后面的人收不住腳，下餃子似的，一個(gè)個(gè)壓在他的身上，疊成了人堆。接連兩三輛車開過來，卷起塵土，吞沒了他們。

塵土散盡，他們還在路上趴著，像一頭累爬窩的老牛，像一只小牛犢，幾乎是在瞬息之間，他們就變得像一只鴨子，又像一只很小的烏龜了。小平頭知道，這樣的現(xiàn)象足以證明，他們的確被自己甩得老遠(yuǎn)。

路上的行人也被一個(gè)個(gè)甩下。在小平頭眼里，他們仿佛一片片落葉，紛紛脫離了公路這條又粗又長的樹枝。

一個(gè)騎自行車的女人，為了躲避車輛，把車騎到了路邊。她忽然就掉下去了，比任何人都掉得快。小平頭不禁驚叫了一聲，腦子里緊跟著掣過一道閃電。這時(shí)候，他覺得連自己頭發(fā)梢的內(nèi)部，也都被涼著了。他通體透明。

“荷荷?！彼?。他搖晃著站了起來。他像鳥一樣地張開雙臂，朝著飛速后退的路面，勇敢地跳了下去。他踩著了一顆滾動(dòng)的土豆。

腳下空了，地上留下一條土豆泥的印跡。

小平頭沒看那女人。他不假思索，撇下公路，走進(jìn)田野。沒走幾步，就狂奔起來。

6

眼望大南洼，小平頭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歡欣。

大南洼靜靜地?cái)傇诓贿h(yuǎn)處。他感到大南洼就像在等待自己。自己是一條魚，大南洼灌滿了一條魚所需的水。他的四肢消失，擁有了覆蓋全身的鱗片，不停擺動(dòng)的尾巴，胸鰭、背鰭，該有的一樣也不少。更重要的，他還有一條干渴得冒火的喉嚨。

他大大地張開了嘴，甘洌的水波，向他涌來。

鱗片潤滑，血管舒張，眼睛明亮。他這才看到大南洼人山人海，卻沒感到一點(diǎn)恐慌。他們也是魚。他向他們游了過去。他站到他們身后，沒有一個(gè)人發(fā)現(xiàn)他。

小平頭面對著他們的后背。有人牽著羊。他看到每一只的屁股。還有兩頭毛驢，尾巴從屁股上耷拉下來，仿佛兩條死蛇。他還看到了一只棕灰色的老雕，站在一個(gè)人的肩上，像一截枯木樁，也背對著他。

這時(shí)候，他仍感到自己是一條魚。他來到了一片自由濕潤的水域。他靈活地游動(dòng)，水性超常。他的到來，不過是龐大的魚群又多了一條魚。

他游到了人群面前，眼睛急切地搜索著，嘴里一邊輕輕地叫：“荷荷，荷荷，荷荷?！钡粫r(shí)間只看到了那個(gè)短腿喬助理。

喬助理正在詢問一個(gè)老頭子。喬助理叉著兩腿，彎著腰，像個(gè)蝦米。

已經(jīng)有人叫了一聲：

“又來了一個(gè)！”

喬助理聽見了，回頭對小平頭看一眼，卻像沒看見他。

“記下，”喬助理吩咐身邊的一個(gè)小伙子，“三個(gè)成武口音，兩個(gè)單縣口音，五個(gè)魯北口音，這個(gè)這個(gè)，”——他指著那老頭子，“不是河南的，就是山西的。哈，你們來自五湖四海?！彼孟窈転樽约汉竺娴倪@句話得意，又馬上重復(fù)了一遍，“你們來自五湖四海，哈！”他的眼光從人們臉上飄了起來，在空中跳躍不定。

大南洼的水在汩汩下泄。

小平頭的頭部探在了一股熱風(fēng)里。不過一會(huì)兒工夫，他的全身也無邊地干燥了。鱗片簌簌地落，他清晰地體味到了干燥的感覺。他重新又是一個(gè)人了。那么多人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他不知不覺地后退了一步。

“小平頭！”喬助理卻叫他了。喬助理拐著短腿，鴨子似的走過來?！白屇憬o看著點(diǎn)兒，你倒好，自己跑了?！眴讨碚f。他好像很生氣，又一攤手，“看看，錯(cuò)過飯時(shí)了吧。沒你吃的了。”

“說句話我聽聽。”小伙子對小平頭說。

“我早聽出來了，是曹縣口音?！眴讨碚f，鄭重起來。

“不要亂跑了，往南再過去八百米，就是單縣地界，到時(shí)候我可不會(huì)管你了?！眴讨砭嫘∑筋^。

“看樣子他不會(huì)太傻吧。”小伙子說，“記不住哪省哪縣，哪鄉(xiāng)哪村該記住吧。喂，小平頭，你是哪村的？”

小平頭打定主意了，那就是對所有的問話，一律不予回答。而那小伙子好像也并不在意，暗暗計(jì)算了一下，就對喬助理說：“二十五名癡呆，十一名……”他停住了，目光停在小平頭臉上?！澳闶钳偸巧?？”他說，“好吧，我來考考你?！彼翱取币宦暋！斑@是個(gè)極為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二的平方……”但他啞住了。他分明從小平頭臉上看到了無比愧疚的神情。

“荷荷……”小平頭嘴里喃喃著，向躺在一叢曼陀羅下的荷荷走過去。

小伙子忙閃開了。

人們?nèi)伎炊怂?，猜不出他要干什么?/p>

荷荷已經(jīng)站起來。她乖巧地讓他握著手。很多人都發(fā)現(xiàn)，她果然是一個(gè)美麗的姑娘。

“我不該把你忘了?！毙∑筋^真誠地以自責(zé)的口氣說，“荷荷，親荷荷，我怎么把你忘了呢？我要是一個(gè)人走，我就是王八蛋！”

荷荷似懂非懂，不停地眨巴著眼睛。

小平頭的兩只手，一左一右，捂著她的一只手，像一只老母雞在孵一只小雞。它們由下至下，緩緩移動(dòng)，從小平頭的肚臍，移至他的胸口，又從胸口，移至他的下巴。他把臉輕輕貼到上面，像在撫愛能干的老母雞。

起初是有幾個(gè)人笑了兩聲，卻又都不笑了。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像是電影。他們暗暗想到，自己跑到大南洼看電影來了。所以在喬助理向那種畫面走去時(shí)，他們都感到了不快和掃興。他們已經(jīng)想到了接下去將要發(fā)現(xiàn)的事情。他們鼻端嗅到了一種特別的氣味，新鮮而又刺激。但有人要去阻止喬助理時(shí)，小平頭猛地轉(zhuǎn)過身，好像一頭野獸，覺察到了逼近背后的危險(xiǎn)。他看喬助理的目光，也完全為一只野獸所有。這就把喬助理嚇住了。

“小……小平頭?！眴讨斫Y(jié)巴起來，好像一時(shí)忘了自己的意圖，眼神也跟著空洞了。

“你犯得著，喬助理？”人群里有人說。語氣像是在對一個(gè)白癡說話?！皢讨?，就你假正經(jīng)！你假正經(jīng)，也沒誰提你當(dāng)所長?！?/p>

喬助理臉上，流下一滴滴汗水。他抬頭看看天。

天上白花花的。天氣真是很熱了。

人們的目光，刀子一樣銳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動(dòng)作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

“喬助理，你回來，”那人又對喬助理招呼，還對小平頭擺擺手，“沒事，沒事?！毕袷亲屗^續(xù)。

“阿五媽！”突然就聽到有人叫。

原來是阿五，從地上跳起來，要去拉人群里一個(gè)長著一堆肥碩的乳房的女人。那女人也就三十多歲，像別人一樣，臉上紅紅的，被太陽曬出了汗。人們重新興奮起來。人們一起跑過去。女人鉆到人們背后。阿五還要往里擠。

“這大傻子，哪個(gè)是你媽？”人們問他。

他那兩只白眼慢慢往上一輪，抬手指著那女人，舌頭不利落地說：

“她！”

人們當(dāng)然要感到有趣，就都笑起來。

“你認(rèn)準(zhǔn)了，她是你媽？”人們說，“她要是你媽，你跟她去吧。”

“大，大……大奶，阿五吃大奶?！卑⑽逭f。

人們不顧那女人怎樣羞慚，笑得更厲害了。

“狗日哩你倒好福氣，有那大奶吃?！比藗冋f。又問他：“你個(gè)大傻子，你知道大奶是好東西？”

“阿五知道?！?/p>

“你叫自己‘阿五？”

“阿五叫‘阿五。阿五要吃大奶?！?/p>

“你要吃大奶，就不知人家許不許你吃?！比藗冋f著，閃起眼睛來。

“阿五媽許阿五吃?！?/p>

“爸爸不許呢？”

“阿五爸爸跟阿五一起吃?！?/p>

人們笑了又笑，但那女人臉上卻很不是顏色，連阿五看她的目光都遲疑了。

她像一棵野麻，已被陽光曬萎。大奶也像已癟縮。她像要叫，像要罵的，但從上到下，找不到嘴。一棵野麻本來沒有嘴的，這絲毫不奇怪。她就那樣，想對人罵，卻無從開口。

阿五翻身倒下來。人們隨即看到一只大腳，仿佛一把大鐵锨，正在往回收。阿五也沒叫出聲。

那只大鐵锨似的大腳，又朝阿五踢過去。阿五像條圓鼓鼓的面口袋，無聲地朝前滾了兩滾。

卻聽天上一聲“撲棱”，降下一片大大的陰影，向每個(gè)人頭上壓來。不少人都低伏了身子。人們聽得一清二楚，大南洼響起了一聲利器鑿在骨頭上的聲音。

人們的意識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又突然被一聲慘叫填滿了。

“阿五頭破了！阿五出血了！”阿五直著嗓子叫，在地上連連打滾。

那只兇猛的老雕，以得勝者的姿態(tài)，飛回主人的肩上，電影里的慢動(dòng)作一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無比威嚴(yán)地收攏了寬大的翅膀。

人們不由得噤了聲，一個(gè)個(gè)鄭重起來。老雕眼里射著猛鷙陰沉的綠光。像是不屑看人一眼，粗糙的眼皮慢慢合上了。人們暗暗噓一口長氣，但還是沒人說話。

“操死你娘，胡說八道！”

老雕的主人黑著長條形的臉孔，狠狠地對阿五罵了一句。

他是那女人的丈夫。他沒有再踢阿五，就那樣站著，粗著脖子，石頭似的，不動(dòng)一動(dòng)。他不動(dòng)，也沒誰敢動(dòng)。連阿五也抱著頭，高高撅著屁股，伏在地上，不動(dòng)了。

氣氛壓抑起來。

暴烈的太陽，停在大南洼上空，熱浪滾滾，有了重量，能把人的脊梁壓彎，但還是沒人敢動(dòng)。時(shí)間一久，腦子里就感到了昏沉，看什么東西，也恍恍惚惚的，但仍舊沒人打破僵局。

7

在人們眼前，小平頭像鬼影一樣，活動(dòng)了半天。他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確是此時(shí)大南洼第一個(gè)活動(dòng)的影子。他從每一個(gè)人身邊走過，在每一片草叢里搜尋。

“他在找什么？”喬助理心想。

喬助理說出了口：“小平頭，你在找什么？你找什么的樣子，像找一件寶貝！”

要找什么，小平頭是知道的。他在找一根樹枝。但他說：

“我找腿！”

“你找腿？”喬助理說，提高了聲音，意在引發(fā)人們關(guān)注。果真人們都覺得可笑，就都有所保留地笑了。

“他怎么找腿？他怎么找腿？”人們反復(fù)地說。

“讓你們不得好死！”這是那個(gè)女人在叫。

人們猛地一驚，冷了似的，縮一縮脖子。

女人一甩胳膊，大奶也分明跟著一甩。但人們沒笑。女人快步走開了。她的身子向前沖著，快得幾乎要摔倒。一道土坎上的草叢，高高地?fù)踝×怂?/p>

隨著女人走得越來越遠(yuǎn)，人們感到氣氛略微有些緩和?？吹贸?，那女人的丈夫也有了走開的意思。

“你好生待著，”喬助理對小平頭說，“我把腿給你找回來。嘖，你要腿干什么？沒腿更好?！?/p>

小平頭猛地記了起來，樹枝遺失在公路上了。他摸著自己的腿，感到喬助理大睜倆眼，卻在講八不沾邊的傻話。他的腿好好的，而且是條好看的長腿。只要他在，腿就在。但他沒工夫去糾正喬助理。他拉起自己的腿，用繃直的腳尖，在地上畫起來。

沒誰領(lǐng)會(huì)他的意圖，大眼小眼地睜著，看他畫了一個(gè)大大的圓圈，把自己和阿五他們?nèi)υ诹死锩妗?/p>

他站定了，對人們說：

“看清楚了沒有？你們誰也不要進(jìn)來?！?/p>

他朝空中做了個(gè)亂抓的手勢。

喬助理想笑的，卻沒笑出來。

“你建了一座堅(jiān)固的城堡對不對？”喬助理說，“那好，小平頭，我還是相信你。這些人由你看管，你是城堡看守長。可是我們不進(jìn)去，你們也別出來?！彼肓讼耄纯葱∑筋^。“我索性再交代你兩句，你們耐心等著，等縣里拿出方案來，不過是這一兩天的事。我不保證全部，但我敢說基本上都能把你們送回老家。頂多三天，你就會(huì)發(fā)現(xiàn)是在自己家里?！?/p>

“老喬?！彼耐隆切』镒咏兴５麑π∑筋^還有話說。

“至于吃飯問題嘛，”他說，“一天兩頓飯，饅頭，咸菜，飲水，民政所還管得起。再多一頓飯，吃得熨熨貼貼，是不能的。你知道五八年吧。五八年出河工，青壯年也才一天六大兩，還照樣干活?！?/p>

他從人縫里瞥見了兩只羊。

羊在埋頭吃草。

“這真逗?！彼耐?，那小伙子說。

他轉(zhuǎn)向別人。“有好心腸的大爺大娘沒有？”他問道，“有好心腸的給送點(diǎn)吃的。他們是羊就好了，那樣他們就可以吃草?！彼智屏饲颇莾芍谎?。

人們正在散去?！翱焐挝缌??！比藗冋f著。

“都回吧?！彼蛉藗儞]手。

“這真逗?！毙』镒佑终f。

他看著小伙子的臉。

“你這樣對一群大傻子說話，真逗?！毙』镒诱f著，習(xí)慣性地捏了一下鼻子，“哼”一聲。

“少廢話，你留下來?！彼f，“這里有事情了，讓小平頭跟誰聯(lián)系？”

小伙子辨不清真假，愣了愣。

“我讓你留下來！”他加重了語氣。

“老喬，你看這天……”小伙子為難地說，打起眼罩，看一看噴著藍(lán)火似的天空。

“笨死你！”喬助理說。他跟上人群?！安粫?huì)叫你媳婦來給你送把陽傘，再送個(gè)小馬扎？搬張床來，就更好了?！彼仡^又說。

小伙子不吭聲了，看著他混在人群里，離開了大南洼。

附在地上的鹽堿末子，被人們的腳步攪起，微霜一樣亂飛，空氣也咸乎乎的了。

8

四處又靜下來，只有一些不知什么發(fā)出的輕微的沙沙聲。

小伙子無所事事，在原地站一會(huì)兒，就用目光尋找可以遮蔽驕陽的地方。他懷疑地看著不遠(yuǎn)處的那個(gè)小雜樹林子，終于沒有走過去。

他蹲了下來，忽然發(fā)現(xiàn)小平頭還在像棍兒似的站著，就抬頭說：

“喂，老兄，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哪！你叫什么？你不會(huì)就叫小平頭吧?！?/p>

小平頭眨眨眼睛。

“你不想回答我是不是？”小伙子說，“你準(zhǔn)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猜叫什么？我……我也不告訴你。那你該叫我什么呢？”他真的思考起來。“我是助理的助理，你就叫我助理平方吧。”他說。

“助理平方。”阿五口齒不清地說。

“你頭不疼了？”小伙子對阿五說，“老雕沒把你腦漿子給啄出來，算你命大。我倒奇怪了，傻瓜也知道疼？傻瓜疼跟我們疼是不是不一樣？”

“助理平方，大傻瓜。”阿五說。

“你叫誰大傻瓜！”小伙子裝著生氣，舉了舉巴掌，又自己笑了。

他站起來。

他退著，走開了兩步，對小平頭說：

“別這樣看著我，你對人很不友好。你讓我心里發(fā)毛?！?/p>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阿五他們，就像要給自己找到一個(gè)提膽壯氣的同伴。

阿五塌蒙著腫脹的眼皮，像要睡著了。

一個(gè)老頭子，對他咧著沒牙的嘴，無聲地笑。

一個(gè)老娘們兒，在摳鼻涕嘎巴，像摳出了一坨蝸牛肉，塞嘴里吃了，臉上立時(shí)漫起滿足愜意的神情。

一個(gè)瘋子，用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睛，對他瞪視著，目光仿佛一把鐵銼，讓助理平方憑空掉了一層皮。

一個(gè)大個(gè)子，倒在地上，像盤踞著一條冰冷的大蛇，抬頭看他一眼，就讓他透心的涼。

一個(gè)年輕人，跟他差不多年紀(jì)，嘴上掛著兩道又黃又濃的鼻涕，也像阿五一樣，昏昏思睡，眼睜著，卻分明沒有影像。目光呆滯，也黏稠，撲到人的身上，一輩子也別指望甩掉似的?；髁嘶遥髁擞位?，也是徒勞。

他又看到了荷荷。那通紅的乳頭燙了他一下。誰見了她那樣紅的乳頭，都要吃驚的。他禁不住往后一跳。

荷荷瞇著小眼睛笑了，臉上一團(tuán)的柔情蜜意。

他也笑了：“嘿嘿嘿，嘿嘿嘿?！?/p>

汗毛卻緊跟著根根直豎。

“我離你遠(yuǎn)點(diǎn)行吧。”他求和似的，轉(zhuǎn)頭對小平頭說，“希望你能理解，這里就我一個(gè)人，我不能不感到害怕?！彼f著，向一旁走去。走了十來步，才停下來。

小平頭看到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拉過來一根野苘。巴掌大的苘葉，擋住自己頭上的陽光。但他又站了起來。他向遠(yuǎn)處走去。小平頭斷定，他這是要去咸魚淀。那個(gè)村子里準(zhǔn)有他的一個(gè)相好。

不管怎么說，小平頭想到了這個(gè)。他竊笑了一聲。他覺得沒有什么能夠瞞住自己。

心神輕輕一蕩，就回頭尋找荷荷。他看著荷荷，目光柔軟。

荷荷還在笑著。

“好了。”小平頭松松快快地說。

“好了?！焙珊梢舱f。

“好了?！卑⑽逡舱f。

“你知道什么‘好了？”小平頭對阿五說。

“都走了，就剩咱們了?！卑⑽逍χf，搓著兩手。

“你還挺精哩?！毙∑筋^說。

“你才傻！”阿五說，“傻蛋蛋?！?/p>

“有你這樣的！”一個(gè)中年男人騰地站起來，梗著脖子，像喬助理那樣，對著空氣大聲說，“不平則鳴，一鳴驚人！崔浪花沒錢買褲子了。她沒錢買褲子，你也別給她買。你們合穿一跳褲子得了?？詹怀鍪謥?，有汪秋林給你們系褲腰帶。汪秋林不怕得艾滋病。三斤豬頭肉十塊錢，你面子大，姓皇名爺不是？四眼狗給你開車，還不給你開臭水溝里去？摔死你們一窩老烏龜，叫許明友給你們哭爹！——我要吃了你們，才解恨！”

“嘿嘿，神經(jīng)病?！卑⑽逯钢f。

小平頭也輕輕一笑。“阿五，”他說，“我給你商量一件事兒。你能不能，”他撓著頭皮，費(fèi)了很大力氣似的，才說出口，“你能不能把臉轉(zhuǎn)過去。你別朝南，你朝北，朝南太陽照你眼?！?/p>

“嘿嘿，談戀愛?！卑⑽逡痪湓捳f破了他的意圖，“大雞雞，大雞雞跟荷荷談戀愛?！?/p>

小平頭臉上一紅：

“別瞎說！”

“到民政所登記，結(jié)婚，摸媽媽頭子，睡覺，打洞，生下個(gè)小孩兒?！卑⑽謇^續(xù)說，咽了口唾沫，“小孩兒吃大奶?！?/p>

“沒你不知道的?！?/p>

阿五得意洋洋。

“阿五別聽他的。”荷荷說。

“你嘴上不讓阿五聽，心里讓阿五聽?！卑⑽逭f。他從地上爬起來，向一旁走過去。

“阿五你站??！”荷荷又說。

小平頭抿著嘴，不說話。他感到了自己嘴角的笑紋。在他充滿愛意的目光下，荷荷像朵雛菊一樣，溫柔地低了頭。她的手指在地上畫來畫去，像在寫字。

字跡曲里拐彎，像個(gè)小人兒。小人兒的形狀可笑，也可以說是條蟲子，細(xì)腳伶仃的。

9

漠然的神情，從小平頭臉上鉆出來，荷荷感到無比吃驚。順著他的目光，荷荷看到來光春浮動(dòng)在中午變幻不定的蜃氣里。荷荷隨后把那條破毯子拉到胸口。這個(gè)像是不經(jīng)意的動(dòng)作，被小平頭看在了眼里。

來光春腳下的影子，像一只圓球。

來光春踢著一只球，走到他們跟前。他的腦袋亮晶晶的，像抹了層豬油，每一根頭發(fā)都馴順地貼在頭皮上。

小平頭聞到了一股豬油的香氣。

“你又跑回來了，你沒找到來路是吧?！眮砉獯簩π∑筋^說，“你沒找著來路，就該跑回來?！眮砉獯哼B點(diǎn)三次頭，對小平頭表示極大的贊賞?！澳愕臎Q定是對的，我要是你，也會(huì)這么做?？赡恪彼{(diào)整了一下口氣，“可你沒找到來路，怎么還有心……”一時(shí)間，他臉上布滿了痛惜的表情。有什么說不出口似的，只好用兩只手比畫了一下。

“摸媽媽頭子?！卑⑽宸燮ふf。

來光春訓(xùn)斥他：

“就你伶俐！”

“嘿嘿?！卑⑽逍Α?/p>

來光春不笑。

來光春自始至終都沒看荷荷一眼。他站在小平頭劃出的界限之外，每只腳分明露出兩個(gè)黑白不勻的腳指頭，仿佛一種動(dòng)物，左右徘徊。小平頭的兩眼緊緊地盯著，來光春的聲音向頭上傳來：

“你既然不相信我，你既然不相信任何大人，孩子你該會(huì)相信吧。那里有兩個(gè)放羊的孩子，他們會(huì)給你指示一條正確的道路。孩子還沒學(xué)會(huì)說瞎話。你沒聽說過，說瞎話的孩子不長大門牙？非得長，就長仨。那個(gè)小黑孩也是咸魚淀的。你爹來軍臣夜里出來撒尿，拉你們的大卡車從他身邊開過去，差點(diǎn)兒撞掉他的雞巴。你問問小黑孩就會(huì)知道，我沒有一句虛言。小黑孩告訴了你們來路，那就趁著喬短腿不在，快逃吧。等他來了，還不是一大卡車?yán)鼋疣l(xiāng)地界，找一個(gè)僻靜的地方給攉了？還‘從哪兒來，再送哪兒去，你以為……這些人里，也就你能擔(dān)當(dāng)把他們帶回老家的重任，你還有心摸媽媽頭子……”

來光春喋喋不休。

漸漸的，那沙嘎的聲音，就像從遙遠(yuǎn)的天上傳來的了，輕柔空靈，悅耳動(dòng)聽，還散發(fā)出一種不可言傳的香味兒，與豬油的氣味截然不同。不用多聞，只聞一鼻子，身子就飄了。一直地往上飄，乘著云，御著氣，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在發(fā)出如此奇妙的聲音似的。但那聲音也在升高，整個(gè)人就是在半空了，美麗的云朵，一望無際。

小平頭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就像來光春手上提著一根繩子。那真是一種令人驚奇的場景，看上去來光春一點(diǎn)也沒費(fèi)力，但小平頭就已經(jīng)被提了起來，而且隨著來光春的手勢，不由自主地?fù)u晃著。

沾在小平頭屁股上的草葉，被陽光曬干，打了卷兒，一片又一片地掉下來。屁股上只三四片時(shí)，就不再掉了。

小平頭完全像個(gè)夢游的人。他走出了自己劃定的界限，走進(jìn)了一叢茂盛的臭蒿棵里。來光春還在用手對他比比畫畫，像是在調(diào)整他行走的方向。

臭蒿棵子，齊腰高，并沒有擋住他的去路。他走了出來，像脫掉了一條綠色的褲子。不過略停了一下，就又前走去。剛走兩三步，他就看到了四五只趴伏在草叢里的綿羊。

他繼續(xù)走下去。頭上的聲音繚繞不絕。

“……什么才能比那小孩子的嬌嫩？開春頭一撮子香椿芽，還是天亮前沾著露水掐的?！鳖^上的聲音說，“什么才能比那小孩子的純潔？豬油雞蛋炒香椿芽，到嘴就化，一點(diǎn)點(diǎn)兒渣都不留。就當(dāng)你前面擺了張八仙桌子，桌子上剛端來一盤子雞蛋炒香椿芽。雞蛋花兒金黃，香椿芽炒得嫩綠，那誰，你還流著二尺長的哈喇子，傻站著嗎？那誰，就是前面有條萬丈深溝，燒著沖天的火焰，我也會(huì)不顧死活撲過去，餓虎撲食也沒我那樣迅速。端起盤子，就倒喉嚨里，艮都不打一個(gè)的……”

10

小平頭發(fā)現(xiàn)了一座低矮的草庵。他的悄無聲息的到來，嚇了里面的人一跳。

草庵在小平頭面前炸開了，兩個(gè)孩子像肉丸子似的，從紛飛的草棍、草葉里面崩了出來。草庵是他們自己搭的，剛才他們正在里面乘涼。他們一黑一白。黑的那個(gè)黑里透紅，果真像撮子剛掐下來的嫩香椿芽;白的那個(gè)粉嘟嘟的，由于受了驚嚇，就像一張白紙?jiān)饬擞炅堋?/p>

兩個(gè)孩子，都沒來得及對小平頭仔細(xì)瞧一眼，就跑開了。隱沒在草叢里的羊，馬上追上去。小白孩只跑了兩步，就停下了。他回過頭來，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本來的顏色，眼睛里也漾起了清亮的水光。

小平頭咧嘴一笑。他覺得很高興。

“小白人兒，小白人兒，”他自言自語，“嘿嘿?！?/p>

小黑孩跑到一個(gè)小水溝邊上。

“玉杰，你還不快過來！”小黑孩遠(yuǎn)遠(yuǎn)地對小白孩叫。

小白孩沒動(dòng)，對小平頭看著，不以為然地說：

“你慌什么呀！沒看見，他不過是一個(gè)大傻子？”

“大傻子打人才厲害！他要打你，我可沒辦法，這里又沒有大人?！毙『诤⒄f，又更正過來，“來光春才不會(huì)管你哪。誰不知道，來光春看上那個(gè)女傻子了?！?/p>

小白孩卻一直沒有回頭。

“你要走就走，我不走，不用你操心?！毙“缀⒄f。“哼，一個(gè)大傻子就把你嚇成這樣！”他以輕蔑的口氣嘀咕。

小平頭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凝固，就像戴了副笑容面具。那種看著小白孩的目光，完全為一個(gè)大傻子所有，像霧，像煙，像塵，一出眼眶就飄散了。這給了一小白孩一個(gè)錯(cuò)覺，小平頭離自己很遠(yuǎn)，或者，小平頭實(shí)際上被放在了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

小白孩感到自己的膽子又增大了幾分。他轉(zhuǎn)動(dòng)著明亮的坦誠的眼珠，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他在想什么鬼點(diǎn)子。

“那你別站在下風(fēng)口里，玉杰?！毙『诤⒂终f。聽口氣，他做出了妥協(xié)。他一抬腿，卻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傻氣傳染，你知道吧。”小黑孩說，“傻氣是一種氣，吹到你身上，你就得變成半個(gè)大傻子?！?/p>

“我就站在下風(fēng)口，又怎么樣？你看我變成半個(gè)大傻子了？”小白孩毫不在乎地說著，往旁邊站了站，迎著從小平頭吹來的微風(fēng)。

他大口地吸了一口氣。

“我傻了沒有？我沒傻吧。大傻子身上也就只有一股騷氣味兒?！毙“缀⒄f，“他就像一只羊。”他對小平頭叫起來，“羊，羊，羊！”彎腰從地上撿了一根細(xì)樹枝，朝小平頭身上戳了一下，就像戳在了木頭上，小平頭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

“這就是一個(gè)大傻子嘛?！彼f。

接著，他就一下下地戳了起來。樹枝從頭到腳地戳遍了小平頭的全身。起初他感到樹枝蜻蜓點(diǎn)水一般，小平頭身上什么印跡也沒留下來。漸漸的，樹枝的梢頭就像長了尖牙，戳下去，就是一道白光。他的手腕子都隱隱酸痛了起來。

樹枝顯得形跡可疑了。它在小平頭的胯部左右移動(dòng)。小白孩的神情也變得非常專注，小黑孩又對他喊什么，他都沒有聽到。樹枝碰著了小平頭累累下垂的生殖器，馬上像被蜇了一下。他跳開了。

“看看，大傻子要打你了吧?！毙『诤⒄f。

“你過來?！毙“缀⒌谝淮位仡^對小黑孩說，“他媽的真好玩兒！”

“什么真好玩兒？”

“你過來就知道了?！毙“缀⒄f。

小白孩向小黑孩搖一下樹枝，又做了個(gè)非常具有誘惑意味的手勢。

小黑孩開始慢慢挪動(dòng)腳步。小白孩耐心地等待他。他走近了。小白孩對他咬了一陣耳朵。

兩個(gè)孩子“吃吃”地笑了起來，露著一樣的小白牙。

小黑孩也撿了一根樹枝，像小白孩那根一樣的長，梢頭卻分了叉，蛇吐芯子似的。

兩人勾肩搭背，一起把樹枝伸向小平頭。

小黑孩最初的膽量顯然是小白孩給的，但他很快就拋開了所有的顧慮。兩個(gè)孩子都覺得自己在做天底下最為有趣的事情，興奮地叫出聲來。

小黑孩的樹枝不小心戳進(jìn)了小平頭的兩腿之間。他拔了一下，沒拔出來。看上去小平頭的兩腿并沒有用力，但樹枝的確被夾住了。他的朋友也停下來幫他。兩人怎么也拔不動(dòng)。

他們隱約聽到小平頭咕噥了一聲。

“你說什么？”小白孩抬頭問他。

小平頭沒看見他們，虛著眼睛。

“大傻子，把腿分開！”兩個(gè)孩子只好求他。

“就這樣，把腿分開。”他們給他做了示范。

小平頭就像一只蟄伏在洞穴里的動(dòng)物，正在緩慢地蘇醒。他的嘴唇又動(dòng)了動(dòng)。

“你說你不是大傻子？”小白孩又問。剛要笑，卻又說：“那好吧，我們不說你是大傻子，行了吧。你把腿分開?！?/p>

“他不會(huì)分的，他知道咱們要戳他?！毙『诤⒄f，“我看我還是再找一根算了。”

小黑孩松了手，要去找樹枝。

一只土黃色的蜥蜴從草叢里鉆出來，對他們看一眼，就驚惶地逃去了。

“你用我的?！毙“缀⒄f。他還在拔著。只聽啪的一聲，樹枝斷了，梢頭留在了小平頭的兩腿間?？粗鴯湫碌哪静?，小白孩眼睛一亮，怕小孩子還要搶似的，忙把自己的那根扔在了地上。

小黑孩果真也被這根樹枝吸引住了。他走了回來。

“像把小刀?！彼f。他向小白孩伸出了手。

小白孩忙把樹枝藏到背后。

“你聽，”小白孩試圖轉(zhuǎn)移他的視線，“大傻子在說什么？喂，大傻子，你說清楚一些好不好？”

“我要我的樹枝?！毙『诤⒄f。

“你聽嘛。”小白孩說。

“我要我的樹枝。”

“大傻子是在嘟噥。”小白孩說。在小黑孩的逼迫下，他的身子傾斜得很厲害?！按笊底幽闶遣皇窃诹R人？拴住，我敢說他是在罵人。他又傻又啞，只能嘟噥著罵人?！毙“缀⒊∑筋^豎起耳朵。

“你給不給？”

“拴住，我的那個(gè)也好用的……”

“你給不給！”小黑孩已經(jīng)是在威脅了。

“不就是一根樹枝嗎？”小白孩說，“一根樹枝有什么好玩兒？”

“我要我的樹枝?！毙『诤⒂终f。

兩顆圓圓的腦袋幾乎抵在了一起，鼻子里的氣相互噴在對方的臉上。

“你聽，他又嘟噥了?！毙“缀⒄f，“我聽清楚了，他說他不是大傻子?！?/p>

小黑孩推了小白孩一下。

“你推我！”小白孩像是很驚異地說。

“我推你了?！毙『诤⒂滞屏怂幌?。

“你推我！”

“就推！”

“狗日哩你推我！”

小白孩眼里的驚異消失。他極大地憤怒了起來，用力搗了小黑孩一拳。

顯然，兩個(gè)孩子都被對方激怒了，立刻扭打在了一起，口中相互咒罵著，你罵我是發(fā)面團(tuán)、私孩子，我罵你是羅圈腿、雜種，小黑孩的爹來軍臣偷過牛角奶家的雞，小白孩的娘趙秀花從村里走過去，能騷半條街。他們像是一只碌碡，在地上亂滾。

一片片野草倒伏下來。草叢里的蟲子四處逃散，逢洞必鉆，找不到洞的，就繼續(xù)向遠(yuǎn)處奔逃。

11

小平頭不聲不響地轉(zhuǎn)過身，走開了。

他回到阿五他們中間，就默默地蹲下來。他看到有兩只大手，從他的兩個(gè)膝蓋上垂下，就像兩只鐵鏟。

鐵鏟挖起土來。他驀然一驚。原來自己蹲在了早上掘的那個(gè)土坑旁邊。土坑幾乎又被碎土埋上了。他把手掌當(dāng)成了鏟子，很輕易地清除了這些碎土。接著再挖，才剛挖兩下，一股鉆心的疼痛，從指尖上傳了過來，像是指甲被石塊剮斷。但他沒有停止。他撅起了屁股，挖得越來越快。一把把鮮土，從他的胯下向后揚(yáng)去。他覺得自己的手掌非常鋒利，賽過真正的鐵鏟，每挖一下，都是滿把的土。

助理平方走來時(shí)，看到小平頭就像一只打洞的老鼠。他還以為自己看錯(cuò)了。從咸魚淀出來，走了一路，正午的陽光曬昏了他的頭腦。他定了一下眼神。

“小平頭，你是不是熱得受不住了？”他說，“你倒鬼精。你想打個(gè)地洞，地洞里涼快。”他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動(dòng)作瀟灑地甩開了一把紙扇。他慢慢扇動(dòng)著。

小平頭沒停。一串串汗珠，從他身上飛濺，在空氣中一亮一亮的，還沒落下來，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了。

“你的心眼兒真不少。”助理平方又說，“鉆進(jìn)地洞里，肯定很舒服。男人都喜歡打洞?！彼犷^往小平頭身子下面瞧了一眼。“你也是個(gè)男人，你就想出了個(gè)打洞的方法?！彼逼鹧鼇怼！昂冒?，你挖吧，我去小樹林里找片陰涼。只要你們不跑就行了?！?/p>

他轉(zhuǎn)身向那個(gè)小雜樹林里走去。走了兩步，又似乎想起什么。

“別哼哼了，”他對阿五他們說，“你們就不會(huì)住嘴！你們這一群知了！”

“荷荷。”阿五說。他坐在一條污濁的破毯子上面。

小平頭停了下來。他還沒朝助理平方抬起眼睛，助理平方心里，就毫無來由地感到猛一慌。

“荷荷?！卑⑽逵终f。他用手指著那個(gè)小樹林。

小平頭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助理平方的紙扇上。助理平方下意識地把紙扇一搖，像要把他的目光打開。

紙扇上是幾行漆黑的毛筆字。

“你認(rèn)得？”助理平方見他還在看，就問他。

他的目光沒動(dòng)。脖子拗著，就像脖子里插著一根堅(jiān)韌無比的鋼筋。

紙扇緊貼著助理平方的胸口。

“你不會(huì)認(rèn)得，”助理平方告訴他，“這是草書，沒幾個(gè)人認(rèn)得。這幾個(gè)字叫……”

人群里的呻吟聲此起彼伏。助理平方又感到頭暈起來?？墒切∑筋^突然號叫一聲，縱身一躍，離弦的箭一般，往小雜樹林跑了過去。

那叫聲掩蓋住了阿五們的呻吟，也讓助理平方發(fā)呆似的，望著小平頭跑去的方向。呻吟聲竟沒再響起，助理平方聽到了皮膚被陽光曬爆的輕微的聲音。

“荷荷?！卑⑽逶诩澎o中說，手指著小雜樹林子。

助理平方收了紙扇。

12

來光春光著半個(gè)身子，已被小平頭打翻在地。

那個(gè)腫眼泡子姑娘，赤條條地躺在一旁，抱著一棵小榆樹，傻乎乎地笑著。

助理平方跑過來，一看就明白了。

小平頭臉上青筋暴露，仿佛一只領(lǐng)地受到侵犯的猛獸，喉嚨里連連發(fā)出低沉的吼叫，震得那些彎曲枯瘦的樹枝簌簌直抖。

來光春雖然挨了打，卻牙關(guān)緊咬，一聲不吭。他只想逃。小平頭一次次把他抓在手里，像摔泥巴一樣，狠狠地摔下去，噗一聲，就有一團(tuán)塵土騰起。

助理平方不怕被土迷了眼睛，也走上去，對來光春踢了兩腳。

“你是公家人你還打人！”來光春突然對助理平方嚷了一句，倒把助理平方嚇了一跳。

“我打你，我還要辦你個(gè)強(qiáng)奸罪！”助理平方說。

“你才犯了強(qiáng)奸罪?！眮砉獯籂庌q。

小平頭一手揪住他的脖子，一手揪住的褲腰帶，高高地舉起來，就朝地上一摔。他像個(gè)氣蛤蟆一樣，哇的一叫，啃了一嘴的土。他把土吐出來，還向助理平方分辯：

“我不就是摸她一把……”

“這么大個(gè)人，吃媽媽?！焙珊尚χf。

“沒犯強(qiáng)奸罪，也是猥褻婦女。”助理平方嘴里說著，就沒再上前。

“她是什么婦女？”來光春不服。

“咦，她不是婦女？那你頭上抹一層豬油來干什么？”助理平方說，“大熱天兒的跑出來，要找母狗？”

“我找母狗也不找她那樣的！”來光春說。他從半空中看著助理平方，好像忘了將被小平頭摔倒地上的危險(xiǎn)?！拔艺夷腹纺愎艿弥?？誰規(guī)定的，找母狗還得去你那里登記？——哎喲，我的個(gè)娘！你摔死我了，你個(gè)大傻子！我摔你試試？”

“再摔！再摔！”助理平方給小平頭助威。

來光春爬了兩爬，沒能爬起來。他翻過臉孔，聳動(dòng)著那只大耳朵，瞪著助理平方。

“你瞪我干什么？我又沒摔你?！?/p>

“我瞪你，我瞪你，我瞪你王八蛋沒安好心！”他齜牙咧嘴地叫起來，“你知道大傻子摔死人不抵命！”

助理平方笑了。

“這倒新鮮，大傻子摔死人不抵命?！彼f，“小平頭，那你就再摔個(gè)狠的。你把他的兔子耳朵揪掉算啦！——喂，小平頭，你怎么啦？”

小平頭氣喘著站那里，架著兩只胳膊，沾了土的手指，正在持續(xù)變紅。

“你出血啦！”助理平方叫道，“不是來光春咬的吧?！?/p>

“梁紅偉你他媽滿嘴狗牙，你才咬?！眮砉獯亨絿佉宦?，掙扎著爬起來，撿起自己的衣服，趁機(jī)逃掉了。

小平頭沒去追。他走到荷荷跟前，一彎腰，把她抱起來，挾在了左臂下，就往回走。

助理平方看見了一群螞蟻，黑壓壓的，在朝地上的兩塊饃饃渣撲過去。他遲疑了一下，跟在了小平頭后面。

荷荷的兩條光腿，擺來擺去，沖著他一會(huì)兒合上，一會(huì)兒打開。他覺得臉上發(fā)燒，就扭著頭，只看來光春鼓著高高的胸脯，向咸魚淀落荒而逃，竟不知道小平頭在前面停住了。他一驚，忙收了腳步。

小平頭沒有回頭看他，黢黑的后背上，汗水淋漓。

小平頭挾著荷荷，走進(jìn)了那道界限之內(nèi)。助理平方看著他把荷荷卷在了那條破毯子里。荷荷像被弄癢了似的，一直都在咯咯咯地笑。她的頭在毯子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助理平方又站了一會(huì)兒，就決定到小雜樹林里去。那里總比站在毒日頭下面強(qiáng)一些。

他選中了一片較為濃厚的樹蔭，就背靠樹干，坐了下來。地上干干爽爽的，倒讓他覺得挺舒服。沒想到自己困倦得那么厲害，拿出紙扇，才打兩下，眼神就變得蒙眬了?；秀庇X得頭頂?shù)闹︻^上有什么異樣，但眼皮澀澀的，有千鈞之重，怎么也睜不開。

他睡了過去，不知什么時(shí)候，猛聽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激靈，醒過來，先聞到一股污濁的氣味，后看到一片黑綠。伸手在臉上抓一把，就抓到了一塊破布。又往頭上一看，樹上零零落落，也就十幾片樹葉，而且片片生蟲，殘缺不全。

“你倒會(huì)享受！”喬助理叫著，急急地走過來?！澳愣愕眠h(yuǎn)遠(yuǎn)的，你嫌臭是不是？顯見得你沒掏過大糞！”

助理平方尚未醒透。他拿著一塊臟污的綠布發(fā)愣的樣子，在喬助理看來十分可疑。喬助理上前一把奪了過去，卻馬上捂住了鼻子，隨手一甩。綠布像一只大蝴蝶，飄飄蕩蕩飛上樹枝，投下一片密實(shí)的陰影，罩在助理平方的腳上。

“還不快起來！”喬助理又對助理平方呵斥，“你看都是誰來了？”

助理平方屁股下安了彈簧似的跳起來。一把紙扇從他身上掉下，他撿起來就塞到了衣服里。他們匆忙走出了小樹林。

“王局長、劉鄉(xiāng)長、齊鄉(xiāng)長你認(rèn)識，”喬助理又給他交代，“那副縣長姓高，對他們說話注意著點(diǎn)兒?！?/p>

隨便打量了一下，助理平方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停著三四輛車。因?yàn)榘⑽逅麄兌继稍诎继帲胁輩矒踔?，新來的一大群人，就像站在一片曠野上。他們顯然都帶著自己的身份，不像村里人那樣吵鬧?？釤嵛樟怂麄兊穆曇?。

他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就像啞巴在打手勢。

13

喬助理把助理平方帶到他們跟前，還沒張嘴，就聽那個(gè)王局長對一個(gè)矮個(gè)男人說：

“天太熱了，高縣長還是回去吧。這里有我們的同志?！?/p>

高縣長很胖，氣喘著說：“他們就不怕熱？你看那個(gè)，”他用肥胖得像根小香腸的手指，指著小平頭，“那小子肯定是熱得受不住了，才打洞。”

“可憐哪！”高縣長又嘆道。

“這樣的事情絕不允許在我們金鄉(xiāng)縣發(fā)生?！彼又鴱?qiáng)調(diào)。

“高縣長仁慈?！蓖蹙珠L說。

“嗯嗯，嗯嗯?！眲⑧l(xiāng)長和齊鄉(xiāng)長都連連點(diǎn)頭。

“有什么線索沒有？”高縣長又問。

王局長看喬助理一眼，喬助理就說：“沒有，高縣長?！彼钢∑筋^，“這個(gè)就是最明白的了，也說不出自己從哪兒來的。我和小梁調(diào)查過了，來送他們的車上拉了頭豬，裝成了賣豬的。”

“這樣損招兒也想得出來?！备呖h長感嘆。“老王，你們應(yīng)該著重打聽哪個(gè)鄰縣在搞什么活動(dòng)，這節(jié)那節(jié)的，什么外事活動(dòng)啦，要開什么大會(huì)啦，都算?！?/p>

“也沒聽哪個(gè)縣搞節(jié)?！蓖蹙珠L說，“前十天倒是聽說有個(gè)日本書法家來定臺(tái)縣，縣城里好整了一通，街面上的墻都刷黃了。成武縣要搞地瓜節(jié)，可是在十月里呢?！?/p>

“也不局限在鄰縣?！?/p>

王局長恍然大悟似的，煞有介事地，重重地把頭一點(diǎn)。

“高縣長請回吧?！眱蓚€(gè)鄉(xiāng)長說。

“丁莊，丁樓，丁老嬤嬤，丁老頭兒！”

除了助理平方，大家都愣了。他們猜不出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就東張西望，看天看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從助理平方的目光里，大家發(fā)現(xiàn)了卷在那條破毯子里的荷荷。

“這是怎么回事？”高縣長問。

“嗯，這個(gè)……”助理平方有些不知從哪里說起。

“還不把毯子打開！”王局長對助理平方訓(xùn)斥。

助理平方忍著委屈，忙跟喬助理一起，走上去揪著毯子邊，將毯子合力一扯，一團(tuán)肉就“骨碌”一聲，從里面滾了出來。

那荷荷全身上下，水濕。因被捂了大半天，就又白又嫩。兩只通紅的乳頭，硬硬地挺著，也更紅了，就要冒出煙來似的。她舒展著四肢，“咯咯”笑著，還在像歌唱一樣地叫：

“丁莊，丁樓，丁老嬤嬤，丁老頭兒！”

高縣長他們都自覺地把目光移開了。想一想，也不必，一個(gè)女傻子嘛。就又轉(zhuǎn)回來，都帶著正氣。

王局長又毫不客氣地對助理平方訓(xùn)斥：“你這種工作方法很有問題！野蠻，粗暴！這樣她就不會(huì)亂跑了是不是？你怎么不把自己卷進(jìn)厚毯子里？我告訴你，小小小梁，她是個(gè)大傻子，但她……”不小心說嗆了，就一聲聲劇烈地咳嗽起來。

“是……不是……”助理平方急得一臉白汗，可就是說不明白。偏生那把紙扇又從懷里掉出來。

“你也知道怕熱？”王局長更生氣了。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語言有多么刻薄，惡毒。“你是個(gè)貴族王孫，好吧，你等著，我這就叫局里專門給你送臺(tái)鼓風(fēng)機(jī)！”

助理平方咬咬嘴唇，眼里泛起了瀲滟水光。他哽咽了一下。

“王局長，消消氣。”喬助理上前勸道，“是我不對，我臨時(shí)沒交代清楚。”

“來光春……”助理平方試圖從頭解釋。

“事實(shí)面前，你還有什么好說的！”王局長氣得更狠了，“你該不會(huì)說，是我鼓勵(lì)你這么做的吧?！?/p>

“老王，”高縣長制止王局長，“小伙子也挺辛苦的。能管著這些人不亂跑，我看不容易?！?/p>

助理平方聽到這句理解的人味兒濃厚的話，淚水頓時(shí)流出眼眶。而在眼珠后面，他感到還有一跳波濤奔涌的河流，決了口，河水兇猛地沖進(jìn)他的嘴里，俱被他一口口地咽下，嗓子眼都被撐得生疼。

“高縣長請回吧?！眱晌秽l(xiāng)長又對高縣長說。

高縣長掏出一條粉紅色的手絹，輕輕擦擦臉上的汗。

“下午還有個(gè)會(huì)?！彼f。

“高縣長看過了，該放心了?！蓖蹙珠L說，“我們局一定會(huì)遵照高縣長的指示辦。”王局長的聲音在短暫的時(shí)間內(nèi)變得極為柔和，親切。

高縣長在前，其他人在后，向停在大南洼邊上的車輛走去。喬助理就大聲對助理平方說：

“小梁，你在這里看著，我去送送高縣長！”

王局長回頭對他說：

“不用你送了，這些不亂跑，就是你的成績?！?/p>

喬助理只好站住了。

“再見?！卑⑽逭f。

喬助理不禁看了阿五一眼，沒吱聲。那些人走遠(yuǎn)了，他就慢慢蹲下來，抱著自己的頭，身上一點(diǎn)聲息都沒有。過了半天，他才吐了一口氣，抬頭說：

“小梁，人早走了，別站著了?！?/p>

不料助理平方哇的一聲哭了。喬助理慌忙說：

“怎么了怎么了？說哭就哭了？”

助理平方哭得很厲害，肩頭聳動(dòng)著，悲痛至極，嘴里反復(fù)叨嘮一個(gè)名字，“來光春，嗚，嗚，來光春……”喬助理見他說不出來，就勸他：

“不要說了，也別哭了，領(lǐng)導(dǎo)就那作風(fēng)，不過也沒什么。看把你委屈的。”

助理平方還哭，喬助理也感到難受了。

喬助理很歉疚地說：

“小梁，我把你叫來，也是為了讓王局長看你辛苦，不要忘了你這個(gè)人。你這個(gè)人挺好，在鄉(xiāng)鎮(zhèn)待不住，我也理解。我沒給你燒香，但我早晚都盼著你能調(diào)到縣城，結(jié)束夫妻分居兩地的生活。年輕人嘛。我就無所謂了?！?/p>

“嗚，來光春……”

“小梁，真的，我也不對。我過去不該那樣對你?！眴讨碛终f，“我聽說你還給自己起了個(gè)外號，叫‘助理平方？你錯(cuò)了，小梁，我從心里把你當(dāng)我的小弟哩。”

阿五咧嘴笑了起來。

喬助理回頭訓(xùn)他：“你笑！高縣長來看望你們了，就把你們樂得不知怎么好了，哼！”說著，自己也笑了?！案呖h長是看望我們來了，我們……我們是一樣的。”

“來光春……”

喬助理說：

“你就索性說出來，來光春怎么了？”

“來光春試圖強(qiáng)奸那個(gè)女傻子。”助理平方指指荷荷，“強(qiáng)奸未遂。”

喬助理松懈下來。

“你沒說出來是對的?！彼f，“這樣免得高縣長聽了再擔(dān)心。你也別再計(jì)較了，來光春那個(gè)日母狗的家伙，你能拿他怎么辦？”

“可是……”

“什么也別提了，小弟?！眴讨碚f。

助理平方不吭聲了，只是站在那里使勁揉眼睛。

一只金黃的小蜜蜂，“嗡嗡”地飛過來，落在他頭上，也不知那里有什么好聞的。

14

喬助理朝地上看看。他看到小平頭已經(jīng)整個(gè)頭鉆進(jìn)了洞里，露在外面的黑屁股上，爆起一張白皮，像鐵鏊子上攤了張薄薄的煎餅。新鮮的土，在他的后面，持續(xù)地堆積，已經(jīng)堆起了一座小山。

“嗬，這樣就曬不著頭了！這個(gè)辦法還真不錯(cuò)?！眴讨砩斐龃蟀驼疲谛∑筋^屁股上拍了兩拍，“頭居尊位嘛，當(dāng)然要比屁股重要嘍?！?/p>

小平頭不動(dòng)了。

一股風(fēng)“嗖”地吹了過來。喬助理又說：

“小平頭，這是過午了，你出來吧，天不那么熱了。”

小平頭還是不動(dòng)，喬助理就轉(zhuǎn)頭問助理平方：

“小梁，這是小平頭吧。”

助理平方像小孩一樣，咕嘟著嘴，精神不振地說：

“不是他還能是誰？”

“小梁啊，你以為小平頭打洞很不正常，是不是？”喬助理看著助理平方，“但我告訴你，他不打洞才叫不正常。他要像你那樣聽話才不正常?！梗∑筋^，你的屁股沒覺出涼快多了嗎？風(fēng)從你屁股上‘嗖地吹過去了?！?/p>

“他又不跑，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別理他。他知道你是好心？”助理平方悶聲悶氣。

喬助理和助理平方都沒想到，小平頭聽到了助理平方的話，就從洞里退出身子。他像頭獅子那樣，搖落頭上的土。

“是的，我不跑?！彼邶X清晰地說，“我再也不跑了，我要住在這里！”

喬助理瞪大眼睛，半天才醒過神來：

“你打洞就是為了住這里？”

“是的，我要住在洞里?！?/p>

“你怎么……你怎么回有這種想法？人怎么能……你要住房屋，最次也是窩棚……那你是老鼠啊，你住洞里？”

“是的，我就是一只老鼠。我要住洞里?！毙∑筋^指著洞口，眼睛亮得像黑暗里點(diǎn)起了一盞明燈，不可置疑地說，“這個(gè)洞就是我的家?！?/p>

喬助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時(shí)，他問自己，我的眼花了吧。他趕忙眨巴起眼來。我看到一顆碩大的血滴，閃爍著一團(tuán)透明的紅光，從小平頭的指尖滴落下來，砸在干燥的土里，卻像砸在一塊堅(jiān)硬的鋼板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15

……小平頭也感到奇怪，自己的眼睛竟像為了黑暗而生。在他的眼前，土塊上的指印，清晰可數(shù)。嵌在土里的砂漿巖，幾乎全是白色的，發(fā)亮的，跟他想象的一點(diǎn)也不一樣。他的手指還在滲血，土沾上去，就被染成了紫黑色的泥巴，但他卻覺不出一絲疼痛。

洞才挖了一胳膊深，他鉆進(jìn)洞里的過程，短促得像是沒鉆，他卻覺得自己是在飛跑，比搭乘大卡車還要快，一下子就把整個(gè)世界給拋在了后面。洞外的聲音在他聽來，如同隔了很遠(yuǎn)。

他就像完全藏身在洞里了，但他知道這是一種錯(cuò)覺。喬助理在他身后，助理平方也在他的身后。

他極力糾正這種錯(cuò)覺，絕不讓自己停下來。遇到松軟的土，他高興，但不大意。遇到堅(jiān)實(shí)的地方，他也不沮喪。

他感到自己從來沒像現(xiàn)在一樣，頭腦清醒，內(nèi)心充滿強(qiáng)大無比的理智。他總能想出辦法，巧妙地讓那堅(jiān)實(shí)的土塊坍落……

有人又在拍他的屁股……是那位喬助理的手。他恍惚聽到喬助理在叫他：

“小平頭，小平頭，你再出來一下?！?/p>

他厭惡那只手給他的感覺，它使他想像到了一只黏膩膩的、疙里疙瘩的癩蛤蟆。

他決定給喬短腿一點(diǎn)教訓(xùn)，兩只手就搭成簸箕，在自己胸前積聚了一堆土，然后悄悄弓起腰來，猛地把土朝后揚(yáng)了過去。

他聽到喬助理“嗷”地叫起來。

接著，外面就沒聲音了。死寂一片，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寂靜吞沒了。

從眼前的黑暗里，他看到自己臉上慢慢泛起了會(huì)心的笑容，好像黑暗就是一面明鏡。

黑暗向前延伸。他看得非常清楚，就像在洞外看到個(gè)光亮。越往前，光亮也越浩大，空間也越開闊。

一種沙沙的神秘的動(dòng)靜，從那最深處，輕輕轉(zhuǎn)來，像在提醒他已經(jīng)耽擱了好大一會(huì)兒工作了。重新開始的動(dòng)作里，就帶了一絲瘋狂的意味。

又有人在拍他……還不如說是在摸他。

他像一種綠色的蟲子，被人一碰，就停止了所有的動(dòng)作。他的嘴是張的，也就沒再合上。

沒錯(cuò)，這回是荷荷在摸他。

荷荷的手，像團(tuán)柔軟的棉花，像團(tuán)彩色的云氣。

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洞外退，好像一不小心，就會(huì)將那輕柔美妙的感覺給彈到半空里。

退出洞來，就看到了荷荷。

喬助理對荷荷使個(gè)眼色，助理平方則對荷荷比比畫畫，荷荷抓住了小平頭的一只手。

助理平方還拿一團(tuán)潔白無比的紗布。助理平方向小平頭走近。小平頭一看他，他身上就下意識地一抖。他很明顯地遲疑起來。

“別動(dòng)?！焙珊砂研∑筋^的胳膊抱在懷里。她的氣息柔軟，像絨毛一樣，拂過小平頭的面頰。“聽話，啊?！焙珊捎终f。她抱得很緊，小平頭的胳膊斜著，分別在她的雙乳上壓出了一道凹痕。

喬助理疑心地看了助理平方一眼，助理平方才走過來。他蹲下身子，細(xì)心地揩掉小平頭手指上的泥土。

“聽話，聽話，別動(dòng)，別動(dòng)?！焙珊刹煌５匦÷曊f著，像哄孩子。她輕輕地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

小平頭張著嘴，舌頭在嘴里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躺著。

包了這只手，又包另一只。助理平方也不吭聲。荷荷抱著小平頭的胳膊，身子輕輕搖晃。小平頭無知無覺的，好像胳膊不是他的。他睜著眼，也像什么也沒看清，什么也沒看見。但他猛地跳了起來，就像一條大魚，高高地跳出了水面，在空中翻騰。喬助理恍惚聽到了一陣水聲，看到了一條大魚的影子。

小平頭落在了地上，一停都沒停，就腳不點(diǎn)地，向前跑去了。喬助理和助理平方看得目瞪口呆。

過了大半天，助理平方才疑惑著開口：

“老喬，你說，他跑什么？”

“傻瓜，他跑，他高興唄！”荷荷馬上白他一眼，說。

兩人又都跟著一愣。

小平頭奔跑的姿勢非常奇特，兩臂平舉，像駕駛飛機(jī)。他一口氣跑了很遠(yuǎn)。喬助理猜測他再跑就要跑到單縣地界里去了，但他掉轉(zhuǎn)了方向，仍然像一架飛機(jī)，兩翼各有一個(gè)白色的亮點(diǎn)，滑翔著，忽高忽低。

田野上的風(fēng)緩緩地吹，仿佛暗處的水流，帶走了陽光的熱力。

被毒烈的陽光烤炙得太久了，乍一感到?jīng)鏊?，人就止不住松弛下來。人群里不時(shí)飛出愜意的、平靜的笑聲。

大南洼在這一天第一次出現(xiàn)了祥和的氣氛。

阿五他們躺在地上，不斷變換姿勢，以便陽光摸遍自己的全身。喬助理和助理平方也走來走去的，頭部、軀干、四肢，連最隱秘的部位，都能感受到有一只陽光的手在蠕動(dòng)。

“不許揪皮！”助理平方見人要揪身上爆起的皮膚，就上前制止?！白屗鼈冏匀幻撀洌彼f，“明天太陽一曬，會(huì)很痛的?！彼┟钗┬さ刈龀鍪痔弁吹臉幼樱B喬助理都感到滑稽。

再看小平頭，他還在像開飛機(jī)一樣地跑著。他圍著大南洼，勻速轉(zhuǎn)開了圈子。喬助理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從他嘴傳來了飛機(jī)的“嗡嗡”聲。他轉(zhuǎn)了一圈半了。

喬助理目量了一下，繞大南洼一圈半，少說也有五里多路。喬助理就說：

“小梁，你去看看，這樣傻跑還不把他累壞了？”

喬助理看到助理平方臉上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

“你說實(shí)話，小梁，你是不是怕他？”

“我怕他？我怕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武瘋子。”助理平方說著，若有所思。“老喬，有時(shí)候我覺得他一點(diǎn)也不傻，真的。”他說，“等他回來你問問他，老喬，也許他能想起來自己是哪兒的人。那樣就好辦了。”

助理平方用手卷成了一個(gè)話筒?！皠e跑了，小平頭！”他只喊了一聲。他轉(zhuǎn)過頭來，對荷荷說：

“那誰，荷荷，還是你喊，你讓小平頭回來?！?/p>

荷荷卻抿著嘴，笑而不言。

助理平方晃晃手里的紗布?！澳惆阉盎貋?，這卷紗布就歸你。你看這紗布多白，還帶香味兒哩?！彼劻艘幌?，“你放心，我白給你。你想多要，我再去一趟咸魚淀衛(wèi)生室，給你拿這么大一卷子?！?/p>

沒想到阿五乘他不備，撲上來把紗布奪了過去。

“阿五！”他叫。

“傻瓜。”阿五咧嘴恥笑他。阿五把紗布送到荷荷手里。喬助理在一旁看到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

“好吧?！敝砥椒秸f，“還是我去叫他吧?！?/p>

小平頭的速度已經(jīng)慢了下來，兩只胳膊，也舉得越來越低。他垂下了胳膊，停在了兩個(gè)孩子面前。助理平方遠(yuǎn)遠(yuǎn)地認(rèn)出了他們是咸魚淀的兩個(gè)孩子，一黑一白。他們用一根小木棍抬著一只籃子。他們見了小平頭，就要往回跑，小平頭卻扭頭走開了。等他走了十來步，他們才繼續(xù)走過來。

16

阿五猛地把頭從荷荷的腿上抬起，張大了鼻孔。幾乎所有的大傻子都好像突然來了精神。他們的面孔，一起朝著那兩個(gè)孩子?？兆又辛r(shí)響起咻咻大嗅的聲音。

但兩個(gè)孩子沒有走近。他們謹(jǐn)慎地停下來，把籃子放在地上。小白孩高聲喊一句：

“哎，這是九貴奶奶讓送的饃饃，快來吃吧！”

那小黑孩順手提起籃子，一掀籃子底，將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與此同時(shí)，阿五跳起來了。別的人也跳起來了。他們蜂擁而上，“哇哇呀呀”亂叫，簡直就像一群瘋狗。

助理平方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真怕那兩個(gè)孩子遭到不測，卻隨后看到兩個(gè)孩子早機(jī)靈地跑到了一個(gè)寸草不生的堿崮堆上。

傻子們你爭我奪。助理平方趕過去時(shí)，爭搶已經(jīng)結(jié)束。搶到的，就在一邊狼吞虎咽，一邊還要防備別人偷襲。沒搶到的，就在地上尋找饃饃渣子，僥幸看到一塊，就撿起來，連土一塊吃了。一個(gè)一無所獲的老男人，坐在地上，拉著自己的小白辮子，像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子那樣，“嚶嚶”地低哭。

饃饃落肚，騷動(dòng)平息。那老頭子也不哭了，紅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助理平方。助理平方心里一凜。所有的人都在看他。所有的目光，直直地在他身上匯聚。

“你們都……都看我干啥？”他說。他結(jié)巴了起來。

“阿五餓?！卑⑽逭f。

阿五拍拍肚皮。

“阿五不飽?！?/p>

喬助理走來了。他又在對空氣說話。他合上了手機(jī)，臉色很難看。

“饃饃房把鍋爐燒炸了，他這是哄大傻子呢！”喬助理怒氣沖沖地說，“早不炸晚不炸，我賒他六十斤饃饃，他就把鍋爐燒炸了?！眴讨肀称饍墒?，像只無頭蒼蠅，走來走去?！昂?，哼，我可知道朱昌盛打的什么主意。他肯定要把賣不掉的餿饃饃賒給我們?！眴讨碚f，“他把我當(dāng)大傻子了！他要把餿饃饃送來，別想從我這里拿走一個(gè)子兒！他以為我在大南洼開了家養(yǎng)豬場，是不是？哼，哼，天底下還就只有他一家饃饃房了？”

“小梁，”喬助理斷然說，“你快騎車去，看魏樓村老張家的饃饃房肯不肯賒給咱。咱賒他個(gè)一二百斤，連明天的都賒出來?！?/p>

助理平方看看發(fā)黃的天色，就要走開。

喬助理聽見了“吃吃”的笑聲。

“笑什么！快回村去！”喬助理對堿崮堆上的那兩個(gè)孩子說，“告訴你們村里的大人，一家送來五個(gè)大饃饃，要白面的。如若不然，那就等著瞧——今年冬天，誰也別想登記結(jié)婚！”

兩個(gè)孩子還笑。

“笑笑笑，你們聾啦！”

兩個(gè)孩子抬手往后一指：

“咋呼啥，那不是，送饃饃的來了！”

一個(gè)粗壯的小伙子，挑著一副竹批子扁擔(dān)，像從地下鉆出來的一樣，無聲地顫悠悠地走了過來。

喬助理定睛一看，跟在他身后的，竟是小平頭。在小平頭手里，確實(shí)拿著一個(gè)饃饃。小平頭在啃呢。

霎時(shí)間，喬助理覺得自己的鼻子，變得比針尖還尖。濃稠的，而至于堅(jiān)硬的飯餿味兒，頓時(shí)堵塞了他的鼻孔。喬助理拔腿沖上去，但更為迅速的，還是阿五他們。

喬助理被一股奔騰的人流淹沒。

扁擔(dān)被撞翻，饃饃像老鼠一樣，在地上亂滾。阿五他們東一個(gè)西一個(gè)地向老鼠猛撲。助理平方過了半天，才從涌動(dòng)的人堆里看到喬助理。

喬助理在手里一塊綠瑩瑩的饃饃上咬了一口，就是一臉青澀的苦相。他發(fā)現(xiàn)助理平方在看他，就說：

“愣著干啥？你也跟著吃！”

那位送饃饃的小伙子，收拾起家什，就機(jī)靈地跑開了。跑了很遠(yuǎn)，才回頭叫道：

“老喬，你不能賴賬??！我把聞名中外的昌盛牌大饃饃送給你們了。六十斤整，一斤不少！你要不信，你再搶回來過數(shù)。”

“去你娘的！”助理平方撿起一塊坷垃，用力向他擲過去?？览瑝嬄湓诎肼飞希v起一團(tuán)輕淡的煙塵。他像逃一樣，一眨眼跑出了大南洼。助理平方聽見喬助理還在向自己吆喝：

“過來，你也給我吃！——吃！吃！”

17

太陽已經(jīng)下山。

在明亮的橘黃色的霞光里，他們不約而同地向原地走去。

“換個(gè)地方也好，”喬助理忙阻止他們，“這里干凈?！?/p>

他們沒有一絲反應(yīng)。他們?nèi)耘f回到了原地。

這一回他們吃飽了，也可以說吃得太飽，一到原地，就各自倒臥下來?！皳潋v撲騰”倒地的聲音過后，小平頭率先拍起了肚皮。

喬助理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更多的拍肚皮的聲音，“唧唧呱呱”的，響成了一片。拍著拍著，就暗暗較起勁來。最響的聲音，仿佛一只銀色的鳥，在漸漸灰暗的人群里，不停飛掠。

一個(gè)女瘋子渾然不知地站起來，雙腿大大地叉開，兩手卡腰，腦袋撥浪鼓一樣，快速地甩來甩去。

長發(fā)狂舞，攪亂了暮色。

霞光散盡，天色黑透，大南洼重新平靜下來。小平頭在洞里掘土的聲音，就響在喬助理近前，聽上去，卻像從黑暗的遠(yuǎn)處傳來的。

“你去吧，”喬助理轉(zhuǎn)頭對助理平方說，“你去咸魚淀找戶人家，睡一覺。不管什么時(shí)候，睡醒了來替我。”

18

天空泛出一抹魚肚白時(shí)，助理平方站在喬助理跟前。喬助理左右一瞧，竟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人堆里，一邊睡著一個(gè)女傻子，另一邊睡著那個(gè)扎小辮兒的老頭子。忽覺頭頂上熱乎乎的，原來也是一個(gè)人肚子貼著自己的頭皮。腿想動(dòng)彈也不得，每人抱著一根，兩個(gè)人還在睡著呢。

助理平方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我睡過頭了?！?/p>

喬助理寬容地說：

“沒啥。我也睡過頭了。嘖，小梁，這是我?guī)啄陙硭念^一次好覺，你信不信？”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兩人聞聲，抬頭看去。一個(gè)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正在不遠(yuǎn)處帶領(lǐng)四個(gè)大傻子跑步。那男人嘴里模擬著哨子的聲音，像個(gè)小學(xué)里的體育老師。四個(gè)大傻子，從矮到高排列，煞是齊整。

正看著，從另一個(gè)方向，卻傳來了雄壯鏗鏘的歌聲：

“革命軍人個(gè)個(gè)要牢記，

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要注意，

第一一切行動(dòng)聽指揮，

步調(diào)一致，才能……”

一個(gè)小小的隊(duì)列，卻是從高到矮，收操歸來了。他們臉上都發(fā)出了玫瑰色的紅光。

喬助理說：“你看看，這么大動(dòng)靜我都沒醒?！币馑际钦f，自己睡得有多沉。一眼看見自己旁邊的女人，不是別個(gè)，竟是荷荷。果然半披著她那條帶荷花的破毛毯，懷里揣著一卷子紗布，平展展的面孔，像只熟透的大南瓜。

“我挖到了小桃園?！毙∑筋^頂著一頭土，神色疲憊地坐在他的洞口旁，自言自語地說，“過了小桃園，是一條河。”

他手里的樹枝，還剩短短的一截。手上的紗布，已不見了，指頭黑黑的。

喬助理走過去，小心地問他：

“小桃園是哪里？”

“小桃園是一塊石頭?！毙∑筋^說。他突然吟唱起來：“河水嘩啦啦，流過我的家?！毙∑筋^直直地朝前看著?！昂铀畤W嘩流，沖走我的牛。河水流得兇，我要上一中。河水大無邊，我要上復(fù)旦。河水長又長，對鏡貼花黃。河水清又清，送哥去當(dāng)兵?！?/p>

“小平頭，你是不是高考落榜生？”喬助理又問。

小平頭不住嘴。

“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我問你，在家里，種田還是做生意？——拿鋤頭，種田地，種的高粱和小米。——為什么，到此地，河邊流浪受孤凄？”

小平頭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再也唱不下去了。

助理平方馬上就叫：

“荷荷。”

荷荷醒來了，揉著眼睛。

助理平方向她招手。她眨巴著眼皮，走過來，靜悄悄地偎著小平頭坐下。助理平方和喬助理看到，她那么自然而迅速地投入到一個(gè)慈母的角色中。她溫柔地、充滿耐心地?fù)崦∑筋^。

“乖，乖，好了，好了……”她說。

小平頭又抽噎了兩聲，平復(fù)下來。

助理平方?jīng)]有耽擱，抓起他的手，就給他重新包扎。他非常配合，像個(gè)受到老師關(guān)心的小學(xué)生，神情愜意，又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自豪。包扎妥了，忽然抬頭對助理平方說：

“二的平方等于四?！?/p>

助理平方聽了，不知為什么，臉騰地一紅，訕訕地說：

“小平頭，你還記著哪。畢業(yè)八年，我忘得也就剩下這一點(diǎn)子數(shù)學(xué)知識?！?/p>

“四的平方等于十六?！?/p>

“那十六的呢？”

“二百五十六?！毙∑筋^張口就來。

助理平方和喬助理都愣住了。半天才嘆道：

“你什么都能記住，怎么就記不住自己的家？”

“過了小桃園，是一條河?！彼钢磉叺亩纯?，“過河三百里，就是我的家?！?/p>

“又胡說了?！眴讨碚f。

“一條河是一條樹根?！?/p>

“噢，我明白了。”喬助理點(diǎn)頭說，“你是被樹根擋住了。樹根下面滲出了水，成了一條小河?！眴讨矸律碜?，朝洞里望了望。他回頭對小平頭說：“那就別再挖了唄，小平頭。這個(gè)洞已經(jīng)足夠把你盛下，今天就是天上下火刀子，也傷不著你?！?/p>

可是，他看到了小平頭紅色的目光。

“小平頭，你，”他不禁顫聲說，“你怎么不說話了？你是不是累壞了？”

小平頭對他目不轉(zhuǎn)睛，眼里的紅光跟血色的晨曦聯(lián)袂在一起。

助理平方悄悄扯一下喬助理的衣角。兩人走出了小平頭的界限之外。小平頭重新鉆進(jìn)了洞里。

“你還真行，小梁?！眴讨韲@道，“你懂一個(gè)大傻子的意思。他要打洞，就打吧，反正不會(huì)把地球打穿?！?/p>

此刻的大南洼，就像泡在了暗紅色的血水之中。

“快去魏樓老張家！”喬助理突然就抬高了聲音，驚驚乍乍地說，“賒他二百斤大饃饃。再想法募集一些雨傘、雨衣、塑料布?！?/p>

助理平方滿眼的疑惑。

“日出遇云，無雨必陰。日出紅云生，無雨便是風(fēng)。天上鉤卷云，地上雨淋淋。亂云滿天攪，風(fēng)雨小不了。早晨燒，當(dāng)日澆?！眴讨硪豢跉庹f出來。他喘息一下?！安缓昧?，小梁！”

助理平方急忙走開。

喬助理定定心神，撥通手機(jī)，又開始對著空氣說話。頭皮很癢，順手撓撓，就撓下紛紛一片草葉、草棍兒、羊屎球兒和碎土。他覺得自己的形象，不折不扣，也是一個(gè)大傻子。隱隱聽到一陣像是地層里傳來的雷聲，若有若無，卻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抖動(dòng)。

19

上午十點(diǎn)來鐘，助理平方帶領(lǐng)著一支小小的隊(duì)伍，從黃塵迷蒙的地平線上，走了過來。五個(gè)人——兩個(gè)人抬一只大筐，另兩個(gè)人抬一只大桶。

抬大筐和大桶的四個(gè)人，全身都濕透了。到了近前，將大筐和大桶往地上一放，什么也不說，只顧氣喘著擦汗。大筐里的饃饃，吐出自己正宗的香味。大桶里的水光，在桶口上飄搖。但阿五他們就像什么也沒聞到，什么也沒看到。結(jié)果是喬助理和助理平方把饃饃分發(fā)到他們手中。

“熱死了，熱死了?！碧Э鸷屯暗娜瞬煌５卮叽?。

饃饃分發(fā)干凈，喬助理就說：

“水桶留在這里，你們先回吧?！?/p>

四個(gè)人就提溜著那筐，歪歪斜斜地走了。

小平頭卻一口饃饃也不吃。喬助理勸他：

“你吃一口，你喝一口，挖起土來不更有力氣嗎？”

小平頭搖頭。他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

“過河了，”他說，“再爬一座山?！?/p>

“地底下哪有山？”喬助理說。

“山是一個(gè)骷髏?！毙∑筋^說。

“你瘋了，小平頭？”喬助理說，“你開始可不這樣胡說八道，你現(xiàn)在胡說八道了。哦，也不假，過去大南洼就是藏匿土匪逃犯的地方，還能少了人命？周邊這些村里，有女人生下私孩子，也往這里扔。小平頭，我說你，在地底下，要再撞上邪氣兒，可夠瞧的！”

小平頭不理，又鉆進(jìn)洞里。喬助理看到他鉆進(jìn)去，就沒了影子。

天上堆積的云層，仿佛霉?fàn)€的棉絮。大南洼熱如蒸籠。沒有一絲風(fēng)，草卻在微微地發(fā)顫。一群麻雀，驚恐不安地飛過來，又突然掉頭而去，像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火堆。一條肥胖的蚯蚓，從小平頭洞口的土堆中爬出來，團(tuán)成小球，往下一滾，到了地上，就蠕動(dòng)著，沒頭沒腦地往前爬。

“雨也許下不來吧?！敝砥椒秸f。

“哼，蚯蚓路上爬，雨水亂如麻。”喬助理說，“從早上到現(xiàn)在，太陽還沒露過臉。早晨如有絮色云，午后定有魚來臨。你走著瞧，午后就下。”

“這么準(zhǔn)？”

“一片汪洋！”喬助理揮動(dòng)雙臂，比畫一下，“到時(shí)間，跑都沒地方跑?！?/p>

“讓他們到小樹林里去?！敝砥椒秸f，“那里地勢高些?！?/p>

“你想得輕易，”喬助理白他一眼，“他們聽你的？”

助理平方發(fā)了愁。

“那怎么辦呢？”他說，“我看還是向局里報(bào)告，請局里再派些人來?！?/p>

“這個(gè)不用你管，你還是去借幾張塑料布吧?！眴讨碚f，“我手機(jī)都打燙了。我在等消息?！?/p>

一縷蒸汽，從他握手機(jī)的手上冒出來，柔柔地打兩道彎兒，像一條小白蛇。

助理平方向前走去。沒走幾步，天上厚厚的云層像被切開了一樣，透下一道潔白的光柱。光柱一晃，就是一條有一里多長的口子。從那口子里，齊齊地露出一抹幽藍(lán)。“哇！”所有人都止不住驚異地叫出了聲。

涼爽的風(fēng)，“呼”地吹過來，就像給人扒掉了衣服。助理平方回頭看著喬助理，喬助理一時(shí)間好像沒有話說。

突然，一個(gè)影子從人堆里躍起。他飛跑了起來，助理平方要在前面攔截，又一個(gè)人也跑起來。接著，就像牲口圈里炸了群，地上的人全躍起來，“啊呀”亂叫著，跑開了。助理平方醒過神，忙去攔，但攔住了這個(gè)，又跑了那個(gè)。

“別跑，別跑！”喬助理也慌忙攔截。

在大南洼一片紛雜的腳步聲里，有學(xué)驢叫的，有學(xué)狗跳的，有學(xué)騎馬的，有學(xué)開飛機(jī)的，有學(xué)開火車的，有學(xué)賣香油敲梆子的，有吆喝賣豆腐的，還有學(xué)撥拉算盤的，五花八門。

助理平方情急無奈，不追了，只怔怔地看著喬助理，嘴里一個(gè)勁兒地叫著喬助理的名字：

“老喬，老喬，老喬，老喬……”

“跑到單縣地界，我可再也不管你們了！”喬助理不停地大聲威脅著，猝然就收了腳步。“也好，跑吧，跑吧，都快跑吧?！彼f，“愿意往哪兒跑就往哪兒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p>

“老喬，老喬……”

“你去做你的事。”喬助理鎮(zhèn)定自若地說，“能借到多少是多少?！?/p>

“老喬……”

“我去一趟縣城?！眴讨碚f，“下雨前我能趕回來?！?/p>

兩個(gè)人朝兩個(gè)方向分手而去。

不久，天上的云縫又嚴(yán)密地合上了，時(shí)辰就像又回到了晦暗不明的早晨。十步之外，人就只是一條綽約的影子。

20

小平頭從洞中出來時(shí)，也是這樣，往哪兒看，都一個(gè)樣子，混混沌沌的，仿佛天地初開之際。洞內(nèi)的空間，能夠讓自由地轉(zhuǎn)動(dòng)身子了，他還想再擴(kuò)大一些，但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很長時(shí)間沒有聽到地面上的聲音了。他帶著濃重的疑心，鉆出洞口。地面上一個(gè)人影也沒有，他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

地上處處都是人們倒臥的痕跡。

屎臭和尿臊氣像個(gè)巨大的霧團(tuán)，馬上包圍住了他。

他憋住呼吸，仔細(xì)查看，不小心就踩了一泡人屎，又不小心被一條褲腰帶絆了一跤。他著急了，“嗚嗚”地叫了兩聲。

沒有回應(yīng)。

他豎起耳朵，仍然聽不到聲音。

他瞪大眼睛，看到的天色卻更為混濁。

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再向前走，“咣啷”一聲，踢在了一只水桶上。水桶里的水濺濕了他雙腿，桶壁磕痛了他的大腳趾。

他立馬瘸了起來。

他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孤單的麻雀，迷失在了滯重的云霧中。

“荷荷。”他叫，卻覺得沒有能使他叫出聲來的力氣。

他終于看到了兩條毛發(fā)森然的腿。一個(gè)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他繞了過去。

朦朧中，他又看到了一個(gè)人，坐在土丘上，以手托腮，木雕似的，像在沉思。

后來他撞著一棵小樹。小樹把他彈回了原地。他又走上去，小樹又把他彈回去。小樹服輸了似的，彎下身子，伏在他的胯下。他走過去，小樹掃著他的屁股，帶著風(fēng)聲，又立起來。

他看到了四條光腿。四條腿纏在了一起。還有愉悅的難以抑止的喘息。

“小平頭，小平頭?！庇腥撕魡局呓耍曇魠s像還很遠(yuǎn)?！靶∑筋^，跟我去搭帳篷?！蹦侨藘墒峙e起一卷白色的東西，朝他搖晃。

小平頭猛地咆哮了一聲。大南洼跟著震顫。

地上的人分開了。

小平頭拼命扒著自己的胸膛，好像里面藏著一只野獸。手上的紗布脫落，胸膛被抓破，皮肉深深翻開，卻沒有出血。

他握緊了拳頭，又拼命地擂起來，擂出了“咚咚”的鼓聲。憤怒使它發(fā)出了一種金屬的顏色，黃黑中帶著黑綠。

他跑到一棵小樹前，一彎腰，就將小樹連根拔起。他舞動(dòng)一棵根梢俱全的小樹，像一頭要進(jìn)行決斗的古猿。

他把小樹扔掉，又拔掉了一棵。

他一連拔掉了五棵樹，但他還沒有平息下來。他把小樹朝天舉著，嘴里響著低沉的吼叫。

助理平方被他的憤怒驚呆了，下意識地盡力縮小著身子，好像很怕被他發(fā)現(xiàn)。

“阿五打洞?！卑⑽鍢凡豢芍?，抓耳撓腮，一臉極為愜意的神情。

“荷荷?！毙∑筋^向荷荷轉(zhuǎn)過身，呻吟一聲。

他扔掉小樹，大步走開。

“荷荷，你出血了?！敝砥椒秸f。他感到自己手腳冰涼。他伸手在荷荷的乳頭上輕輕一碰，又拿回來，感到無處可放。

“阿五吃大奶?！卑⑽逭f。

“你是狗，你咬人？”助理平方說。

他搓動(dòng)一下指頭，有種滑膩的感覺。

“你不要緊吧，荷荷。小平頭愛上你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助理平方說，“你讓我怎么辦？我不是大夫，我沒辦法?！?/p>

他一眼瞥見一棵樹還掛著荷荷遺落的那塊綠布，就去摘了扔給她。

“你最好還遮上點(diǎn)兒。”他說。

綠布在空中張開，蒙住了荷荷的頭。

荷荷拉下來，飛快地遮在腰里。

阿五還在“嘿嘿”地笑。

“你小子成人了，倒便宜了你！”助理平方說。他把手里的塑料布抖動(dòng)了一下，觀察著環(huán)境?！皠e光傻樂，阿五，你去叫些人來，幫我搭帳篷。我看這里就好，還有小樹可以利用。”

他選定了一個(gè)位置。回頭一看，阿五又回到了荷荷懷里。他噙著荷荷的乳頭，荷荷迷迷糊糊的，一動(dòng)不動(dòng)。

助理平方的目光定住了。喬助理叫著他的名字走過來，讓他一驚。

“你回來得這樣早?！彼φf。又馬上覺得應(yīng)該跟喬助理解釋清楚?！澳憧匆娏?，老喬，剛才他們兩個(gè)……那個(gè)，”他說，“這不，他們又要好上了。”

喬助理對眼前的情景視而不見。

“大暴雨就要來了！”喬助理心情緊迫地說，“大暴雨就要來了，快想辦法讓他們離開大南洼！”

雷聲隱隱，整個(gè)天空猛地一低。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突然燃燒起來，轉(zhuǎn)瞬之間，成了一根焦炭。

助理平方臉色大變，頭上的冷汗嘩的一聲流下來。他全身一下子濕淋淋的了。

“塑料布。”他說。

喬助理一把搶在手里，扔在地上。喬助理拉住阿五的胳膊。

阿五惱惱地叫著：

“阿五不飽，阿五還要吃大奶！”

阿五癡肥，喬助理奮力把他拉了兩三步遠(yuǎn)，就拉不動(dòng)了。他松了手。

平空里掣過一道雪亮的閃光，整個(gè)世界，都被照成了一張白鐵。隨后就是一個(gè)炸雷，云層上仿佛點(diǎn)著一個(gè)巨大的彈藥庫。

阿五像被擊中了一樣，猛地跳起來。不過愣了三四秒鐘，拔腿就跑。

“回頭往別處跑！”喬助理叫。

喬助理追過去。

21

面對黑壓壓一片人，喬助理連哭的意思都有了。

“這里有什么好，你們又回到這里？”他的聲音嘶啞，“這里一踩一腳屎，簡直就是豬圈！整個(gè)大南洼都是豬圈！”

汗水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使勁擦了一把。

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的激動(dòng)無動(dòng)于衷。

“咔嚓！”又是一個(gè)響雷，一道亮光照下來，隨即消失。

一股風(fēng)陰冷徹骨，像是從地獄里冒出的一樣，吹到人們身上。人們像樹葉一樣發(fā)抖，瑟瑟有聲。最早的一顆雨點(diǎn)落下，就像一大碗水，砸在小平頭洞外的土堆上。土塊飛濺，落地即成泥巴。

喬助理看到了來光春的面孔。

“來光春！來光春！”喬助理叫，“你別走，來得正好！你相中哪個(gè)了，盡管領(lǐng)回家去?！?/p>

來光春站在人群外面，目光將信將疑。

“來子，你不是看上那個(gè)荷荷了嗎？”喬助理說，“你把荷荷領(lǐng)走吧?！?/p>

來光春跳起來，拉起荷荷就走。

“老喬?！敝砥椒秸f。

“你得對荷荷好，”喬助理說，“等雨停了，我給你辦結(jié)婚登記?？旎卮謇锶ィ幸I(lǐng)人的，盡管來領(lǐng)。領(lǐng)回家去，當(dāng)牛馬使也成。”

“老喬。”助理平方叫。

“砉啷”一聲，雨水下來了，好像天河決口。

霎時(shí)間，遍地都是泥巴。

喬助理的一只鞋被沾在了泥濘里。

“快跑吧，快跑吧！”他不停地叫著。他看不見人了，一忽兒看見黑色的雨水，一忽兒看見白色的雨水。天上又是雷，又是閃，也一刻沒停。

“小平頭還在洞里?！眴讨砺犞砥椒秸f。

他們走過去。

喬助理趴在地上，往黑暗的洞里伸手一摸，差點(diǎn)沒閃落下去。

“你出來，小平頭！”他叫。

小平頭看見一只手，在他的眼前胡亂抓著空氣。他背靠洞壁，不讓自己動(dòng)一動(dòng)。

雨水混著泥土，從洞口落下，落在他的臉上，流進(jìn)他的嘴里。

洞口猛地?fù)溥^來一個(gè)影子，閃電照亮了荷荷。

“你出來，你出來！”荷荷也這樣叫。

洞口又暗了，只聽得見急驟的雨聲，好像雨點(diǎn)打在了塑料布上。

小平頭沒有動(dòng)。一股混濁的急流，突然從他旁邊的洞壁上噴射出來，挾帶著一窩老鼠，霰彈一樣，射了他一臉。他感到老鼠尖利的爪子抓破了他的臉。老鼠驚慌逃竄，卻四處碰壁，半天才看清上方的洞口。

“小平頭，快上來！雨停了就送你回家，大卡車就要給你們找來了！”

喬助理把頭探進(jìn)洞里，但什么也看不見。他又伸手在洞里抓一下。

小平頭默默地堵著鼠洞。他聽到喬助理“啊”地叫了一聲。喬助理猝不及防，被張慌逃命的老鼠撞到了臉上。

一只只老鼠成功出逃。

而那鼠洞越來越大了，洞里的積水，滾沸一般，已浸至他的腰部。他抬起頭。

一根樹枝試探著路徑，伸了過來。

“抓住樹枝！”喬助理在叫。

小平頭慢慢地把手伸了過去。他的手在梢頭碰了一下。他感到那樹枝像活了似的，發(fā)出一聲嘆息。

積水持續(xù)上漲，氣泡漂滿了水面，仿佛癩蛤蟆甩下的籽。

他聽到喬助理帶著哭聲說：

“走開！你們怎么又回來了！你們不想活了不是？我求你們了，趕快走開！”

“不好了，老喬，水……水淹過來了！”這是助理平方驚慌的聲音。

“要走你走，”喬助理說，“讓我留在這里！”他又對著洞口喊，“小平頭，你再不抓住樹枝，我就下去了?！?/p>

小平頭把手收了回來。腳底下的泥土越來越軟。洞口在持續(xù)縮小。他的雙腿陷在了柔軟的泥水里。

22

洞壁坍塌，洞口消失，喬助理的聲音被擋在了外面。他聽到的，只是鼠洞里發(fā)出的嗚咽。他的腦袋被樹枝戳了一下，但他沒有吭聲。洞底的泥更軟了，他就像踩到了一片虛空。

忽然，他感到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浸在了稀泥下面。

嗡的一聲，就什么動(dòng)靜也沒有了。

奇怪的是，眼前卻跟著一亮。

他看到了空曠的大南洼，被燦爛的陽光，曬成了一大張白面餅。那些人東一個(gè)西一個(gè)地倒臥著。荷荷挺著鮮紅的乳頭，高唱那支簡單的歌子。

還有一個(gè)人，留著小平頭，東張西望，在地上找著什么。

這時(shí)候，他的腳踩到了一只瓦罐。瓦罐像個(gè)氣泡，從稀泥里漂上來，擦著他的身子，漂了上去。還有陶鼎、圈足壺，各種陶器的碎片，也漂了上去。

最后，他踩到了另一塊質(zhì)感截然不同的硬物。他毫無理由地相信，那是一塊青銅，埋藏已久，細(xì)密的花紋卻依然完好無損。

跟一塊古老的青銅在一起，即使不會(huì)離家更近一些，但也不會(huì)更遠(yuǎn)。他想。這是一個(gè)大傻瓜所能想到的最簡捷的回家途徑了。

他往上看看，地面上，那個(gè)小平頭，還在找來找去。他知道，那是自己在找一頭豬的情形。后來他還瘋狂挖洞。實(shí)際上，他苦苦尋找的，就是這樣一塊青銅。

青銅就果然被他揣在懷里了。他自己整個(gè)人也化成了一柄青銅寶劍，沉甸甸的，向著幽暗而溫暖的地心，“唿哨”一聲，直插過去。

丁莊，

丁樓，

丁老嬤嬤，

丁老頭兒！

他似乎又一次聽到了一支歌子，但已不用確證。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

王方晨，1967年生，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現(xiàn)居濟(jì)南。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鄉(xiāng)土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計(jì)600余萬字。作品數(shù)十次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及文學(xué)選刊、中國最新文學(xué)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jiǎng)、《解放軍文藝》軍旅文學(xué)獎(jiǎng)、全國公安文學(xué)獎(jiǎng)、齊魯文學(xué)獎(jiǎng)、泰山文藝獎(jiǎng)、山東省優(yōu)秀圖書獎(jiǎng)等獎(jiǎng)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