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
邵作舟是晚清有多方面建樹、頗為重要的思想家。所著《邵氏危言》,是其時批評時弊、鼓吹變法的代表性著作之一,與鄭觀應(yīng)的《盛世危言》、湯壽潛的《危言》并稱為晚清三危言①清末人評價三部《危言》,認為香山所作(指鄭觀應(yīng)《盛世危言》)多貨殖之譚,山陰新論(指湯震《危言》)極才人之筆,而粹然儒術(shù),厥維此編。愿海內(nèi)宏達,共衡覽之,匪惟三弊可祛,固宜為群言之準爾。見撫時感事生《邵氏危言·敘》,《邵氏危言》1898年商務(wù)印書館版。。令人遺憾的是,由于邵作舟存世資料稀少而零散,學術(shù)界對其缺少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甚至連比較完整的生平介紹也沒有②檢索知網(wǎng),以邵作舟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論文,僅有鐘祥財?shù)囊黄渡圩髦劢?jīng)濟思想初探》,載《江淮論壇》1984年第6期,其余均為綜合討論晚清改良思想時帶及。。《公理凡》是邵作舟未刊書稿③邵作舟去世以后的百多年間,邵氏后裔一直留心搜集、注意保存邵作舟資料,“文化大革命”中雖然有所散失,但仍存留一些。近幾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叢書,我協(xié)助聯(lián)系《馬建忠邵作舟陳虬卷》,邵作舟部分由邵作舟后裔、安徽黃山市委宣傳部邵曉暉先生負責選編,我由此得以集中閱讀有關(guān)邵作舟的資料。這些資料中,除了《邵氏危言》等是已刊的,還有相當部分是未刊的,對于了解邵作舟生平、思想,具有相當重要的價值。其中最讓我感到眼前一亮的是本文論述的《公理凡》。,內(nèi)容獨特,風格卓異,堪稱晚清思想史上之空谷幽蘭,具有特別的學術(shù)價值。
邵作舟(1851.10.28—1898.1.22),行名運超,字班卿,安徽績溪人,出身于官宦家庭。父邵輔(1808—1862),道光甲辰(1844)舉人,曾在陜西葭州(今佳縣)、隴州(今隴縣)等地任知州,歷充戊午(1858)、辛酉(1861)陜甘鄉(xiāng)試同考官,1862年死于陜西戰(zhàn)事。母章氏(1833-1893)。邵作舟8 歲時隨母從績溪至隴州,14 歲時因父亡而返回績溪。1865年,以捐貢入國子監(jiān)習舉業(yè)。1867年補弟子員。1868年至1870年在杭州讀書,以善古文辭、識時務(wù)、精地理見重于同輩。此后,多次參加鄉(xiāng)試,均報罷。1882年,入天津支應(yīng)局,協(xié)助李興銳負責地方籌款工作。翌年入津海關(guān)道周馥幕,協(xié)助處理商業(yè)與涉外事務(wù),并課周馥之子周學熙學業(yè)。1885年之后,有懲于清廷在中法戰(zhàn)爭中失敗,發(fā)憤研究經(jīng)世之學,致力于著述。1887年成政論著作《危言》28 篇。1888年成文論著作《論文八則》。1890年成哲學著作《公理凡》。1895年,與王修植代廣西按察使胡燏棻作《因時變法力圖自強條陳善后事宜折》,提出系統(tǒng)變法主張。1898年卒于天津。著述除了上面已經(jīng)述及的,還有《人道綱目》、《班公文稿》等。
邵作舟一生主要在讀書、游幕中度過,沒有什么耀眼的科舉功名、顯赫的政治地位與突出的社會活動,其歷史貢獻主要在思想方面。還在1889年,著名學者程秉釗就在致李文田的信中,絕口夸贊邵作舟“器識遠大,皎然不阿,博通群經(jīng),洞究時務(wù)、輿地、音韻之學,尤能深造熟精,不同浮獵”,認為“所識東南英俊,學術(shù)氣節(jié),罕如其比”①程秉釗:《致李若農(nóng)少詹書》,轉(zhuǎn)見徐子超《邵作舟年譜簡編》,載薛玉琴等合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馬建忠、邵作舟、陳虬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74頁。。
1890年,邵作舟著《公理凡》,雖為草稿,沒有寫完,但從中可以看出他接受西方新知識以后所作綜合性哲學思考的努力②《公理凡》草稿存于邵作舟家中。1933年,邵作舟之子邵瞻濤委托學者胡晉接整理并作序,但未正式出版。本書所引用《公理凡》資料,均由邵作舟后裔邵曉暉先生提供,順此致謝。。所謂“公理”,指經(jīng)過人類長期反復(fù)的實踐檢驗是真實的、放諸四海而皆準、不需要由其他判斷加以證明的命題和原理,諸如三角形內(nèi)角和等于180 度、物體熱脹冷縮等。所謂“凡”,即概論?!肮矸病?,意為公理概論、綜合。邵作舟著此書,旨在打通無機物與有機物、植物與動物、動物與人類的界限,合人類關(guān)于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各種公理于一爐,繹出包羅萬象、貫通古今、普適、永恒的命題和原理。
書凡五章,35 節(jié),八十余條,近二萬字。首章《公理源流篇》,梳理先秦與兩宋哲人關(guān)于公理的論述,主要述《周易》、孔子、邵雍、二程、朱熹相關(guān)內(nèi)容。漢唐部分缺,宋以后亦無。第二章《終始篇》,述事物消長特點,包括消長成浪、消長三形、消長必正負相當、消長全浪、消長生差、消長變式、消長異同、大小體消長變式、生機消長物莫能遏、動靜互根、物不肯遽動靜、漸驟成界、各界為無窮級數(shù)、各界相似、各物有定界、界有幽顯。第三章《生息篇》,述物有主點、微質(zhì)各有攝力、物始于一、物類時有更變、相因相似、物分則異、物窮則變、物變次第傳染、新類相代、遞生類變縱為橫、各物正負質(zhì)消長、物類數(shù)有所窮、窮變旋相為宮、事物各有元質(zhì)、元質(zhì)滋生各有多寡、以虛代實、物行直線、無法之形、萬物行經(jīng)各界不能凌躐、智仁勇分數(shù)、感應(yīng)。第四章《形質(zhì)篇》,述點線面體及枝干、物無定數(shù)定形、物形有定無定、經(jīng)緯、定點、物點不可以二、物體虛實、文質(zhì)、物質(zhì)常在、物體所居必其地足以相容、物有正變、有形無形、陰陽、綱目、物窮于三、職分。最后一章《分合篇》,述物由各元質(zhì)離合相劑而成、和合化合、合質(zhì)形性存滅、和合必化合乃固、攝推各力、攝力必在體界以內(nèi)、攝推遇物忽顯、向離各力、攝力大小、攝力小者常為攝力大者所攝、物之主點既無攝力則體內(nèi)各質(zhì)必為他物攝力所攝、主點有二則相滅、借物以助分合、異同虛實相和、物相遇并大小數(shù)為一全數(shù)自為正負、數(shù)必自二以上。
《公理凡》述及的“公理”,用今天的學術(shù)語言表述,主要有萬物消長規(guī)律、物質(zhì)運動慣性、量變與質(zhì)變關(guān)系、決定事物本質(zhì)的因素、萬有引力、物體內(nèi)聚力與離心力的關(guān)系、時間與空間是物質(zhì)存在的方式、物質(zhì)的統(tǒng)一性、變易性、推動事物變化的動力、事物變化之內(nèi)在邏輯、物體形狀的確定與不確定、器官與功能之間的關(guān)系、遺傳與變異的關(guān)系、事物文質(zhì)關(guān)系、物質(zhì)不滅、生物器官的功用及演變等。下面列舉數(shù)例:
邵作舟對此所用筆墨較多。他指出,“凡萬物皆起于無,由無而之有,則為長;由有而之無,則為消。先長后消而成一浪。長盡則消,消盡則長,循環(huán)無端,周流不已。積無數(shù)小浪而成大浪,如是以至無窮”。其論證資料以《易》為主體,稱“《易》曰: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又曰:剝窮上反下,物不可以終盡,故受之以復(fù),此消長所以成無窮之浪也”。所謂“浪”,即周期。書中以生物界、人類知識為證據(jù):
試任以何物類觀之,宇宙間本無是物也,忽然而有之,自始生萌芽以至少壯,皆長也,長極而衰而死,皆消也。一長一消,是為小浪。父死子繼,各為一浪,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自是類初生漸蕃以至極盛,皆長也;長極而衰而滅,皆消也,是為大浪。此類既滅,他類又生,盛衰消長,遞相推嬗,以至無窮,此理即推之天地變遷,世運興廢,制度之沿革,學問之流傳,各成浪形,亦復(fù)如是。①邵作舟:《公理凡·消長成浪》。
書中將消長歸納為三種類型:一曰實者為長,虛者為消。如晝夜之類,以見日者為長,則以不見日者為消,一虛一實,相為對待,此長則見為有,消則見為無者也。二曰加者為長,減者為消。如天時寒暑,人事盛衰,權(quán)衡之低昂,物數(shù)之贏絀,其始由微點以次而加,加至本量極高之分,則又以次而減,一加一減,相為對待,此長固實見其有,而消亦不得目之為無。三曰抵者為長,對者為消。他舉物理學為例:凡抵力(動力)與對力(阻力)必對等,有抵力在一點必另生相等對力于本點以阻之,動力與抵力比例恒同,此抵力對力相等之理。書中歸納消長規(guī)律:
凡物之消長,無論為虛實,為加減,為抵對,其大小遲速、先后緩急、變幻萬端,不可方物,要之統(tǒng)其全浪而觀之,皆為正負相當之式,其象必等,其類必等。②邵作舟:《公理凡·消長必正負相當》。
邵作舟指出,夏之日、冬之夜,其長必等,冬之日、夏之夜,其短必等,而春夏晝夜長短之和,與秋冬晝夜長短之和,其數(shù)必等。他將此規(guī)律挪用到人事方面,說是“天道之循環(huán),人事之施報,佛氏之因果報應(yīng),袁了凡輩之功過陰騭,說雖百端,無外于此”③邵作舟:《公理凡·消長必正負相當》。。
書中認為,事物的變化、發(fā)展由于消長生差,即消長不均衡性所致:“凡消長二力,不能適均,則舊式消后常生微差而有余分,必復(fù)成一新式,而其物漸變而大,再消再長而物之體尤大,如是屢變,至于大極而消,則其式漸變而小,消盡而減,乃為大消長。”④邵作舟:《公理凡·消長生差》。這種消長不均衡性是呈階段性、周期性的,但從長時段綜合來看其階段性、周期性仍然消長相抵:
夫長多消少,其式漸變而大者,消長之正例也,亦有其機雖長而間小浪,正負相消之后,所得新式,反變而小者,然生機既在方長之時,則消力有不合理之大,長力即頓增不合理之大以勝之,而仍復(fù)其長多消少之常,如是屢變。至于長極而消,其消時變例亦同。而統(tǒng)其大消長之全浪觀之,仍為正負相常之式。⑤邵作舟:《公理凡·消長變式》。
邵作舟以寒暑溫度變化為例:自春至夏,每月之中其溫度應(yīng)平均增加十度,但每日溫度增加并總不是均衡的,常常因為受風雨等各種因素影響,其溫度增加或多或少。但是,從較長時段上看,其變化又是有規(guī)律的,如果前段時間消大于長,后段時間必長大于消。
書中指出,事物在消長過程中,其“大體”與“小體”,即整體與局部的關(guān)系會發(fā)生相當復(fù)雜的變化?!胺参锍梢惑w,其中所函,又分各小體,千條萬端,消長各異?!庇信c大體同為消長者,如人身百脈運行,皆由血氣,盛則各體具盛,衰則具衰;有與大體各為消長者,如人至晚年,血氣日衰,須眉反長,骨縫益堅,家國衰時,其民物豐豫之象,多過于極盛之時;有互相消長者,如一呼一吸,盈虧相補,汗多則溺少,力作則加餐,目瞽則耳倍聰,心巧則膽恒怯①邵作舟:《公理凡·大小體消長變式》。。
書中指出,事物的消長,包括生物器官的演化,社會職官的演變,均與其使用情況有關(guān):“用愈多則官愈繁,用茍廢則官亦廢。增損隨時,訖無定式、無越俎、無冗員。職有輕重,則分有貴賤,智官常重而貴,勇官常輕而賤。貴者質(zhì)脆,任其逸而自衛(wèi)恒嚴;賤者質(zhì)粗,任其勞而自衛(wèi)常簡。凡物愈巧則機愈繁,機愈繁巧則用愈巧,機愈繁則用愈專,用愈專則用愈隘,機愈巧則物愈脆,物愈脆則壞愈速,拙而簡者,其利弊反是?!雹谏圩髦?《公理凡·職分》。
書中指出,萬事萬物“生機消長,物莫能遏”,用今天的術(shù)語即是事物的運動與變化是絕對的,不可阻擋的。這種運動是在多種力量作用下進行的,其運動方式亦呈多樣性?!拔镏卜且粫r,其長也非一力”,有的呈現(xiàn)最顯之漸速率,日新月盛,相連而不斷,如動植各物之生長,國家之崛興暴起,新學異教之景慕盛行;有的呈現(xiàn)最隱之漸速率,若斷若續(xù),將興忽廢,而前后不甚相續(xù)者,如周朝屢被戎狄侵犯而卒有天下,儒家圣學在戰(zhàn)國、暴秦屢受挫折盛于后世③邵作舟:《公理凡·生機消長物莫能遏》。。作者認為,事物消長各有其內(nèi)在動力,不可遏抑,“其機既動,則主點攝拒之力,必以漸而增其長也,摶摶乎莫之能分,湯湯乎莫之能遏,盡其勢之所至,必極而后消。其消也則靡靡然、薾然、頹然、索然,雖合億兆之力,竭賢圣之才而莫之能挽也。以消與長,必為正負相當之式故也。《傳》曰:天將興之,孰能廢之。又曰:天之所廢,不可支也,斯之謂矣”④邵作舟:《公理凡·生機消長物莫能遏》。。
書中指出,事物性質(zhì)的變化是有蹤跡與規(guī)律可尋的?!拔镏嘁蚨鴿u生者,其形質(zhì)性情必相似?!雹萆圩髦?《公理凡·相因相似》。凡一物既分為二,縱分則類似于父子,橫分則類似于兄弟,“則其形質(zhì)性情,同中必有小異,不能盡同也,愈遠則異者愈多,愈近則異者略少。故萬事萬物,有相似者,無相同者”⑥邵作舟:《公理凡·物分則異》。。推動事物變化的動力,來自事物所函各質(zhì)與外界環(huán)境各種因素之間的關(guān)系,外界環(huán)境變了,就會推動事物所函之質(zhì)發(fā)生變化?!拔镏?,其所函各質(zhì),皆與本體相宜,迨時勢既變,外感內(nèi)應(yīng),消長生差,則舊時相宜之質(zhì),漸變?yōu)椴幌嘁酥|(zhì)。至于害體則生機,將有所閼郁而不能自全,于是乎舉而變之?!弊兓嘤谐潭炔煌c性質(zhì)不同,“外有所窮,則變其外,內(nèi)有所窮,則變其內(nèi),或稍為損益,或改弦更張,仍變?yōu)橄嘁酥|(zhì)。非窮不變,其有所變者,皆其有所窮者也。窮則又變,以至無窮”⑦邵作舟:《公理凡·物窮則變》。。事物變化,亦有其內(nèi)在之邏輯,由近及遠,由小及大?!拔镏畬⒆円玻渥儽叵绕鹩谖①|(zhì)之任一點,此點變,則居其旁最近之點,亦受其傳染而變。由一而十,由百而千而萬,自近及遠,漸傳漸速,遍乎小體,是為小界。由此一小體,又傳其旁最近之小體,浸淫四被,而大體亦遍,是為大界。微點先變,則其變遲,主點先變,則其變速。”⑧邵作舟:《公理凡·物變次第傳染》。事物性質(zhì)發(fā)生變化,亦有規(guī)律,必由量變而質(zhì)變:
凡甲類盛極而衰,則必生一與甲相似之物乙以代之,甲乙形質(zhì)性情,必大同而小異,乙生則甲衰,乙盛則甲滅,由乙而丙而丁,遞嬗既久,所雜異質(zhì)益多,則形質(zhì)性情漸小同而大異,又久之,至于戊己,則方圓異形,黑白異色,至無一相同者。⑨邵作舟:《公理凡·新類相代》。
如果遞生類變化級數(shù)越多,而又新舊并存,則先后縱變關(guān)系就會成為并列的橫變關(guān)系。以生活用品為例,古用俎豆,今用柈碗,現(xiàn)在兩名并存,則以俎豆為禮器,而柈碗為宴器。以職官為例,古以公侯為官,現(xiàn)以郡縣為官,兩種名號并存,于是,以公侯為虛爵,而郡縣為實職。現(xiàn)今所說的已不是古代公侯的內(nèi)涵①邵作舟:《公理凡·遞生類變縱為橫》。。
對于事物變化的外因與內(nèi)因,書中用傳統(tǒng)的感、應(yīng)二詞,認為“凡物之生而變也,外有所感,則內(nèi)變而應(yīng)之。應(yīng)既生感,感又生應(yīng),循環(huán)不已,旋相為宮,如是以至無窮。感者為主,應(yīng)者為客。感者為長,應(yīng)者為消”②邵作舟:《公理凡·感應(yīng)》。。對于事物運動的內(nèi)在因素,書中用比較籠統(tǒng)的仁、智、勇來表示,認為他們之間是體用關(guān)系,“凡生物之機,以仁為體,以智、勇為用”。他認為,非獨人類如此,動物、植物如此,沒有生命的金石百物也如此。“非獨民胞物與為仁也,禽獸之求聲呼友,蟲豸之貪生畏死皆仁也;非獨動物之趨利避害,植物之餐風飲露為仁也,風云之互為離合,金石百物之自相吸聚,皆仁也。”他認為,仁、智、勇三者之間有一定消長與比例關(guān)系,“仁為弦數(shù),智、勇為勾股數(shù)”。仁的平方等于智的平方與勇的平方之和,“智多則勇少,勇多則智少,相為增減至于無窮,而要不踰仁之全數(shù)”③邵作舟:《公理凡·智仁勇分數(shù)》。。凡萬物所函仁數(shù),各為一全數(shù),均平充滿,無所增減,至其智、勇多寡之數(shù),則視天時地利物感之強弱,劑其分量出而應(yīng)之,要以足全其仁而止。這么分析仁與智、勇關(guān)系的,前未之見。不過,以今天的科學觀點來看,風云之互為離合,金石百物之自相吸聚,與動物之趨利避害,植物之餐風飲露,畢竟是兩回事,一為無生命、無意識,一為有生命、有意識。再者,智、勇二者為何會呈消長關(guān)系,為何“智多則勇少,勇多則智少”?作者沒有深論。
對于物質(zhì)變化的量變與質(zhì)變,書中用“漸”、“驟”來表述。書中寫道:“凡物之消長,皆由漸增加,愈增而形愈大,數(shù)愈多,相差乃愈甚,其漸或為平速率,或為漸速率,積漸而后成驟。一漸一驟,是為一界。積小界而成大界,以至無窮?!雹苌圩髦?《公理凡·漸驟成界》。物體從起初朽壞到最后崩坍,植物從種子萌芽到突破外殼成為植物,氣溫從漸冷凝霜到滴水成冰,都是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例子⑤邵作舟:《公理凡·漸驟成界》。。
作者從《易經(jīng)》“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理念出發(fā),認為萬物之產(chǎn)生、演變,都是從無到有、由小而大、既長而消、無限循環(huán)的過程,“物始生于一,一生二。如太極之分陰陽,乃物之對剖者。二又生一。如夫婦之生子乃化合而成者。展轉(zhuǎn)相生,遂為萬物。由虛而實,由微而顯,由小而大,由簡而繁,由合而分,既長而消,則后歸于一”⑥邵作舟:《公理凡·物始于一》。。書中運用近代化學知識解釋物質(zhì)形成與生物演變,“凡物成一體,皆由各元質(zhì)雜合相劑而成,成后各質(zhì)旋長旋消,旋消旋長,吐故納新,循環(huán)不已。分劑同,則形質(zhì)性情亦同,分劑異,則形質(zhì)性情亦異”⑦邵作舟:《公理凡·物由各元質(zhì)離合相劑而成》。。認為兩質(zhì)相合而成一物,必先和合(今稱混合)而后化合。凡兩質(zhì)之相合而成新物,“和合則兩質(zhì)之形性俱存,化合則兩質(zhì)之形性俱滅”⑧邵作舟:《公理凡·合質(zhì)形性存滅》。。
書中述及,任何物質(zhì)的存在,都離不開時間與空間這兩個條件,“物之初生而欲成也,必恃二者而后成,時以積之,地以居之,二者廢一,弗成也”⑨邵作舟:《公理凡·微質(zhì)各有攝力》。。
作者指出,“生”與“變”,即產(chǎn)生與變易,都是物質(zhì)存在的常態(tài),萬事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易之中。“萬物種類,縱橫相生。其所當天時地利不同,則本質(zhì)與異質(zhì)時相損益,而物之形質(zhì)性情,隨之而變。”10邵作舟:《公理凡·物類時有更變》。
書中指出,物質(zhì)雖然有不同存在方式,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永遠不滅的:“萬物或為定質(zhì),或為流質(zhì),或為氣質(zhì),皆居于實有之界,雖化為至輕至虛之氣,析為至細至微之點,至于目不可見,耳不可聞,舌不可嘗,鼻不可嗅,而其質(zhì)自在,必不得目之為無也。”①邵作舟:《公理凡·物質(zhì)常在》。
對于物體存在空間問題,書中指出,“凡物體所居,必其四方所界之空地足以相容,不能容則不能居,不能居而強居之,其界非溢則裂,其物非變則敗”。物體與存在空間的關(guān)系,如果“物體所居之地,其四旁綽然有余,則物靜,物與界能相為屈伸,可大可小,則物靜”,就像布囊盛物,物小則囊亦小,物大則囊亦增大。如果物體大而空間小,比如以方二尺之物,置于方一尺之布囊之中;或空間雖大,而物之體尤變而加大,如火藥在未爆炸時所需空間為一,待爆炸之后,忽化為氣質(zhì),所需空間是此前的一千五百倍,其舊有空間就無法容納了?!八硬蛔阋匀荩鴿q力生焉,界愈大則漲力愈小,界愈小則漲力愈大,出于界外,得其所容,則動者復(fù)靜,而漲力頓失”。其理可概括為“界不容則漲,界可容則靜”。槍炮之制是運用其溢之理,開花炮之制是運用其裂之理。邵作舟將此原理移用到人類社會,說是“天地之生物,王者之用人、圣賢之處事、家國之創(chuàng)法立制,要皆含宏廣大,使物得以優(yōu)游其中而相安焉。后世不明是理而束縛馳驟之,文法勝則上下相遁,界所以溢且裂也,生理窮則詐力相凌,物所以變且敗也”②邵作舟:《公理凡·物體所居必其地足以相容》。。
對于物質(zhì)數(shù)量的表達,作者認為,一切數(shù)量,都是在有所參照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凡一物無數(shù),數(shù)必自二以上。舉兩物以相較,然后小大之形分焉,多寡之數(shù)出焉?!狈惨晃锒鵁o他物以形之,則有象而無數(shù)。他以化學元素為例,氧的原子量為8,鐵的原子量為28,都是相對于氫的原子量為1 而言的。所謂分劑(原子量)之數(shù),不過與他質(zhì)比較而言,其原子自身并無此數(shù)。誠如張載所說:“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雹凵圩髦?《公理凡·數(shù)必自二以上》。
對于物質(zhì)存在形式的有限性與無限性,書中引用屠仁守的話:有形者其大有窮,比如日月星辰,皆有體質(zhì)大小可推,雖然至大,總有邊界,但其小無窮,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盁o形者,其大無窮,其小有窮?!雹苌圩髦?《公理凡·有形無形》。對于無形者為何“其小有窮”,書中沒有展開。
對于事物存在的呈現(xiàn)與表達,書中認為有兩種方式,一虛一實。凡物之實者,必有一虛者以代之,以簡代繁(如以君代國,以金銀代百物),以小代大(如以地球圖代地球,以表譜代世系),以假代真(若人之有遺像,紀數(shù)之有珠籌,算術(shù)之有天元代數(shù),推而極之,語言文字皆代也),物得所代虛也,而實存焉⑤邵作舟:《公理凡·以虛代實》。。對于這類虛實關(guān)系,邵作舟沒有展開細論。從邏輯上看,“以君代國”與“以金銀代百物”,盡管都是以簡代繁,但一是代表,一是代替,前者為標志物,后者為等價物,是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代”。“以小代大”中的以地球圖代地球、以表譜代世系,與“以假代真”中的遺像代真人、數(shù)字代實數(shù),其實是同一類的代,都是以符號代實物、實數(shù)。
書中指出,物質(zhì)之構(gòu)成是由同類物質(zhì)積累而成,不同物質(zhì)之間出現(xiàn)差異,形成不同的門類?!胺参?,積多層而成一界,積無窮層成無窮界。其界內(nèi)外前后,雖大小不同,遲速各異,而各界之形質(zhì)性情,愈近則愈同,愈遠則愈異,任取何界此例互視,皆成有德之形?!雹奚圩髦?《公理凡·各界相似》。決定不同事物性質(zhì)的東西,是各類事物之中的“主點”,“凡物之生,始于一微質(zhì)為之主點,漸吸異質(zhì)而成一物。一物之盛衰,視主點攝力之消長,長則物盛,消則物衰,消盡則滅。凡物各有主點,即在一體之中,大體有大體之主點,小體有小體之主點,推而言之,既成一體,即有一點,遞相臣主,以至此無窮”⑦邵作舟:《公理凡·物有主點》。。所說“主點”,即物理學上的質(zhì)點。
書中稱,萬物皆有其“定點”即重心,“凡物必有定點,而定點必居一體之中”①邵作舟:《公理凡·定點》。。同類元素結(jié)合,必定于一點,形成單一物質(zhì)。不同元素化合,必有一化合之點。同一物體,只能占據(jù)一個空間,不能同時既在此空間,又在彼空間。同一物體,只能有一個定點,不可能有兩個定點。如果一個大物體由兩個小物體共同構(gòu)成,而兩個小物體勢均力敵,則定點必在兩物相切之界。如果兩物體稍有大小,則重心必偏,大體在左,必偏于左,大體在右,必偏于右,故物之大者常為小者之主?!拔锲埾嗪?,必定于一點。物茍相交,必注于一點。物茍相并必聯(lián)于一點,可以移,而必不可以二也。”②邵作舟:《公理凡·物點不可以二》。作者將此理推演到人世,認為君臣關(guān)系、主客關(guān)系等均屬于此類:
國之有君,家之有長,物之有主,此相合之定于一者也。事雖繁,為之必有次第。客雖多,應(yīng)之必有后先。五色紛列而目之所視,必凝神于一而后能明。八音并奏而耳之所聽,必專聆于一而后能察,此相交之注于一者也。若其相合相交而不能相主臣者,其物為相并之物,必有一物以聯(lián)之,而兩物所拱揖趨向,皆歸于重心之點。③邵作舟:《公理凡·物點不可以二》。
物定則點定,物移則點移,惟其可移而不可二也。是故國可篡可奪而必不可有二君,賓可介可僎而必不可有二主。④邵作舟:《公理凡·物點不可以二》。
物體有重心,是經(jīng)過科學驗證、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這與國家有君主、家庭有家長為什么是同類事而不是兩類事?書中沿用《周易》類推范式,直接將這些歸為同類,是缺少邏輯論證的。
書中指出,物質(zhì)存在的形式,物質(zhì)的性質(zhì),均存在有定與無定的特點。說其有定,均與點、線、面、體有關(guān),“凡物自成一質(zhì),必由點而線而面而體,體也者點之積也。形雖合,必可分,陳雖密,必有間。其分歧而四出者,根必始于主點,由點成干,由干生枝,枝生葉,葉復(fù)有枝有干,如是遞衍以至無窮”⑤邵作舟:《公理凡·點線面體及枝干》。。說其無定,物質(zhì)的存在,是離心力與向心力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既無定數(shù),亦無定形?!叭f物皆隨時漸生,自盛至衰,各為一浪而滅,其形其數(shù)皆以本體攝拒之力,相為權(quán)衡,兩不能加而止,既無定數(shù),亦無定形。”⑥邵作舟:《公理凡·物無定數(shù)定形》。物體的形狀,有的確定,有的不確定,“凡物有有定之形,有無定之形”。比如,盤盂盛水,盤盂之形或圓或方、或淺或深、或文或質(zhì),可以萬變,而所以盛水之形不能變。
書中認為,有定與無定的關(guān)系,也適用于動物與植物。植物之根干枝葉,動物之耳目口鼻,作為餐風飲露之質(zhì),視聽言動之資,雖然其大小不同,形式各異,是無定的,但其根干枝葉之體、耳目口鼻之官之功能相同,是有定的。作者認為,有定與無定的關(guān)系是辯證的,一方面,無定的背后,仍是有定,“無定者皆有定者也”,萬物之無定外形,均是有定之規(guī)律在起作用,“以物之各類觀之,牛之種必為牛,馬之種必為馬,其形質(zhì)性情,在統(tǒng)類中,為無定之形,而在一類中,為有定之形”。另一方面,“有定者皆無定者也”,這些有定的規(guī)則,其實用范圍也是有限的,這些規(guī)則的出現(xiàn)也有其偶然性,“以運會之推遷,觀之金石水火,無餐風飲露開花結(jié)子之節(jié),而植物則有之,是在植物中為有定之形,而在運會中仍為無定之形也。植物無耳目口鼻知覺運動,而動物又有之,是在動物中為有定之形,而在運會中仍為無定之形也。由是理以推之,億萬世后,蓋將別有新類生于宇宙之間,奇形詭態(tài),靈姿妙識,出于動物之外者矣”⑦邵作舟:《公理凡·物形有定無定》。。
從科學角度看,邵作舟這里混淆了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有定與無定的問題。他前面說的盤盂與水的有定與無定,是物體外形的有定與無定,不涉及水的性質(zhì)問題。無論盤盂之形或圓或方,其所盛之水的性質(zhì)并無不同。他后面說的植物、動物器官外形與其功能的有定與無定,是另外一種有定與無定,是體用關(guān)系。這兩類有定與無定,是性質(zhì)截然不同的兩類問題。他后面所舉的例子,金石之因水火而發(fā)生的變化,與植物動物的變化,也是兩種不同類型的變化,是很不一樣的無定。邵作舟企圖打通物理學與生物學、無機界與有機界之間的壁壘,提出關(guān)于有定與無定的普適而貫通的公理,但是,不細加分析,籠統(tǒng)言之,就會產(chǎn)生混亂。
書中指出,一切物質(zhì)都存在攝力與離力,即內(nèi)聚力與離心力?!胺参锍跎加谌w主點之攝力,迨成體后,則各小體之主點,及小體中所函大小無數(shù)微質(zhì),皆各有攝力,各為一界。雖主點攝力日衰,而各小體及微質(zhì)猶能互相維持,以保大體?;虼梭w已壞,而彼體仍存,迨各小體及微質(zhì)攝力,長極而消,則物即滅矣。”①邵作舟:《公理凡·微質(zhì)各有攝力》。物質(zhì)內(nèi)部的攝力與離力是不斷運動與變化的,變化到一定程度,事物的形態(tài)與性質(zhì)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
凡甲物之主點,既無攝體內(nèi)各質(zhì)之力,或變攝力而為推力,則體內(nèi)各質(zhì)即生離力,自分為千百小體,四散于宇宙間,迨遇乙丙丁各物(或甲體自分,或本為他物),生攝力以攝之,則四鄰各小體,即生向力而歸之。他物推各小體之力愈大,則各小體趨向乙丙丁之力亦愈大,而千百小體,遂合為乙丙丁數(shù)大體,此數(shù)大體,復(fù)互相推攝,或為甲物及他物所推攝,其終必歸于一而后己,聚而復(fù)散,散而復(fù)聚,至于無窮。②邵作舟:《公理凡·向離各力》。
他以此理解釋中國歷史:秦始皇二世之虐,則攝力變?yōu)橥屏?。陳勝、吳廣揭竿,四方蜂起,于是,四分五裂,諸侯錯峙,各君其國,各子其民。其后,章邯圍趙,楚兵渡河,項羽焚秦,民心歸漢,則彼之推力愈加,此之向力愈大。漢高祖亡秦滅楚而稱帝,到了漢武帝、漢宣帝時代,收夷貊,控西域,北臣強胡,南平百越,簿海內(nèi)外,同奉一尊,于是,數(shù)大體之合歸于一?!扒貪h如是,六朝如是,唐宋元明莫不如是。即往古來今,有司之不能撫民,將帥之不能馭眾,子孫之不能保家,以及百物之聚散,諸賢之分合,營營擾擾,各有所歸,亦莫不如是?!雹凵圩髦?《公理凡·物之主點既無攝力,則體內(nèi)各質(zhì)必為他物攝力所攝》。
這種以攝力與推力為著眼點分析歷朝歷代盛衰成敗的歷史眼光,與王夫之論史風格很接近。
陰陽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核心概念之一,《周易》及歷代注疏對其有很多解釋,諸如日月、山水、君臣、男女等。邵作舟的貢獻,在于將其內(nèi)涵擴展到近代引進的各門學科中,運用到對各種公理的闡釋中。他說:“凡物成一體,必有陰陽兩面,其正負在在皆為相當之式”。他用相反相成解釋陰陽關(guān)系,“凡宇宙間,既有一物,必有一相反之物與之相對。若水火冰炭之不相入,實則其相反者,所以相成也?!雹苌圩髦?《公理凡·陰陽》。相反之物的形成,或一體自分,或兩物相對。陰陽兩面,各有其價值,沒有好壞、高下之別,“陰陽、剛?cè)?、燥濕、寒暑之類,皆成相當相消之式。舉一物而言,各有是非得失,善用之,則皆得其中道,無庸喜此而惡彼也”⑤邵作舟:《公理凡·陰陽》。。
邵作舟認為,陰陽有三種類型,即正負、統(tǒng)屬與對待。書中寫道:
陰陽之例有三,一曰正負(一體之中,陰陽自分兩數(shù),互為消長,正一則負九,正二則負八,正三則負七,正十則負消盡,而歸于無。此多彼寡,不容并立,即朱子所推上面剝一分,下面萌芽一分之理。蓋本一數(shù),而姑以虛對實,分為兩數(shù)者也);二曰統(tǒng)屬(若陰統(tǒng)于陽,文統(tǒng)于質(zhì),拒統(tǒng)于攝,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之類,此分之則二,合之則一者也);三曰對待(耳目、手足之類,兩峰高并,勢均力敵,無高下大小之殊,無纖毫絲發(fā)之異,此確然相對為二,而必不能合而為一者也)。
對陰陽進行分類是傳統(tǒng)學者的習慣做法,張載、程頤、朱熹等人都有自己的表述,《黃帝內(nèi)經(jīng)》也有比較系統(tǒng)的解說??偫ㄆ饋恚郧皩W者對于陰陽關(guān)系的解說不外以下五個方面,即陰陽一體、陰陽對立、陰陽互根、陰陽消長和陰陽轉(zhuǎn)化。像邵作舟這樣明確地以正負、統(tǒng)屬與對待這三對范疇來解說陰陽的,則前所未有。尤其是“對待”這一范疇,如其所舉耳目、手足之類,“兩峰高并,勢均力敵”,相互之間并無依存、消長與轉(zhuǎn)化關(guān)系,亦稱陰陽,則前無古人。
邵作舟認為,探討宇宙人生的公理,是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他專辟《公理源流篇》,摘錄中國古圣先賢關(guān)于這方面的論述,并加以發(fā)揮。他所依托的傳統(tǒng)資源,最重要、也最核心的是《易經(jīng)》。他說,“‘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一陰一陽之謂道”。他認為,無論自然萬物之理,社會之理,人生之理,都可以在《易經(jīng)》中獲得解釋與啟發(fā):“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①邵作舟:《公理凡·公理源流篇》。他援引孔子“吾道一以貫之”的話,認為尋求涵攝宇宙、社會、人生的公理是可行的。他援引二程、朱熹等宋儒關(guān)于格物致知的論述,表示格物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只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后,自當恍然有悟處。格物非欲盡窮天下之物,但于一事上窮盡,其他可以類推”②邵作舟:《公理凡·公理源流篇》。。正是本著這種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格致精神,他開始了總結(jié)、提煉天下公理的努力。
邵作舟概括與論述公理的方式,先列命題,后列證明或解釋,如同幾何證明題。其順序是由物理而推及人事,由有形而無形,由形而下而形而上,宗旨是探索萬物的消長、人事之進退、吉兇、存亡之道。比如,《界有幽顯》之條,其命題為:“凡一物之界,有幽有顯,顯者易見,而幽者難窮。然究其所極,必有盡境?!苯忉屛淖譃?“形質(zhì),顯界也,光氣,幽界也。龐者為牛,毛者為羊,黠者為鼠,仡者為麝,此物之顯界,易見者也。腥者為牛,羶者為羊,臊者為鼠,芬者為麝,此物之幽界,可嗅而不可見者也。蓋凡物體,自其主點外發(fā),以至皮膚,皆有郛郭以周之,是為一界。其體內(nèi)之微質(zhì),又必化氣而散于全體之外,由密漸疏,由濃漸淡,成無窮級數(shù)式,以至于無,是為一界。故犬能跡獸之臭而及之,跡于其幽界也。設(shè)其幽界已窮,則界外皆他境,而犬無從知之矣?!雹凵圩髦?《公理凡·界有幽顯》。
《公理凡》的主要特點,是涵攝宇宙間萬事萬物,企圖于森羅萬象中?繹出普適公理。其論證方式是以西證中,以中證西,中西互證,有演繹,有綜合?!豆矸病氛撌龅膯栴},涉及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天文學、地質(zhì)學、生物學、人體學等眾多學科。述及的相對概念至少有45對,包括:幽明、始終、死生、生息、晝夜、陰陽、道器、吉兇、開關(guān)、往來、出入、縱橫、漸驟、感應(yīng)、天地、黑白、遠近、古今、物我、人己、主客、是非、賢愚、彼此、大小、多寡、異同、巨細、內(nèi)外、淺深、厚薄、先后、表里、精粗、清濁、正負、偏正、虛實、動靜、有形與無形、攝力與離力、抵力與對力、有定與無定、有窮與無窮、形而下與形而上。
對于《公理凡》的價值,邵作舟曾自有說明。1890年春,時任廣西按察使的胡燏棻,應(yīng)邀以《論事物各有消長試求其正變公例》為題,讓上海格致書院學生作文,有41 人參加,孫廷璋、殷之輅、朱昌鼎等人課藝被評為優(yōu)秀,并被王韜收入《格致書院課藝》。諸人課藝雖然優(yōu)秀,但出題人胡燏棻、閱卷人王韜均不滿意,認為他們都是就天文、地理、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各具體學科立論,沒有從萬事萬物根本大原處著眼。這一課藝題目是邵作舟代胡燏棻出的④胡燏棻此前原任天津兵備道,邵作舟是其幕僚,不止一次代胡燏棻撰稿。。邵作舟看了諸生課藝之后,頗為不滿,于是自己寫了一篇《論事物各有消長試求其正變公例》,后來被收入《績溪邵班卿先生文詩存稿》。邵作舟在此文稿上,寫有這么一段按語:
庚寅春,以斯題質(zhì)諸格致書院同課諸君,或推衍五行,或侈談洋務(wù),就其所得固多有可觀者。然以斯題之義衡之,非近于空談,則囿于一曲。夫消長者,就事物已成之跡而推論之,無事不有,無物不然,而非有形可執(zhí)者也。此而求其公例,則當如幾何之界說。題說重學之發(fā)凡、算學之公式,言近指遠,頹然渾然,不名一物,不演一數(shù),而宇宙之間、天人之際,事物之繁賾、古今之遷變,無不括乎其中,如是乃謂之公例也。茍毛舉細故,雕鏤楮葉,將累月窮年不能終其一數(shù),何公例之可言乎?蓋消長之義,《周易》言之而未嘗暢之。至于西學所言,非象則數(shù),求其寓乎象數(shù)之中,而又出乎象數(shù)之外者,則今所譯諸書亦未嘗以究言。前無所依,后無所傍,固宜操觚之窘也。今取題中大指略發(fā)其凡,以代數(shù)諸式明之理,雖膚淺不敢自匿,用待有道之見正焉。①《論事物各有消長試求其正變公例》抄稿,載《績溪邵班卿先生文詩存稿》,藏南京圖書館。本書所用此稿,均蒙邵曉暉先生提供,順此致謝。
邵氏所撰《論事物各有消長試求其正變公例》,內(nèi)容就是《公理凡》的《終始篇》。因此,這段按語也可視為邵作舟對《公理凡》的自我評價。他自稱《公理凡》是發(fā)揮《周易》的思想,用于分析西學,“前無所依,后無所傍”,屬于獨創(chuàng)性著作。《公理凡》是一部奇書,是可闡釋空間很大的哲學著作。邵作舟志向宏大,意欲融各種學科知識為一爐,鍛造出屬于他自己的哲學體系??上У氖?,他的很多論斷僅是片言斷語,沒有充分展開,有的只是個標題。但是,從上面所述的這些殘稿,已經(jīng)可以看出邵作舟涉獵相當廣博,思辨能力很強,也很有創(chuàng)造性②邵作舟還曾編過一個《人道綱目》,包括通論、修己之綱、正心之綱、修身之綱、治人之綱、知人之綱、安民之綱等,是要表達其修齊治平理想的,眼光也很宏闊,可惜也只是個提綱。。
自明清之際西學東漸以后,特別是晚清以來,西學對中國影響至廣且深?,F(xiàn)在流行的中文哲學術(shù)語,盡管也有一部分出自中國學者創(chuàng)譯,但絕大多是從日本轉(zhuǎn)手而來,諸如哲學、主義、思想、范疇、唯物、唯心、階級、政黨等。在這方面,中外學者已有很多很好的研究成果③這些成果有:[日]松浦章、[日]內(nèi)田慶市、沈國威:《〈遐邇貫珍〉,附解題、索引》,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沈國威:《〈六合叢談〉,附解題、索引》,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沈國威:《近代中日詞匯交流研究》,中華書局2010年版;沈國威:《〈新爾雅〉,附解題、索引》,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邵作舟使用的上述許多術(shù)語,都是在日本譯作轉(zhuǎn)口中國之前出現(xiàn)的,具有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印記。這部殘稿的發(fā)現(xiàn),有助于我們了解在日本創(chuàng)譯詞匯大量涌入以前中國學人是如何理解、表述這類概念的。西方近代知識傳入以后,中國不少飽學之士,都曾試圖將中西學問打通,作一綜合思考??涤袨樽鳌秾嵗砉ㄈ珪罚T嗣同作《仁學》,都是這種努力的產(chǎn)物。邵作舟的《公理凡》則是這一類成果中別具特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