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楊潔
(陜西師范大學,陜西 西安 710119)
青銅器的社會功能一直是我們研究青銅器不可忽視的問題。一方面,青銅器作為酒器、炊器、兵器、樂器、生產(chǎn)工具等,有自身的實用價值。另一方面,青銅器作為禮器,其社會功能早已超過了器物本身的價值,更加具有抽象意義。西周以前,青銅器主要是用于祭祀,其使用對象不是人,而是鬼神,代表的僅僅是一種自然崇拜。直到西周時期,禮制系統(tǒng)的形成才賦予青銅器禮制的規(guī)范。此時,青銅器作為禮器,更重要的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青銅鬲作為青銅禮器中特殊的器物之一,無疑是我們研究青銅器功能轉換的重要資料。一方面青銅鬲是從陶鬲中衍生而來的,代表了文化間的一種傳承。另一方面青銅鬲不同于鼎、簋等大宗禮器,一直沒有進入禮制系統(tǒng)的核心,但卻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被人們所廣泛應用。本文就以青銅鬲從炊器到禮器的轉變過程,來探討當時的社會狀況。
青銅鬲在產(chǎn)生之初就是以烹煮食物為主要功能的,就其來源來說,它是對陶鬲的繼承和發(fā)展,同時也是對青銅鼎的補充和擴展。
一方面,青銅器的很多器型都是仿陶器制作的。青銅器的器型很多都來源于陶器,可以說沒有陶器時代就沒有青銅時代,可見陶器對于青銅器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具有重要的作用。就青銅鬲來說,是仿制陶鬲而來,陶鬲是中國文化特有之物,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種代表化石。例如,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青銅鬲是在鄭州商城出土的,此鬲立耳、腹壁較深,袋足瘦長,分襠較高,錐狀足尖,腹部飾弦紋一周,袋足飾“V”形紋,通高24.5厘米,口徑17.8厘米,明顯具有的夏家店文化中陶鬲的特征。
從器型上說,早期青銅鬲的器型明顯仿自陶鬲,大口,頸縮,上口有立耳,其下袋型腹極為豐滿,使其腹部有最大的受熱面積,實用性更強。
從文獻記載來看,青銅鬲的烹煮功能也來源于陶鬲。《周禮·冬官·陶人》中記載:“陶人為甗,實二鬴,厚半寸,唇寸。盆實二鬴,厚半寸,唇寸。甑實二鬴,厚半寸,唇寸,七穿,注量六斗四升曰鬴。鬲實五觳,厚半寸,唇寸,庾實二觳,厚半寸,唇寸?!秲x禮·士喪禮》中記載:“新盆盤瓶廢敦重鬲皆濯造于西階下”?!抖Y記·喪大禮》中記載:“甸人為垼于西墻下,陶人出重鬲,管人受沐乃煑之?!?/p>
從文獻中我們不難看出,陶鬲是在喪禮中懸掛在“重”上,用來煮粥的,可見青銅鬲的煮粥功能來自于陶鬲。
從紋飾來看,在出土的青銅鬲中,大量的以繩紋、弦紋、斜線紋等陶器上的紋飾進行裝飾。例如,在山西天馬曲村出土的弦紋鬲,斜線紋鬲,現(xiàn)藏于洛陽博物館的叔父鬲(以弦紋進行裝飾)等,都是典型的代表。
總的來說,青銅鬲來源于陶鬲,是對陶器時代的繼承和發(fā)展。在繼承陶鬲基本功能的基礎上,由于青銅鬲更具有耐熱性和可塑性,使得鬲的實用性大大加強,在西周時期得到廣泛應用。
另一方面,青銅鬲的主要功能與鼎相似,都是烹煮食物的主要器類。對于青銅鬲的研究最早始于北宋呂大臨的《考古圖》。書中共收錄了11件青銅鬲,分別對器物的形制和花紋進行臨摹,并記錄尺寸大小。他依據(jù)“款足曰鬲”的標準,將凡是空足的器物均劃分為鬲。這種以足為主的分類方法,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到了鬲的特征,但過于單一和絕對化,不能夠把握青銅鬲的整體特征,容易發(fā)生失誤。例如:他所劃分的一件,在我們今天看來其實是盉。之后,王黼在《博古圖·總說》中對于青銅鬲做了全面的論述。書中記載:“周官三百六十各有司,存陶人之職,所司之物而鬲居其一。夫鬲與鼎,致用則同。然祀天地、禮鬼神、交賓客、修異撰,必以鼎;至于常飪則以鬲。是以語夫食之,盛,則必曰鼎盛;語夫事之,革,則必曰鼎新。而鬲則特言其器而無義焉,亦尤所盛者稻粱,簋所盛者黎稷而已。故王安石以鼎鬲之字為一類釋之,以謂鼎取其鼎盛,而鬲言其常飪,其名稱、其字畫,莫不有也。今考其器,信然?!蓖蹴氲恼f法是比較全面的。
通過文字我們也不難看出,青銅鬲是飪食器的一種,與鼎同屬一類。但在青銅鬲發(fā)展的早期,鬲并不具有禮器的功能,只是以日常的烹飪工具存在。鬲與鼎關系密切,功能相近,這從鬲自名為鼎就可看出。如伯鬲:“伯作(鼎)”(《集成》5073),昶仲鬲:“昶仲爽龍作寶鼎,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享”(《集成》3·713-714),沫伯鬲:“沫伯作鼎(《集成》5073)”,伯鬲:“伯作旅鼎”(《集成》3·514)等。
鬲作為炊器,主要是用來烹煮谷物。這從鬲自名為齍鬲可以看出。齍是古代用來盛放谷物的祭器,正所謂:“凡祭祀,贊玉齍”。鬲可用齍鬲自名,說明兩者都可用于盛放谷物。我們甚至可以大膽猜測,兩者在某些情況下可以互相通用。如帛女鬲:“帛女作齍鬲”(《集成》3·535),伯邦父鬲:“伯邦父作齍鬲” (《集成》3·560),姬乃母鬲:“姬乃母作齍鬲” (《集成》3·546)等。除此之外,青銅鬲也可用來烹煮肉食,但由于容積較小,只適用于小型肉食。例如,1991年在陜西涇陽高家堡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云雷紋鬲,內(nèi)部有獸骨,梅核兩枚。[1]1976年在陜西扶風云塘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弦紋鬲,內(nèi)部有雞肋骨遺留。[2]此外在山西天馬曲村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一系列銅鬲底部都有煙熏的痕跡。例如,作父辛鬲,素面鬲,斜線紋鬲等。[3]1982年在江蘇丹徒大港母子墩周墓中發(fā)現(xiàn)的雷紋鬲有煙炱的痕跡等。[4]這些都可以看出西周早期,青銅鬲作為炊器,烹煮食物是其基本功能,但我們無法肯定青銅鬲確實應用于人們的日常飲食中,只能斷定青銅鬲是用來加工食物的炊器,可能只是祭祀時用來加工和盛放食物的器物。
從西周中期開始,青銅鬲開始進入禮器系統(tǒng)。在此時期,青銅鬲逐漸擺脫了自己作為炊器本身的功能,實用價值越來越小,完成了從炊器到禮器的轉變。也不僅僅只用于祭祀,此時的青銅鬲已經(jīng)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
沈文倬在《略論禮典的實行和(儀禮)書本的撰作》中寫到:“用禮來表現(xiàn)大小奴隸主貴族的等級身份,就各種禮典的內(nèi)容來說有兩個方面:一、禮家稱之為‘名物度數(shù)’,就是將等級差別表現(xiàn)于舉行禮典時所使用的宮室、衣服、器皿、裝飾上,以其大小、多寡、華素來顯示尊卑貴賤,這種體現(xiàn)差別的器物統(tǒng)稱之為‘禮物’?!盵5]此外,在中國古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各類祭祀活動在商周極為盛行,再加上西周“重食文化”的盛行,就使得青銅器在禮器方面的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其使用價值。體現(xiàn)在青銅鬲方面就是其“列鬲”制度的形成。這些我們在西周時期的墓葬組合中就可以看出。[6]
在西周早期已經(jīng)形成了比較穩(wěn)定的“鼎、甗、簋、鬲”食器組合形式。在小型墓葬中,以“鼎、簋、鬲”和“鼎、鬲”為主。在大、中型墓葬中以“鼎、甗、簋、鬲”組合形式為主。此外,在大于10m2的墓葬中,鬲一般以偶數(shù)形式出現(xiàn),而在小于10m2的墓葬中,一般只有一件??梢钥闯觯瑥奈髦荛_始,銅鬲的地位得到提高,并逐漸作為一種禮器,成為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與早期相比,西周中期的食器組合仍以“鼎、甗、鬲、簋為主”。但在一些小型墓葬中,出現(xiàn)了“鬲,簋”組合。這說明,在西周中期,銅鬲在一定程度上代替銅鼎與簋組成禮器組合。但由于這種情況多在小型墓葬中出現(xiàn),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西周鼎簋制度的嚴格,下層貴族沒有使用銅鼎的權利,便以銅鬲來代替。
與此同時,“列鬲”制度在西周中期也開始形成。但其不同于列鼎和列簋制度,在大小上不是依次減少,而是基本相同。例如,在張家坡窖藏發(fā)現(xiàn)的一組伯庸父鬲,共有8件,形制、花紋、銘文、大小皆基本相同。門峽虢國墓地虢季墓、梁姬墓、太子墓各出土銅鬲8件,青銅鬲形制相同,紋飾相若,大小略有差別等。
西周晚期,食器的基本組合形式不變。但在甘肅發(fā)掘的兩所墓葬中出現(xiàn)了“鼎、盨”,“鬲、盨、杯”的組合形式,在岐山賀家村也發(fā)現(xiàn)了“鼎、盨”的組合形式。不難看出,在西周后期,鬲與鼎已可以互相替代,同時盨逐漸興起,取代了簋的禮制功能。此外最明顯的是西周晚期,酒器大幅度減少,食器成為禮器制度中的主要隨葬器物,這也是西周重食文化的體現(xiàn)。
總的來說,西周中期,是青銅鬲發(fā)展的黃金階段。從西周早期至西周后期,在墓葬組合中,青銅鬲經(jīng)歷了一個由少到多、由輕到重的過程,在禮器中的比重逐漸增加,并形成了“列鬲制度”。
西周晚期開始,青銅鬲作為媵器開始被廣泛應用,是我們研究當時社會婚姻制度的實物資料。此外,青銅鬲作為媵器經(jīng)歷了從一器一銘到一器兩銘的過程,三個諸侯國之間互相結成政治軍事同盟,表明了當時王室衰落,諸侯國之間相互爭霸的狀況,是當時禮崩樂壞的直接體現(xiàn)。
媵器是娘家為出嫁女子所鑄造的贈送之物,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嫁妝。西周時期已經(jīng)由母系社會轉向父系社會,女子的作用體現(xiàn)在日常的生活瑣事上,青銅鬲作為炊食器,與女子生活密切相關,必然在陪嫁物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作用。陳昭容先生在其《兩周婚姻關系中的“媵”與“媵器”——青銅器銘文研究中的性別、身份與角色研究之二》一文中對青銅器的媵器做了全面系統(tǒng)的梳理,她對《金文文獻集成》和《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匯編》中收集的媵器銅鬲進行了統(tǒng)計,銅鬲的數(shù)量少于盤、簠、匜,但卻大于鼎、簋、甗的相應數(shù)量。因此,她認為,相對于鼎、簋、甗來說,銅鬲是炊器中的主要媵器。西周時期,形成了由“鬲、簠、盤、匜”組成的女子陪嫁組合,這是我們研究當時婚姻制度的重要資料。
首先,青銅鬲作為媵器,反映了當時同姓不婚的嫡媵制度。例如,芮公作鑄京氏婦叔姬媵(鬲)(《集成》712),此為芮公之第三女嫁京氏為妻,芮公為之作器。芮國為姬姓,故稱“京氏婦叔姬”。邾友父媵其子曹寶鬲(《銘選》,1. 495),曹,乃邾友父之女,邾為曹姓。這一方面是由于當時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近親結婚的壞處,另一方面,這也是各諸侯國之間相互往來,加強聯(lián)系的體現(xiàn)。而這種嫡媵婚制的核心,是為了財產(chǎn)的繼承和宗族的存在。有了妻子之間的等級絕對化,才有兒子之間名分的絕對化,才有財產(chǎn)繼承的定向性,才有宗族存在和繁衍的定向性。
其次,青銅鬲作為媵器,一般是由父兄或者夫家鑄造,這是宗法制在婚姻制度上的體現(xiàn)。周代,建立了以父系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嫡長子繼承制。父系權力掌握一切政治權利,女子處于從屬的地位,嚴格按照父系血緣關系來繼承王位及爵位,女子的婚姻一般都由父兄所掌握。
最后,從西周晚期到春秋戰(zhàn)國,嫡媵婚制發(fā)生了典型的轉變,由兩國通婚轉換成三國通婚。體現(xiàn)在青銅鬲上就是從一器一銘轉變成一器兩銘。例如:樊君鬲上銘文所記:樊君作叔贏器寶鬲。正如李學勤先生所言,叔贏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女子。叔贏是曾侯嫡女,樊君之女是媵女,樊君為本國和他國女子共作媵器,三國之間進行聯(lián)姻。從這我們不難看出,在西周時期兩國通婚是常態(tài),其媵女有出嫁方的姪娣和隨從組成,一般是兩國之間的通婚關系,不存在三國聯(lián)姻的現(xiàn)象。這主要是由于在宗法制下,禮制完善,周天子掌握絕對的權威,各諸侯國之間處于相對平衡的穩(wěn)定階段,權利的競爭不是過于強烈,只是兩姓之間一種平和的交往和聯(lián)系。直到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這種平衡被打敗,周王室衰落,諸侯國勢力崛起,為了加強自己的軍事實力,鞏固自己的地位,各諸侯國之間以政治聯(lián)姻作為手段加強政治軍事聯(lián)盟,從而達到稱霸的目的。這從側面說明自西周以來,建立的嚴密的社會等級制度已經(jīng)瓦解。
總的來說,青銅鬲的發(fā)展過程就是一個從炊器到禮器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其實用功能越來越輕,禮器所代表的禮制功能越來越重。這其實也是整個青銅器發(fā)展的一個過程。我們也可以認為青銅器的發(fā)展過程就是禮制發(fā)展的過程。作為祭祀的器物,青銅器是人們對自然的崇拜。作為禮器,青銅器是禮制確立的體現(xiàn)。作為媵器,青銅器是禮崩樂壞的表現(xiàn)。所以說,青銅器的發(fā)展過程就是整個先秦時期歷史變遷的體現(xiàn),是我們研究先秦歷史的重要資料。
[1]陜西省考古研究所:《高家堡戈國墓》[M].三秦出版社,1994:39.
[2]陜西周原考古隊:《扶風云塘西周墓》[J].《文物》,1980,4.
[3]鄒衡主編:《天馬一曲村1980一1989》[M].科學出版社,2000.
[4]肖夢龍:《1982年江蘇丹徒大港母子敦周墓發(fā)掘簡報》[J].《文物》,1984,5.
[5]沈文倬:《略論禮典的實行和(儀禮)書本的撰作》[J].《文史》第十五輯,1982.
[6]本部分所有的墓葬資料都來源于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