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儀明
(湖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王夫之的氣論與天論
徐儀明
(湖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王夫之自然哲學中“氣”與“天”是兩個重要的哲學范疇,兩者之間具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可以說船山通過對氣論和天論的相互闡發(fā),深化了對自然界的認識和理解,提升了其自然哲學的理論高度,由此而開創(chuàng)了古代自然哲學的新格局。從“氣”的角度來看,王夫之對張載“太虛即氣”,“太虛無形,氣之本體”等說法進行了發(fā)揮,他說:“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本褪钦f人們所看到的任何空間,都并非是絕對的空無,而是絪縕之氣。在王夫之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天”具有兩重含義,一是指與地相對舉之天,即自然之天,其常與七曜并列。而“天”的另一重含義則指的天是氣的總體,即是無限的物質(zhì)世界。王夫之氣論與天論之間的相互闡發(fā)已經(jīng)相當細致和縝密,使其無論在氣論還是在天論上就其深刻、全面和理論的思辨性方面都遠遠超越了前人,從而將張載以來的這一學說提高到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峰。
王夫之;自然哲學;氣論;天論
王夫之自然哲學中的有兩個重要范疇,一是“氣”另一個是“天”,兩者之間具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可以說船山通過對氣論和天論的相互闡發(fā),深化了對自然界的認識和理解,提升了其自然哲學的理論高度,由此而開創(chuàng)了古代自然哲學的新格局。船山在《張子正蒙注》卷一中說:“太虛即氣,絪縕之本體,陰陽合于太和,雖其實氣也,而未可名之為氣;其升降飛揚,莫之為而為,萬物之資始者,于此言之,則謂之天?!盵1](p32)這段話將“天”與“氣”的關(guān)系通過“太虛”一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物質(zhì)實體角度來看,太虛就是氣;從萬物產(chǎn)生的初始本源來看,太虛也可稱之為天。過去一些論者認為太虛是張載自然哲學中的重要范疇,其實不然,從以上王夫之的闡釋即可以看出太虛即虛空,其本身如果不做進一步的解釋的話,是很難弄清楚它的實質(zhì)的,誠如程顥所說:“立清虛一大為萬物之源,恐未安?!盵2](p71)所以,王夫之明確地說太虛即氣即天。本文盡管是著眼于氣論與天論相互關(guān)系的基本認識來闡發(fā)王夫之自然哲學思想的,但是為了論述的較為集中、深入與準確,下面就分別從船山的氣論和天論兩個方面加以闡述,不當之處,敬希方家批評指正。
從“氣”的角度來看,王夫之對張載“太虛即氣”,“太虛無形,氣之本體”等說法進行了發(fā)揮,他說:“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1](p30)就是說人們所看到的任何空間,都并非是絕對的空無,而都是絪縕之氣。船山進一步指出:“太虛之為體,氣也,氣未成象,人見其虛,充周無間者皆氣也?!盵1](p377)太虛就是氣,只是在其未形成具體的形象時,往往被人視為絕對的虛無,實際上那種認識是錯誤的,只是僅僅停留在耳目感官的覺知狀態(tài),以為凡耳目不能覺知的就是空無,反之則認為是實有。實際上太虛之中充滿了氣,無處不在,沒有任何間隙,所以太虛即氣的命題本身就是否定了將太虛視為虛空的任何觀點。船山又說:“象未著,形未成,人但見太虛之同于一色,而不知其有陰陽自有無窮之應(yīng)?!盵1](p378)這是說盡管當人們沒有看到氣未以形象顯著于面前時,就以為太虛僅為單一的空無之色,其實其中存在著陰陽無窮的變化和反應(yīng),這種變化和反應(yīng)的原因就來自于陰陽二氣的相互作用。所以說,氣就是指的陰陽二氣,“陰陽者,氣之二體”[1](p23),獨陰獨陽不成為氣,凡氣本身即包含著陰陽兩種相互反應(yīng)、相互協(xié)同、相互作用和相反相成的要素,這是確然的、無可置疑的。所以船山特別指出:“陰陽二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亦無間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圍也?!盵1](p26)關(guān)于陰陽在氣之中的存在方式,王夫之指出:“太和之氣,陰陽渾合,互相容保其精,得太和之純粹,故陽非孤陽,陰非寡陰,相函而成質(zhì),乃不失其和而久安?!盵1](p54)這里船山將氣稱之為“太和之氣”,就是強調(diào)“太和,和之至也”[1](p15),“太和之中,有氣有神,神者非他,二氣清通之理也。不可象者,即在象中。陰與陽和,氣與神和,是謂太和?!盵1](p16)“陰陽異撰,而其絪縕于太虛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混淪無間,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無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1](p15)由于陰陽二氣之間混合的十分均勻,所以稱之為“太和之氣”,兩者密切關(guān)聯(lián),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舍棄對方而獨立存在,因此獨陰不成,孤陽不生。太和之氣始終處在運動變化之中,船山經(jīng)常用“絪縕”二字來形容太和之氣流動洋溢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狀態(tài),如說:“陰陽未分,二氣合一,絪縕太和之真體,非目力所及,不可得而見也?!盵1](p35)又說:“絪縕,太和未分之本然?!盵1](p16)還說:“當其絪縕而太和,初未嘗分而未兩”[1](p205)“太和”是強調(diào)氣陰陽渾淪未分之合和狀態(tài),而“絪縕”則是強調(diào)其處于運動變化流動洋溢的另一面。前者是從靜的方面來論述陰陽二氣,后者是從動的方面來論述陰陽二氣。當然兩者也有共同之處,都是指的本源的陰陽渾淪之氣,因為其原本為一體。他還強調(diào)了一點,那就是“陰陽未分,二氣合一,絪縕太和之真體,非目力所及,不可得而見也?!盵1](p35)其具有超驗性的特點,所以才是自然哲學研究的對象。這些都屬于王夫之對氣范疇的內(nèi)涵所做出的種種規(guī)定與分析。
王夫之在其氣論中,還對陰陽二氣的功能、性狀以及活動規(guī)律也進行了詳細的論述。首先,船山認為陰陽二氣各有不同的功能和效用。他指出:“陰陽之實,情才各異,故其致用,功效亦殊。”[1](p80)因為陰氣與陽氣在太和絪縕之氣中是兩種性質(zhì)不同也可以說是性質(zhì)相反的要素和成分。也就是王夫之所說的“情才各異”,正因為這樣功能和效用就有所不同,其具體表現(xiàn)在動靜、屈伸、聚散、升降、剛?cè)?、清濁等等方面,如:“陽之性散,陰之性聚,陰抱陽而聚,陽不能安于聚必散”[1](p57)陽的性質(zhì)是發(fā)散,陰德性質(zhì)是聚合,但聚合是暫時的而離散則是必然的。再比如升降,“雨云皆陰也,陰氣迫聚于空虛而陽不得下交,陽為陰累矣。然陽不久困,持于上而使陰不升,陰勢終抑而雨降,陽乃通矣。陰氣緩聚而欲升,與陽不相亢,而相入以相得也,則陽因其緩而受之。以其從容漸散而升,云之所以聚而終散也,此言陰陽者二氣絪縕,輕清不聚者為陽,雖含陰氣亦陽也;其聚于地中與地為體者為陰,雖含陽氣亦陰也。凡陰陽之名義不一,陰亦有陰陽,陽亦有陰陽,非判然二物,終不相雜之謂?!盵1](p57)這是通過一些自然現(xiàn)象來說明陽氣輕清不聚而升,陰氣重濁凝聚而降??v然其中陰陽無絕然分離等因素而使情況變得相當復雜,但陽升陰降的基本性質(zhì)卻是不可移易的。還有“陽輕清以健,以恒為動先,乃以動乎陰,而陰亦動。陰重濁以順,非感不動,恒處乎靜;陽既麗乎陰,則陽亦靜。靜而陰之體見焉,非無陽也;動而陽之用章焉,非無陰也?!盵3](p523)陰陽雖為互體,陽之輕清,陰之重濁,其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會出現(xiàn)出升降動靜等不同狀況,船山說:“故可謂之靜生陰,動生陽,而非本無而始生,尤非動之謂陽,靜之謂陰也。合之則謂太極,分之則謂之陰陽。不可強同而不相悖害,謂之太和,皆以言乎陰陽靜存之體,而動發(fā)亦不失也。然陰陽充滿乎兩間,而盈天地之間唯陰陽而已矣?!盵3](p525)陰陽雖可分別言之,但船山認為,在論及太極時,即是說陰陽相合;在論及太和時,則是說陰陽相和。顯然,陰陽合和是二者唯一的存在方式,無論是名之為“太極”或者是“太和”,其義一也。盡管如此,自然界之所以千變?nèi)f化、千姿百態(tài),還是因于陰陽的性質(zhì)和作用之不同,而造成其內(nèi)在的相互關(guān)系錯綜復雜。其次,陰陽相互交感,相互轉(zhuǎn)化。王夫之說:“陰陽合于太和,而性情不能不異,惟異生感,故交相欣合于既感之后,而法象已著?!盵1](p36)相互交感即相互作用,這是陰陽二氣的基本性質(zhì)之一,萬事萬物就是在陰陽二氣的相互交感中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變化,在人有生長壯老已,在物有成住用損毀,所以船山說:“感者,交相感;陰感于陽而形乃成,陽感于陰而象乃著。遇者,類相遇;陰與陰與,形乃滋,陽與陽遇,象乃明。感遇則聚,聚已必散,皆升降飛揚自然之理勢?!盵1](p28)物體之形成皆因于陰陽相感,陰陽二氣升降飛揚聚散離合也都源于其內(nèi)部的相互交感,除了陰陽交感為異類相感(“以陰交陽,以陽濟陰”[1](p81))外,還有所謂的同類交感,那就是“以陰應(yīng)陰,以陽應(yīng)陽”[1](p81),這兩類感應(yīng)都屬于“陰陽之氣一闔一辟之幾”[1](p81),所謂“幾”的說法源于《易傳》,意為動靜之微,即變化的萌芽[4](p118),在船山看來,一切存在的生殺、泰否、損益其最終的原因都來自陰陽兩者之間的相互感應(yīng),顯然陰陽內(nèi)部的相互作用既是氣自身的固有功能,還是造成萬事萬物運動變化的必然現(xiàn)象。氣之內(nèi)部陰陽兩種要素,也并非是孤立不變的,不僅是陰中有陽,陽中有陰,而且兩者是可以互易其位的。王夫之說:“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原本于太極之一,非陰陽判離,各自孳生其類?!盵1](p47)太極陰陽原本一體,根本不能將兩者剖判分離,解析類別。正由于陰陽具有這樣不可分離的兼容性,所以它們之間可以相互轉(zhuǎn)化,船山說:“若其以動靜、屈伸、聚散分陰陽為言者,又此陰陽二氣合而因時以效動,則陽之靜屈而散,亦謂之陰,陰之動伸而聚,亦謂之陽,假陰陽之象以名之爾,非氣本無陰陽,因動靜屈伸聚散而始有也?!盵1](p80)就是說當陽以陰的方式動作時(如靜屈而散),其可謂之陰;反之陰以陽的方式動作時(動伸而散),其可謂之陽。究其原因,那就是當陰陽達到極盛時,必然會發(fā)生朝著對方轉(zhuǎn)化的現(xiàn)象。當然,更多的情況是,當在常態(tài)下出現(xiàn)變態(tài)時,當在必然中出現(xiàn)或然時,陰陽也可能易位。他說:“知所以求窮乎神,義所以求善其化。知之盡,義之精,大明終始,無事審察,隨時處中而不立矩則。惟純體陰陽之全德,則可陰,可陽,可陽而陰,可陰而陽,如春溫而不無涼雨,秋肅而不廢和風,不恃知知,不求合義矣。然使非全體天地陰陽之德,則棄知外義以遯于空虛,洸洋自恣,又奚可哉!”[1](p80)這就是說陰陽變易隨時可以發(fā)生,這是由于時間地點人物諸條件有所改變時,陰可為陽,陽亦可為陰。正是由于陰陽二氣內(nèi)在變化如此的錯綜復雜,才使得自然界萬事萬物出現(xiàn)形形色色難以預料的情形和狀況。為進一步探究陰陽二氣變化的深層原因,搞清其中所存在的規(guī)律性,于是,王夫之又對張載的神化范疇加以多方面的詮釋與闡發(fā)。他說:“氣之所生,神皆至焉。氣充塞而無間,神亦無間,明無不徹,用無不利,神之為德莫有盛焉矣?!盵1](p78)有氣即有神,神與氣共存共生,氣化亦即神化,“氣,其所有之實也。其絪縕而含健順之性,以升降屈伸,條理必信者,神也。神之所為聚而成象成形以生萬變者,化也。故神,氣之神;化,氣之化也。”[1](p76)萬事萬物千變?nèi)f化皆因于氣之神,張載說“神,天德;化,天道”,船山注之曰:“絪縕不息,為敦化之本。四時百物各正其秩敘,為古今不易之道?!盵1](p76)氣之絪縕不息因為有神做為原動力,氣之神化乃古今不易之道,也就是說其并非漫無目的,而是有其內(nèi)在規(guī)律性的。在注張載“推行有漸有化,合一不測為神”句時,王夫之說:“其發(fā)而為陰陽,各以序為主輔,而時行物生,不窮于生,化也。其推行之本,則固合為一氣,和而不相悖害,陰陽實有之性,名不能施,象不能別,則所謂神也?!盵1](p80)陰陽二氣盈虛、升降、屈伸、往來等等變化,往往以逐步有序的漸變形式出現(xiàn),但也會發(fā)生突然的、復雜的、不固定的驟變,驟變和漸變都是絪縕不息之氣的神化狀態(tài),其必然性中存在著偶然性,偶然性中又同時存在著必然性。兩者并不矛盾,都是“陰陽實有之性”。因此,船山認為:“神,非變幻不測之謂,實得其鼓勵萬物之理也。不貳,非固執(zhí)其聞見之知,終始盡誠于己也。此至誠存神之實也?!盵1](p70)這是說“神”并非指的所謂變幻莫測的神秘性,而恰恰相反,卻是萬事萬物變化發(fā)展的“理”亦即規(guī)律性。因為自然界本身就存在著必然性與偶然性,不能把一切偶然性視為神秘性。只有不固執(zhí)自己的聞見之知的“神”是“始終盡誠”的。所謂“誠”,船山說:“夫誠者,實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終也。實有者,天下之公也,有目所共見,有耳所共聞也?!盵5](p306)又說:“誠與道,異名而同實者也。修道以存誠,而誠固天人之道也?!盵5](p368)因此,張岱年先生認為:“王夫之提出誠的范疇,主要是用以表示客觀規(guī)律,即是肯定客觀世界具有一定的客觀規(guī)律性,也可以說誠表示客觀實在性與客觀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盵4](p103)這個解釋是符合船山本意的,即船山所謂“此至誠存神之實也”的意思。雖然“神”并不神秘,而是客觀實有的,但其又不是僅靠聞見之知就能夠認識的,“形則限于其材,故耳目雖靈,而目不能聽,耳不能視。且見聞之知,止于已見已聞,而窮于所以然之理。神則內(nèi)周貫于五官,外泛應(yīng)于萬物,不可見聞之理無不燭焉,天以神施,地以神應(yīng),道如是也。地順乎天,則行無疆;耳目從心,則大而能化;施者為主,受者為役。明乎此,則窮神合天之學得其要矣。”[1](p60)人、天、地、道皆因“神”而貫通方能得其“要”亦即“窮于所以然之理”。船山又說:“神者化之理,同歸一致之大原也?;呱裰E,殊途百慮之變動也。”[3](p592)即是說“神”是變化之理,就是指的變化規(guī)律,“化”則是指的變化過程。但是,這個變化的規(guī)律和過程,并非以直白淺露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而具有內(nèi)在的深刻性和隱蔽性。因此,王夫之強調(diào):“神化,形而上者也,跡不顯?!盵1](p79)神化范疇在張載學說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又是其哲學中最為隱晦幽微之處,易于引起誤解,如不細心剖析是無法加以疏通證明的。船山對此說苦心孤詣,反復辨析,悉心闡釋,強調(diào)“神化”學說在張載之學中的重要性。他指出:“張子之言,神化盡矣,要歸于一;而奉義為大正之經(jīng)以貫乎事物,則又至嚴而至簡。蓋義之所自立,即健順動止,陰陽必然之則,正其義則協(xié)乎神之理,凝神專氣以守吾心之義,動存靜養(yǎng)一于此,則存神以順化,皆有實之可守,而知幾合神,化無不順。此《正蒙》要歸之旨。所以與往圣合轍,而非賢知之過也?!盵1](p93)船山這一評價可謂切中肯綮,張載地下有知一定會贊嘆不已,當引其為知己。當然,王夫之并非一味照搬張載的神化說,他指出神化是物質(zhì)的內(nèi)在本性,“神”對于物質(zhì)實體具有從屬性;他還指出神化作為變化之理是有序的,不是變幻莫測、不可捉摸的,也就是說一切事物的運動變化都是有其內(nèi)在規(guī)律性的,這是對張載神化學說的繼承和發(fā)揮。
王夫之在論述張載的神化學說時,經(jīng)常提及“天”這一重要的自然哲學范疇。如他在闡發(fā)張載“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句時說:“天自有其至常,人以私意度之則不可測。神,非變幻無恒也,天自不可以情識計度,據(jù)之為常,誠而已矣。”[1](p68)即謂天行有常,但從人的主觀狹隘的臆測卻無法把握其“?!?,神亦如此,同樣需要用理性的態(tài)度來探索其中的規(guī)律性。再比如他在闡發(fā)張載“‘旁行不流’,圓神不已也”句時說:“圓者,天之道也。屈伸順感而各得,神之圓也。不倚于形器,則不徇物而流?!盵1](p97)把天道視為循環(huán)往復、流轉(zhuǎn)不息的圓轉(zhuǎn)之過程。可以注意到,船山將“神化”范疇與“天”相關(guān)聯(lián)時,往往更強調(diào)自然界的秩序性與和諧性。在王夫之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天”具有兩重含義,一是指與地相對舉之天,即自然之天,其常與七曜并列,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專門論述了這個問題。而“天”的另一重含義則指的天是氣的總體,即是無限的物質(zhì)世界。船山說:“天唯其大,是以一陰一陽皆道,而無不善。”[6](p959)這個無限大之天以陰陽二氣之道為秩序的,所以自然界才充分顯示出它的和諧。他十分贊賞張載“天大無外,其為感也,絪縕二端而已”的說法,認為:“絪縕之中,陰陽具足,而變易以出,萬物不相肖而各成形色,并育于其中,隨感而出,無能越此二端?!盵1](p43)在無限的自然之天中,陰陽二氣絪縕流動,洋溢充滿著生機與活力,萬事萬物孕育其中,無論如何變化發(fā)展,都在陰陽二氣交感互動范圍之內(nèi)。王夫之既論“氣”同時又言“天”,其各有不同的側(cè)重點,言氣主要是說世界乃是氣的世界,世界統(tǒng)一于氣,其謂:“蓋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氣上說,若無氣處則俱無也?!盵6](p1109)既然在船山看來言氣即可涵蓋心、性、天、理,為什么又專門拈出一個“天”字來做深入討論呢?這是因為他認為不言自然之天僅言氣,無以認識氣化之范圍和過程,船山說:“天不聽物之自然,是故絪縕而化生。乾坤之體立,首出以屯,雷雨之動滿盈,然后無為而成?!盵1](p402)就是說以“天”來范圍絪縕二氣化生萬物的自然過程。如《周易》中所說的天地(乾坤)之體立之后,方有陰陽剛?cè)嶂?,以屯卦接續(xù)乾坤二卦,船山釋《屯》卦時說:“陽方來而交陰,為天地之初幾,萬物之始兆,而《屯》紹《乾》《坤》以始建,信矣?!盵3](p592)繼則雷興雨動,萬物生化不息,天正是以這種以無為而無不為之方式建構(gòu)自然界與人類社會。但是,盡管如此,天之生成萬物之過程并非是毫無規(guī)律可循的,船山說:“天唯其大,是以一陰一陽皆道,而無不善?!盵6](p959)就是說自然之天雖然其大無外,但陰陽二氣皆遵循著天道而絪縕化生,而無所偏離。他又說:“氣化之流行于天壤,各有其當然者,曰道?!盵6](p1111)道就是氣化流行所必須遵循的路徑,而其流行的空間為至大無外之天,所以道應(yīng)稱為天道。王夫之又常常將天道與“誠”相提并論,其云:“若夫天,則《中庸》固曰‘誠者,天之道也’。誠者,合內(nèi)外,包五德,渾然陰陽之實撰,固不自其一陰一陽、一之一之之化言矣。誠則能化,化理而誠天?!盵6](p1111)“誠”就是指的“道”或“天道”,“誠與道,異名而同實者也”[5](p368),兩者都是指謂絪縕氣化之實體與規(guī)律,他已經(jīng)將“誠”從倫理哲學范疇轉(zhuǎn)換為自然哲學范疇,所以才說誠與道名稱雖異,但兩者的內(nèi)涵卻是相同的,所以,船山又說:“至誠,實有天道之謂;大者,充實于內(nèi),化之本也。惟其健順之德,凝五常于而無間,合二氣之闔辟,備之無遺,存之不失,故因天地之時,與之同流,有實體則有實用,化之所以咸通也。”[1](pp81,8257)就是說天道(即至誠),統(tǒng)合陰陽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運動變化過程,是萬事萬物從實體化生出實用的本源和動力。因此,船山說:“太虛即氣,絪縕之本體,陰陽合于太和,雖其實氣也,而未可名之為氣;其升降飛揚,莫之為而為萬物之資始者,于此言之則謂之天。氣化者,氣之化也。陰陽具于太虛絪縕之中,其一陰一陽,或動或靜,相與摩蕩,乘其時位以著其功能,五行萬物之融結(jié)流止、飛潛動植,各自成其條理而不妄。則物有物之道,人有人之道,鬼神有鬼神之道,而知之必明,處之必當,皆循此以為當然之則,于此言之則謂之道?!盵1](p23)陰陰絪縕,氣化流行,動靜摩蕩,五行萬物,飛潛動植,皆有條不紊,有理由則,而不妄行妄動,皆因天道通貫其中。然天道并非曠然獨存,究其實仍然是“天”之內(nèi)在的律則。王夫之對此分辨甚清,其云:“天道之以用言,只在‘天’字上見,不在‘道’字上始顯。道者天之大用所流行,其必由之路也?!盵6](pp529,530)顯然,他認為“天”才是自然界的總名,而“道”或者稱之為“天道”,不過是“天”的內(nèi)在屬性。“誠”范疇亦是如此,王夫之經(jīng)常將其與“道”或“天道”在相同意義上使用,如前面我們所引用的“至誠,實有天道之謂”等語,所以說,“誠”也并不能與“天”在同等層次上使用。如張岱年先生所說的:“王夫之提出誠的范疇,主要是用以表示客觀規(guī)律,即是肯定客觀世界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也可以說誠表示客觀實在性與客觀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4](p103)如果說“天”是指的客觀世界,那么“誠”和“道”或“天道”就是指的其中的客觀實在性與客觀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
其實,與“天道”、“道”、“誠”在同等意義上使用的范疇,還有“理”。王夫之說:“理者,天所昭著之秩序也。時以通乎變化,義以貞其大常,風雨露雷無一成之期,而寒暑生殺終于大信?!盵1](p136)顯然,“理”也是“天”的屬性,是自然界固有的內(nèi)在秩序,通變而知常,因此與萬事萬物之運動變化具有必然的聯(lián)系。所以,王夫之并沒有如二程、朱熹等人那樣在本體論意義上使用“理”這一范疇,而是在法則、條理、必然性、規(guī)律性等意義上來論述理范疇的。關(guān)于“天”與“理”的關(guān)系,王夫之有一段專門的論述。他說:“乃以理言天,亦推理之本而言之,故曰‘天者理之所自出’。凡理皆天,固信然矣。而曰‘天一理也’,則語猶有病。凡言理者,必有非理者為之與對待,而后理之名以立。猶言道者必有非道者為之對待,而后道之名以定。是動固有其正之謂也,既有當然而抑有所以然之謂也。是唯氣之已化,為剛為柔,為中為正,為仁為義,則為之理而別于非理。若夫天之為天,雖為嘗有俄頃之間、微塵之地、蜎孑之物或息或化,而化之者天也,非天即化也。化者天之化也;而所化之實,則天也。天為化之所自出,唯化現(xiàn)理,而抑必有所以為化者,非虛挾一理以居也?!盵6](p1110)但是,較之“道”、“天道”、“誠”等范疇,“理”范疇具有一個非常明顯特征,那就是其與“氣”范疇具有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充分顯示出船山學說中天論與氣論之間的相互闡發(fā),相得益彰的學術(shù)特色。船山說:“天之所用為化者,氣也;其化成乎道者,理也?!盵6](p1139)天之所以能夠化成萬物,其所用在于氣;而在化成萬物的過程中,則是離不開作為內(nèi)在規(guī)律性的理。他又說:“乃天為理之所自出,則以理言天,雖得用而遺體,而茍信天為理,亦以見天于己而得天之大用?!盵6](p1111)就是說那種認為天為理所自出的觀點,只是得其“用”而遺其“體”,就是指的其只看到理的作用,而沒有看到理的本源。王夫之顯然是承認理對于天來說確有其大的作用,但并不能因此而將天與的關(guān)系體用倒置。天是氣之天,理也是氣之理,船山明確地說:“理即是氣之理,氣當?shù)萌绱吮闶抢?,理不先而氣不后?!盵6](p1052)理與氣的關(guān)系就如同天與理的關(guān)系一樣,是不能互相顛倒的,因為沒有獨立存在之理,理氣相即而不離,理在天中亦即在氣中,所以他一反程朱一派所說的以理即天,理先氣后,由理生氣等觀點,而強調(diào)“天下豈別有所謂理,氣得其理之謂理也。氣原是有理底,盡天地之間無不是氣,即無不是理也?!盵6](p1058)天地間沒有獨立于氣之外的理,氣之理方可稱為理,孤立懸空之理是不存在的,反之也沒有無理之氣,理是氣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秩序、屬性和法則。因此盡管理離不開氣,氣同時也離不開理。理氣相互依存、相互包含,在王夫之看來則是確定無疑,毫無例外的。他認為理氣關(guān)系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其在宋明理學中一直是很有爭議的話題,所以不能不辨析清楚,船山為此費了不少筆墨,反復申論之。其有一段帶有總結(jié)性的論述,他說:“氣固只是一個氣,理別而后氣別。乃理別則氣別矣,唯氣之別而后見其理之別。氣無別,則亦安有理哉!”[6](p1058)張立文先生對這段話有一番精彩的闡釋,他認為其中有三層含義:第一,天地間只有一氣充盈,本體和萬物都是它的不同形態(tài)。氣的運動變化產(chǎn)生萬事萬物,萬物由氣凝聚而成,是氣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它們之間所以千差萬別,是因為各自具有不同的理。理的不同體現(xiàn)了事物質(zhì)的差異。理是事物的特殊本質(zhì)的規(guī)定。這一觀點為后來的戴震所發(fā)揚。第二,理的區(qū)別反映了氣的區(qū)別,然而,從根本上說,理之所以有區(qū)別是因為氣本身存在著差異。一起化生萬物,由于多寡、清濁、厚薄的不同,才產(chǎn)生了萬事萬物之間的差異。事物理(規(guī)律)的不同決定于事物本身的質(zhì)的區(qū)別。第三,氣別而后理別。若沒有氣的差別,就沒有理的區(qū)別,甚至連理本身都不可能存在。理是事物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事物既然有運動變化,就必然產(chǎn)生一定的差異,沒有運動變化,事物本身都不可能存在,更不要說它的理了。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理是對氣的差別的規(guī)定,沒有氣之別,也就沒有理??傊硎鞘挛锏膶傩?、規(guī)律,它存在于氣之中,與氣相依不離,并決定于氣[7](pp253,254)。王夫之理依于氣的認識,無論在思想的深度和廣度上,毫無疑問都超越了前人,達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當然,船山在討論理氣關(guān)系時,也始終沒有忘記“天”的存在,他說:“此氣化之肇夫神明者,固亦理矣,而實則在天之氣化自然必有之幾,則但為天之神明以成其變化之妙,斯亦可云化理而已矣。”[6](p1111)指出氣化乃天之氣化,天之氣化必然存在著內(nèi)在的變化規(guī)律(“幾”),“幾”亦可稱之為“神明”,也就是理。由此也可以說理也是天之理,“天之神明以成變化之妙”。所以,王夫之認為無論理氣都源于天,即源于無限的物質(zhì)世界。
在船山天論思想中,還有一個與“理”相關(guān)聯(lián)的范疇“勢”。其曰:“‘勢’字精微,‘理’字廣大,合而名之曰‘天’?!盵6](p993)“勢”是指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其與“理”是不可分離的,“勢之當然者,又豈非理哉”[6](p599),“理當然而然,則成乎勢矣”[6](p599),就是說當然和必然之理即為勢。那為什么又“合而名之曰‘天’”呢?船山釋之曰:“理以治氣,氣所受成,斯謂之天。理與氣元不可分作兩截。若以此之言氣為就氣運之一泰一否、一清一濁者而言,則氣之清以泰者,其可孤謂之理而非氣乎?”[6](p991)并進而指出:“理與氣不相離,而勢因理成,不但因氣。氣到紛亂出,如飄風驟雨,起減聚散,回旋來去,無有定方,又安所得勢哉,皆順而不逆之謂也;從高趨卑,從大包小,不容違阻之謂也。夫然,又安往而非理乎?”[6](p992)船山在這里客觀地指出氣之運動變化具有種種無序的狀態(tài),所以理、勢等存在是必要的,并非是可有可無的。也就是說理與氣不能分為兩截,其歸根結(jié)底都體現(xiàn)了天的作用,勢既然是理氣共同合成的,也就不能離開天。天統(tǒng)理氣,天也就統(tǒng)理氣勢。之所以船山僅僅說理勢合而名之曰天,是強調(diào)“所謂‘勢’總是指一定的趨勢,而趨勢是向著一定方向發(fā)展的;向一定方向發(fā)展的趨勢即是事物的必然性,從而體現(xiàn)了理。因此勢總是體現(xiàn)著理的。”[8](p191)天作為無限的物質(zhì)世界,絪縕之氣充塞其間,而其總會出現(xiàn)一定方向的趨勢,而這種趨勢中呈現(xiàn)出的必然性就是理。理勢合一就構(gòu)成了物質(zhì)世界的必然趨勢和規(guī)律性。因為勢總是指的一定的趨勢或方向,而理則體現(xiàn)了普遍的法則,所以船山說前者精微,后者廣大。
由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王夫之在其氣論和天論的相互闡發(fā)過程中,的確是想表述這樣一個基本觀點,那就是無限的物質(zhì)世界是由絪縕二氣所構(gòu)成,其彌漫于、充塞于天地之間,但又不使其成為雜亂無章、毫無秩序的一片混沌,因此他引進了諸如“道”、“理”、“勢”等一系列范疇,就是為了證明自然界具有必然性、秩序性和規(guī)律性。當然,他對自然之天的規(guī)律性、秩序性和必然性的表述還有更加細化的論述,比如氣有聚散、升降、動靜、消息、闔辟、氣化、神化、剛?cè)帷⒔s縕、陰陽、太和、太虛、太極等等運動變化的不同形態(tài)。有些我們在本文中已經(jīng)有所論述,有的內(nèi)容或?qū)⒃谝院蟮奈恼轮羞M一步介紹。但是,不管怎么說王夫之的將氣論與天論之間的相互闡發(fā)已經(jīng)相當細致和縝密,使其無論在氣論還是在天論上就其深刻、全面和理論的思辨性方面都遠遠超越了前人,從而將張載以來的這一學說提高到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峰。
[1]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十二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2]程顥.程頤.二程遺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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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夫之.船山全書第二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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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陳來.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精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郭美星
B2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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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15)05-0046-07
2015-04-07
徐儀明(1952-)男,河南開封人,哲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