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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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八股”一詞的時代語境及意涵源流辨析
李 林
“黨八股”之“黨”字,最初本指國民黨。20世紀20年代,“黨八股”是思想文化界反對國民政府官僚文風、批評僵化的三民主義的專用詞匯?!包h八股”一詞的產生與流行,也從側面反映出南京國民政府建政初期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的艱辛與挑戰(zhàn)。毛澤東批判“黨八股”思想的形成,有其漸進歷程,在1937年8月的《矛盾論》中已初步體現,但直到1941年8月他才公開正式使用“黨八股”一詞,進而以1942年2月的《反對黨八股》的演說集其大成。這篇演說廣為流傳,影響深遠,但可能也因此影響了研究者深入發(fā)掘在此之前“黨八股”一詞的緣起背景及意涵源流。
毛澤東;八股;黨八股;國民黨;三民主義
對中共黨史研究而言,“黨八股”是一個意涵特殊而又歷久彌新的政治語匯。自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整風中發(fā)表《反對黨八股》的長篇講話始,此詞廣為流傳,沿用至今。雖然如此重要,關于“黨八股”一詞的產生背景及意涵源流,學界論述卻語焉不詳,且各有分殊。牛桂云經考證后提出,張聞天是中共黨內最早提出“黨八股”一詞的人,并指出該詞初見于張聞天1932年11月18日以“歌特”的筆名,在《布爾什維克》第31期上發(fā)表的《論我們的宣傳鼓動工作》一文中,用以批評宣傳鼓動工作脫離群眾、千篇一律*牛桂云:《“黨八股”一詞的最早提出者》,《中共黨史通訊》1990年2月25日。論點轉載于《新華文摘》1990年第6期。。陳晉則指出,毛澤東在1941年8月26日為高克林《魯忠才長征記》所寫的按語中,第一次明確提出了“黨八股”這個概念*陳晉主編:《毛澤東讀書筆記解析》下冊,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555頁。。李潔非認為,毛澤東獨創(chuàng)“黨八股”一詞,以抨擊“五四”的一種傾向和思想風氣,但未詳言獨創(chuàng)時間與語境*李潔非:《且向鄰翁學作詩——語言問題和延安變革》,《北京日報》2012年5月17日。。蘇任和黃強二位學者均提出,“黨八股”一詞可能為國民黨元老吳稚暉所創(chuàng)。蘇任更留意到胡適在《漫游的感想》中已開始使用此詞,且提出“黨”應為“黨派”之意,并不專指共產黨。但兩人都只列出幾條間接材料,未及詳考其語境與源流。*蘇任:《“黨八股”一詞的“發(fā)明者”是誰》,《棗莊師專學報》1990年第1期;黃強:《最早提出“黨八股”一詞的是吳稚暉》,《晉陽學刊》1999年第5期。
若是一個普通名詞術語,其使用先后似乎無關宏旨。但“黨八股”一詞對中共黨史的確意涵特殊,而且若細細考究,“黨八股”一詞的產生與流行,本身反映了20世紀初中國學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揚棄和論爭,更關涉二三十年代國民黨的統(tǒng)治策略及文化界的回應。而今人耳熟能詳的毛澤東對“黨八股”的批判,其實并非在1942年驟然提出,亦有前期的鋪墊和演變。進一步言之,近代以來中國政治、社會與文化急劇轉型變遷,演繹出不少奇特而又影響深遠的新觀念和語匯。正如“觀念史”(history of ideas)研究者所倡導的注重研究“觀念碎片”,以追尋“隱藏在關鍵詞中的歷史世界”*詳參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導論》,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3頁;金觀濤、劉青峰:《隱藏在關鍵詞中的歷史世界》,《東亞觀念史集刊》(臺北)第1期(2011年12月)。,這些觀念和語匯,正可用作解讀近現代中國變革的切入點。“黨八股”即可算此類“關鍵詞”,本文嘗試對其時代語境及意涵源流略作辨析。
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公元1901年8月29日),清廷迫于內外壓力,發(fā)布上諭廢止經義八股,改試西學策論*上諭全文見《清實錄·德宗實錄》(影印本)第58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412頁。關于晚清廢止經義八股與改試西學策論,詳參李林:《從經義八股到政藝策論——清末癸卯、甲辰科會試論析》,《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香港)第55期(2012年6月)。。自此,八股文作為明清相沿500余年的考試文體,正式退出科場,“土八股”的歷史自此終結。然而,圍繞八股的論爭,并未因該文體的消亡而結束。
民國肇建,胡適首倡文學改良,力主八事: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1月1日)。。胡適所舉,大多直指八股文體所遺之弊。陳獨秀積極響應,論曰:“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敝:所謂桐城派者,八家與八股之混合體也;所謂駢體文者,思綺堂與隨園之四六也;所謂西江派者,山谷之偶像也。”*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2卷第6號(1917年2月1日)。將批判矛頭直指桐城古文派。錢玄同更稱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皆“高等八股”“變形之八股”*錢玄同:《致陳獨秀》,林文光編:《錢玄同文選》,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1—6頁。。其后新文化運動大盛,反傳統(tǒng)、反儒教、反文言,八股文正是 “三位一體”的批駁對象。
但演化至此,文化界批判的對象主要限于八股作為文體本身及作文形式之弊病,其后八股一詞的用法開始變化。20 年代初,吳稚暉批評胡適及學衡派胡先骕等“也不過做一個洋八股的創(chuàng)造人而已”*吳稚暉:《箴洋八股化之理學》,周云青編:《吳稚暉先生文存》上卷,上海醫(yī)學書局,1925年,第151頁。。吳稚暉甚至拿“洋八股”與臭毛廁相提并論,稱“自從五四運動以來,不料新文化,卻成就了洋八股”*吳稚暉:《物質文明與科學:臭毛廁與洋八股》,周云青編:《吳稚暉先生文存》上卷,第168頁。。吳稚暉乃前清舉人,受過真正的“土八股”訓練,但也對八股批判甚為激烈。戊戌政變后他疾呼“八股若存,中國必亡”,而且與康有為等將八股、小腳與鴉片同列,痛斥為中國三大禍害*吳稚暉:《回憶蔣竹莊先生之回憶》,《吳敬恒選集》第2冊,臺北文星書店,1967年,第80頁。。1923年,惲代英撰文批評當時的中等教育,稱全國中學生疲精勞神學習英文、數學,但只作為升學考試的“敲門磚”,考完試就忘記干凈。惲代英將此命名為“洋八股”教育,使中學生“沒有一點工夫學習做人的做公民的學問”。*參見惲代英:《八股?》,《惲代英文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89—392頁。至此,衍生出“洋八股”一詞,八股開始從一種確指的文體演變?yōu)橐环N代稱,指的是從新式教育與留洋教育衍生出的僵化文體與考評形式,但其運用范圍仍限于學術與文化領域,與政治尚無直接關聯。
八股語匯系列中真正與政治產生瓜葛的,是稍后產生的“黨八股”一詞。該詞逐漸廣泛為人知曉、運用和批評,與南京國民政府建政后意識形態(tài)控制和黨化教育的加強基本同步。
“黨化教育”作為孫中山“以黨建國”“以黨治國”政治理念的貫徹手段,早在1924年國民黨改組后,就已開始推行,旨在灌輸黨義、擁護黨綱。但在國民黨尚未完全掌握教育權的地方,“黨化教育”主要只作為宣傳政策。*詳參熊秋良:《從政治動員的角度看國民黨改組后的“黨化教育”》,《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6期;張?zhí)骸秾O中山與黨化教育》,《史學月刊》2007年第2期。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進一步加強教育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1927年6月,教育行政委員會通過《國民政府教育方針草案》,明確作出“黨化教育”的指示,即“在國民黨指導之下,把教育變?yōu)楦锩?、民眾化、科學化和社會化”*《教育界消息·國民政府教育方針草案》,《教育雜志》第19卷第8號(1927年8月20日)。。1928年7月國民政府又專門發(fā)布條例規(guī)定:“為使本黨主義普遍全國,并促進青年正確認識起見,各級學校除在各課程內融會黨義精神外,須一律按本條例之規(guī)定增加黨義課程?!?《南京國民政府公布各級學校增加黨義課程暫行條例》(1928年7月30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教育(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073—1074頁。1928年7月起,國民黨中央及地方陸續(xù)成立“檢定黨義教師委員會”,專門負責檢定、審查各級學校黨義教師資格,以統(tǒng)一黨義教師思想*關于檢定黨義教師的詳細條例及考核辦法,詳參《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教育(二),第1071—1089頁。?!包h化教育”自此作為教育政策,正式展開。胡漢民在1929年紀念雙十節(jié)演講中,更直接強調:“教育不可無主義,主義只能宗于一。我們現在既以惟一的三民主義救國、建國、治國,教育是不能跳到國家范圍以外去的?!?胡漢民:《建設與教育》,黃季陸主編:《革命文獻》第54輯,中央文物供應社(臺北),1971年,第305頁。1931年9月,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擬定并通過《三民主義教育實施原則》,詳細規(guī)定從幼兒園到大學階段各級各類學校開展三民主義教育的目標與實施綱要(課程、訓育、設備)*參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檢送〈三民主義教育實施原則〉致國民政府公函》(1931年9月8日),《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教育(二),第1031—1047頁。。南京國民政府建政初期樹立威權、統(tǒng)一思想的急切愿望,展露無遺。
國民政府力圖迅速強制推行以三民主義為核心的黨化教育,卻遭致社會人士的嘲弄和反抗。文化界開始頻繁使用“黨八股”一詞,來批評、嘲諷僵化的三民主義和政府公文。1927年8月,上?!痘弥蕖钒朐驴禽d一則別開生面的“招聘啟事”,要招聘“黨八股”教師一名,文曰:
荒謬絕倫!看了幾年《獨秀文存》,再從胡適博士,研究白話文學?,F任大學院長蔡元培同志也害了我,他提倡國音國語。到了今年,政府黨部,一律重視文言。通電指令,宣言公文,有聲有韻,賽過《三字經》。我連忙丟了白話,再弄文言,已經咭噘嗷牙,似通非通。為此等因,痛罵了我爹娘,昏庸老朽,隨波逐流。燒了《左傳》、《春秋》,拼命要我學那藍青官話這個,那個。特此登報,聘請海內外黨八股老師一位,專教黨八股之文言文。年齡不拘,男女都好,只要通曉三民主義,善長四六、八股、韻文,自問對于老文學素有根蒂者,均可投函應聘。如認為合意者,即行重禮登門聘請。*卜堯連:《重禮聘請黨八股老師啟事》,《幻洲》第2卷第1期(1927年8月)。
該啟事署名卜堯連(亦作卜效連,應為“不要臉”的諧音)。此文刊出后,自稱卜堯連世叔的廉琵勞(應為“臉皮老”的諧音)回應稱:
見報知吾侄痛悔拋棄文言文為自誤,亟欲禮聘黨八股老師教誨,甚好。惜我日來為國府諸公開會忙,無暇為吾侄留意朋輩中之宿學通儒,以充師資,憾甚。今國府為討孫陣亡烈士追悼大會發(fā)出祭文一通,吾約略過目,龍?zhí)多┭瑯訕觼硐?,頗堪資吾侄參考之用。特令書記抄錄一份附上,愿吾侄百讀不厭,庶幾將來有所應用,揮毫自如。至囑,至囑。*廉琵勞:《黨八股參考一則》,《幻洲》第2卷第2期(1927年9月)。
信函之后,錄9月26日《申報》所載《國府祭文》,作為“黨八股”范文。此后,《幻洲》連續(xù)刊發(fā)數篇 “黨八股范文”,多為政府公文或官員講話,內容枯燥、形式僵化。如轉錄《申報》載交通部長王伯群雙十節(jié)題辭,并揶揄道:
寥寥五十余字,有典有古,征引《詩經》、《禮記》,切合三民之主義、五權之憲法,尤為難得。提倡“的嗎了呢”之小丑胡適,當流愧汗不如也;即現任大學院長蔡元培先生對之,亦宜懺悔昔日提倡國音國語之妄焉;再進而言之,即孫總理轉世,猶愧總理筆墨之不如部長也。*卜效連:《黨八股參考文之三》,《幻洲》第2卷第3期(1927年10月)。
《幻洲》連載此類言論,使用“黨八股”一詞來批評僵化的三民主義、黨義教育和政府公文,后果不難想見。1928年1月,《幻洲》即遭查禁,但社會對國民政府黨化高壓的批判并未止歇。其實,不僅思想文化界如此,就連國民黨元老、孫中山的忠實信徒吳稚暉,時論也稱其使用該詞。周作人在1930年發(fā)表的《論八股文》中,轉述了吳稚暉的說法:“吳稚暉公說過,中國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黨八股?!?《論八股文》原刊于《駱駝草》第2期(1930 年5 月19 日),收入周作人著,止庵校定:《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6—80頁。此處兼參張菊香、張鐵榮編:《周作人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98頁。1932年周作人應沈兼士之邀,在輔仁大學講演,再次提到:“正如吳稚暉所說,土八股雖然沒有了,接著又有了洋八股,現在則又有了黨八股?!?周作人講校,鄧恭三記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影印本),香港匯文閣書店,1972年,第73—74頁。1935年出版的《文學》雜志上,亦稱“吳稚暉先生把八股文分作三種:‘土八股’、‘洋八股’、‘黨八股’”*林槱光:《談“八股文”》,《文學》第2期(1935年2月1日)。。也像周作人一樣,將“洋八股”和“黨八股”這兩個新名詞的創(chuàng)用“版權”,歸于吳稚暉名下。前述蘇任、黃強二人的結論,主要文獻依據亦為周作人的轉述。竊以若要將該詞的獨創(chuàng)專屬權歸于吳稚暉,尚需提出更直接的文獻依據。不過管見所及,現存吳稚暉各種文集和語錄中,對“土八股”和“洋八股”批判嘲諷甚多,卻暫未見其批判“黨八股”的直接言論。
但無論如何,從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起,在政治、文化與傳媒的互動中,“黨八股”一詞已逐漸為世人熟知和廣泛運用,各種關于“黨八股”的論述充斥報刊,這點應無疑義。如1929年《現代評論》之《閑話》一文,稱“近來黨八股之外,最流行的還有性八股”*遂初:《閑話》,《現代評論》第7卷第159期(1927年12月24日)。。1932年《青春》旬刊刊文《算是一篇國難八股》,內稱“至于時髦一點的所謂洋八股,所謂黨八股,也是一樣的不容易。……倘若黨八股是易做的,那么,發(fā)揮黨義的著作也不少了;為甚么關于三民主義的哲學基礎和三民主義的理論,卻很少精深博大的著作;而實行三民主義的方案,更寥若晨星呢”*漆鼓:《算是一篇國難八股》,《青春》第1卷第131號(1932年)。?此時,文化界激烈批判和嘲諷“黨八股”,主要是因應國民政府的官僚文風和黨義教育而起。因此,原本“黨八股”之“黨”字,應指國民黨而非共產黨,“黨八股”此時是用以批判僵化的三民主義和政府官僚文風的專用語匯。
事實上,將僵化的三民主義稱作“黨八股”的思路,一直影響甚深。直到1945年,新儒家賀麟還在為三民主義被稱為“黨八股”而鳴不平,稱:“三民主義的哲學,亦非黨八股,而是純正的正統(tǒng)哲學?!?賀麟:《當代中國哲學》(影印本),上海書店,1991年,第82頁。直至20世紀60年代,南懷瑾在臺北代一個大學黨義教授向學生講三民主義時,也要先從中國文化與中國思想的演化談起,再分析三民主義的產生與價值。而原本對三民主義興味索然的學生深以為然,于是他適時點撥道:“所以要讀三民主義,讀了以后再加批評都可以,不能盲目的不去看它,就說這個三民主義是黨八股。黨八股你懂不懂?不懂就不能隨便批評?!?南懷瑾:《論語別裁》上冊,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4頁。雖然時過境遷,“黨八股”一詞意涵的原始烙印,仍然有跡可循。
面對國民黨的黨化高壓,承襲“五四”自由主義精神的知識分子拍案而起,奮力批駁,其中尤以胡適的反應最為激烈。胡適使用“黨八股”一詞,初見于1927年八九月所作的《漫游的感想》一文,在論及麻將時,他說:
從前的革新家說中國有三害:鴉片,八股,小腳。鴉片雖然沒禁絕,總算是犯法的了。雖然還有做“洋八股”與更時髦的“黨八股”的,但八股的四書文是過去的了。小腳也差不多沒有了。只有這第四害,麻將,還是日興月盛,沒有一點衰歇的樣子,沒有人說它是可以亡國的大害。*胡適:《漫游的感想(三)》,《現代評論》第6卷第145期(1927年9月17日)。
胡適所謂從前的革新家,即上文所提吳稚暉等人。胡適認為“黨八股”比“洋八股”更時髦,似可略推“黨八股”一詞的出現在“洋八股”之后,但也不能僅僅據此而認為胡適創(chuàng)用“黨八股”一詞。從文脈來看,胡適只是在描述一種現狀。而且,如果該詞由胡適在此處首用,其指涉內涵尚未約定俗成,照例應該對其意涵稍加說明。因此,胡適寫作《漫游的感想》之前,“黨八股”一詞可能就已經出現。
胡適以“黨八股”對國民黨思想高壓和黨義教育所作的嚴厲批判,見于同年11月29日刊登在《新月》上的《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一文。該文從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葉楚傖所說“中國本來是一個由美德筑成的黃金世界”這句話入手,叱曰:
今日的國民黨到處念誦“革命尚未成功”,卻全不想促進“思想之變化”!所以他們天天摧殘思想自由,壓迫言論自由,妄想做到思想的統(tǒng)一。殊不知統(tǒng)一的思想只是思想的僵化,不是謀思想的變化。用一個人的言論思想來統(tǒng)一思想,只可以供給一些不思想的人的黨義考試夾帶品,只可以供給一些黨八股的教材,決不能變化思想,決不能靠此“收革命之成功”。*胡適:《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新月》第2卷第6、7號合刊。
胡適在此文中,明確使用“黨八股”一詞來批判國民政府的黨義教材,批判僵死化、教條化的三民主義,更稱“今日國民政府所代表的國民黨是反動的”。這篇檄文威懾力極大,1930年2月5日,國民黨上海特別市執(zhí)委會宣傳部給發(fā)行《新月》雜志的新月書店發(fā)出專函,稱奉中央宣傳部密令,將《新月》第二卷六至七期(即發(fā)表《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這一期)“設法沒收焚毀”,并要求該店“勿為代售,致干禁令”*轉引自耿云志:《胡適年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7—178頁。。而在此之前,胡適因為在該刊連發(fā)三文《人權與約法》《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知難,行亦不易》,而被國民黨中央嚴斥為“不諳國內社會實際情形,誤解本黨黨義及總理學說,并溢出學術研究范圍,放言空論”*轉引自耿云志:《胡適年譜》,第174—175頁。,甚至令教育部部長蔣夢麟對胡適下達警告令。但胡適看后不以為然,寫信給蔣夢麟,稱六件公文中給他的罪名前后不一、含糊籠統(tǒng),并指出令文中的兩處別字,以及稱他為“國立學校之校長”有誤,將該警告令原件退還*胡適:《致蔣夢麟》,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0冊,黃山書社,1994年,第209頁。。
可見,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黨八股”一詞已被普遍使用,且影響甚大。教條化的三民主義被稱作“黨八股”,受到批判和奚落,也從側面反映出南京國民政府建政初期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確立政權合法性的艱辛與挑戰(zhàn)。國民政府試圖通過控制黨義教師資格、推行黨化教育,達到統(tǒng)一思想、樹立威權的目的。但總體而言,這些舉措都收效甚微。黨化教育所引致的“黨內理論家以及黨外知識分子的紛爭與批判”,甚至在無形中“侵蝕著國民黨統(tǒng)治的合法性”*詳參陳釗:《黨義教師資格之檢定——以1928年至1932年的江浙地區(qū)為例》,《教育評論》2008年第6期;張俊霞:《訓政時期國民黨“黨化教育”之論爭——以教育領域為核心的考察》,《理論界》2013年第1期。。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黨八股”一詞的產生、運用、流行及政府的反應,也頗能折射出在近代中國的國家建構過程中,尋求控制的國家機器與追求獨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間的共存與沖突。但在二三十年代,國民政府統(tǒng)治確曾有過“黃金十年”,政黨、政府與知識界的關系,也尚能大致相安。*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與國民黨政權的關系變化,頗為復雜微妙。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曾于2012年籌辦特展,題為“胡適與蔣介石——道不同而相為謀”?!暗啦煌酁橹\”一語,或許正可視為對此種關系的恰當注腳。詳參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胡適紀念館網頁,2012年12月24日,http://www.mh.sinica.edu.tw/koteki/News_Detail.aspx?hs=184。隨著國家機器的不斷完善,自由主義的生存空間必然會被不斷擠壓。不過此時的國民黨,無論是從理論建構還是統(tǒng)治實力來講,都尚未完備。加之要應對貌合神離的國民黨內部各派、明爭暗斗的地方軍閥、清剿不盡的中共勢力,以及隨之而來的抗日戰(zhàn)爭,國民黨始終不具備在組織層面和思想層面進行徹底整肅的條件。
毛澤東出生于1893年,下距清朝滅亡尚有18年,因此他自幼接受的也是傳統(tǒng)經史教育??梢哉f,他對“土八股”的整套知識和制度體系并不陌生。他自述童年讀書經歷稱:“我八歲起,就在本鄉(xiāng)的一個小學校里讀書,一直到十三歲時候。每天清早和晚上,我在田里做工,白天就讀《四書》。”*〔美〕愛德加·斯諾著,張宗漢譯:《毛澤東自傳》,劉統(tǒng)編輯:《早年毛澤東》,廣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頁。毛澤東后來對八股深惡痛絕,不過已刊《毛澤東早期文稿》中不見他有關八股的論述*詳參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澤東早期文稿”編輯組編:《毛澤東早期文稿:1912.6—1920. 11》,湖南出版社,1995年。。其公開發(fā)表的文字中首次提及“八股”一詞,目前所見應該是1921年8月《湖南自修大學創(chuàng)立宣言》一文,內稱:
從前求學的地方在書院,書院廢而為學校。世人便爭毀書院,爭譽學校。其實書院和學校各有其可毀,也各有其可譽。所謂書院可毀,在它研究的內容不對:書院研究的內容,就是“八股”等等干祿之具,這些只是一種玩物,那能算得上正當的學問?就這一點論,我們可以說書院不對的很。但是書院也盡有好處。*毛澤東:《湖南自修大學創(chuàng)立宣言》,《東方雜志》第20卷第6號(1923年3月1日)。
此時,28歲的毛澤東已接受新式教育,并出席了中共一大。他此處所批判的八股,是作為文體的真正“土八股”。但是,毛澤東對20年代中后期政治與文化界關于三民主義與“黨八股”的關聯論述,應該不會陌生。因為1925年10月至1926年5月期間,他自己就是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同時也是國民黨二大的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第137—165頁。。1980年茅盾發(fā)表《中山艦事件前后》,即回憶了他當時擔任中央宣傳部秘書時與毛澤東之間的密切往來。茅盾還回憶1926年被陳其瑗拉去給廣州市的中學生作演講,也談到三民主義與 “黨八股”的問題,他回憶演說詳情如下:
開會前,陳其瑗恭讀總理遺囑,然后用廣東話介紹我是中央宣傳部秘書,但還是一個文學家。他把介紹辭也翻譯給我聽了,他這文學家一句話,啟發(fā)我放棄原來想講的一套黨八股,改用了和文學有關的。我簡單地敘述了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從天上偷了火種下來給人民……火是人類文明的起源。我接著高聲說,偉大的孫中山先生,就是普羅米修斯,革命的三民主義就是火。這一結束語,博得滿場的熱烈掌聲。*茅盾:《中山艦事件前后——回憶錄(八)》,《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3期。收入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冊,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93—316頁。
由此亦可推知,“黨八股”一詞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應該已經出現,并被慣用于指稱僵化的三民主義。而且從這段演講也可看出,在第一次國共合作中,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后,還負有宣講三民主義的任務,但宣講黨義并不受歡迎。
1927年蔣介石下令“清黨”,國共首次合作破裂。直至1935年的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在黨中央和紅軍中的領導地位”*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第1卷,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第332頁。。但此時毛澤東尚未發(fā)表關于批判“黨八股”的直接論述。1936年12月,他寫作長篇論著《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在論證戰(zhàn)爭的持久性和速決戰(zhàn)不可行時,他又提及了八股:“干了十年的革命戰(zhàn)爭,對于別的國家也許是值得驚奇的,對于我們卻好似八股文章還只作了破題、承題和起講,許多熱鬧文章都還在后面。”*《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34頁。此處,毛澤東只是打了個比方,他所用的是八股一詞的原意。而且此處也印證前文所言,毛澤東對于八股文的體例與套路,的確頗為熟悉。
毛澤東批判“黨八股”的思想,在1937年8月發(fā)表的《矛盾論》中初步體現。該文在論及矛盾的特殊性時,展開了對教條主義的批評:“我們的教條主義者違背列寧的指示,從來不用腦筋具體地分析任何事物,做起文章或演說來,總是空洞無物的八股調,在我們黨內造成了一種極壞的作風?!?《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12頁。至此,毛澤東反對“黨八股”的意趣開始明確,而且承續(xù)和發(fā)展了此前對“本本主義”的批判,目標明確直指黨內教條主義者*毛澤東曾于1930年5月發(fā)表《反對本本主義》一文,批評紅軍中的形式主義和教條主義,但當時尚無“教條主義”的名稱,而叫做“本本主義”。參見毛澤東:《反對本本主義》(單行本),人民出版社,1975年。。
193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發(fā)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的講話,提出應該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對歷史遺產進行批判的總結,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和中國的革命實踐相聯系,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在此過程中,“洋八股必須廢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頁。。此文中,毛澤東進一步將批判八股的內涵拓展至“洋八股”。他后來批判“黨八股”的集大成之作《反對黨八股》,亦闡明“黨八股”其實就是新時期“洋八股”在黨內的體現。毛澤東此處所借“洋八股”一詞,與20年代初吳稚暉、惲代英等所用所指有相似之處,即反對因留學教育和西學引進而產生的新式八股。在當時特殊的政治語境中,矛頭主要指向照搬照抄蘇聯革命經驗的留蘇派。
毛澤東批判“黨八股”的思想,雖然已在30年代逐步成型,但迄至1941年,他都尚未正式公開使用“黨八股”一詞。從已刊文獻來看,他正式公開運用該詞,是在1941年8月26日為高克林寫的《魯忠才長征記》一文所寫的“按語”中。毛澤東在按語中夸獎高克林文字簡潔,并稱:
現在必須把那些“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的作風掃掉,把那些“夸夸其談”掃掉,把那些主觀主義、形式主義掃掉。高克林同志的這篇報告是在一個晚上開了一個三人的調查會之后寫出的。他的調查會開得很好,他的報告也寫得很好。我們需要的是這類東西,而不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夸夸其談”,而不是那些黨八股。*毛澤東:《〈魯忠才長征記〉一文按語》,《解放日報》1941年9月14日。收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新華通訊社編:《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新華出版社,1983年,第58頁。
由此可見,在目前可公開參閱的文獻范圍內而言,開篇所述陳晉關于毛澤東何時正式使用該詞的論述是確切的。但若要像李潔非一樣,作出毛澤東獨自創(chuàng)用該詞的論斷,則需要找出更多更早文獻依據,完全超越20年代即已風行的“黨八股”批判和討論。由于毛澤東只是在這篇短短的按語中開始使用“黨八股”一詞,此條材料并未受到研究者太多重視。其實,延安整風的幾個關鍵詞——主觀主義、形式主義、黨八股等,均在此集體亮相,可以說毛澤東的整風思想至遲至此已基本形成。
今人言及毛澤東對“黨八股”的批判,必稱《反對黨八股》一文。但事實上,在此文發(fā)表前的1942年2月1日,毛澤東在延安中央黨校開學典禮上發(fā)表《整頓黨風學風文風》(收入《毛澤東選集》時作《整頓黨的作風》)的演說,對他批判“黨八股”的核心思想已作了闡釋:
我們的學風還有些不正的地方,我們的黨風還有些不正的地方,我們的文風也有些不正的地方。所謂學風有些不正,就是說有主觀主義的毛病。所謂黨風有些不正,就是說有宗派主義的毛病。所謂文風有些不正,就是說有黨八股的毛病。這些作風不正,并不像冬天刮的北風那樣,滿天都是。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現在已不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作風了,這不過是一股逆風,一股歪風,是從防空洞里跑出來的。但是我們黨內還有這樣的一種風,是不好的。我們要把產生這種歪風的洞塞死。我們全黨都要來做這個塞洞工作,我們黨校也要做這個工作。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這三股歪風,有它們的歷史根源,現在雖然不是占全黨統(tǒng)治地位的東西,但是它們還在經常作怪,還在襲擊我們,因此,有加以抵制之必要,有加以研究分析說明之必要。反對主觀主義以整頓學風,反對宗派主義以整頓黨風,反對黨八股以整頓文風,這就是我們的任務。*《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12頁。
整頓“三風”的內容和對象,其實在此已經闡明。但由于這是在黨校開學典禮上的講話,毛澤東的重點集中在對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的批評上,因此他說:“關于黨八股的問題,今天不能講了,準備在另外一個會議上來討論?!?《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26—827頁。毛澤東此時已成竹在胸,決定對“黨八股”展開專場批判。果然,在2月8日中央宣傳部干部會議上,毛澤東為世熟知的《反對黨八股》終于出爐。這篇演說開宗明義:
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怎樣拿黨八股做它們的宣傳工具,或表現形式。我們反對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如果不連黨八股也給以清算,那它們就還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它們還可以躲起來。如果我們連黨八股也打倒了,那就算對于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最后地“將一軍”,弄得這兩個怪物原形畢露,“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兩個怪物也就容易消滅了。*《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 830頁。
這篇演說并仿照八股章法,列出“黨八股”的“八大罪狀”:空話連篇,言之無物;裝腔作勢,藉以嚇人;無的放矢,不看對象;語言無味,像個癟三;甲乙丙丁,開中藥鋪;不負責任,到處害人;流毒全黨,妨害革命;傳播出去,禍國殃民*《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33—840頁。。這篇演說集毛澤東批判“黨八股”思想之大成,而且仿八股章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此文發(fā)表后黨內外反響甚大,
且在黨政軍各界多次宣講,影響深遠,故治中國現代史者均耳熟能詳,不待贅言。
“土八股”廢而“洋八股”“黨八股”繼起,這一過程本身就反映出20世紀初中國轉型社會中知識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揚棄、批判與論爭。八股文被視為對清代文學的反動,民初文學革命則是對八股文化的反動。*周作人主講,鄧恭三記錄:《中國近代文學史話》,香港太平洋圖書公司,1955年,第41—42、87頁。毛澤東也稱“洋八股或黨八股,是五四運動本來性質的反動”*《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831頁。。在民初特殊而復雜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原本由一種考試文體衍生的“黨八股”一詞,開始具有政治意涵?!包h八股”之“黨”字,最初本指國民黨?!包h八股”乃20世紀20年代思想文化界反對國民政府官僚文風、批評僵化的三民主義的專用詞匯?!包h八股”一詞的產生與流行,也從側面反映出南京國民政府建政初期統(tǒng)一政治意識形態(tài)、鞏固政權合法性論述的艱辛與挑戰(zhàn)。毛澤東對八股、“洋八股”、“黨八股”的批判,有其漸進發(fā)展的歷程。其批判“黨八股”的思想,在1937年8月的《矛盾論》中已初步體現,但直到1941年8月他才公開正式使用 “黨八股”一詞,同時表述了延安整風思想的核心內涵。其批判“黨八股”論述之大成,無疑當屬1942年2月發(fā)表的《反對黨八股》演說。此文影響深遠,今人仍然耳熟能詳。不過,這可能也妨礙了研究者深入發(fā)掘毛澤東發(fā)表該講話之前“黨八股”一詞的緣起背景與意涵源流。
(本文作者 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系講師 上海 200062)
(責任編輯 汪文慶)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Meaning Origin of the Word of “Stereotyped Party Writing”
Li Lin
The word “party” in “Stereotyped Party Writing” originally referred to Kuomintang. “Stereotyped Party Writing” was a proper noun used by the intellectual and cultural circles in resisting against the bureaucratic writing style and criticizing the ossified Three People’s Principles in the 1920s. The emergence and popularity of “Stereotyped Party Writing” also indirectly reflected the difficulty and challenge of unifying the ideology in the beginning era of 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The formation of Mao Zedong’s thought of criticizing “Stereotyped Party Writing” appeared as a progressive course. His thought was initially presented in “OnContradiction” published in August 1937, but not until August 1941 had he formally used this word; the “OpposingStereotypedPartyWriting”, delivered in February 1942, then stood as the most remarkable achievement. This speech has been widely spread and extended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and possibly because of so, researchers have failed to explore the emerging background and meaning source of this phrase before the speech.
D23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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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3815(2015)-03-004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