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濤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論晚明士大夫歌妓詞的新變及其心學意蘊
薛青濤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晚明士大夫歌妓詞是程朱理學禁欲思想消融之后的產(chǎn)物。晚明士人對歌妓的愛賞,就歌妓之美而言,沒有停留在肉欲層面,而是上升到審美層面,以“態(tài)”與“韻”來觀照歌妓;就歌妓之藝而言,除了歌舞技藝,更推重其詩詞書畫等文藝才能;就兩性之間情感而言,大多能去除逢場作戲之虛情,而以真切、誠摯、深厚見長。晚明士大夫歌妓詞的這種新變,與陽明心學“求樂自適”“好色之誠”等觀念流播中的變異及社會風尚的推動密切相關(guān)。
晚明;歌妓詞;心學
歌妓作為唐宋非人歌妓制度的“罪惡之花”,卻在與詞人的交往中給詞人帶來創(chuàng)作靈感,并在歌唱中加快了詞的傳播。她們對詞的繁榮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明朝建立后,卻對士人與歌妓的交往進行了諸多限制。首先在法令上禁止。《大明律》規(guī)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減一等。若官員子孫宿娼者,罪亦如之,附過,候蔭襲之日,降一等,于邊遠敘用?!盵1](200)不僅如此,還規(guī)定:“凡官吏娶樂人為妻、妾者,杖六十,并離異。若官員子孫娶者,罪亦如之,附過,候蔭襲之日,降一等,于邊遠敘用?!盵1](64)比之前代都要嚴格。宣德年間,甚至將前代盛行的官妓侑觴制度也禁止了。①其次在思想上強化。明朝推行的程朱理學,本來就比較排斥歌妓,二程有“座中有妓”“心中有妓”之爭②,朱熹因“黎渦”有“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之嘆③,于此可見一斑。在這種雙重約束下,明前期士大夫多不喜聲色,正德時期的敖英就以此為榮:
古者男女別嫌,明微之際最嚴也。后世士夫乃有與女流款洽,若交游然者,而君子無鐫譙焉,蓋諒哉其無他志也。若王右軍之于賣扇老嫗;杜少陵之于黃四娘;白樂天之于潯陽商婦;蘇東坡之于春夢婆是已。乃若攜妓游山,與妓賡詩,對妓參禪,則逾閑矣!我朝士大夫無此風流,綽有古意。[2](26?27)
在這樣以禮義廉恥為尚的社會風氣中,正德前士大夫歌妓詞百年間僅12首,可謂寥若晨星。然而明中葉以后,社會風氣丕變,士大夫逐漸熱衷于聲妓之樂。特別是萬歷以后,士人大多過著“山寺留賓朝約妓,畫船聽雨夜呼盧”(莫秉清《望江南·三九月》)式的放浪生活。在這樣的風氣下,士大夫歌妓詞也呈現(xiàn)出復興之勢。筆者據(jù)《全明詞》及《補編》統(tǒng)計,晚明④詞中詞題明確標明贈妓的就有278首⑤,若加上無詞題而實為眷戀歌妓的詞作⑥,數(shù)量在400首左右,可謂蔚為大觀,幾乎恢復到唐宋時期的規(guī)模。這些再度復興的歌妓詞,與唐宋時期的歌妓詞相比,有不少新的變化,但尚未引起詞學界的關(guān)注,本文嘗試就其中的審美趣味、價值取向、情感意蘊等方面作些探討,并分析其與心學的關(guān)聯(lián)。
一
歌妓以色藝侍人,歌妓美色向來是士大夫歌妓詞的主要消費對象,對歌妓容貌的表現(xiàn)也一直是歌妓詞的主體。馬樸《長相思·席上贈妓》:“眉顰蛾,眼橫波,玉貌傾城高髻峨,芳春二八多。 桃臉酡,櫻口歌,舞罷含情奉叵羅,殷勤奈爾何?!痹~人對這位歌妓的描摹幾乎是工筆細描式的,蛾眉、波眼、杏臉、櫻口、蠻腰,從上到下,幾乎無一遺漏,且加以“含情”“殷勤”二語,賦予其情態(tài)生氣,讀完全詞,一位天姿國色、嬌媚生香的歌妓形象就會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另如何耀《虞美人·贈妓名笑桃者》:“有美佳人顏似玉,巧樣新妝束。雙眉畫月鬢梳云,嬌羞軟態(tài)舞罷不勝春。 樽前一曲相思調(diào),恩愛多和少。只恐明朝別相逢,又是一番桃李笑春風?!贝嗽~不僅寫出了笑桃的嬌羞之態(tài),而且還巧妙將其名字嵌入詞中,可謂別出心裁。
而最具晚明時代特征的是對歌妓天然之美的欣賞,如毛瑩《滿江紅·賦妓》:
雅素豐姿,只一味、天然取勝。分明是、香閨淑媛,蕙心蘭性。曉夢初回神自斂,良辰有約妝逾靚。看瑤階、佇立幾多時,雙鴛并。 眉懶畫,春山凈。唇乍啟,猩紅映。更盈盈波眼,欲流還凝。撥罷鹍弦冰雪冷,歌殘玉樹珍珠迸。料朱門、豈乏等身金,爭先聘。
詞人對這位歌妓的刻畫,集中在“素雅”這一點上,寫其眉不畫而韻,唇不染而紅,風神嫻雅,儼然有大家閨秀的嫻靜端淑之美。這種“淡雅”之美,正是晚明歌妓裝扮的一種時尚,余懷《板橋雜記》云:“南曲衣裳妝束,四方取以為式。大約以淡雅樸素為主,不以鮮華綺麗為工也。”[3](3)詞人也多醉心于這種淡雅之美,如陳庚蕃《憶江南》其八:“江南女,逸致自嫣然。生香玉質(zhì)渾無價,素腕羅衫更可憐,疑是謫天仙。 裊娜態(tài),兼之舞袖翩。休夸云雨來巫峽,不羨娉婷遇洛川,消魂自古傳。”此詞所寫的江南女,多用歌舞、云雨等字樣,顯然不是良家女子,而是歌妓之屬。另如“天然素質(zhì)裊風鬟,梨花雨后山”(范文光《阮郎歸·贈西湖梁姬文芷》);“虢國夫人淺淡妝,杏紅衫子白羅裳”(余懷《鷓鴣天》(虢國夫人淺淡妝));“天人樣子佳人少,不是李端蘇小”(杜濬《桃源憶故人·贈金陵崔姬未鶯》);“舉動天然,人言疏慢,我但覺其嫵媚”(季孟蓮《金明池》(舉動天然)),都是此類明證。
與這種淡雅之美相聯(lián)系的,是晚明士人所欣賞的歌妓整體的風神情韻。王屋《更漏子?贈妓》:
花非花,霧非霧,似寫個儂風度。知今夕,是何年,高唐作夢傳。 城傾城,國傾國,裁抵酒闌初拍。微一顧,攝人魂,能消終夕論。
此詞對于這位歌妓的描寫沒有用“娥眉”“桃臉”“櫻桃口”“小蠻腰”之類習見的詞匯,而是專注于寫其神韻:花非花、霧非霧般的綽約,城傾城、國傾國般的艷冶,簡單而靈動,如一幅寫意畫,寥寥數(shù)筆,風韻全出,“微一顧,攝人魂”,畫龍點睛,寫出了歌妓動態(tài)之美,宛然若生。這種動態(tài)風神之美,李漁稱其為“態(tài)”,并對此有一番精彩的描述:
態(tài)之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艷者愈艷,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之事變?yōu)橛星?,使人暗受籠絡而不覺者。女子一有媚態(tài),三四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試以六七分姿色而無媚態(tài)之婦人,與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態(tài)之婦人同立一處,則人止愛三四分而不愛六七分,是態(tài)度之于顏色,猶不止一倍當兩倍也。試以二三分姿色而無媚態(tài)之婦人,與全無姿色而止有媚態(tài)之婦人同立一處,或與人各交數(shù)言,則人止為媚態(tài)所惑,而不為美色所惑,是態(tài)度之于顏色,猶不止于以少敵多,且能以無而敵有也。今之女子,每有狀貌姿容一無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從者,皆“態(tài)”之一字之為祟也。[4](107)
李漁這番高論,將“貌”與“態(tài)”區(qū)別開來,有點遺貌取神的意味,代表了晚明士人對女色的認識水平。晚明有些歌妓,顏色一般,但風韻迷人,為士人所追捧,如啟禎間歌妓朱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5](50)有時這種風韻甚至令一般歌妓自慚形穢,如張岱最推崇的王月生:“一日老子(王月生之友,筆者注。)鄰居有大賈,集曲中妓十數(shù)人,群誶嘻笑,環(huán)坐縱飲。月生立露臺上,倚徙欄楯,眡娗羞澀,群婢見之皆氣奪,徙他室避之?!盵5](72)雅俗高下之別判然分明,真可謂李漁“以少敵多”的范例。晚明歌妓詞中也多癡迷歌妓這種“媚態(tài)”,如“昔昔鹽歌嬌欲訛,問渠不語面微酡。濃笑書空作唐字,眼兒梭”(周拱辰《攤破浣溪沙·席上贈妓,同唐公子》);“鬢影騰蟬翼,釵光轉(zhuǎn)翠翹。歌殘眉語把人撩,莫負可憐人度,可憐宵”(陳子升《南柯子·贈妓》);“笑微雙靨淺,暗地秋波轉(zhuǎn)。消得玉山欹,從人怪絕癡”(毛瑩《菩薩蠻?席上寄興》)。而對歌妓風神描寫最精彩的莫如王屋《多麗·詠美人》一詞,讀來更像是篇明詞版的《洛神賦》:
滿庭芳,無過碧綠紅黃。盡春工、千姿萬態(tài),描將不就伊行。梅花清、微嫌傷瘦,梨花澹、稍恨輕揚。豆蔻花秾,海棠花艷,玉蘭花雅素非常。但指似、豐榮明秀,沒個敢承當。況秋浦、芙蓉寂寞,蘋蓼凄涼。盡人間、倡條冶葉,與君再細參詳。芍藥花、只堪為婢,牡丹花、未許稱王。縱金谷豪華,洛陽全盛,至今不改舊風光。從裁取、絕倫佳麗,來與斗新妝。也須遜、牽帷一笑,引袂千香。
此詞上闕通過將碧、綠、紅、黃各色花與美人相比,來展示其艷質(zhì),但比到最后,總覺花稍遜一籌:“但指似、豐榮明秀,沒個敢承當?!毕麻犂^續(xù)生發(fā),揭示即便是花王牡丹,也缺乏她“回眸一笑”之“媚態(tài)”,只能甘拜下風。全詞不著色相,而絕色如在目前,可謂佳作。這種遺貌取神的審美取向,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jīng)超越前代對歌妓容貌之美的表現(xiàn),而上升到精神層面,入于審美之域。以至于晚明人宣稱:“山水花月之際,看美人更覺多韻,非美人借韻于山水花月也,山水花月直借美人生韻耳?!盵6](29)
二
除了歌妓美色之外,歌妓才藝也是晚明士人藝術(shù)消費的一個層面。歌妓的妙舞清歌前引詞中多有涉及,不需多舉,這里單舉兩個專寫歌妓高超舞藝的詞作,先看王屋《玉樓春·觀舞妓》:
延云曼袖長難度,浪折波旋拏不住。錦江六月斗晴雷,巫峽三春披曉霧。 須臾散作霞無數(shù),急鼓連催驚脫兔。翩然反袂入西廊,四座寂寥風滿樹。
此詞寫對歌妓妙舞的觀感,詞人用“浪折”“波旋”“脫兔”來比喻其折旋迅捷之態(tài),用“錦江晴雷”“巫峽曉霧”來形容其舞動場景之美,最后以“彩霞消散”比喻其從高速舞動到迅速停止的瞬間轉(zhuǎn)化,干凈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令人驚訝,以至于令人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般的迷茫與惆悵。再看徐石麒《意難忘·美人舞》:
長袖翩躚,慣迷云弄月,輕似秋千。花光爭蠟焰,香氣雜爐煙。金釧響,玉釵偏,恁加意娟娟。小凌波,折腰新步,消得人憐。 幾多佳客華筵,盡摩娑醉眼,酒政停喧。鴉云松寶髻,粉汗?jié)裣慵纭8栌駱?,落金蓮,恍身是飛仙。只愁伊,乘風歸去,想勾經(jīng)年。
此詞上片大意同上引王屋之詞,只是充分發(fā)揮慢詞優(yōu)勢,鋪敘更加細膩,下片則用烘云托月手法,借觀者“摩娑醉眼,酒政停喧”之反映來烘托歌妓舞技的高超驚人,使人感覺恍若天仙下凡,繼以唯恐其“乘風歸去”作結(jié),余韻悠然。全詞充分表現(xiàn)了詞人觀舞的全方位感受,既有視覺的,也有聽覺的,更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觀感與愛賞,洵為佳作。
除了歌舞技能之外,晚明士人歌妓詞中還表現(xiàn)了一個新動向,即對歌妓詩詞書畫等文藝才能的愛賞,如“紅袖烏絲罷寫詩,翠娥銀燭笑譚棋”(楊慎《鷓鴣天·棋姬》);“香閣題詩寫白羅,玉欄攜手奈情何”(沈謙《鷓鴣天·贈妓宛兒》);“百事偶然偏好,幾筆殘?zhí)m稿”(杜濬《桃源憶故人·贈金陵崔姬未鶯》)。有時甚至這些才藝比容色更讓士人心折,如周世臣云:“不是想他眉眼切,筆底風情,字字如霏屑?!?《蝶戀花·舟中有懷》)
晚明的一些名妓更是憑借詩詞書畫等才藝側(cè)身于士人之列,幾乎以平等的身份與士人交往,如范文光《望江東?贈金陵顧姬》:
作眉如作蘭與字,筆影偏饒香味。多材多趣兼多藝,十載江南名士。 到門詞客俱懷刺,宛與良朋相似。圖書鐘鼎俱環(huán)伺,難記起風流事。
此詞為名妓顧媚而作,自跋云:“姬工詩能書,善作蘭。每對客揮毫,頃刻立就,又能高談驚四座。凡文人墨客之聚,必姬與俱。而姬亦雅意自托,思與諸才人伍。每有文酒會,必流連不肯去,故吾黨益重之。每當含毫伸紙,其眼光鬢影,與筆墨之氣,兩相浮動。今年年廿有六,而得名已十年。姬又好樓居,諸友爭詠之,故有《眉樓集》行世。”[7](848)作為一個歌妓,不以下賤自卑,竟然“思與諸才人伍”,而士人也欣然接納,“到門詞客俱懷刺,宛與良朋相似”,從中可見晚明士人與歌妓那種近似友朋般的平等關(guān)系,這在明前期是不可想象的。晚明這種文士化傾向的名妓不在少數(shù),另如能詩詞的王微,施紹莘《憶秦娥·懷王修微》:
聞人說,風標詩句皆奇絕。真奇絕,墨香詞藻,鬢云肌雪。 多情偏詠多情月,儂今豈是無情別。多情別,雁飛如字,暮江空闊。
詞序云:“修微,籍中名士也。色藝雙絕,尤長于詩詞。適從性夙齋,聞其人,見其《憶秦娥》一章,有‘多情月,偷云出照無情別’之句,風流醞藉,不減李清照。明日入東佘,見修微于眉公山莊之喜庵,方據(jù)案作字,逸韻可掬。相與談笑者久之,日西別去,此情依依。因用其調(diào),填詞記之。他時相見,拈出作一話頭耳?!盵8](1447)據(jù)此,則知詞人有心結(jié)交王微之意。王微詞才情超逸,當時得到很多詞人唱和,如蓉湖女子《菩薩蠻·效王修微回文》、項蘭貞《鵲橋仙·七夕,和女冠王修微》、周永年《望江南·和微道人湖上十詠之一》、曹元方《鵲橋仙·七夕,和王修微韻》等,可見其影響。李漁《行香子》(汪然明封翁索題王修微遺照)詞曰:
這種芳姿,不像花枝,像瑤臺、一朵紅芝。嬌無淫態(tài),艷有藏時。帶二分錦,三分畫,七分詩。 沈郎病死,衛(wèi)郎看殺,問人間、誰可相思。吟腮自讬,欲捻無髭。有七分愁,三分病,二分癡。
此詞明白易懂,雋永傳神,可謂王微風神之寫真。同時也可以看作晚明名妓群體風神雅韻的傳神寫照。
三
由于晚明歌妓擺脫了官妓身份的限制,士人和她們的交往就少了以前那種官場逢迎的職業(yè)虛套,而多了幾分佳人才子般的浪漫情調(diào),歌妓詞中的情感意蘊也比以前更真、更濃、更醇、更厚。除了前引宴會酬贈詞中表現(xiàn)的愛慕之外,別后的思念與眷戀也多形諸筆端。如陳堯德《訴衷情·過李姬舊居》:“鴛鴦湖上昔曾游,歌舞玉人留。于今鳥啼花發(fā),春色向空樓。人不見、水東流。暮云浮,百年長恨,千里相思,總上眉頭?!?李姬其人,我們不得而知,但詞人對其人、其情的追念卻是彌漫于字里行間,透過文字,我們能夠感受到那一份綿綿不斷的癡情。另如謝肇淛《江神子》(寄舊人):
高樓錦帳醉流霞,拍紅牙,訴琵琶。薄命佳人,孤客各天涯。別去東風今幾度,春去也,在誰家。 綠殘紅褪暮棲鴉,眼波花,鬢云斜。往事不堪,回首淚如麻??v有柳絲千萬丈,綰不住,七香車。
詞題曰“寄舊人”,不欲明言所寄何人,但細味此詞,詞中“高樓”“紅牙”“琵琶”“薄命佳人”等詞所指,當為昔日眷戀的歌妓,詞人感嘆而今天各一方,往事不堪回首,其思念不已之情,正如范文光詞所謂的:“癡想只教魂孟浪,閑情空對影留連,相思同入藥爐煎?!?《浣溪沙·再贈梁姬文正》)這類詞數(shù)量頗多,茲不贅舉。
除了這些正常離別相思之外,還有書寫棒打鴛鴦、勞燕分飛的痛感,如王屋《滿庭芳·春夜伎筵書感》:
泥落空梁,燕歸何處,滿庭綠草黃昏。雕墻插漢,腸斷憶昆侖。依舊春風曲水,無情月、獨照芳尊。知他在,玉樓第幾,特底自消魂。 王孫,憔悴盡,卿還念否,羅帶猶溫。怕藥移艷種,蘭剪香根。記取西窗別語,生須合、死則聲吞。今宵也,天涯海角,只隔一重門。
詞中對那個歌妓的懷思之情異常濃烈,甚至帶有悲切之意。從詞人用“昆侖奴”這一典故來看,當指此歌妓為有權(quán)勢者所奪,雖其本事已不可知,但生離死別之沉痛和韋莊《女冠子》(四月十七)一詞可相媲美。另如林章《孤鸞·禁中妓》:
為誰拋撇,似海燕初分,林鶯乍別?;厥滋煅?,滿目云山愁絕。東風不憐春色,把一枝、楊花吹折。直恁粘煙帶雨,更盈盈似雪。 奈夢兒相隔恨難說。想昨夜孤衾,今日雙頰,比這青衫上,有幾重啼血。一聲晚鐘動了,又送人、斷腸時節(jié)。莫把琵琶亂撥,正春江潮咽。
此詞本事見于《樂府紀事》:“林章溺情一妓,適妓以他事系獄,林日徘徊于外,計欲出之。為賦孤鸞一闋云(詞略,筆者注),尋為當事所釋,欲委身于林,林竟度為女冠,人皆賢之?!盵9](2104)據(jù)此,則知此詞是為一所眷戀的系獄歌妓而作,情思真摯,哀婉動人,或者歌妓的獲救與此詞頗有干系。
還有些詞人因歌妓夭亡而傷感不已,賦詞悼念,如張淵懿《望江南·悼歌伎桐花》五首其五:“江南好,門鎖夜臺深。雨撲雕闌紅曲曲,霜攢繡瓦碧鱗鱗,金井轆轤沉。 憑想像,爭寫洛川神。凍月珮環(huán)聲不響,凌波羅襪凈無塵,何處喚真真?!痹~人以昔日相聚之場景,訴說今日人去樓空之感傷,感人至深。另如沈際飛《臨江仙》(午日吊沉河妓二首)其一云:
玉作精神花作樣,留云更有新腔。只應深貯小蕓房,護持粉絳幕,供養(yǎng)一梅香。 流落青樓恰半載,倚門羞學時妝。兜鞋館髻竟沉湘,但分身垢凈,休問壽彭殤。
此歌妓因何而自殺,我們不得而知,但詞人同時填詞三首來哀悼此歌妓⑦,可見其死對詞人內(nèi)心的觸動是異常強烈的。詞人對歌妓的死是惋惜的,但對歌妓以死抗爭的精神卻是贊賞的。晚明詞中對歌妓這種深情關(guān)愛,帶著人情、人性之光彩,尤值得肯定。
四
晚明士大夫歌妓詞對歌妓的這種愛賞與推崇,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前期程朱理學的束縛。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趙軼峰《晚明士子和妓女的交往與儒家傳統(tǒng)》一文,從晚明政局、心學影響、儒士文人化、儒學傳統(tǒng)固有矛盾等方面探討,見解新穎獨到,頗令人信服。[10](143?156)美中不足的是趙文對心學影響的探討僅言及心學沖擊理學解放思想的意義,略顯空泛,本文欲就陽明心學中的一些具體思想作一補充。
非縱欲主義的陽明心學導致了縱欲主義的結(jié)果,這中間的原因何在?筆者認為,其關(guān)鍵在于傳播中的變異。其中陽明“求樂自適”與“好色之誠”思想的演變對晚明士人的聲色之樂影響尤大。
首先是“求樂自適”思想。在陽明看來,求樂才是人的本能,他說:“樂是心之本體。仁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欣合和暢,厚無間隔?!盵11](194)人所有行為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求快樂,儒家的孝悌忠信也是為了“求樂”:
君子之學,求盡吾心焉爾。故其事親也,求盡吾心之孝,而非以為孝也;事君也,求盡吾心之忠,而非以為忠也。是故夙興夜寐,非以為勤也;剸繁理劇,非以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為剛也;規(guī)切諫諍,非以為直也;臨難死義,非以為節(jié)也。吾心有不盡焉,是謂自欺其心;心盡而后,吾之心始自以為快也。[11](924?925)
這里,王陽明從心學主體性立場對儒家忠孝節(jié)義進行了新的闡釋,認為忠孝節(jié)義不是為了贏得忠孝節(jié)義之名,而是為了實踐人心自有的忠孝節(jié)義之需求。那么,當這種需求遇到現(xiàn)實困境,該怎么辦呢?王陽明強調(diào)“素位而行”的原則,他說:“后之君子,亦當素其位而學,不愿乎其外。素富貴,學處乎富貴;素貧賤患難,學處乎貧賤患難;則亦可以無入而不自得?!盵11](154)這就解決了歷來士人糾結(jié)的出處問題。在陽明看來,仕與不仕沒有高下之分,各安其位即可:“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盵11](73)這就賦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觀念以新的內(nèi)涵,為處于混亂政局中的士人安頓身心提供了理論支撐。盡管晚明詞人不可能每一個都精熟于良知之學,但處“家孔孟而人陽明”的心學大潮中,不被影響恐怕也是不可能的。其中就有詞人在詞中表達這種理念,如“布袍不用憂天墜,論閑身、寧惜山頹”(季孟蓮《金菊對芙蓉·小筑初成,有朱白榆先生為之銘,既復自詠》);“刺促如何生活,便宜只在偷閑。乾坤擔子有人擔,落得乃翁蕭散”(范鳳翼《西江月·答友》),正可見出這種影響。
其次是“好色而誠”觀念。在陽明看來,“致良知”的關(guān)鍵在于“誠”,那么何為“誠”呢?王陽明喜歡拿《大學》中“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來解釋良知之誠,他說:“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盵11](4)這個比喻陽明經(jīng)常使用,這就容易讓人誤解“好好色”是應該的,他的弟子黃省曾曾就這種困惑請教陽明:“《詩》云‘有女如云’,未嘗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見存,則思無邪而不累其心體矣。如見軒冕金玉,亦知其為軒冕金玉也,但無歆羨希覬之心,則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11](195)陽明答曰:
人于尋常好惡,或亦有不真切處,惟是好好色,惡惡臭,則皆是發(fā)于真心,自求快足,會無纖假者?!洞髮W》是就人人好惡真切易見處,指示人以好善惡惡之誠當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誠字。今若又于好色字上生如許意見,卻未免有執(zhí)指為月之病。[11](195)
陽明批評了黃省曾對“如好好色”一語的發(fā)揮,指出黃對“好色”二字的糾纏,犯了“執(zhí)指為月”的毛病,意思很明白,他不是肯定“好好色”,而是肯定“好好色”之誠。但這種細微的區(qū)別,往往在傳播中會被人忽視,明末衛(wèi)泳就是如此,其《悅?cè)菥帯吩疲?/p>
誠意如好好色,好色不誠,是為自欺者開一便門矣。且好色何傷乎?堯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于桀紂;吳亡越亦亡,夫差卻便宜一個西子。文園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減;郭汾陽窮奢極欲,姬妾滿前,而朝廷倚重,安問好色哉?若謂色能傷生者尤不然,彭篯未聞鰥居,而鶴齡不老;殤子何嘗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戰(zhàn)者、焚溺者、札厲者相牽而死,豈盡色故哉![12](76)
衛(wèi)泳此論,雖秉承了陽明心學“誠”之精神,卻更關(guān)注“好色”本身,且對好色亡國損身的傳統(tǒng)觀念進行了批駁,認為好色并無過錯。無獨有偶,明末張燧也持這種觀點:“昔人謂聲色迷人,以為破國亡家,無不由此。夫齊國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無害霸;蜀宮無傾國之美人,劉禪竟為俘虜。亡國之罪,豈獨在色!向使庫有湛盧之藏,朝無鴟夷之恨,越雖進百西施,何益哉!”[13](30)實際上,對女色的看法萬歷時期已經(jīng)有不少改變,謝肇淛《五雜俎》曰:“金陵秦淮一帶,夾岸樓閣,中流簫鼓,日夜不絕,蓋其繁華佳麗,自六朝以來已然矣。杜牧詩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驀d亡,豈關(guān)于游人、歌妓哉?六朝以盤樂亡,而東漢以節(jié)義、宋人以理學,亦卒歸于亡耳!但使國家承平,管弦之聲不絕,亦足妝點太平,良勝悲苦呻吟之聲也?!盵14](49)謝肇淛不僅不認為女色會禍國,而且認為聲妓是太平盛世的一種點綴,這在萬歷以后幾乎是一種普遍看法,不少詞人詞中也有表現(xiàn),如“空余詩賦,不關(guān)風月,那是英雄”(萬惟擅《繡帶子·游花市》);“當日蘇氏朝云,白家樊素,都是風流話”(余懷《念奴嬌·為云田少姬、周寶燈題坐月浣花圖》)。這種觀念就為晚明士人聲色之樂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使他們可以理直氣壯享用聲色之樂而不必心存愧疚或不安。
綜上,晚明士大夫歌妓詞是陽明心學思潮沖擊之下的產(chǎn)物,他們對美色的欣賞沒有停留在肉欲層面,而是能上升到一種審美層面,以“態(tài)”與“韻”來觀照歌妓;他們對歌妓才藝的欣賞,超越了歌舞等技術(shù)層面,推進到詩詞書畫等文藝層面;他們對歌妓的愛重,去除了虛情假意的應酬,而以一種近乎“知己”的關(guān)系來交往,也超越前代,整體上體現(xiàn)了將歌妓作為獨立的“人”看待的新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封建禮法觀念的束縛,體現(xiàn)了晚明時代兩性關(guān)系的新動向。這其中陽明心學破冰之力功不可沒,但導致聲色大開,恐怕也是陽明始料未及的,其背后的復雜意味,值得深思。
注釋:
① 官妓侑酒制度,太祖建國后依然保留,至宣德四年廢除:宣德四年八月,“丙申,上諭行在禮部尚書胡濙曰:‘祖宗時,文武官之家不得挾妓飲宴。近聞大小官私家飲酒,輒命妓歌唱,沉酣終日,怠廢政事,甚者留宿,敗禮壞俗。爾禮部揭榜禁約,再犯者必罪之?!?《明宣宗實錄》卷五十七,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1366頁。)
② 馮夢龍《古今譚概》迂腐部第一:“兩程夫子赴一士夫宴,有妓侑觴。伊川拂衣起,明道盡歡而罷。次日,伊川過明道齋中,慍猶未解。明道曰:‘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卻無妓。今日齋中無妓,汝心中卻有妓?!链ㄗ灾^不及?!?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頁。)
③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乙編卷六:“胡澹庵十年貶海外,北歸之日,飲于湘潭胡氏園,題詩云:‘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微渦?!^侍妓黎倩也。厥后朱文公見之,題絕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卻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9頁。)
④ 學界對晚明時間段的劃分有爭議,本文所說的晚明,主要指嘉靖至明亡這段時間。
⑤ 以詞題中有“妓”“伎”“姬”“校書”“錄事”為標準統(tǒng)計。
⑥ 這個較難判斷,筆者主要依據(jù)詞內(nèi)容及情感判斷,如“青樓”“紅樓”“歌舞”“云雨”“巫山”“秋娘”“泰娘”等贈妓詞常用字眼及情思綺艷者為依據(jù)判斷。
⑦ 第三首為《臨江仙·吊妓五月沉河》:“妾本水晶宮里住,當年曾侍神妃。而今誤謫在吳溪,泛鳧輕上下,警蝶慣東西。 凄斷香零紅亂候,那看重著簾衣。獨醒千古嘆男兒,磯頭追李白,湖口別鴟夷?!?/p>
[1] 懷效鋒點校.大明律[M].北京: 法律出版社, 1999.
[2] 敖英.東谷贅言[M].北京: 中華書局, 1985.
[3] 余懷.板橋雜記[M].上海: 中央書店, 1936.
[4] 李漁.閑情偶寄[M].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85.
[5] 張岱.陶庵夢憶[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6] 陸紹珩.醉古堂劍掃[M].長沙: 岳麓書社,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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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饒宗頤初纂, 張璋總纂.全明詞[M].北京: 中華書局,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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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趙軼峰.晚明士子和妓女的交往與儒家傳統(tǒng)[J].中國史研究, 2001(4): 143?156.
[11] 王守仁撰, 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
[12] 蟲天子編.香艷叢書[M].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2.
[13] 張燧.千百年眼[M].上海: 大連圖書供應社, 1935.
[14] 謝肇淛.五雜俎[M].上海: 上海書店, 2001.
On the development and new features of Geisha Ci-poetry and its significance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XUE Qingt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china;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nan Normal University, Xinxiang 453007, China)
Geisha Ci-poetry of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was a result of removing Neo-Confucianism’s Abstinence thought.In terms of geisha’s beauty, the late Ming poets’love went beyond the geisha’s erotic beauty to their aesthetic charm, esteeming their singing and dancing.In terms of the geisha’s art, the Late-Ming poets appreciated their artistic talents in poetry, Ci,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apart from their singing and dancing.In terms of the emotional bond between the two sexes, most poets were sincere to them.The development and new features of geisha Ci-poetry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were closely related to Wang Yangming’s philosophy of mind, which advocated self-enjoyment and honesty in enjoying beauty.What is more, social trends also promoted it.
the Late Ming Dynasty; Geisha Ci-poetry; the philosophy of mind
I207.23
A
1672-3104(2015)02?0207?06
[編輯: 胡興華]
2014?07?28;
2014?12?25
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陽明心學與明中后期詞新變研究”(14CZW029);2011年度河南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項目“明詞與陽明心學”(11156)
薛青濤(1981?),男,河南洛陽人,文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