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羊倌老宋頭
據(jù)說,連長曾叫老宋頭先當個班長。老宋頭拒絕,說:“管別人我不行,我只能管得住自己?!?/p>
老宋頭畢竟資格老,是連隊年紀最大的老兵。
連長照顧他,說你能干啥?隨你挑。
老宋頭就選擇了放羊。他參軍前就是個小羊倌。
連長給他發(fā)了一件羊皮襖。漸漸地,羊皮襖破了洞。他就粗針細線地縫,東一片補丁,西一塊補丁。羊皮襖既能穿又能蓋。秋天,羊群進樹林,他用長竿子打樹枝,葉子、沙棗便紛紛落下。那樹枝,一會兒叫他低頭,一會兒叫他彎腰,沙棗刺還剮破他的皮襖,他喜歡聽鳥兒鳴囀;冬天,羊群放在戈壁灘,他攤開皮襖,枕著石頭,望著藍天,白云朵在天空移動,好像一群一群的羊。
連隊的職工說:“老宋頭,再活下去,你這個人也要破了,你也該找個老婆,給你縫縫補補了。”
老宋頭已四十開外,長相差不多像個老頭了,他似乎破舊了。唯有那一張胡子拉碴的嘴巴,一笑,那副糯米牙,又白又齊,似乎是小伙子的牙齒一不小心放錯了位子。
連長說:“老宋頭,碰上啥好事了?好像娶了媳婦一樣?!?/p>
老宋頭說:“昨晚,羊生了雙胞胎?!?/p>
連長說:“你也趕緊找個媳婦給你生對雙胞胎吧。”
老宋頭放羊,手里總是抱著羊羔。他會莫名其妙地發(fā)呆,有時遙望雪山,陽光照耀著天山;有時望著沙漠,沙漠的地平線,日出。好像他盼望著什么。
年底統(tǒng)計羊只存欄數(shù),他說羊的隊伍擴編了,增加了一支童子軍。
連長請老宋頭吃飯。連長的老婆能燒一手好菜。每年都有這么一餐。連長知道老宋頭的老家已沒有父母,自小是個孤兒,所以,探親娶親也沒指望。
這一年的年夜飯,連長家多出個陌生的女人,進進出出幫著端菜。老宋頭的目光,就像一只羊羔失散了羊群,孤單單地東奔西跑。
連長介紹那個女人,是他老婆家鄉(xiāng)的遠房親戚,逃荒要飯,投奔到農(nóng)場來。
那是1960年,三年自然災(zāi)害,女人的家鄉(xiāng)發(fā)了洪水。
女人端來一碗親手燒的麻婆豆腐,還朝老宋頭笑了一下,那一笑,很牽強,使老宋頭想到久旱的沙漠流進了一股水,那枯了的胡楊樹,轉(zhuǎn)眼間,綻出了嫩葉。
那以后,老宋頭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的笑。當時,老宋頭裂開嘴響應(yīng),傻乎乎地笑起來。仿佛他抱著一對雙胞胎的羊羔。
那女人三十來歲,白白凈凈的鵝蛋臉,好像用手指一碰能碰出汪汪的水;又黑又亮的眼睛,擱在臉上,像沙漠里的一眼泉水,浸著黑油油的兩顆鵝卵石。女人長得讓老宋頭心疼。他的目光時不時像迷途的羊羔。連長給他敬酒,他好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
連長送他回羊圈,說:“看進眼里就是拔不出來了,中眼了你就娶過來。”
老宋頭說:“我恐怕只能望一望,人家咋能看上我?”
可連長卻真讓女人嫁了老宋頭,老宋頭有個習慣,不喜歡刨根問底——這么個女人亮在他面前,結(jié)了婚,他早出晚歸,進進出出,總是樂呵呵的。連隊的職工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老宋頭說:“沒有牛糞,花兒也開不出那么鮮艷?!?/p>
女人的臉色紅潤起來。老宋頭總想起陽光照耀的雪山。他的背也駝下來,似乎娶了這個女人,他見了誰都要鞠躬致謝。老職工提醒他:要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女人就安心了。
羊圈旁邊的土坯屋活了起來,煙囪冒煙、雞鴨歡叫,還種了一片綠油油的蔬菜??墒?,老宋頭老是覺得委屈了女人,他那么多的笑,怎么引不出女人的一個笑?
老宋頭說:“大年三十的晚上,你在連長家里那個笑,笑得真好看?!?/p>
女人一愣,臉上滾下了兩溜淚蛋蛋。
老宋頭心疼得沒了主張,慌忙捶打著胸脯,說:“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我只是貪,貪你來個笑臉?!?/p>
女人的淚蛋蛋,如同一串珠子斷了線。
老宋頭像要去抱羊羔,他只是做出抱的姿勢,又不知怎么抱,就搓手,好像手被炭火烙了,接著,兩只手相互拍打,說:“你要有氣,就沖著我出吧。”
女人開了口:“有氣的應(yīng)該是你。”
老宋頭說:“娶了你,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工夫生氣?”
女人終于說出了自己的背景。她在四川老家結(jié)過婚,有個女娃,三年前,男人上山砍柴,摔下來,腿殘廢了,破屋偏遭雨,套上自然災(zāi)害,她只得一個人出來。女人說:“總想你要問了,我就說出來?!?/p>
老宋頭說:“你不說,我不問,我討厭追根刨底,現(xiàn)在時興問個什么祖宗三代?”
女人哭著說:“我騙了你,你該怪我,你要打就打我吧?!?/p>
老宋頭手忙腳亂地說:“別哭別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亂作一團。說出來,你就舒服了吧?你看看,你這臉蛋蛋該不該掛淚蛋蛋?!?/p>
連長和老婆也沒有了解這個女人的家庭背景。老宋頭叫連長的老婆幫忙寫了一封信,還匯了三百元錢。兩個月后,老宋頭去場部接來了女人的男人和女兒。他讓出了婚房,在羊圈旁搭了個窩棚。
老宋頭還是沒有看到想象當中夫妻團圓后的女人的笑容。女人燒好了晚飯,總是等候他回來。飯桌上,他會報喜:“今天又增加個羊羔子?!?/p>
女人的臉上還是沒有出現(xiàn)笑影子。女人也喜歡羊羔。
老宋頭很有成就感,他帶著笑,把羊羔送到女人的懷抱,羊羔“咩咩”叫,他希望那一聲聲可愛的叫聲能喚起女人可疼的笑。
老宋頭有一回感冒,咳個不停,沒進土坯屋。女人來喊他吃飯,他說:“我咳嗽,會傳染?!?/p>
第二天,女人替老宋頭放羊。老宋頭想跟臥床的男人聊聊天。走進屋門,他聞到一股農(nóng)藥氣味。
那個男人喝了半瓶“敵敵畏”,已翻了白眼。幸虧及時,老宋頭叫了連隊的衛(wèi)生員。男人活過來了,還埋怨老宋頭不讓他死個痛快。
女人哭得像個淚人。
老宋頭提出自己遠遠地讓開,他要把羊群托給女人,要求連長分配他去守護瓜地。
女人拿定主意,要回老家,再待下去,她的心里不好受。
連長派了輛馬車,趕個早,老宋頭護送那一家三口到團部的車站。老宋頭借了三百元錢,給他們做路費。
老宋頭忍不住望著遙遠的雪山。他對女人說:“這段日子,衣服破了你給我補,放羊回來,有熱菜熱飯?!?/p>
女人不出聲,淚蛋蛋一個一個滾下來。
老宋頭咧嘴笑,說:“你看看,這么多日子,你也不來個笑臉蛋,我知道你很難,最后,你就給我留個笑……大年三十,你那個笑,多好看?!?/p>
女人抹掉了淚蛋蛋,笑了一個。剛露笑臉,笑就隱退了。
老宋頭示范了一個笑,說:“你還笑得不習慣,回去以后,你把這個笑保持得長一些,要是能夠……你給我寄一張笑的照片?!?/p>
后來,老宋頭一天要去一趟連部,問有沒有信。連隊的文教還以為他等待“郵娘”呢(農(nóng)場的光棍,采用書信的方式娶親)。老宋頭想,可能女人還沒把笑組織好吧?
老宋頭再沒娶過女人。老職工替老宋頭遺憾:抱到懷里的女人你咋就放手了呢?煮熟的鴨子飛掉了。
老宋頭說:“事情攤明白了,我咋能拆散一對患難夫妻?”
據(jù)說:老宋頭舍不得忘掉的女人那一個笑,還是連長的老婆提醒女人的結(jié)果。連長的老婆笑著叮囑女人:“好看的臉要配一個好看的笑,和你比,我就自卑了,可我那臭男人,就是看上我的笑,跟沙漠里猛地碰見一朵花開一樣。 ”
劉斌撒過一次謊
50年代初,墾了荒,播了種,沙漠邊緣就有了一片綠洲。人吃飯的事有了著落,可是,莊稼也要吃飯。連長指定劉斌專管莊稼吃飯。他當了積肥班的班長。他的胳膊中過彈片。
馬廄、羊圈,起出的肥料供大田,人拉的屎有力,供給菜地。劉斌不怕臟不怕累地淘廁所。他把廁所清理得干干凈凈,還撒上石灰,不叫蒼蠅蚊子繁殖。
連隊的職工都叫他劉所長。
這個連,打仗是猛虎,開荒是模范,有幾個還參加過南泥灣開荒種地呢。
王震將軍來視察,稱贊劉斌的積肥班,把廁所弄得讓人情愿多待一會兒,名副其實的所長。
那一天,劉所長的臉像開了一朵花,他一受表揚就臉紅。大伙兒說他,那是大糞上長出一枝花。
王震將軍還對全連戰(zhàn)士講了話,問大家有什么意見,大家說沒啥意見。
可是,劉斌站起來,又紅了臉,憨頭憨腦的樣子,說:“報告首長,我有個意見。”
連長朝他使眼色——咋能跟大首長提意見?
王震將軍:“好,有意見就拿出來?!?/p>
劉斌說:“司令員,我們完成了墾荒任務(wù),可我們還是光棍漢,綠洲里咋能沒女人?你要給我們解決老婆問題?!?/p>
連長的臉一下嚴肅起來。戰(zhàn)士們的笑聲響遍會場。
王震將軍風趣地說:“這個意見提得好啊,我們要扎根邊疆,黨中央毛主席已經(jīng)考慮到這個問題了,到時候,可不要再紅臉,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你呀?!?/p>
湖南的“辣妹子”,山東的“大蔥”,上海的“鴨子”(這是對各地女人的稱呼),一批一批來到農(nóng)場,到了60年代初,劉斌還是沒娶上老婆。團里批準劉斌回老家“探親”,還給報銷路費。
劉斌探親假有一個月,說媒說了一大串(他估計有一個加強班),竟沒對上一個象。女人是鏡子,照出了劉斌的老相。那時,對新疆有些偏見:沙漠里沒有水,太冷過不慣。
劉斌扣住假期往回趕。于是,邂逅了他的未來老婆。到了烏魯木齊站,他在一家飯館子吃飯,看見旁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在擦淚。他這個人心軟,見不得女人哭。知道她打四川來新疆投奔親戚——也是去軍墾農(nóng)場。錢花光了,卻找不到親戚,新疆比她想象得還要大,動不動就是沙漠和戈壁灘。
劉斌給她買了飯,順口說了自己所在的農(nóng)場。畢竟是一手把沙漠變成了綠洲,表露出了對農(nóng)場的自豪和熱愛。
姑娘好像看到了希望,何況,劉斌的模樣長得讓人放心。她問:“你在農(nóng)場做啥子工作?”
這一問,問得劉斌臉紅了,因為,說了實話,可能錯過了這個姑娘。他心里在糾結(jié),他看看小小的飯館子,似乎擔心有人發(fā)現(xiàn)他要撒謊。他確實豁出去了——干脆吹一回牛,不過,他安慰自己,連隊里,大伙不是叫他劉所長嗎?
他的臉又加強了紅,說:“我是個所長。”
姑娘的眼神,就像沙漠夜空的星光,一亮一亮的。
他的臉一熱,又說:“我們兵團王震司令員還表揚過我這個所長呢?!?/p>
姑娘的臉上泛起了崇敬。
劉斌趕緊打開黃布挎包,取出獎?wù)聰[在桌上——老家探親,他只向媒人展示過。
這一下子,姑娘的臉紅了,像一朵花兒綻放。
回到連隊,連長張羅著騰出一間房子,簡單擺了一張雙人床,趁熱打鐵,第二天,連長主持了婚禮。
職工們都開玩笑,恭喜他半路上撿了個老婆。
那時,不興婚假。頭一天收工歸來,新娘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臭味。(是不是掉進了茅坑了?)
新娘要跟他去看一看上班的地方。劉斌說:“那地方?jīng)]啥好看?!?/p>
劉斌扛著鐵鍬、掃帚,他沒發(fā)現(xiàn)新娘跟蹤著。
新娘以為他進廁所解手,就蹲在遠處的墻拐角等著。劉斌出了男廁所,又進了女廁所——跑錯地方?卻扛著工具。跑進女廁所干啥子?新娘也跟進去,終于清楚了他這個“所長”是什么所長。
新娘哭得像一個淚人,劉斌心慌意亂。新娘一個勁地捶胸頓足,直罵劉斌是個大騙子,騙了她這個“黃花”姑娘,還拒絕他上床。他期望她捶打他,拿他出氣。
劉斌忍不住下跪,求饒,說:“這半輩子,我第一次說謊?!?/p>
新娘說:“我最恨別人對我撒謊?!?/p>
劉斌說實話:“那一天,我的神經(jīng)搭錯了地方,只是沒辦法,不說個謊,我娶不上你,我保證今后再不說謊?!?/p>
那一夜,第三遍雞叫,劉斌還是沒哄住新娘。據(jù)說,劉斌還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新娘沒動搖過,而是起來拾掇土布的包裹。
連長趕來堵住了門。先講大道理,說革命工作,各行各業(yè)都光榮,不該有貴賤之分。還說沒有“臭”哪能有“香”!
新娘停住了忙乎的手,不哭了(淚已哭干了)。
連長看出穩(wěn)住了局面,又說起小道理。他說了順口溜: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翻臉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睡的一個枕。
后來,新娘對連隊的婆娘吐露心思,說是生米煮成了熟米飯,她認了。
當時,她說:“連長,今后你還要給我做主?!?/p>
戰(zhàn)爭年代,連長是劉斌的老班長。他說:“劉斌這小子,再敢欺負你,我關(guān)他的禁閉,刮他的胡子?!?/p>
刮胡子就是嚴厲批評的意思。那以后,劉斌就更加讓老婆怕老婆了。過了數(shù)年,家里樣樣都是老婆做主。老婆的經(jīng)驗是:兩口子過日子一開頭,就要定好規(guī)矩,打好基礎(chǔ)。劉斌認為:大丈夫疼小媳婦嘛,讓著老婆,不丟臉。讓老婆和怕老婆是兩碼事。
70年代中期,連長升任營長,劉斌當了副連長。一旦遭遇拌嘴,老婆還是拿“所長”這個外號敲打副連長,這個架就吵不起來。
老婆給劉斌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性別齊全。劉斌更加尊重老婆了(給劉家傳宗接代,為革命培養(yǎng)了接班人,有功勞有苦勞呀)。他還保留著臉紅,一急,他就臉紅,老婆會說:又編謊!
劉斌說:“扳著手指頭算算,我這輩子,就破天荒撒過一次謊,撒了一次謊,不等于一輩子都撒謊。”
往往是兩個孩子出面證明:爸是一連之長,沒有威信,咋當一連之長?
老婆說:“出了這個門,啥時候我沒維護過你的威信啦?”劉斌就樂呵呵地笑。
帽 子
騎兵團接受上級的命令:“活捉匪首毛依羅克。”
新疆和平解放前,國民黨的部隊也曾剿過毛依羅克,可是,連毛依羅克的皮毛都沒傷著。甚至,還謊稱已消滅了土匪毛依羅克。
毛依羅克猖狂得不得了,常常是半夜,一個村一個村地搶劫,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國民黨的部隊拿他沒辦法。
王震將軍的部隊進新疆,改編了國民黨的部隊。毛依羅克的土匪就跟剿匪的部隊周旋,率領(lǐng)的一幫土匪殘余在山里活動,那馬在山里,就像在草原奔跑,來無蹤,去無影,像沙暴,而且,居無定所,一有風吹草動,就換地方。據(jù)說,毛依羅克的鼻子比獵狗的嗅覺還靈敏。還揚言:能攆上我的黑風暴的馬還沒養(yǎng)出來呢。
黑風暴就是毛依羅克的坐騎,又黑又亮,沒一根雜毛,好像是夜色的濃縮。所以,毛依羅克擅長借助夜色行動——黑夜的幽靈。據(jù)說,黑風暴是毛依羅克用十三匹母馬換得的。
團長任命一營營長擔任剿匪突擊小隊隊長。隊長在全團挑選了二十五個精干的戰(zhàn)士。
追尋著土匪的蹤跡,連夜翻過了三座山,馬匹跑得直吐白沫,還有幾匹馬臥倒——累死了。
隊長派兩名戰(zhàn)士去前邊探路,其余的戰(zhàn)士歇息。
這兩名戰(zhàn)士,一個眼睛尖,一個槍法好。趕到一個山頭,眼睛尖看見山窩子里一片草地散落著一群馬,都沒卸馬鞍,就羨慕那些呢。
兩人商量著怎么辦?當然要回去報信。
這當兒,一個人騎一匹馬朝他們這邊過來了。如水的夜色漸漸消退,露出一塊光滑的黑石頭——黑色的馬顯示出了騎在上邊的是誰。
兩人俯下頭。
黑風暴奇怪地停止,還朝山頭揚一揚頭。
傳說中毛依羅克的鼻子,其實是黑風暴的嗅覺在起作用。
毛依羅克掉轉(zhuǎn)了馬,回身那一剎那,兩顆子彈飛出幽深的槍膛。
其中一顆打在槍法好的戰(zhàn)士的帽頂上,穿了個孔,幸虧沒傷著腦袋。
果然,毛依羅克的槍法名不虛傳。據(jù)說,當年國民黨軍隊包圍了他,他雙手使兩把盒子槍,彈無虛發(fā),還是叫他突圍了,一個士兵說:“那槍一響,嚇得勾子(屁眼)都松了?!?/p>
毛依羅克雙腿一夾馬肚,黑風暴像掀起了一團沙暴,一下子就跑到相連的一座山的半山腰。
好槍法哪兒受得了這一槍的侮辱,他抓起帽子一丟,就端起槍(據(jù)說是漢陽造)。槍聲一響,回落山谷,仿佛無數(shù)顆子彈在響。
黑風暴頓時不動,好像是馬身上分離出一個人——毛依羅克往后山上移動,如同一根草在移動。
山窩子也亂成一團,殘余的土匪紛紛騎上馬,奪路逃命,各奔東西。
突擊隊聞聲趕來,清剿了殘余的土匪。
那匹黑風暴流出的鮮血已凝固,蒼蠅像沙塵一樣落在尸體上。唯獨不見匪首毛依羅克。
兩名戰(zhàn)士的馬已跑不動。他倆徒步翻過那座山,看不見毛依羅克的蹤影,仿佛一棵草扎進了綠色的草地。山下散落著氈房。
夜色降臨。倆人看見沒有亮燈的氈房,也沒有炊煙。氈房附近,馬兒像被遺忘,還在悠閑地吃草,寂靜得反常。
循著那呼嚕,兩個戰(zhàn)士深夜摸氈房,還不等毛依羅克有反應(yīng),一下就摁住了他。
第二天,舉行公判大會。多年前傳說毛依羅克被擊斃,牧民已不相信;這一回,要叫大家親眼看見槍斃這個匪首。
行刑前,毛依羅克提出個要求,要見一下打死黑風暴的人,那樣,他死了也沒有遺憾。
槍法好走到毛依羅克面前。他沒戴軍帽。
毛依羅克看了看又瘦又黑的小伙子,似乎失望,他說:“算你厲害,你要是不打中我的黑風暴,你連我的影子也抓不著,還是算你厲害!留個名。”
槍法好板著臉,說:“老槍?!?/p>
過后,團長親自給這兩名戰(zhàn)士頒發(fā)了獎?wù)?。好槍法還是沒有笑臉。連隊就啟用了他自己起的那個綽號,叫老槍。
十多年后,老槍的兒子跟我在一個學校一個班。老槍的腦袋上邊,頭發(fā)稀稀拉拉,像荒涼的戈壁灘。我從來沒見過老槍戴帽子,冬天地凍三尺,他不戴棉帽;夏天沙地能烤熟雞蛋,他不戴草帽。連隊職工說老槍的腦袋凍不住,熱不壞??墒?,“文革”時期,他戴上了高帽,好像腦袋上立起了一座尖塔,罪名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反動派”。因為,他在老家被抓了壯丁,新疆和平解放,他所在的“國軍”接受改編,十二角星的帽徽換成了五角星的軍帽。
有一回放暑假,我到他家玩。老槍上工去了,我的小伙伴似乎要證明父親不是“反動派”,他從床底下拉出個炮彈箱子(農(nóng)場許多老職工用裝炮彈的箱子),掀開,里邊放著一頂軍帽,軍帽上,一前一后,有兩個洞眼,那是一顆子彈穿過的洞眼。還有幾個獎?wù)?。我父親也有一大捧獎?wù)拢巡幌『薄?/p>
小伙伴說:“我出生后,就沒見過我爹戴過帽子,我爹戴上高帽,挨批斗,被游街,一回來,就把高帽子撕得個稀巴爛,這頂軍帽被土匪頭子鉆了槍眼,好像受了污辱,那頂高帽被造反派扣在火上,好像壓了一座山,我爹打了一夜的呼嚕,就像氣出不完?!?/p>
老槍的老家,早先有過一個習俗,要玷污某個男人,就去戲耍其帽子。還有,妻子偷情,就是給丈夫戴綠帽子。老槍在乎的是前一個。
黑點
馬旦是我小學時的同學。放了寒假,天寒地凍,野地里樹林里,沒什么可玩的了。那時,也沒什么娛樂活動,我和馬旦幾乎都待在馬廄里。
我爸爸是連隊的飼養(yǎng)員。
連隊里的狗呀雞呀,都喜歡到馬廄里覓食。馬廄的草料場里,麻雀也來覓食。我們在空地里架一個篩子(像連隊伙房蒸籠那么大),支根棍子,棍子上系根繩子,繩子連到馬棚里;透過棚子,可以看見麻雀一蹦一蹦進了篩子底下,篩子底下撒了稻子(在稻草里抖出的稻子)。
要是下雪,到處都覆蓋了雪,只留出篩子那一片清掃過的地盤。雪天,麻雀饑不擇食,也沒察覺已經(jīng)進了危險地帶——我們一拉繩子,篩子扣下來,里邊是驚慌的麻雀。
我在麻雀的腿上系繩,打算養(yǎng)著玩。馬旦的爺爺過來,說:“養(yǎng)不活,麻雀會自己氣死?!?/p>
果然,第二天,系著繩子的麻雀死了,像個冰疙瘩。
馬旦的爺爺整天蹲在馬廄的草垛前,兩只手,對縮在袖筒里,一蹲就是半天,是曬太陽,還是忖心事?他不太愛說話,好像等死。據(jù)說他一肚子墨水。倒是爸爸逼我寫寒假作業(yè),其中練毛筆字——無非是描紅,他背著手過來,仿佛是看稀奇。
他說:“不要老是在線線里寫,該跳出框框?qū)懽约旱淖??!?/p>
我說:“你有本事,給我寫個看看?!?/p>
后來,長大了,我知道他的毛筆字的來路:顏體。當時,他放下筆,像自我欣賞,很得意的樣子。他說:“好多年沒拿過筆了,這手生疏了。”
“文革”一開始,似乎敵人就在我們身邊,突然給他戴上高帽子——批斗,游街。然后,進牛棚。然后,被遺忘,因為,造反派要對付更大的敵人(派與派斗,還斗走資派)。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尕司令——馬仲英。馬旦的爺爺就給馬仲英手下一個團長當秘書。那已是將近半個世紀前的事情了。等師范畢業(yè),我接觸了那段歷史,知道馬仲英一度馳騁新疆,威風一時。
轟轟烈烈的“文革”一結(jié)束,我已經(jīng)當了教師。一次放寒假,我回到農(nóng)場,爸爸還是養(yǎng)馬,只不過,馬廄里不再那么熱鬧——拖拉機、汽車漸漸地替代了馬。
我在馬廄又遇見了馬旦的爺爺。他留著長胡須,像道士。
時間在他的身上似乎凝固了,他的手對插在袖筒里,像支篩子一樣,懶懶地抬起眼簾,說:“長這么高了!”
兒時的小伙伴馬旦在鍘草。我爸爸往鍘刀里喂草。我總覺得那是在行刑。草發(fā)出利索的脆脆的聲音。
馬旦的爺爺時不時地咳嗽,好像一臺機械,油凍住了,發(fā)動不起來。我擔心裝在他腦子里的一段歷史隨時可能消失。史料里記載的都是粗枝大葉的歷史,主人公是馬仲英。馬旦的爺爺有什么故事?
我跟他套近乎,想挖掘我好奇的故事。他索性閉上眼,似乎我不知趣,擋住了他的陽光。那是冬天難得的好天氣好太陽。
馬旦的爸爸,曾是國民黨部隊里的一個副連長,接受改編后,跟我爸爸一個連隊。起初,馬旦的爺爺還種菜,視力差,弄錯雜草和菜苗(這一點,跟右派分子差不多),就在連部里幫文教謄謄抄抄。他只會寫毛筆字。食堂里貼出的菜譜也出自他之手?!拔母铩睍r期,我看大字報,不敢說,只是心里想:沒他的字好。
馬旦一定要我喝酒。
我說我的酒量不行。
馬旦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是男人。不過,他說:“你不是在琢磨馬仲英嗎?你今天放開來喝,我就把我爺爺那點屁事給你抖一抖,反正運動已經(jīng)過去了。”
當然,我趁他不備,往酒里摻了水。
馬旦說:“酒是我的命,見了酒就不要命?!?/p>
一瓶糠燒入肚,馬旦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說起馬仲英,馬旦就豎起大拇指,好像他見過一樣。
那個團長是馬仲英的得力干將,打起仗來毫不含糊。只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籮。不識字,那個團長自有辦法。他批公文,先讓馬旦的爺爺念一遍,念一遍,就記得住,他把能批準的公文夾一摞,不批準的公文放一摞。
團長的辦事效率很高,就在能準的文件上,用毛筆點個黑圈點,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圈閱。
不過,團長那支筆很別致,筆尖那撮毛剪禿了,禿筆蘸了墨,往文件上一點(應(yīng)當算是一戳),就過了。接著,馬旦的爺爺去辦理。
有一次,馬旦的爺爺陪團長巡視連隊(都是騎兵),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的副連長。所有排級以上的官,都經(jīng)他在委任狀點過墨,每個提拔的官,他還要過眼。
那個副連長,吆三喝四,一副官架子。
團長說:“我啥時候點過你了?”
副連長說:“團座,你在委任狀上批過墨點?!?/p>
團長說:“拿出來我看看!”
副連長取來了委任狀。
團長一瞧,說:“媽勒個巴子,我批過嗎?”
營長和連長也在場,他們都得到過這個曾是排長的副連長的好處,還向團長舉薦過,所以,接到委任狀,也順水推舟了。他們幫副連長開脫,說:“上邊不是團座點的黑圓點嘛。”
團長說:“瞞得過你們的眼,還能瞞得住我的點?你們都是瞎子吃干飯!”
營長、連長疑惑,說:“我們的委任狀,跟他的委任狀,都是一樣大小的黑圓點,咋不一樣?”
團長說:“你們的委任狀,那個黑圓點中心,都有一個透亮的小眼,他這個上邊有嗎?有眼無珠,我手下,不是隨便就能混個官!”
那個副連長當即跪下求饒。他和盤端出自己偽造的做法。買了一支毛筆,剪禿了筆尖,模仿著點了黑圓點??墒?,他不知道,團長那支禿筆的毛中,還暗藏了一枚針,微小的一個空白小點,就是那一枚針創(chuàng)造的秘密。
團長說:“我沒有對馬司令說過謊,也最恨手下欺騙我,當我勺子( 傻子)呀?!我要你們知道,黑點可不那么好點!”
馬旦爺爺看著那個連副挨了團長的一槍,應(yīng)聲倒地,當場絕氣。
馬旦說:“我爺爺跟那個團長,后來就成了爺爺大半輩子的一個黑點——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污點,弄得我爹還有我好長時間抬不起頭,那是祖宗三代的黑點。”
一棵胡楊樹的奇跡
姚成雙的境況跟姓名恰恰相反,還是條光棍,而且是老光棍。
一般光棍的生活都是散散慢慢,邋邋遢遢的。可是,姚成雙像過日子一樣,精細而又講究?;旧鲜恰白约簞邮?,豐衣足食”。他甚至會縫縫補補的活兒,隨身還帶著針線。想象不出那曾經(jīng)拿過槍桿子揮過坎土曼的粗糙厚實的雙手,竟能織毛衣、縫補丁,花樣百出。他說:“咋辦?沒女人愿意跟我呀?!?/p>
據(jù)說,戰(zhàn)爭年代,他下邊那玩意兒給廢了??床怀龅臍埣?。打哪兒都行,偏偏中了那里。他不要老婆,說怕委屈人家嘛。
可是,墾荒初期,口內(nèi)招來一批女兵,拉開了農(nóng)場基本建設(shè)的序幕。有了女人,光棍們有了盼頭,自然而然,就要蓋房子。地窩子僅是過渡。
蓋房子,缺不了木材。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有原始胡楊林。姚成雙報名參加伐木,還帶隊。
等我高中畢業(yè),下連隊接受“再教育”,備耕前夕,也要進原始胡楊林砍椽子。我就報了名。茫茫沙漠里,咋會存在一片胡楊林?我向往。
姚成雙喜歡我這股沖勁。他已是管副業(yè)的副連長。他說:“當年,我跟你差不多,我還住不上房子,我就想進去伐木。”
姚成雙對我說起原始胡楊林的一段伐木經(jīng)歷。
一起進原始胡楊林的戰(zhàn)友,有的會拉胡琴,有的會說快板,苦中作樂,都是連隊的活躍分子,好像要在原始胡楊林舉辦一次演奏會。姚成雙的那把二胡已跟了他十幾年,據(jù)說那是他爸爸討飯的工具。討飯也講究藝術(shù)。后來,傳給了他,他帶著二胡參加了解放軍。
大概來了一批女兵,清一色的男人打起了精神——可能蓋的就是自己的婚房。連長已宣布:要跟新來的女兵舉行一次聯(lián)歡。
原始胡楊林的邊緣,扎下了營。到了晚上,點起了篝火,十幾個戰(zhàn)士各顯神通——奏起了曲子。十分起勁。為聯(lián)歡做準備呢。
三天后的一個夜晚,姚成雙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站在篝火的光亮已微弱的地方,他還以為那個小伙子是胡楊林的居民,或者是其他連隊來伐木的戰(zhàn)士。
那個小伙子聽得很入迷,一聲不吭。
等到熱鬧結(jié)束,姚成雙想起他,發(fā)現(xiàn)他不見身影。好像融化在夜色里了。
接下去,一連三天,那個小伙子都出現(xiàn),站在夜色和光亮的接合部。仍然很入神。
姚成雙覺得不對勁。那小伙子身材挺拔、結(jié)實,不像個放羊的人,也不像農(nóng)場的人。倒有幾分秀氣。
姚成雙對戰(zhàn)友說:“難道附近也有伐木的人,可是,白天聽不見別的伐木的聲音?!?/p>
隨后的一個夜晚,姚成雙過去問:“你姓啥?來干啥?”
小伙子似乎害羞,一副天真的表情,說:“我姓胡,是你們的伙伴。”
第二天,姚成雙這一個班,有意向不同方向伸展,并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人類的足跡。
有一個戰(zhàn)友鬼點子多,就提示,說:“成雙,你不是有針線嗎?今晚,我們裝著不知道,你把線穿在他的身上?!?/p>
晚上,成雙走到光亮的邊緣,邀請小伙子坐到篝火旁邊觀賞。
小伙子害羞,說:“這里站著好,不影響你們?!?/p>
姚成雙看不清小伙子的面目,趁機將線頭穿在他的身上,手能觸及他的衣服,感覺到質(zhì)地很粗糙。
大家都好奇。天一亮,幾個人循著細細的線,來到露營地五十多步遠的一棵胡楊樹,樹干一個人還抱不過來。線頭升至高處的一根樹叉。
姚成雙記得,那線頭穿在小伙子的后肩頭。他撫摸著樹干,立即想起那衣服的質(zhì)地跟樹皮一樣粗糙。
戰(zhàn)友都是來自農(nóng)村,家鄉(xiāng)時,從小都聽過鬼怪故事。好像整個原始胡楊林,都是精怪,只是白天,它們是一本正經(jīng)站立的胡楊樹。樹成了精,可以變成人。
一個戰(zhàn)友要用斧子去試一試。
姚成雙說:“愛聽曲子的樹精,不會傷害人,我們不能傷害它?!?/p>
那個戰(zhàn)友說:“我砍它一家伙,看它跑不跑?”
一斧頭砍進去,樹枝冒出了液汁,竟然紅得像血。
當晚,那個小伙子又出現(xiàn),挎著綁帶,好像是樹葉編織成的綁帶。似乎在尋覓砍他的那個人。
姚成雙悄悄地說:“你砍了人家,人家盯上你了。”
戰(zhàn)爭年代,那個戰(zhàn)友不怕死??墒?,第二天,他仿佛挨過一頓悶棍,焉不拉嘰的樣子,身上還出現(xiàn)多處瘀青。他說做了個噩夢,只見棍子不見人,躲都躲不掉。
那個戰(zhàn)友又來了個鬼點子,在那胡楊樹旁打了幾個樁子,用粗粗的麻繩,從三個方向,把樹匝住。
當晚,篝火的光亮到達不了的周圍,總有一個人影在晃悠,似乎有身影,可惜細瞅,又不見了。天一亮,姚雙成發(fā)現(xiàn),匝樹的繩子都斷了,斷口是力的作用。顯然,樹掙脫了繩。
那個戰(zhàn)友像久旱無水的胡楊樹,焉了。而且,只是說口渴,喝了水,還是叫渴??实貌恍?。體溫也在升高,還說胡話。
姚成雙覺得不能出事情,他說你砍了它一斧子,關(guān)系弄壞了,得收攤子了。
于是,提前結(jié)束了伐木。那以后,姚雙成又兩次進原始胡楊林,避開那片胡楊林。有一回,他砍一根樹枝,發(fā)現(xiàn)同一棵樹的另一根樹枝在顫抖。他說:“那一天,沒有風,四周的胡楊樹像愣住了一樣,我也愣住了,看著那一根樹枝在顫抖?!?/p>
我父親也是軍墾第一代,是姚雙成的戰(zhàn)友。我小時候向往沙漠,父親用恐怖而魔幻的沙漠故事阻止我。確定有效??墒?,姚成雙的胡楊樹的故事意味著什么?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