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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那草原

2015-01-20 16:08賈桐樹
鴨綠江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哈圖雅布格

賈桐樹

咴,日子就是這樣的,過著過著,突然有一天,啥啥都變了呢。

這是爺爺老布仁在那個倦怠的冬天跟圖雅說的話。圖雅也是到了后來,才掂量出這句話的分量。但是現(xiàn)在,她還沒嘗出生活中那種突然間說變就變的滋味兒來呢,就是覺得這日子被一天比一天勤快的太陽緊緊地攆著,往前趕個不停。

現(xiàn)在,剛好是春天;薩拉那草原,也好像剛剛醒來,正怯怯地露出一張嬌嫩的臉兒。

早晨,推開蒙古包的門,圖雅突然被晨光晃得睜不開眼……咴,天都亮了。她忙回過頭來使勁兒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才敢慢慢睜開……寶勒浩(蒙語:哎呀),一抹晨曦都把天抹得白亮亮的了,瞧呀,爺爺老布仁的銀酒壺,掛在烏尼桿兒上,也怪扎眼的呢。

圖雅再次跨出包門的時候,眼睛就適應了。晨光中靜靜的大草原,除了一兩聲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鳥鳴,就連端坐在這片彌漫著淡淡的牛糞味兒的草地上的蒙古包,都好像一位厭倦了漫長黑夜而沉默寡言的人。應該就是昨天的這個時辰,圖雅從包里出來,外邊還都影影綽綽的呢,好多心事也還都藏在夢中。但是今天,這些心事卻老早被從草棵子里爬出來的陽光給照醒了。原來,白天在悄悄地一點兒點兒地長大著呢。圖雅倒沒感覺出來,她還以為是自己起來得晚了,忙拎著奶捅去羊欄里擠羊奶,然后生爐火煮奶茶。爺爺馬上就回來了。

每天早晨,圖雅都是這么忙著,而且,都是她剛剛忙完,爺爺就準時準點兒地騎著他的緞子似的大青馬回來了,那馬蹄聲,像一首歡快的蒙古歌子,一聲聲,唱在圖雅的心坎上。喝上一碗奶茶,嚼幾把炒米,圖雅要把爺爺?shù)拇笄囫R、她的小白馬和幾只母山羊,都趕到南甸子上去。爺爺說過,我們蒙古人不能沒奶茶喝,也不能沒馬騎,沒奶茶喝的滋味兒呀,就像牛羊過著大雪封山的日子;沒馬騎的感覺呢,就像大風所到之處你看不見羊草滾動,全是沙子。咴,更像我的圖雅昂嘎(蒙語:小孩子)找不到額吉(蒙語:母親)的懷抱一樣。所以呀,牛羊要吃好,馬也要長膘,居家過日子的本分呢。

南甸子水草最豐美了,是留著秋天打羊草給牲畜越冬用的。不到晌午,天氣一上熱,馬和羊就吃飽了,不消人經(jīng)管,它們又都自動地挪回到蒙古包旁邊的馬圈羊欄里喝水,打盹兒,等著下晌天涼快了,再被趕到南甸子上去。

蒙古包里,爐柵里燒著干牛糞,呼呼地叫著,啥時候聽見火苗不叫了,就得拿爐鉤子勾勾,透透氣,火苗就又歡騰起來。干牛糞要在上秋后撿回來,不能著雨。著了雨,就像牛糞沒干透一樣,在爐柵里不死不活地悶燒,還沒等起火苗呢,就變成灰燼了。這樣的火,奶茶緊慢也煮不開,倒弄得包里一股腐爛的氣味兒,熏人。圖雅愿意看到一塊兒塊兒干牛糞被燒成一大團紅,吐出藍藍的火苗,跟南甸子上那片開在春光中的古麗蓋花一樣,藍藍的五瓣花朵,那么爛漫。

每天起大早,爺爺都要騎著他的大青馬,到草原的溝溝岔岔里巡一圈牛群去,然后,才放心地返回包里,有滋有味地品嘗起孫女煮得香噴噴的奶茶。圖雅也跟著爺爺去巡過,她和那銀色小白馬的身影,就像一道閃電,劃過綠色的草海。

薩拉那草原是爺爺老布仁給起的名字,是溝岔的意思,與科爾沁草原其他的沙地草原不同,這兒的土質(zhì)是草甸土,就算長生天不眷顧這里,吝嗇得不流一滴淚水,也都不會影響這片草原的水草肥美。十幾年前,集體的牧業(yè)隊解體,牧民們抓鬮分草場,老布仁抓到了溝岔這片三萬多畝最肥美的草場。那時,圖雅剛記事兒,阿爸還在,只是額吉沒了。

關(guān)于額吉,圖雅問過阿爸,額吉哪兒去了?阿爸說,額吉到藍色的天邊去了,不再回來了。后來,在圖雅上小學時,阿爸也走了,說是去了小煤礦挖煤,賺回錢來要去把額吉找回來。但圖雅一直也沒見到阿爸回來。十三歲那年,有一天爺爺喝得大醉,號著冬天夜晚狼嚎一般的動靜,大哭了一場。圖雅才知道,阿爸的魂兒被一個從好大好大的城市來的女子給勾走了,他在陽光明媚的薩拉那草原待不住,就一頭鉆進了見不到陽光的煤井里,不出來了。圖雅隱約感覺到了,那女子好像就是丟下她不管的額吉。圖雅說,額布格(蒙語:爺爺),額吉為啥要走呢?爺爺摸著她的頭說,他們是一撥兒叫知青的候鳥,本來就沒打算常待。

薩拉那草原是最美的草原,是圖雅的草原。老布仁安慰著翅膀快長硬了的孫女,說,人和鳥一樣,有候鳥,也有留鳥。有些東西呀,丟了才覺出珍貴來……咱薩拉那草原吧,我離開一天半晌的,寶勒浩——連覺都睡不著呢。

薩拉那草原,離牧民定居點白音花還有上百里路。白音花,也是蘇木(蒙語: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每年,圖雅都要跟爺爺趕著勒勒車去兩趟白音花,一次是春起,一次是秋末,每次過去,都要買回半年用的糧鹽醬醋酒啥的,裝滿一勒勒車,然后,就嘎悠嘎悠地再回到薩拉那。這兩年,在白音花,圖雅看見別的放牧點的人們都把嘎悠嘎悠的勒勒車換成三輪或四輪拖拉機了,開起來突突突的,好快好神氣。各個牧區(qū)的人們,隔月期程的,就開著拖拉機趕回白音花一次,他們才不愿像牛羊一樣,給一片片青草拴在草原深處呢?,F(xiàn)在,白音花變化老大了,有一排排房子,有光溜溜的大馬路。到了晚上,馬路兩旁的燈光好亮,什么飯店、商店、發(fā)廊、KTV……都閃著一盞盞一串串燈,可比他們包里的馬燈亮堂多了。圖雅就跟爺爺說,額布格呀,咱也換了勒勒車吧,你看人家去白音花多方便呀。老布仁看不慣那冒著黑煙的怪玩意兒,說,寶勒浩——突突突的,多洶洶人呀,哪有坐咱的勒勒車舒坦?爺爺過慣了清靜的日子,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多逗留一會兒,一離開白音花,往薩拉那草原一回,他就來了精神頭,話就多,你瞧,喔喔,吁吁……這么一趕,嘎悠嘎悠的,寶勒浩——長生天啊,多自在的日子呀。

圖雅十五歲就會趕勒勒車了,喔喔喔,是往外拐;吁吁吁,是往里抹;一個長聲吁——是停下;駕駕駕,是往前快走的意思……熟套子牛都懂。每年雨季一過,圖雅就趕著勒勒車去草地里撿牛糞了,把藏在草棵子里的那些又輕又成塊兒的干牛糞,一車一車地碼到蒙古包門前的木架子上,一層層的,要碼到一人多高才夠一年燒的,而一個冬天,就要燒掉一大半。撿牛糞的時候,天氣就冷了,圖雅幻想著在那漫長的冬天時光里,牛糞散發(fā)出清草的氣味和熱量,她和爺爺圍在爐柵旁,喝奶茶,或是喝紅茶,有時,爺爺也喝點兒小酒,圖雅被爺爺慣著,偶爾也被爺爺逗著喝兩口。爺爺喝高興時,就唱,讓她跳。她只會安代舞,爺爺就唱安代舞的歌:

打馬草上過

追著彩云飛

一路狂奔到那達慕大會

有情人來相會

相會花兒醉

啊哈咴,安代

一年四季里,除了兩次去白音花定居點能見到外人外,在薩拉那草原,就只有秋冬兩季偶爾要來幾撥倒騰牛的漢人老客了。秋天,牛的膘情最好,價錢卻貴些,常年倒騰牛的漢人老客們,都要趕在這個季節(jié)多倒騰幾車,然后,就都把賭注壓在冬天下不下大雪上了。一旦大雪封山,草原上的各個牧業(yè)點就會大批量地甩賣那些喂不起的牛。在正常的年景下,雪是封不嚴草場的,從南甸子上打回來的羊草,夠用??捎錾狭藟哪昃?,牛在山上一棵草也吃不到,羊草就不夠用了。這樣的年景,圖雅趕上過幾回,草不夠吃,只好往外折騰牛了。一見牛行便宜,買賣差價大,老客們就像草原上的沙半雞一樣,成群地撲過來了。那會兒,蒙古包里天天不斷人。圖雅很少跟他們說話,不僅是爺爺告訴她,平時少搭訕他們,她自身冷不丁接觸這么多大男人,也覺得不自在,張不開口。他們白天跟爺爺?shù)缴缴先プヅ?,晚上回來,灌酒、喝茶、嘮嗑,然后打著很響的呼嚕睡覺。清晨三點多,他們就發(fā)動車趕路了。有時,他們看她在包里時,只是點點頭,或者笑一下而已,都表現(xiàn)出很斯文的樣子。但更多的時候,他們趁她不在包里,相互之間就口無遮攔地嘮那些與女人有關(guān)的粗俗嗑兒,偶爾圖雅聽見的片言只語,讓她覺得非常刺耳。男人們都露出了跑江湖的嘴臉,那些話好像是說給他們自己聽的,又好像炫耀他們有多么爺們兒似的,感覺拉走的這幾車牛,能讓他們一夜之間就成暴發(fā)戶了,如果不在女人身上花一點兒心思,他們的錢就白賺了。要是幾伙老客趕在了一塊兒,就更熱鬧了。女人,永遠是他們宣瀉的話題。圖雅想起了那些為了母牛而頂架的牤牛們。平常的日子里,牤牛們是不頂架的,它們各顧各地吃著草,偶爾也哞哞地叫幾聲,那是在提醒身邊的母牛們,它們強勢地存在著。但有時也會突然地躁動起來,有母牛發(fā)情了,它們就捉對兒打斗,砰砰的撞擊聲叫人心驚肉跳。

不過,現(xiàn)在剛剛春末,草原上的綠,才從一棵草染向另一棵草,一棵一棵地剛剛連成了淺淺的一片,草還沒長夠高,對于只有一面牙齒而另一面全靠舌頭來捋草的牛來說,一口下去,只能捋些草尖兒尖兒來吃,吃不飽,也就是將夠度命。所以,春天的牛最瘦了,那些鬼精鬼精的漢人老客們,是不會趕在這個時節(jié)過來買牛的。幾萬畝的薩拉那草原上,就他們爺倆是會說話的,等到了夏天,就只有腳下那越來越短的影子還在伴隨著他們越來越長的單調(diào)和孤獨。

但這天晌午剛過,大青馬突然咴咴咴地嘶叫起來,躲在包里的臺格(蒙語,獵狗)聽見動靜,扒開包門就沖了出去,跟著就興奮地汪汪汪地狂吠起來。來人了。圖雅鉆出蒙古包,就看見南甸子上一輛白色汽車正向蒙古包開來。她轉(zhuǎn)身鉆回包里,去喊還在睡午覺的爺爺,額布格,這個時節(jié)咋還有人來呢?醒醒,額布格,醒醒,有老客來了,是個嗚嗚的大汽車,沖咱這兒開過來了!

大龍到薩拉那草原來的這個春末,圖雅十七歲。大龍看見的圖雅,是個身穿湖藍色蒙古袍、頭系白色寸綢巾的漂亮女孩,一條粉紅的腰帶,束著好看的腰身。她的這身裝扮,是前些日子去白音花剛置辦的。喊醒爺爺出去迎接客人,她就匆忙地換上了這身打扮,怯生生地出來,喊住臺格,站在爺爺身后,看汽車停下來,熄火。爺爺迎上前,抱拳,打招呼,寒暄。來的是漢人老客,一老一少,那年輕的開車,跳下車,一個白凈凈的小伙子,脖子上圍著紅圍脖,火苗似的讓圖雅眼前一亮。年長的那個走過來和爺爺打招呼,打過招呼后,就回頭喊那個圍脖,大龍,回車上把酒給爺爺拎過來。這個年輕人后來成了圖雅的龍阿哈(蒙語:哥哥),年長的是龍爸爸。龍阿哈動作干凈利落,回車上就拎下個裝著二十斤散白酒的塑料桶。龍爸爸拱手跟爺爺說,老人家,純糧食小燒,好酒,不成敬意。

有遠方老客來,又帶來了好酒,老布仁自然張羅著烤羊腿。他們這個放牧點除了有兩匹用來騎的馬、幾只用來擠奶的山羊外,放養(yǎng)的就全是牛了。但老布仁高興,也顧不得羊多羊少的事兒了,到南甸子就扯回了一只半搭子大的公山羊來。

寶勒浩——這半搭子臊爬子快成性了都,一立秋不殺也得騸了,要不,近親繁殖,可就操蛋了。正好的呢,你們來,殺了烤它,省得上秋我費二遍事兒了呢。

牛糞火燒成了一團紅,吐出了藍藍的火苗,把羊腿烤得直冒油。老布仁的蒙古刀可讓客人開了眼,一片片薄薄的里嫩外脆的烤肉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他鋒利的刀鋒一旋一旋地片了下來。他說,下刀不要太吃重,吃重就帶血筋兒了,你們漢人吃不慣的呢。咴——薄薄地片兒,我打個樣兒,一會兒你們自己動手呢,得意哪兒就在哪兒下刀,隨便。來吧,哎日河烏呀(蒙語:喝酒呀)!

老布仁和龍爸爸喝得盡興,直喝到快要荒腔走板兒了,還沒有喝透的意思。老布仁說,你的,是漢人,不是老客,老客的藏心眼兒,你的不藏。老客們都不在這個季節(jié)抓牛,這個季節(jié)抓牛,牛精瘦精瘦的,不好經(jīng)管,路途又遠,怕是有糟損的呢。

龍爸爸說,爺們兒,俺哪是什么老客呀,你抬舉俺了,俺就是來抓牛自家養(yǎng)的,可不是倒騰的,你瞅瞅俺爺倆,哪個像是長著人家老客的腦袋了?這不是嗎……龍爸爸指了指兒子,有這么個大牤子,眼瞅著就該說媳婦了,俺尋思整幾頭牛,家那邊有放場,放到老秋,咋也能掙個仨瓜倆棗的,多少攢點兒,也好說媳婦不是。這不,著急,俺爺倆才趕在春天過來了,哪料到你們這兒的草才長出這么高小芽芽兒,牛還吃不飽呀!

老布仁眨巴眨巴發(fā)餳的醉眼,瞅瞅大龍,說,咴——你這牤子好文凈的,寶勒浩……就是體格的單薄了點兒,要是能多吃幾頓牛羊肉就壯實了。要不,我給他做個媒,倒插門兒,嫁個蒙古姑娘得了,草原多好啊,還有牛羊肉天天吃,我保準他能長得五大三粗的呢……呵呵,來,咱們哎日河烏呀。

龍爸爸說,那敢情好了,俺家還有個小龍,俺留一個養(yǎng)老送終就夠了……

四月的陽光下,大龍的紅圍脖是那么扎眼,好像春天突然勃發(fā)的力量。聽見老布仁說的酒話,他不知道這老爺子為啥用了個嫁字,也許是他漢話說不好吧。他瞟了一眼圖雅。圖雅的眼神兒也正偷偷地看他,和她看到過的蒙古族小伙子不一樣,大龍稍嫌瘦弱,不憨,但他秀氣,還透著一股精明勁兒。在這個寂寞而單調(diào)的薩拉那大草原,圖雅還是第一次碰到與她年齡這么相仿的漢人小伙子,與那些老客不一樣的是,他嘴巴干凈,斯斯文文靦靦腆腆,不笑不會說話似的。順著爺爺和龍爸爸的酒話,她突然想到,額布格是在拿她說事兒吧,龍爸爸呢……圖雅的目光碰上了大龍的目光,臉熱了。

老布仁和龍爸爸都喝大了,倆人越喝越近乎,老布仁又拿孫女說了好多叫年輕人耳紅臉熱的酒話,喝得溝滿壕平了,才相互攙扶著,進了蒙古包睡上了醒酒覺。

包外面,下午的陽光溫暖地照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好像也照進了他們的心里,反正,他們的心都是暖洋洋的。大龍不好意思跟圖雅說話,就溜邊兒靠在裝牛糞的木架子上,拿著一塊羊骨頭逗著臺格。也是怪了,每每有生人來,臺格都會跟著生人前后左右地狂吠不止,好像它討厭那些生人的氣味兒,可是大龍爺倆來,它只對汽車狂叫了一陣子,被圖雅喝住后,就再也沒叫過?,F(xiàn)在,它圍著龍阿哈又跳又撒歡兒的,好像大龍在女主人拾掇酒后家伙什兒那會兒跟它說了啥悄悄話似的,讓它這么聽話,這么乖。

在陌生女孩面前,大龍實在找不到啥話說,但他也不好意思一直就這么不尷不尬地逗著臺格,他甚至不好意思抬頭看一眼圖雅,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腳尖。

圖雅問,咴,不是你的眼珠子掉到草棵子里了吧?找著了嗎?

大龍說,草原的風好大呀。

圖雅忍不住抿著嘴笑了,低下頭,說,我們草原的風大是大啊,但多情呢,不像我額布格說的你們城里人,那樣無情,說走……就再也不回來了呢。

大龍并不知道圖雅埋在心里的那些傷心難過事兒,以為是指他,紅了臉,說,俺可不是城里人。就到蒙古包旁去轉(zhuǎn)了,他是想躲開自己的尷尬和局促。蒙古包后面,是道漫崗兒;前面,是片大草甸子,蒙古包就支在漫崗兒和草甸子交會處,背靠漫崗兒視野開闊。轉(zhuǎn)了一圈,大龍偷偷瞥一眼木架子那疙瘩,只見圖雅還靠在木架子上沒走,瞅著他;獵狗臺格蹲在圖雅一旁,吐著舌頭,也在看他。大龍就只好硬著發(fā)燒的頭皮蹭過去了,眼睛卻瞅著南甸子,說,草原可真大呀,跟大海一樣。

圖雅說,哦,是嗎……

大龍說,這草忽忽悠悠的,風一滾動,真像。

圖雅說,你……見過大海呀?

見過,那家伙……白茫茫的,老大老大了。大龍在他家那臺黑白電視里見過,說得跟真的似的,唔……跟這兒的草原差不離,那浪頭,嘩嘩的,小山包似的。

哦……

俺家離海不遠狹,俺天天在海邊上玩。第一回撒謊,心虛,但他怕他停下來,一停下來就心慌。他就想,反正這蒙古小女孩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兒,她愛聽,反正他撒謊也不是惡意的,就趕著往前嘮吧,大海究竟在哪兒,他也不知道,只聽常跑外的人們說過,老遠老遠了,好像在他家大南面。

哦,敢情你家離海不遠呀。圖雅想象著大龍的家,家門前一片大海,就像她家的蒙古包,面對著一片大草原。

你一直和爺爺待在這里嗎?

哦,是的。圖雅說,我額布格說過,薩拉那草原是最美的草原,他離開草原連覺都睡不踏實呢。

大龍說,其實……其實外面也挺好的。

哦……圖雅見識過白音花的熱鬧和嘈雜,就說,是的,外面一定好……

你沒想過要到外面去嗎?大龍欲言又止,要說的下半句給咽下去了。他想起了一首歌,就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沒敢再往深里說,他怕被她拒絕,但他好像喜歡上這個蒙古姑娘了。

唔,我也不知道……圖雅垂下了眼神兒,她內(nèi)心里其實是愿意到外面去的,一個白音花就夠她想入非非了,更何況是更遠的遠方呢。圖雅好像在自言自語,哦,是的……額吉走了,阿爸也在這兒待不下去……就剩額布格了。她的臉悄悄地紅著,好像她真的就要離開薩拉那了,心突突地跳著。

這時,大青馬帶著她的小白馬,后面還跟著幾只山羊,咴咴咴、咩咩咩地叫著,從南甸子吃飽回來了。

龍哥被高傲的大青馬吸引,就岔開尷尬的話頭,說,這馬可真漂亮,說著起身迎了上去。

圖雅忙制止住了他,指著大青馬說,它可烈性,兒馬子,別惹它,它只讓額布格一個人擺弄。

大青馬昂著頭,打著響鼻兒,甩著鐵灰色的鬃毛,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

圖雅說,跟著的那匹小白馬溫馴,是我的小騍馬,才兩歲多。

大龍說,你也會騎馬?

嗯,會,我不到十歲,額布格就教我騎馬了,額布格說,不會騎馬就不是草原上的人。

大龍說,騎馬一定很帶勁兒……唔……你能教俺不?

兩個年長的醉酒人,在蒙古包里一直睡到了太陽壓在草甸子西邊大砬子山尖上時,才醒過酒來。那會兒,大龍已騎著小白馬,在南甸子上來回飛奔了,他那條解開的紅圍脖被他舉在手里使勁兒地揮著,揮著,一直揮進了圖雅有些興奮又有些幸福的心里。

俺會騎馬了!啊,啊,俺會騎馬了……

圖雅的眼睛給飛奔的大龍牽著,心也好像飛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大龍卻爬不起來了。老布仁說,寶勒浩——準是屁股驏禿嚕皮了,咴,這可不怨小子呢,不怨,是師傅的事兒,師傅教他時忘記告訴騎馬的要領了呢。

圖雅恍然大悟,紅了臉,忙去把獾子油找來,躲著遠遠的,偷偷地看著爺爺和龍爸爸把大龍的褲子扒下來,往他紅紅的屁股上抹獾子油,抹一下,大龍的屁股就縮一下。圖雅突然想起了兩匹兒馬子為了爭奪騍馬群的統(tǒng)治權(quán)而蹦高掐架的情形,它們揚起前蹄,像人站著一樣,屁股就緊縮著,兩只后蹄蹬得塵土飛揚,尾巴甩著,鬃毛奓著,爭強斗狠,發(fā)泄著壓抑的憤怒,直到勝利者驕傲地騎在發(fā)情的騍馬身上……之后,它們才相安無事,親如安答(蒙語:兄弟)。

原打算大龍開著車拉著爺爺和龍爸爸到草原的溝溝岔岔里去挑牛裝車,這下,龍爸爸不會開車,只能跟老布仁騎馬去挑牛趕牛了。老布仁告訴龍爸爸騎馬的要領,兩條腿要放松,就勁兒用勁兒,使勁兒夾著的不行,驏屁股。

包里包外就剩下圖雅和大龍了。圖雅看著龍阿哈疼得難受的樣子,也不知道說啥好,爺爺?shù)木圃捯恢笔顾执俨话?。她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把那碗放涼的奶茶一次次倒進壺里,煮沸,再一次次倒回碗里……

大龍說,不倒了,俺都喝撐了。

圖雅真想上前去摸摸大龍,或者,再給他的屁股多抹些獾子油,她擔心爺爺沒抹好,怕耽誤事兒。她一直慫恿著自己,但就是張不開口,暗自著急。

大龍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就說,他沒事,趴一時半會兒的就好了。他還說,他會騎馬了,騎馬的感覺真好,比他開車還過癮,風從耳邊掠過,跟起飛一樣,爽。他又說,他昨晚上還做夢了,夢見他一直騎著小白馬向東南方向飛呀飛的,就飛出草原了,飛回了他的家,看見了他的媽媽。

圖雅想像著龍媽媽迎出來,對大龍笑著,說著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說,哦,有額吉可真好。

大龍繼續(xù)描述著他的夢,俺媽出門來接俺了,問俺,咋還帶回個大姑娘呀,那大姑娘是誰呀?

啊,大姑娘?圖雅一時懵懂。

俺就跟俺媽說,這個漂亮的大姑娘呀……大龍不敢瞅圖雅,放低了聲音說,這個漂亮的大姑娘……她叫圖雅。

圖雅恍然大悟,臉騰地通紅通紅,掐了大龍一下,扭頭跑出了蒙古包。獵狗臺格跟著她,一直跟到了南甸子。

圖雅坐在一片翠藍色的花叢里,她一邊摘著古麗蓋花編著花冠,一邊想著大龍騎著小白馬揮動著紅圍脖的樣子?;ü诰幒昧耍髟陬^上,好像就看見了她也跨上了馬背,摟著龍阿哈的腰,真的策馬向草原的盡頭、大龍的家飛去了。

這個漢族小伙子可真有趣兒,咋還做那樣的夢呢……

大龍傷得不輕,得將養(yǎng)幾天才能下地走動,開不了車,這可就苦了龍爸爸了。龍爸爸雖然攤上了成手師傅,騎馬也不至于驏屁股了,但畢竟是新手,一天出去一趟也不能騎太長時間……所以幾天下來,也沒挑到幾頭像樣的牛。龍爸爸好像也不大著急,老布仁卻是十分高興,每天一回來,人還沒下馬呢,就聽見老布仁離老遠就開始嚷嚷了,咴——哎日河烏呀……酒,喝得好盡興;人,越喝越熟絡。喝不盡的酒,嘮不完的嗑兒。

兩個年輕人呢,一個受傷,另一個小心呵護,形影相隨,說話雖少,不過呢,臉上羞怯的紅暈卻多了。

一晃,好幾天就過去了,大龍的傷也好多了,他終于敢試著爬起來走幾步了。

圖雅滿臉愧疚,說,都怪我……學藝不精……

大龍說,瞧你,俺沒事兒了,布仁爺爺不是說了么,估摸明天就能定嘎巴兒,定了嘎巴兒就好了,俺就能開車了……

開車……圖雅心一沉,說,開車……你們爺倆可就快要……離開……離開薩拉那了……說著,兩滴熱淚止不住滾出了眼眶……那一瞬間,圖雅又突然不好意思,趕忙轉(zhuǎn)身走掉了。

春光搖曳的南甸子上,大片大片的古麗蓋花在搖曳著圖雅煩亂的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大龍拖著受傷的屁股拉拉杈杈地追過來了,悄無聲息地。圖雅正呆坐在花叢里想她的心事,沒注意,蹲坐在她身旁的臺格也沒反應。大龍已經(jīng)默默地站在了她的身旁,她才發(fā)現(xiàn)。她感覺到大龍的一雙眼睛穿透了她,她渾身不自在,把頭埋進了雙膝。

哦,你的……傷,不礙事吧。圖雅慢慢地把頭扭向別處。

不礙事,大龍說,這花是啥花呀?

古麗蓋花。

一陣熱風襲來,淡淡的花香好像突然間被熱浪燙得濃郁醉人。

你常來采花嗎?

她說,哦……有時吧。

這么大的草原,就你和爺爺……待久了,真是寂寞呀……

是的,她說,就額布格我們爺倆,但還有大青馬、小白馬和臺格,還有大片大片的牛群呢。

其實俺家那兒也挺好的,你就是沒去過,你要是去了,也一定喜歡。

大龍悄悄地挨著圖雅坐了下來。

圖雅說,哦,是的,我……喜歡。

大龍說,明天……估摸明天……俺就走了……

圖雅強忍著淚說,開車到家得挺長時間吧?

差不多得一小天兒吧。

哦……這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圖雅咬著嘴唇,要說的話好像都哽在了喉嚨里。大龍悄悄地把一只手搭在了圖雅外側(cè)的肩膀上。圖雅的肩膀一抖,再也矜持不住,就把頭靠了過去,哽咽著說,龍阿哈……我……早在心里……叫你龍阿哈了……你的什么……我都喜歡……喜歡……跟你一起。

圖雅已淚流滿面。

一直蹲在一邊的獵狗臺格歪著脖子看著他倆怪怪的樣子,站了起來,搖搖尾巴,往一邊挪遠了幾步,又蹲下了,脖子還是歪著,還是好奇地瞅著他倆……

老布仁和龍爸爸用了幾天工夫,才挑了三頭膘好的牛,一頭母牛帶個犢子,還有頭半大牤子。龍爸爸跟兒子說,你布仁爺爺心腸可真好,俺都說了,俺爺倆來的時候都定好買六頭回去,正好一車裝滿,可你布仁爺爺就是不同意,說剩下的膘情太不好了,怕半路上糟損,要一個月后膘情上來了再來挑選。

老布仁搶過話茬兒說,咴,正好的呢,你們再來,好事成雙了呢……圖雅,支烤架子,哎日河烏呀!

明天,就是分手的日子了。圖雅一懷愁緒,大龍也一臉心事。只有兩個老人無憂無慮的,酒又喝大了,酒話里好像還掖著藏著什么……不過,酒過三巡之后,兩個年輕人終于還是聽出些門道了,雖然似懂非懂的,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似有所悟,心頭的烏云就散了。

傍晚的時候,年輕人把酒醉的倆老人扶進了包里。圖雅拾掇完殘羹冷炙,又給兩匹馬和幾只山羊飲了水,才算消停??伤锇廪D(zhuǎn)了一圈,卻找不見龍阿哈的蹤影了。正納悶的時候,臺格顛顛地跑了回來,蹲在包門口,等著她過去。圖雅過去,臺格立起來在她胳膊上撓了兩下,瞅她,然后,搖著尾巴就又向南甸子跑去了。圖雅明白了,攏了攏頭發(fā),聽聽包里兩個老人深沉而又均勻的鼾聲,放下心來,瞄著臺格的影子,也去了南甸子。

還是那片古麗蓋花,溫暖的夕陽灑著春日的斜暉。龍哥躺在花叢里,嘴里嚼著一根青草棍兒,望著迷醉的晚霞,等著圖雅。圖雅輕輕地走到了他的身旁,慢慢地彎下身體,彎向了她龍阿哈的懷里……她的粉紅的腰帶被輕輕解開,飄飄然地落了下來,像龍阿哈的嘴唇悄悄地落在了她的脖頸上,那么輕,輕得好像一抹懸而未落的光陰,永遠掛在那片花叢上了。

龍阿哈……圖雅輕輕地叫了一聲,軟了……

那天,在他們身后漸暗的天光里,有一顆細紅細紅的月亮悄悄地爬上了蒙古包旁邊那座木架子。

在后來的日子里,圖雅經(jīng)?;叵肫疬@個傍晚令她刻骨銘心的時刻,回想起他們倆的呼吸在爆發(fā)的那一刻是怎樣地融成一聲迷人的喊叫,回想起龍阿哈是怎樣地把力量和愛播進了她燃燒的體內(nèi)……

龍阿哈走了。走前,他把那條紅圍脖和一番話留給了她。龍阿哈說,一個月后他就回來,要她等著,他要娶她,他問她愿意不愿意。她記得她流著淚說,哦,是的……她還說她聽他的,要他別丟下她。她還記得她說她要跟他去看看那片浪頭像小山包似的大海,看看到底是大海美還是草原美,哪兒美就在哪兒生活,然后,他倆要生好多好多小羔子,咩咩地煩死爺爺。

自從龍阿哈一走,圖雅就天天去撕那本黃歷,等著一個月后龍阿哈快快過來挑牛拉牛。

一個月后,龍阿哈沒來;兩個月后,龍阿哈還是沒來。這期間,圖雅不知多少回偷偷地把那條紅圍脖拿出來,聞一聞龍阿哈的味道,或者,索性扎在脖子上去那片古麗蓋花叢,去看看那兒還有沒有他們的身體壓過花草時留下的痕跡。痕跡早沒了,她摸摸自己,她怕她在夢里。

秋天快要到了。爺爺說過,興許龍阿哈他們爺倆要趕在秋天來呢。聽了爺爺?shù)脑?,圖雅的心好像有點兒落地了。對呀,秋天牛膘好,滾圓滾圓的,龍阿哈他們秋天指定來。于是,她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那本黃歷撕到秋天。秋天一到,她相信龍阿哈一定會過來娶她??墒乔锾旌孟癖韧陙淼猛?,草一點兒沒有要黃的意思。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古麗蓋花謝了,結(jié)出了一串串果實。她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馬上把手放下了,不好意思地臉熱心跳。她已好幾次聞到自己每月的血腥味兒了,她好羨慕結(jié)籽的古麗蓋花。她想起了額吉,她后來聽爺爺他們說,額吉當年偷偷地生下她,偷偷地把她送來爺爺?shù)姆拍咙c,就走了,直到回城。她不明白,額吉為啥不是古麗蓋花而是候鳥呢?但她要嫁給龍阿哈,龍阿哈不是候鳥,她也不是。她要帶著那些咩咩叫的小羔子們天天到這片花叢來,給龍阿哈,給她,給小羔子們,編好多好多花冠,對了,要給老布仁爺爺編個最大最大的。

秋天終于來了,她看見古麗蓋花的果實落了。明年春天,會有更多的花開遍薩拉那草原。

但隨著秋天一天天地深入,眼瞅著一棵草染黃了另一棵草,然后,一棵連一棵地就黃成了一片……可是,龍阿哈還是沒有動靜。圖雅一直等著,盼著,天頭就飄起了綿綿的秋雨……

那天,大青馬突然在包外咴咴咴地嘶叫起來,臺格聽見動靜,扒開包門,就沖了出去,沖著南甸子就汪汪汪地狂吠個不止。

龍阿哈,龍阿哈來了!圖雅也沖出了蒙古包。

南甸子上果然有一輛汽車正向蒙古包開過來,不過卻是藍色的。圖雅的心涼了半截子。龍阿哈的車是白色的。龍阿哈說過,他那車是農(nóng)柴車,小,只能大小拉六頭牛。眼前這輛車可比龍阿哈的車大。

果然不是龍阿哈,是漢人老客。爺爺迎上前,抱拳,打招呼,寒暄。幾個漢人老客被迎進包里。圖雅就站在包門口,沒動。她想著為什么龍阿哈不來。包門開著,爺爺沒喊她,而是自己給老客們倒奶茶,嘮嗑。此時,圖雅多么希望額布格能問問眼前的老客,他們認識不認識龍阿哈,龍阿哈到底怎么了,咋還不來?她站在淅淅瀝瀝的秋雨里,摸著臺格濕濕的鼻子頭,等著眼前的老客能帶來她的龍阿哈的消息。臺格抬著頭一直看著可憐巴巴的女主人,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等了好久,圖雅的袍子都給雨水濕透了,她才等來額布格向老客打聽龍阿哈他們爺倆的消息,那老客還真的認識他們。老客說,春天的時候聽說那爺倆往回拉了三頭牛,快到家時天黑了,他們的車被迎面開來的大車燈一晃,那開車的小牤子也是年輕,慌神兒了,俺估計,也興許是累迷糊了,說是那小牤子使勁兒一打輪,車就翻溝里去了,這爺倆,說是老子當場就給砸死了,兒子呢……在醫(yī)院里救了一大遭,整回家,也不行了……嘖嘖……

嗚——好可憐的爺倆,好白瞎的小牤子呀……這是爺爺老布仁忍不住的嘆息。他半天不再說話。

圖雅聽得真切,轟的一聲頭有多大。但她還是勉強扶著包門站住了,且忍著鼻子的酸痛,在包門口堅持了一會兒,才默默地向南甸子走去。臺格抖落抖落全身濕冷的雨水,也跟著女主人去了。圖雅沒法相信這個巨變,這么突然。這件事對于她的額布格來說,也許只是在心里痛一下,然后就慢慢過去了,可是額布格并不知道她和龍阿哈究竟走得有多近……

她來到了那片曾把花開得比藍寶石還透徹的花叢地,坐在南甸子的一片灰暗里。她想著龍阿哈最后跟她說的話,等著俺,俺一定會過來娶你的……她后悔那個春夜沒跟她的龍阿哈在這片花叢里躺到天亮,那樣她就能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擁有最后的一個完整的夜晚了。她不知不覺就躺倒在了濕冷的草地上,后來她嘗到了咸味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不只是雨水。她的眼睛模糊了,感覺快被兩種水給淹死了。龍阿哈……她拼命地喊了一聲,但她什么也沒聽見,似乎整個生命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她開始在綿綿秋雨中痛哭失聲。龍阿哈,如果圖雅不教你騎馬……如果你騎馬不受傷……

那時,圖雅被那場綿綿秋雨埋進了那場夢魘般的往事里,她好渴望把自己的一切也都丟進噩耗里,和龍阿哈一道,永不再回來。獵狗臺格舔著女主人露在袍袖外面的半截胳膊……

但是,不管這個秋天有多破敗,有多凄涼,可還是很快就結(jié)束了。圖雅也沒能把自己丟在那場噩耗里,只是,那個剛剛過去的春天,恍恍惚惚的,似乎成了遙遠的從前,有時,又好像就在昨天。

冬天來了,圖雅終于從秋天那種破敗和凄涼中艱難地活了過來。而且,讓她活過來的,還有她的爺爺。有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爺爺一下子變得蒼老了,甚至,她感到他的脊背都開始往前佝僂了。她好害怕,好像爺爺馬上就不行了。而她,真的不知道爺爺離開后,她還能不能獨自面對這片孤獨的大草原?不能,一定不能。她抱住爺爺,哽咽著說,額布格……薩拉那草原是最美的草原,是圖雅的草原呀,圖雅不能沒有額布格,不能沒有薩拉那草原……

老布仁說,咴——額布格就怕睡覺,好像眼睛一閉,這草原就不是自己的了。人呀,越老越是這樣的呢……我的圖雅昂嘎,好了,額布格現(xiàn)在不怕了,閉眼了還有我的圖雅昂嘎呢,還怕啥的呢?不怕了……爺爺有些磨叨了,但圖雅卻感到了無限的溫暖和悲涼。龍阿哈走了,丟下了她,她還能去哪兒呢?她突然覺得爺爺?shù)闹匾S谑?,就像蒙古包里那個皇歷的日期永遠停在了那個灰暗的又冷又涼的雨天一樣,關(guān)于龍阿哈的所有美好的和傷感的往事,就都堵在了圖雅的胸口,靜寂成一種永遠的記憶了。而額布格還在,這讓她多少還擁有了一些面對變故的勇氣和信心。她說,她不再離開薩拉那半步了,她要一直陪著額布格,陪著自己。

咴——圖雅昂嘎長大了呢。老布仁眼里閃動著淚花,說,高興,高興,今天哎日河烏,哎日河烏,一醉方休。

冬天的太陽懶懶的,貪睡似的,一天比一天起來得晚了。老布仁也懶懶地不愛動彈,他常常圍著爐柵懨懨地打盹兒。剛開始的那段日子,他還以為是這個冬天比往年要冷,是天氣的原因,他的胳膊腿兒才僵巴的,可過了一陣子,他覺著不對勁兒,他發(fā)現(xiàn)是他自己的身體也倦怠了,而且,似乎還踏上了遺忘的路程。他甚至記不得他是從啥時開始干起了擠羊奶、生爐火和煮奶茶的活計了。他跟圖雅說,咴——日子就是這樣的呢,過著過著,好像突然有一天,寶勒浩——啥啥都變了呢。他這話是在說給自己聽,也是在說給孫女聽呢。薩拉那大草原呀,老布仁老嘍,不中用了,要有個努瑪卡(蒙語:帥小伙)呀……

圖雅知道爺爺要往下說什么,她沒接茬兒,她不想再捅自己的痛處,她想忘記那個秋天,她還想把那個春天藏起來。有時,她忍不住會想起龍阿哈伸向春天的那雙手,從身后摟緊她身體的那雙手,是那樣令她暈眩、迷醉。與爺爺一天天變老不同的是,龍阿哈永遠年輕在了那個春天里,他一直在那個春天里,講著他把圖雅帶回家的夢,講著他家門前那片大海。好吧,這就夠了。但是她,卻還要面對薩拉那草原,還要面對日漸蒼老的爺爺。她知道,往后,可以沒有努瑪卡,但不能沒有她,要是沒有她,爺爺興許就無法生活下去了。

后來的日子,圖雅就替代了爺爺管理起了薩拉那草原,她把牛群重新梳理了一番,挑出來二百頭正當繁殖年齡的青壯母牛分群而養(yǎng),把那些每年冬天都有不少要喪生在狼口的老弱病殘牛一次性全部淘汰甩賣給了漢人老客,又把肉牛單分一群,到口的賣,沒到口的半搭子大的留下……經(jīng)過她的這番整飭,薩拉那草原變得那么富有朝氣和活力。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薩拉那草原又安上了小型風力發(fā)電車,比圖雅歲數(shù)還大的那盞馬燈,被高高地掛在了蒙古包穹頂?shù)臑跄崂銞l上,永遠結(jié)束了它心知肚明的一生。老布仁第一次看上了電視,在他的記憶里,最后一次看電影已是快二十年的事了。還有那輛勒勒車,雖然有時圖雅也套上幾頭老牛嘎悠嘎悠地在草原平坦的地界拉上額布格逛上一圈半圈的,但大部分時光里,老布仁聽到更多的,還是四輪拖拉機突突突洶洶人的動靜。薩拉那草原幾乎什么都不缺了,就缺個努瑪卡,這也成了老布仁的一塊心病。

圖雅倒沒覺得咋樣,確切地說,自從聽到了龍阿哈的噩耗,她的內(nèi)心就一直被痛苦和解脫兩下掙著,她盡量不使自己閑下來,什么活都自己干,甚至后來,連擠奶熱茶的小活她也不要爺爺干了。她根本沒工夫停下來想一想爺爺替她牽腸掛肚的事,那事,好像跟著龍阿哈去了,這輩子,她想她不會再嫁人了。

每天圍著溫暖的爐柵,喝點小酒,看看電視,喝膩味了,看累乏了,就瞇瞪一會兒。老布仁越發(fā)老了。不過,他的大青馬卻時常閑得四蹄發(fā)慌,只要老布仁有個十天二十天的不遛它,它就拱著包門,連刨蹄兒再叫喚,弄得老布仁直罵小兔崽子,時不時得騎著它出去遛上一大圈。有時,圖雅也想多跟爺爺嘮嘮嗑兒,可好像覺著有些話兒又都在對方心里擱著,話還沒出口呢,對方就已經(jīng)知道你要說啥了。也是,爺倆朝夕相處,她也總覺著有的是時間,往后再說吧。孤獨占據(jù)了她空曠的心。

不知道來到第幾個夏天了。有一天,泡在小酒里的老布仁終于覺得自己的胳膊腿兒啥的不僵僵巴巴的了,就要跟著圖雅一塊兒騎馬走一圈,他說,今天咱爺倆走一趟大砬子山,登高望遠,吹吹山風,換換心情,寶勒浩,都多少年沒去了吧,八成山上的鳥兒啥的都快把我老布仁忘了呢。

大砬子山是薩拉那草原最高聳的地方。站在大砬子頂,可以俯瞰薩拉那草原的任何一道溝岔,甚至更遠的地方。老布仁眼神好的時候,巡牛時常上來,哪個溝里有牛吃飽了趴下了,哪道岔里有牛頂架了啥的,都看得真切。要是發(fā)現(xiàn)有牛下犢子了,那老布仁得趕緊過去。

登上砬子頂,老布仁有點兒上喘,面色潮紅。咴——多美的草原呀,他說,激動的心情難以抑制,這要是春天上來看,嗚——大草原像剛睡醒似的,張著青翠的小臉兒,讓人都能聽到她怦怦的心跳呢……

額布格,額布格,你看,大海!

兀自陶醉的老布仁回過神兒來,順著圖雅手指的方向向西南望去。大西南有片戈壁,在夏日耀眼的陽光下,隱隱地出現(xiàn)了一片熱浪的閃光,忽燎忽燎的,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水。

圖雅沉浸在那片縹緲的幻景里,眼里涌出了淚光,龍阿哈說,他家門前就是大?!?/p>

圖雅突然想,忘了問龍阿哈了,他坐沒坐過船?在大海上坐船和在草原上騎馬哪個更來勁兒?在海上,他搖船她撒網(wǎng);在草原,他手執(zhí)韁繩她緊緊摟著他的腰……咴,還是草原來勁兒。

嗯,霧氣沼沼的,是像一片海,嗚——細看還顫顫巍巍的呢。老布仁瞇縫著眼睛,他感覺到了孫女那顆一直在默默忍受著的心,就說,哦,要我說呀,哪兒都沒咱薩拉那好呢。

圖雅慢慢地恢復了內(nèi)心的平靜,雖然遠望的目光還沒有收回來,但她跟爺爺說,哦,是的,額布格,圖雅知道,哪兒也沒咱薩拉那草原好。

龍阿哈走了,她還能咋樣呢……圖雅收回含淚的目光,不再說話。

老布仁說,額布格真的老了,但有些話可不能帶走呢……

額布格……圖雅猜想爺爺又要勸她了,就想阻止爺爺張嘴,但看到爺爺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眼神也迷茫了,就放棄了這念頭。

老布仁說,其實,那年春天,額布格都跟龍爸爸說好了,等他們爺倆一個月后再過來拉牛,就把你們倆的婚事定了,都合計好好的了,將來,額布格給你們經(jīng)管經(jīng)管牛,你們小兩口就自己開著車往外面送牛,省得叫那些老客們殺價了。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呢。

額布格……

一陣山風襲來,吹亂了老布仁花白的頭發(fā),吹落了圖雅的淚水。

要我說,就是那小牤子沒福氣。老布仁說,咱有福氣的人還得找有福氣的人過日子呢……咴——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前的事兒都過去了呢,咱也不能在一棵沒指望的樹上吊死呀。

額布格,你不知道的……我倆……都怪我……非得教他騎馬……我誰也不要,只要額布格……

老布仁長長地嘆氣,他好像感到了自己時日無多,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讓圖雅一個人面對薩拉那草原了,他想說服孫女,安排好后事。但他每次話到嘴邊,卻都被孫女給截住了。他不想惹孫女傷心,就退了一步,就想,好吧,反正自己還死不了,哪天再抽空好好勸勸她吧。

但這回,老布仁卻失算了。

咴——日子就是這樣,過著過著,寶勒浩,突然有一天,啥啥都變了。

對于爺爺?shù)倪^世,圖雅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雖然爺爺一天一天地蒼老她都看在眼里,但她沒想到來得這么早,這么突然。那天,他們爺倆從大砬子山上下來,往回走,剛看到包影,爺爺一陣劇烈地咳嗽,就從大青馬身上張了下來,口吐血沫子,不省人事了。

爺爺?shù)玫氖悄X出血,送到白音花衛(wèi)生院就不行了,臨走時一句話也沒留下,只是在剛發(fā)病時一直緊緊攥著圖雅的手。

大青馬快十一歲了,變成老青馬了,它兩歲大一點兒的時候,就被老布仁用套馬桿套住,來到了薩拉那草原,被馴服,佩上了最美的鞍。如今,它跟了主人快九年了。自從主人走后,它就很少吃東西了。每天,圖雅騎著小白馬——不,是大白馬——去巡牛,都先把老青馬從馬廄里牽出來,放到南甸子草場上去。可是每次出巡回來,圖雅都看見它又跑回了蒙古包,可憐巴巴地站在包門前,有時,還咴咴地叫兩聲。它是在找爺爺。以前,它還經(jīng)常和大白馬互相親昵地咬咬脖子,撂撂高,撒撒歡兒,但現(xiàn)在,它連理都不理大白馬了。后來,圖雅看它越來越瘦,快燈籠火把的了,就把它迷到了南甸子青草最茂盛的地方,想讓它多吃點兒嫩草,多少添點兒膘,但它卻掙折了韁繩又跑了回來。圖雅抱著它的脖子,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說,老青馬呀,額布格走了,你要我咋辦呢……

老青馬死了。那天早上,圖雅推開包門出來,看見老青馬是蜷著四條腿兒、臥在包門前死的,像冬日里一堆被陽光照得嶙峋不堪的殘雪。和老青馬那天拱著張到地上的爺爺一樣,大白馬也正在一下一下地拱著老青馬,不停地打著響鼻兒。

但是,一切還都得習慣。要習慣一個人面對草原,面對草原上說變就變的生活;要習慣一個人接待那些粗俗油滑的漢人老客,或者其他的一些什么人;要習慣跟馬兒說說話,嘮嘮嗑兒,甚至,要習慣跟自己訴訴衷腸。有些親戚勸她回白音花定居點生活,建議她把牛群挑了,折騰點兒錢,把薩拉那草原轉(zhuǎn)包出去。他們說,一個女人在荒山野嶺也不能過一輩子,莫不如趁年輕,帶著這么豐厚的嫁妝找個好人家嫁了。她說,她已不習慣在定居點人多的地方過日子了,太鬧騰,要是叫她離開薩拉那草原,那還不如叫她一了百了呢。

她想起了阿爸。記憶中的阿爸總是心神不定、心系遠方,一天也不愿在薩拉那草原待。要不是爺爺牛不喝水強按頭的話,說不準阿爸早就走了。爺爺為此操碎了心。那會兒,她還在白音花定居點念小學,只有放寒暑假時才回到薩拉那草原。阿爸走的那天,正趕上她放寒假,爺爺趕著那輛慢悠悠的勒勒車來接她,還置辦了好多年貨。爺爺很高興,一路上跟她說,他們家要在薩拉那草原養(yǎng)好多牲畜,將來要給她再討個好額吉,還要送她到旗里念大書……沒想到,阿爸卻趁爺爺不在,留了封信,人無影蹤了,就像消失在大雪下的足跡,那么突然。她常常想,許是額吉走了,帶走了阿爸他們倆人所有美好的記憶吧??墒撬凝埌⒐?,都帶走什么了呢?那些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但一晃兒,她就熬到跟阿爸離家出走時的年齡相仿佛了。不相仿佛的,是她熬著熬著就寸步離不開這片草原了,最多,她也只是從這片草原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橫一遍再豎一遍。而每一遍,她都從心里默默地重復著那些熟悉的地名,這兒叫漫崗兒,那兒叫大砬子,對了,還有水草最豐美的南甸子……哦,南甸子。她心頭一顫。又有誰會知道那片古麗蓋花叢和在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呢?要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也許,她就遂了爺爺?shù)男脑?,嫁了。但現(xiàn)在,爺爺已經(jīng)走了。額布格……她看著這片草原每一處爺爺無限熱愛的風景,重復著這些地方的名字,她感覺就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叫著一群被爺爺丟棄的孩子,她的心里突然很痛很痛。她想這就是她的命吧。

在秋天到來之前,圖雅又買了頂蒙古包支在了離原來蒙古包幾十丈遠的地方。秋天,她要雇些人過來幫她打羊草,要有地方住,而且,漢人老客們也說來就來了。從前,有爺爺在,他們可以住一個包里,現(xiàn)在,她得把原來的包變成自己的閨房,拒男人們于包外。為此,她又買了條母狗,也是條獵狗,她叫它臺格昂嘎,正好跟臺格配成了一對兒,臺格寸步也不離她左右。

她掂量出爺爺那句話的分量了,日子就是這樣,過著過著,不習慣的也都習慣了。就像沒有干牛糞了,就得往爐柵里添那些半濕不干的,你看不見火焰,只看見了灰燼,那也得把日子打發(fā)過去。她不習慣爺爺接待漢人老客的習慣,但她也得接待,把不習慣的改一下就是了。他們來了,她把他們漢人愛吃的大米白面還有酒肉啥的就送到那頂新支的包里,要他們自己做著吃。她尋思著,就讓這群牤子在這個單獨的包里為女人們頂他們的架吧,省得讓她聽見了還心煩。反正,她要賣的牛他們給到價就賣,不想賣的他們就是推來金山銀山也買不走。講買講賣,她才不愿意跟他們多說話呢。他們走了,她也不馬上去新包里收拾,等他們的臭腳丫子味兒沒了,她才過去。一撥一撥的漢人老客,他們都不知道她叫圖雅,都背地里叫她怪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啥變成了這個樣子,有時,她都覺著她已經(jīng)不是自己了,更像是自己的影子,她不說話,確切地說,更多的時候她沒人說話,最多,偶爾吆喝幾聲啞巴牲口,日子長了,她突然給自己的吆喝聲嚇了一跳,她覺得那聲音是那樣陌生,陌生得連點兒回響都沒有。有時,她把那幾只羊趕到南甸子上,就半天半天地坐在草地里,她似乎覺得她都能聽見青草生長的動靜和古麗蓋花綻放的聲音了。她就想,要是龍阿哈還在,此時此刻,他能聽得見她煙波一樣浩渺的心事嗎?

她覺得自己老了。讓她有這種感覺的,是她的大白馬。那天,她騎著馬兒去巡牛,發(fā)現(xiàn)馬兒不像往日那么老實,有些焦躁不安的。那天晚上,大白馬就掙折韁繩跑了,她是聽見臺格和臺格昂嘎狂叫后出來才發(fā)現(xiàn)的。夜里沒法找,等到第二天她才去找的,卻遍找不到。第三天,大白馬自己興奮地回來了,她仔細地查過后,才明白,隨口就罵了一句令她自己都不敢聽的粗俗話,哼,去找野漢子了。回到包里,她為她的大白馬,更為自己,掉了一陣子淚。之后,她就盡量地回憶龍阿哈,可她咋也回憶不來龍阿哈到底長啥模樣了,印象中,她只記得爆發(fā)的那一刻,那種強烈的感受,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到底是龍阿哈丟下她呢,還是她丟了龍阿哈?

這一天,她心緒不寧,突然有了一種躁動的感覺。她走出了蒙古包,去了南甸子,去找那片古麗蓋花。方向,方位,她都記得準確無誤,明明就在那里,但是,她沒找到。失望中,她好像把自己也迷失了?;貋?,她去了另一頂蒙古包,那一刻,她不知道她為啥要去那頂蒙古包,但就是想去,想去看看。她看到了一些煙頭,別的啥都沒有。她想抽根煙,而且,想法很強烈。于是,她就開始盼著有煙的男人能來。

呼和來了。

呼和是蘇木畜牧站的。他來,是告訴她,旗種畜推廣中心要在全旗推廣黃牛改良人工輸精項目,薩拉那草原在全蘇木母牛最多,是推廣的重點,還有政策性資金補貼呢。

哦,是好事,她說,我都把母牛分群了,正好的呢。

呼和說,咴,子要逐年淘汰,改良牛繁到第三代或是第四代,就可以自己再留子了。

有煙嗎?圖雅突然要煙。

呼和掏出了煙,遞給了她,涎著臉兒說,寶勒浩,是不是還得有酒啊,我可是大老遠跑來給你送種兒來了。

圖雅聽不見呼和的挑逗,她只想抽煙。第一次抽煙,她學著男人的樣子用中指和食指的指尖夾著,可是怎么也夾不好,一不小心就掉到地上,吸煙的嘴唇使著蠻力,也不得要領;但她跟爺爺老布仁喝過酒,雖然只喝了一點兒點兒,還跳過安代舞……

打馬草上過

追著彩云飛

一路狂奔到那達慕大會

有情人來相會

相會花兒醉……

跟呼和喝酒時她又唱了好幾遍這首歌,唱著唱著就把自己唱哭了。

他們喝了好多酒。

迷迷糊糊中她覺得她躺在了呼和的懷里,她記得他解開了她的袍子,他的手很重。他的話也重,他說她的奶子都快趕上飽揣犢棒奶的母牛了,一碰就能淌奶水了。還說她只眉眼兒像漢人,好看,雙眼包皮兒的,隨她那個知青媽了,但大奶子還是蒙古女孩的,能喂一大窩羊羔子了。她那時酒勁兒直往頭上拱,她說不出話,要不,她都想叫他先去刷刷牙了……

醒來的時候是傍晚了,呼和早已經(jīng)心滿意足地走了。她頭重腳輕地推開了蒙古包門,臺格和臺格昂嘎雙雙搖著尾巴圍了上來,很有慰問和親近的意思。她說,咴——去吧,去吧,別以為你們倆整狗連襠那點兒爛事兒我沒看見,都離我遠點兒,你們比我好不了多少,我要去吐。

快把苦膽都吐盡的時候,她才感覺好了點兒,不太迷糊了。她扶著包門坐下來,她想吹會兒夜風,好清醒清醒。這時,她看見裝牛糞的木架子上掛著一顆細紅細紅的月亮,像一張盯著她看的臉,一副羞羞怯怯的樣子。突然間,她想起了另一張臉,單眼皮兒,高鼻梁,嘴稍稍有點兒大,是龍阿哈。

她終于記起了龍阿哈的模樣。龍阿哈沒丟下她,是她差點把龍阿哈丟了。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把頭一歪,就躺倒在了蒙古包邊拉兒的草地上,她想讓自己睡死過去。

但一切又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就是她早已習慣了的那種狀態(tài)。大白馬當上母親了,臺格昂嘎也有了一堆可愛的小崽子。時間過得真快,想想那年,她才十七,多像一朵含羞帶露的古麗蓋花呀?如今,她都二十七了,卻趕不上大白馬和臺格昂嘎,什么也沒留下。這回,呼和來了,那一瞬間,她多么希望她能留下些什么呀。但這會兒,她突然間又記起了龍阿哈,于是她又咬著牙不希望自己留下什么了,哪怕是與龍阿哈無關(guān)的一丁點兒的記憶,就像臺格昂嘎的孩子留不得一樣。臺格昂嘎的繁殖力太強了,每一窩,她只能挑最好的留一個,甚至一個都不留。每一次她在丟棄那些狗崽兒時,她恨不得一次次把她自己也丟了……

這年夏天,草原的雨水格外地勤,就連往年旱得草稀的漫崗兒上,也都長滿了忽忽悠悠的蒿草,南甸子的青草就更茂盛了,遮得古麗蓋花都不長花骨朵了,害得她很是傷心了一陣子,她就想,她這是怎么了呢……

到了夏末秋初,傳來了不好的消息,說是西北的大山里爆發(fā)山洪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大水就會過來,薩拉那草原這片大甸子,就是洪水的必經(jīng)之路。

又過了幾天,蘇木派了一伙人騎馬過來,幫助圖雅往白音花方向趕牛。白音花那兒高聳,是全蘇木的安置點兒。整整用了大半天時間,薩拉那草原上的近千頭牛才被趕干凈。那伙人告訴圖雅,說是洪水馬上就下來了,你得趕緊收拾收拾,能拿的拿,不能拿的就扔這兒,人得馬上撤離。

看見這伙人緊張得不行的樣子,圖雅也緊張起來,她馬上拾掇東西??墒鞘岸奚赌兀棵晒虐鼇聿患安鹆?,風力發(fā)電車她一個人也弄不了,只能拿些吃的用的,還有那幾只奶山羊,裝上四輪拖拉機,把大白馬往掛斗上一拴,剩下臺格和臺格昂嘎它們,一吆喝,就跟著四輪走了。她想,洪水早晚有撤的那一天,水一撤,那片古麗蓋花叢還會露出來的,明年,還會吐出一大片一大片藍藍的火焰。

一百多里地,開四輪要貪黑才能趕到白音花。大約剛走到一半路程,圖雅突然收了油門,停了下來,跳下拖拉機,就去解大白馬的韁繩。她對臺格和臺格昂嘎說,你們倆,哪兒也別動,看著車,我回去取東西。說著,躍上馬,飛奔而去。

她想起了龍阿哈給她的那條紅圍脖還落在了包里,那是她唯一的念想,她不能丟了。

當她找到了那條紅圍脖,貼在懷里,從蒙古包里出來的時候,她就聽見了從西邊傳來了轟隆轟隆的轟鳴聲,好像大砬子山崩塌了,滾動了起來。她抬頭往西一看,不禁失聲驚叫,大?!?/p>

她看見了大砬子山腳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卷著白花花的碎沫,一個個小山包似的洶涌著,咆哮著,順著甸子口,向南甸子這邊兒撲來……龍阿哈,是龍阿哈來接我了……圖雅傻傻地站在包門口,心怦怦地跳著。

今天,圖雅穿著那身湖藍色蒙古袍,腰扎粉紅腰帶,頭系白色寸綢巾。她把貼在懷里的紅圍脖從懷里拽了出來,圍在了脖子上,草原的風一吹,胸前就像跳蕩著一叢火焰似的。

大水漫過了南甸子,眨眼間,蒙古包也不見了。漫崗兒上,驚魂未定的大白馬甩著鬃毛,刨著四蹄兒,咴咴咴地嘶叫著……

洪水是一個月以后才徹底消退的。這天,呼和正在蘇木畜牧站的辦公室里統(tǒng)計全蘇木的牲畜損失,進來倆小伙子,向他打聽薩拉那草原的情況,他這才把忙碌的目光從報表上抬起來,認真打量來人。說話的瘦高個是個約摸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身后跟著的那個年齡稍大,有些虛胖、白凈,但明顯感覺這個虛胖的小伙子遲滯、木訥……那瘦高個滿臉堆著笑,說,這位哥,打攪一下,俺叫王小龍,這是俺哥,他叫王大龍……是這么回事……

呼和支著耳朵聽著,卻驚得眼睛越瞪越大。

那個叫王大龍的十年前和他爹到薩拉那草原來買牛,跟一個叫圖雅的姑娘訂了親,沒想到回去的路上出了車禍,爹砸死了,他被砸成了植物人,一睡就是十年,也是他老媽伺候得好,沒死,他老媽卻死了……老媽一死……大伙人們一哭……他卻突然醒了過來……

大龍不知道自己睡了十年,十年前的事兒,他以為就發(fā)生在昨天……圖雅、老布仁爺爺、大青馬、小白馬、獵狗臺格,還有烤羊腿、古麗蓋花叢、定親……

小龍又說,俺家那邊人誰也不知道他們爺倆在這邊定親這事兒呀,要是知道,想啥辦法也得過來一趟給人家姑娘捎個信兒呀……這都十年了……俺哥非要過來找人家……

呼和點上了一支煙,手一個勁兒地抖著……哥倆要去薩拉那草原尋人……他看了看那個剛剛睡醒的王大龍,不由得搖了搖頭……他不能告訴他們實情,他要把那個王小龍拽到一邊去,先給這個當?shù)艿艿南曼c兒毛毛雨,人不在了……然后……

呼和打定了主意,掐滅了煙,想站起來……但他努力了幾次,卻沒站起來……

責任編輯 鐵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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