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愷
摘 要:人類的設計行為與成果,鮮明地反映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和變遷。如果城市中不同年代建筑物的遺存尚屬自發(fā),那么德國為了紀念歷史而設計的建筑與藝術作品,就是牢記歷史的自覺了。在當今社會,如何發(fā)揮設計能動性,平衡傳統(tǒng)與未來的關系,是紀念性設計的難點所在。文章以德國紀念性設計項目為案例,闡述其社會反響和成功原因。在分析其先進經(jīng)驗和設計手法的同時,發(fā)現(xiàn)設計對于認知與傳承歷史的獨特作用,探尋表現(xiàn)技法背后的思想根源。
關鍵詞:紀念性設計;公共空間;德國設計;歷史反思
檢 索:www.artdesign.org.cn
中圖分類號:J505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008-2832(2014)09-0032-03
Historical Reflection: A Brief Analysis of Germans Memorial Design
Xu Kai
(Academy of Arts & Design,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 :The design behavior and results of human beings clearly reflect the social,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change. If the buildings of different ages are remains spontaneously left in city, then German architecture and works designed in commemoration of history are consciously keeping history firmly in mind. In todays society, how to play the initiative of design and bala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radition and future is the difficulty for memorial design. This paper makes a case study of Germans memorial design project, introduces the social response and explains the reasons for its success. In the analysis of advanced its experience and design techniques, it finds out the unique role of design in cognition and historic heritage, and explores the ideological roots behind performance techniques.
Key words :memorial design; public space; German design; historical reflection
Internet :www.artdesign.org.cn
一、童話國度的設計之重
當你徜徉德國首都柏林,感受著它的古典氣息與現(xiàn)代文明時,也許會不小心被地上的銅片絆倒。這些銅片的正式名稱言簡意賅,就叫做“絆腳石”(Stolpersteine),是藝術家岡特·德姆尼希(Gunter Demnig)發(fā)起的一個創(chuàng)意項目,旨在紀念20世紀三四十年代慘遭納粹迫害的正義之士。每一塊“絆腳石”都由邊長10厘米的混凝土塊鑲嵌黃銅片制成,銅版片上刻有被害人的姓名、被害時間、被害地點等信息。歷史上的某一天,正是在今天每一塊“絆腳石”所在的地方,他們被挾持送往集中營,走向生命的終結?!敖O腳石”的設計,使得那些無端消失的被害者,又“回到”了人們的視線。提醒著今天路過和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歷史上那場無法抹去的腥風血雨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圖1、2)
這一兼具紀念意義和設計創(chuàng)意的藝術項目并非一帆風順,自1992年起,經(jīng)過8年的醞釀和努力,才終于正式獲得德國政府的許可。截止2012年,已經(jīng)有超過35000塊“絆腳石”被安置在德國乃至周邊國家的城市街道中①,成為目前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非集中式”紀念碑。成果顯而易見,爭議也隨之而來,除了出于政治目的的反對和極右主義勢力的破壞,許多民間組織也對這種把受害者“踩在腳下”的紀念方式表達了懷疑,甚至抱怨“絆腳石”的出現(xiàn)使得周圍房產(chǎn)開始貶值。
無獨有偶,在柏林寸土寸金的中心城區(qū)——波茨坦廣場(Potsdamer Platz),設計師用一種含蓄而嚴肅的方式,紀念著曾經(jīng)分割這座城市乃至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柏林墻。設計師將柏林墻拆解成幾大塊,陳列在行人穿梭如織的廣場,營造了特別的虛空間;而在拆除圍墻后的路面上,還用石磚砌出分割線,以標明當年圍墻橫臥的位置(圖3)。而最令世人震撼,知名度最高的德國紀念性設計,莫過于美國建筑家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設計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Denkmal für die ermordeten Juden Europas),這件同樣位于波茨坦廣場附近的設計作品占地面積近150平米,修建于希特勒總理府遺址之上。2711座高低不等的混凝土石碑構成了一幅與城市風景格格不入的異質空間,似乎也映射著德意志民族那段不堪回首的納粹歷史。艾森曼放棄了象征性符號的采用和大量文字的灌輸,而是調動參觀者的雙腳,引導人們走進碑林去獲得屬于自己的對于紀念碑的體驗認知。這些碑石形成波浪狀,又同時凹陷于兩旁街道,尤其在一人獨立行走時更容易產(chǎn)生無助感,使人有一種陷入圈套的感覺,希望參觀者能被紀念碑的表現(xiàn)力所感染,并有所感動而從中得到啟示②。(圖4-5)endprint
類似的紀念設計作品在柏林城中還有許多,比如焚書紀念碑③(圖6)、猶太博物館④、柏林墻檔案館⑤,以及國會大廈前的鑄鐵紀念碑⑥、國會建筑群河岸邊的十字架欄桿⑦等。它們都被傾注以極大的設計意匠和嚴肅的歷史態(tài)度,但也因耗費頗多或占據(jù)寶貴的城市空間,而引發(fā)德國社會不少的爭論。設計藝術并非都是明快鮮活的,當它所連接的對象是滄桑的歷史,就天然地使這些作品如桎梏般沉重。
二、歷史的“枷鎖”釋放未來
排除極端言論,德國的這些設計作品所引發(fā)的討論與批判,大多集中于對當下德國普通人的善意思考。部分人的爭論在于:這些建筑、城市公共藝術作品的出現(xiàn),也許對于旅行者是一種介紹城市歷史的良好方式,但是對于當今德國人是否恰當合適?這些從沒有端過槍,甚至沒有殘害一只小動物的普通人,每天穿行在城市中展開一天的生活時,被強迫面對如此滄桑沉重的歷史,是否公平?更有人未雨綢繆似的表示,如果長期被這種氛圍熏陶,也許還會產(chǎn)生“見怪不怪”的反面效果。對于猶太大屠殺紀念碑的設計,前柏林市長艾伯哈·迪根在批評這項提議時說過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這豈不是要把柏林變成悼念之都?”⑧
但是,正如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來歷背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亦有其發(fā)展進步的軌跡。人類并不是宇宙中橫空出世的物種,一段極具意義的歷史又怎能被選擇性遺忘?這些設計師、藝術家的作品與其說挑戰(zhàn)了現(xiàn)代人的權利,毋寧說是對全體人類的終極關懷。只是,這關懷中的陣痛,必須有人來承擔。德姆尼希本人對他的作品就解釋道,“‘絆腳石的存在并不會把人的身體絆倒,而是在心里?!睆哪撤N意義上說,前人經(jīng)驗教訓的深刻總結都是人類文明之路上的“絆腳石”。當它從抽象的歷史中剝離出來,具象類似“絆腳石”這樣的實體時,就成為一面鏡子,折射出個人和整體社會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
今日的生活必然來源于歷史的演變,當下的行動也會對未來產(chǎn)生影響。想要在錯綜復雜的時代變幻中縷出頭緒,進而客觀、正確地認識固然不易,但盲目的斬斷更不可取。我國雖然有著無可辯駁的燦爛歷史,但是對于歷史的展示和傳承,仍有很多不足之處。既有的展現(xiàn)歷史的手法,大多借助于博物館、歷史教科書等傳統(tǒng)載體。網(wǎng)絡、電影紀錄片等形式近年來雖有所發(fā)展,但效果仍不足以替代能近距離觀看甚至觸摸的實物媒介。這種將歷史封存在某個特定范圍之內的方法,就在歷史與真實生活間,橫亙了一條明晰的界限。出了博物館,合上書本,電影散場,一切又似乎都與我無關,更不屑說那“日新月異”的城市天際線所造成的認知困惑。長此以往,我們如何堅定的指出這片與祖先共同生活過的土地,又如何確定自身的主體性呢?德國設計師與藝術家們將具有深刻意義的歷史從博物館、書本中抽出,經(jīng)過設計的手法,重新灌輸進原本簡單的石塊、鋼鐵、玻璃等材料中,讓沉默的歷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可以被今天的人們所感知。
現(xiàn)代社會,不斷膨脹的人類欲望與有限的地球資源之間出現(xiàn)了難以填補的鴻溝。豐裕社會中的人更加注重自身的權利和自由,并通過消費獲取自我肯定,與滄桑歷史之間漸行漸遠。網(wǎng)絡技術極大地推動了社會的運行速度,使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發(fā)生巨變,人類文明似乎也向著“更高、更快、更強”的目標不斷邁進。舊與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過去與未來的矛盾成為整個時代的問題。
設計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在沉重歷史材料與傳道授業(yè)的目的之間,設計亦可以是一種很好的調和媒介。它的優(yōu)勢在于能以具有靈感的、美學的、易于理解的和印象深刻的方式,將話語重新解讀并提升人們對問題的認識。對于德國人來說,這些設計看似是用歷史材料為現(xiàn)代生活鍛造了一個沉重的腳鐐,但其實是一種把心中猶疑不定的負擔沉淀下來,進而讓精神走過帶有陣痛的蟬蛻過程,使得靈魂能夠凈化、起跳、飛躍。
三、技法解讀歷史,思想推動時代
1970年12月7日,聯(lián)邦德國總理威利·勃蘭特(Willy Brandt)在華沙猶太紀念碑前為死難者敬獻花圈,并下跪謝罪?!叭A沙之跪”極大地提高了德國的國家形象,是德國向世界認罪的標志,也是象征德國回到世界大家庭的里程碑。在勃蘭特下跪一幕的影響下,人們普遍傾向于過于簡單化的結論:二戰(zhàn)后,德國人徹底反省了。這一結論雖然沒錯,但不可忽視的是,二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對納粹歷史的反思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的⑨。在德國《明鏡周刊》(Der Spiegel)隨后的調查中顯示,認為總理的這一做法太出格的人數(shù)比例為48%,而認為恰當?shù)娜藬?shù)比例為41%⑩。由此可見,對于歷史的正確認知并非一蹴而就,德國政界學界設計界對于二戰(zhàn)的謝罪而做出的努力仍十分必要。德國設計師與藝術家的技法讓包括德國民眾在內的所有人,能以理性、直觀、真切的方式認識歷史。相較于其他國家或地區(qū)的“不敢說”“不想說”和“不會說”,這無疑是一大進步。
當然,設計技法的背后是由一整套的思想推動實施的,作為連接物質與精神的設計活動,從一誕生起,就注定受到包括意識形態(tài)、國家意志等方面的制約。在很大程度上,更高層面的設計活動甚至直接作為政治活動的延續(xù)而存在,成為表達話語的手段。如若不然,以包豪斯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主義設計探索,就不會受到政治上反動的納粹政府的破壞。而上文中所述及的相關項目,也大多受到國家意志的推動才得以順利地推動開來。德國復雜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加上其他因素,共同決定了戰(zhàn)后德國需要一種誠懇的悔罪態(tài)度,進而重新面對歐洲,面對世界。
德國的成功回歸,是國家層面與民間有良知人士的共同推動,是物質基礎與意識形態(tài)的“雙保險”。設計擺脫不了時代的影響,但是設計師卻應該有一種歷史責任感。在社會風氣甚至上層建筑發(fā)生偏離的情況下,設計如何發(fā)揮其能動作用,去影響和改善時代,而不被時代所綁架,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正因如此,德國政府力排眾議,以決然的精神推動這些歷史紀念性設計作品的實現(xiàn),其行為本身就值得世界尊敬。endprint
設計是實踐與理論支撐的二元統(tǒng)一體。被操縱的、盲目的實踐容易誘發(fā)問題,變質為罪人的幫兇。消費主義至上派生出的“有計劃廢止制度”的不良影響,至今仍沒有緩解。當今的工業(yè)文明爆發(fā)出了龐大的生產(chǎn)力,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設計行為本身具有遠比我們所認識到的,更強大的潛能。這些正在緩慢釋放的力量不僅體現(xiàn)在科技探索、工業(yè)造物等領域,更體現(xiàn)在文化、道德層面對于人類社會的進步改良。而這種力量的持有者、施展者是誰,就決定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方向。技法固然重要,但是設計師本人卻不同于他手中沒有思想的畫筆。作為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我們理應為設計追求其應有的能動性、話語權和文化地位,進而用設計的誠意融化社會的堅冰。
結語
歷史是無法抹去的事實,歷史的錯誤就是刻在人類文明上的刀痕。散落在德國國內的這些設計作品,是對錯誤的反省,也是加在德國后代人身上的緊箍咒。但如此誠懇的態(tài)度,反而解放了當代德國,使其回歸國際社會。對于沉重歷史話題的勇敢面對,是德國扛起歷史重任的昭顯,也是設計的成功。德國用設計手法對于往昔罪孽、痛苦、恥辱的歷史進行了正確的解讀,解放了自己的明天,不僅值得世界上具有類似情況的國家和民族學習,也值得所有仍被“歷史枷鎖”羈絆的人們思考。
如果說設計方法和具體操作是“手”,那么理論就是“頭腦”,就是指導行為的思想。即便不能擺脫社會其他因素揉和而成的襁褓,但作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設計行為,也應盡其可能地憑借理智、歷史責任感和對人類的終極關懷來分辨有所為及有所不為。中國當代作家路遙曾說過:“作家的勞動絕不僅僅是為了取悅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代。”設計,又何嘗不是呢?
注釋:
①數(shù)據(jù)來源:http://de.wikipedia.org/wiki/Stolpersteine
②梁祝. 紀念性設計中的視覺傳達研究[D]. 合肥工業(yè)大學. 2013.
③1933年5月10日,褐衫隊和希特勒青年團受納粹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的指使,在柏林倍倍爾廣場(Bebelplatz)進行焚書活動,燒毀了包括托馬斯·曼、海因里希·海涅、卡爾·馬克斯等作家在內的約兩萬本書籍,是德國文化的浩劫。1995年,柏林市政府邀請以色列藝術家米夏·烏爾曼(Micha Ullman)設計了一座“地下圖書館”。主體為一個擺放有白色空書架的長寬7米,深5米的地下室。其頂部蓋有約1米見方的透明玻璃,與廣場地面平齊??諘艿娜萘壳『脼楫斈瓯环贂臄?shù)量,具有鮮明的紀念和警示意義。
④由新舊兩棟建筑組成,新館部分為波蘭裔美國建筑師李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設計,于2002年正式對外開放。該作品又稱“兩線之間”(Between the Line),隱喻德國人與猶太人之間緊密相連的歷史關系,象征“理想人生”和“現(xiàn)實人生”之間的矛盾,是展示德國猶太人兩千年歷史的重要場所。
⑤設計者為建筑師科爾霍夫(Kohlhoff and Kohlhoff),位于柏林柏恩瑙街,1999年11月9日開館。館內記錄著自1961年8月13日柏林墻開始建設起,至東西德統(tǒng)一期間,東西柏林分裂的歷史。
⑥位于柏林國會大廈(Der Deutsche Bundestag)前廣場,由96片鑄鐵排列而成,以紀念1933年慘遭納粹處決的96名國會議員。
⑦ 國會建筑群河岸邊的欄桿,為黑底白色十字造型,用以紀念東西德分裂時期,被射殺的越界東柏林人。
⑧ 張吉,張宏建. 體驗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館[J]. 建筑與文化. 2008(3):92.
⑨ 景德祥. 德國:反思歷史,一波三折[J]. 世界知識. 2005(21):38.
⑩ 數(shù)據(jù)來源:http://de.wikipedia.org/wiki/Kniefall_von_Warschau.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