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韻
詩人,一級作家,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詩歌月刊》雜志社主編,著有詩集、散文隨筆集15部,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
呼倫貝爾草原有多大,翻開史書,一定有數(shù)字記載。但此時,我要說的是她的無邊無際,無始無終。抬頭看藍天,天高,云白,觸手可及。我多想伸開五指,去捕捉蕩漾其間的神奇和靈韻,但我什么也抓不到,只能舉手向她致意。低頭看草地,風(fēng)吹,草擺,林密,水語,牛羊或動或臥,我多想像一棵樹一樣站定,一動不動,一語不發(fā),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在日出日落中,活過一生或一瞬。但我還是決定打馬在大草原上風(fēng)一樣奔馳著,當(dāng)我疲勞,就像偷懶的孩子一樣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我睡著了,在大草原的懷抱里,我將不再失眠,不再驚悸,我將會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夢。
我突然覺得做一個詩人無比幸福,此時此刻,詩人是世界上唯一幸福的人。
我真的睡著了,我墜入了花海:白色的大片大片的芍藥花,它入骨入髓的苦香,竟治愈了我百年不愈的頑疾。一小朵一小朵的野菊花,像困倦的星子,執(zhí)意地閃爍著。紅的野玫瑰、紫的野金雀、黃的野罌粟、藍的野苜蓿,還有什么馬蘭花、狼尾巴花、貓眼睛花、山丁子花……它們提著燈籠,舉著火把,在我面前飄來蕩去,且歌且舞。我看見我竟然脫去塵衣,從都市陽臺花盆的腐土掙脫而出,融入了這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野性十足的世界。
詩人不僅夢中花開,淚水滿懷;而且,在天空之下,草原之上,我還為我的詩寫找到了依據(jù)和理由。我甚至在這炎熱的七月,聽到了熊,或者是鹿,當(dāng)然還有赤狐、雪兔,踩響積雪走向叢林的聲音。我想象著那樣的草原,銀裝素裏中,牛拉拖車,把我載入森林和夢境。天晴之后,牛的哞哞、羊的咩咩、馬的咴咴交織在一起,它們彼此呼喚著,天亮該出門了,天黑該回家了。與它們相對而視,落寞的是詩人,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孤獨而憂傷。但我堅信,在呼倫貝爾,一定有一曲長調(diào),或一溪流水拐彎時的回眸,能讓我孤獨的身影豐盈起來,充滿雨水和蹄音。
在大草原,我似乎早已干枯的詩筆又不知不覺變得濕潤、豐沛起來。樟子松林里,我懷抱一棵五百年的老樹,并為它寫下:“人們稱你為樹王 / 你在它們之間緘默 / 把根深入巖層、雨水 / 把頭,伸向天空和雷霆”的詩句。但當(dāng)我走進白樺林,我不敢寫了,我一棵一棵樹地看著,每一塊樺皮上,都有一封無法破譯的情書,我只能彎下腰來,去欣賞已經(jīng)長成了蘑菇的愛的果實。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展覽館,我再一次長久不語,刺刀還在那里,戰(zhàn)車還在那里,槍口仿佛還在冒煙。作為詩人,我曾寫過一首《拆槍》的詩,我的愿望,就是想把象征殺戮的槍給拆了——折成樹木的“木”和糧倉的“倉”。詩人不能阻止坦克、大炮,詩歌也不能阻止戰(zhàn)爭的發(fā)生,但我們要詛咒、哭泣、反抗和祈禱。在紀(jì)念館大廳的一尊雕像前,我寫道:“我要把一粒子彈 / 融化成鋼水 / 打制一枚戒指 / 戴在愛人的無名指上 / 我要把刺刀投入炭火 / 制作成一把鏟子 / 遞在套娃般的小女兒手中 / 讓她學(xué)習(xí)給花草松土”。然而,當(dāng)我走出紀(jì)念館,走過林間泉水,無意間在草莖上看見兩雙輕盈的羽翼時,我沉重的心瞬間也輕盈了許多。那是兩只蝴蝶的四個翅膀在扇動。突然,一只蝴蝶靜止了,另一只悄悄移了過來,哦,這是兩只戀愛的蝴蝶,我捕捉到了這難得的、浪漫的時刻:“很久沒有看見這戀愛的場景了 / 這場戀愛曠日持久 / 從日出到日落 / 一寸光陰三寸金……”
詩人王燕生當(dāng)年來呼倫貝爾時曾說,“我應(yīng)該赤足而來,唯其如此,才能感受大草原的溫柔與輕柔”?,F(xiàn)在我來了,來到中國和蒙古國的界湖——貝爾湖,我光著腳走在松軟、滾燙的沙灘上,有一種溫?zé)峤?,我甚至想讓沙粒中有棱角的石子硌疼我。面向湖水,我極目遠眺,天高地遠水長中,幾只灰鶴低低飛來,幾朵白云悠悠散開。奔跑中,我的影子緊隨其后,一不小心,一個轉(zhuǎn)身或趔趄,就弄皺了它。在這里,我和作家采風(fēng)團的朋友們,都成了長不大的孩子,我們卷起褲腿,走在湖邊,任浪花一次次擊打著。我們撿貝殼、石子,每個人撿得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形狀、色彩不一的瑪瑙石。在湖水常年累月的沖洗和日月交替的磨礪中,每一塊瑪瑙石都光滑潤澤,有著不肯輕易說出的歷史和秘密——抑或是朱元璋滅元的史記;抑或是巴特爾與七仙女相愛的傳說。不知在湖邊玩了多久,我們一行才在工作人員的催促中不舍地離開。我把一小塊薄如刀片的瑪瑙石拋向水面,立刻,我看見波瀾不驚的水面上開出了一朵又一朵小小的嶄新的浪花。在即將離開的那一刻,我心中關(guān)于《貝爾湖》的詩句呼之欲出:“我突然覺得 / 我不該離你太近 / 在牛羊咀嚼青草的地方 / 順著波濤向遠處看 / 貝爾湖,正流經(jīng)我的掌心……”
我是在新巴爾虎左旗聽長調(diào)時,看見無數(shù)條河流在流淌、在奔涌的。長調(diào)有多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即使有一天我死去,它還在,它依然如泣如訴,依然在歌哭與言笑。馬頭琴在自由呼吸著,緩緩起伏的音色之中,所有的河水都裹挾著歡愛與悲傷。此刻,有多少條河流流經(jīng)音樂的自由與舒緩:海拉爾河、伊敏河、扎敏河、諾敏河、額爾古納河、根河、烏爾遜河……這些河流如同密布在我生命中的血脈,各自獨立又互相融入。而這音樂、馬頭琴和長調(diào),是血色的,是血液,是黎明和夜晩,也是咒語和心跳。它讓我想到母親和莊稼、兒童和鴿子,讓我在安如胎兒、靜若羔羊中,重回淚水的苦咸與清澈。
抵達額爾古納河畔,已是傍晚時分,雖然旅途勞頓,我還是一步兩個臺階向她走去。哦,在仰望天空的瞬間,因為云層的阻隔,有人驚呼:看見了兩個太陽。不,那不是兩個太陽,那是上天的兩只眼睛,慈祥而又飽含淚水。她似乎在對我說:孩子,不要辜負(fù)詩人的英名,用全身心去愛這片生生不息的大草原吧。而我,一位詩人,除了不大聲喧嘩,不亂扔廢棄物,不踩折花草,又能做些什么呢?凝視靜靜流淌的額爾古納河,我只有在心中默默為她寫下祈禱辭,愿她的每一粒水珠永遠豐潤如初,清純?nèi)缱颉K龔哪睦飦??要到哪里去?我不得而知,我和我的詩歌將追隨她,并讓她引領(lǐng)我,走很遠的路,翻過無數(shù)山崗,抵達自由而又遼闊的秘境。
我曾三次來到呼倫貝爾大草原。第一次,十年前的今天,我和一群詩人踏上這片靈動、自由、生機勃勃的大草原,大草原向詩人們“獎勵”草場、馬匹和蒙古包。我們喝酒、喝奶茶,騎馬在自己的家園放牧牛羊,那時,我覺得作為一個詩人是幸福的。兩年前,我只身來到草原,在一溪流水旁,與一只正在飲水的狍子不期而遇,四目對視中,看見了對方眼睛里的溫潤與友好,我為我的到來沒有驚擾它而感到快樂,我多么熱愛人獸共處的美妙時光啊?,F(xiàn)在,我又來了,雖然仍舊是一個匆匆而來又將匆匆而去的過客,但我將像牧民放牧牛羊一樣,放牧我的心靈和詩歌,在這塊土地上鑄煉力量和野性。我還會再來,直到有一天,我老了,走不動了,我仍要用盡最后一口力氣,撬動陷入淤泥之中的命運的輪子,一點點兒向美麗的呼倫貝爾大草原移步。我的親愛的馬匹在那里,我的圣潔的敖包在那里,我的蒼天、大地在那里,我的詩歌之核在那里……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