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視角
敘述視角是指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1]傳統(tǒng)敘事學把它分為三種,即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稱敘述視角,且以最后一種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應用最廣,它又包含全知全能視角、受限制視角和客觀敘述視角。
小說開頭就采用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敘述者通過透視女主人公梅多思小姐的內心、對其他人物只是外察這一“選擇性全知”的方式,[2]描述了她的反常心態(tài):面對歡快活潑的學生,自己的“心窩卻像扎了把要命的刀子,深深埋著絕望”。 [3]面對同事理科女教師的友好問候,她卻讀出了嘲笑的味道,并質疑:“難道給她看出點什么來了?”[3]經自由間接引語表現出來的質疑雖然是來自敘述者的聲音,但卻巧妙地將她的觀察視角置換為梅多思的視角,在讀者心中喚起了梅多思因害怕同事發(fā)現自己的秘密而顯得心虛擔憂的聲音。敘述者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中理應不受時空限制,扮演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角色,但本文的“全知”卻僅限于梅多思,對其他人物如理科女教師和學生只有其言行的客觀描述,這樣有利于迅速拉近讀者與梅多思的心理距離。接下來,在描述學生課前震耳欲聾的吵鬧聲和她的反應時,雖然沒有出現明顯的聚焦人物,但讀者仍可感覺到敘述者的眼光更靠近女主人公了,因為敘述者說“她心里雪亮,知道她們在想些什么”。[3]緊接著,在描述梅多思的內心活動時,敘述者轉用人物的有限視角,從女主人公的意識和感知出發(fā),小說出現了第一次聚焦,聚焦人物是梅多思,敘述眼光和聲音產生分離,即聲音仍是敘述者的,但視角卻是梅多思的:“梅弟(梅多思的愛稱)準在發(fā)火……得了,由她們這么去想吧……人家一刀扎在心窩里,正鮮血直淌得快沒命了呢,都怪這么一封信……‘我不是一個配娶親的人,一想到成家,我心里就只有……下面‘厭惡兩個字輕輕涂掉了,上面改成‘抱憾兩個字”。[3]短短幾行把聚焦人物的心理活動完全暴露在讀者面前,也把似乎還在耐心等待梅多思接下來會有什么奇怪言行的讀者突然強行拉入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和她一起感受被未婚夫拒婚的痛苦,也解釋了之前她種種怪異心態(tài)的緣由。
接著,敘述者第二次采用自由間接引語“這個巴茲爾”引出男主人公的名字。當梅多思打破常規(guī),既不接受瑪麗的獻花儀式,也不搭理她的友好問候,而是讓學生不分聲部、不帶表情地合唱哀歌時,小說出現了第二次聚焦,敘述眼光和聲音再次產生分離,敘述視角轉回梅多思內心,學生唱出的每個音符都是嘆息和呻吟,仿佛是獻給自己愛情的哀歌。自由間接引語“我越來越感到我們倆的結合會鑄成大錯”,讓未婚夫的心聲與學生的歌聲在女主人公腦海里形成二重唱,加深了分手信對她造成的傷害。通過對他上封信和上次來看她的甜蜜情景與此時的絕情形成的反諷描述,敘述者拉近了讀者與女主人公的距離,也增強了讀者對她的同情。
接下來,當敘述者第三次采用自由間接引語“我不是一個配娶親的人”,把學生的哀唱與梅多思內心的痛苦并置,以至于歌聲停下來時她卻還沉浸在絕望中。當唱到“匆匆!啊,何其匆匆”時,聚焦第三次出現,梅多思再次成為聚焦人物,敘述者依舊通過自由間接引語的方式,從女主人公的視角向讀者呈現婚約被毀的后果,“她勢必得離校了。一旦事情傳開,她再也沒臉見理科女教師了,也沒臉見學生。她得躲到什么地方去才行”。[3]此刻,讀者仿佛進入梅多思的內心世界,切身感受到她所不能承受的傷痛,也不難發(fā)現一開始她對理科女教師的問好就充滿敵意以及課堂上各種反常舉動的原因,并對其表示理解和同情。
小說結局出人意料,敘述者不再采用梅多思的眼光聚焦,而轉用旁觀者的客觀視角,以外聚焦的方式描寫了梅多思看完緊急電報后精神狀態(tài)的突變以及充滿熱情地帶學生唱凱歌的場景。敘述中聚焦的不斷轉變體現了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零聚焦的使用給予了敘述者足夠的空間和自由,在概述故事內容的同時也使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一覽無余;內聚焦解除了敘述者居高臨下的身份,通過從主人公的視角轉述其所見所思,保持了自身與人物的距離,也加強了讀者與人物的交流;外聚焦則如同攝像機,客觀記錄了敘述者的所見所聞,豐富了文本的想象空間。聚焦的轉變讓讀者更清醒地認識到“誰看”和“誰說”的問題,促成了敘述者和主人公、作者和敘述者的分離,也改變了話語的面貌,使文本如唱歌一樣呈多聲部發(fā)展。
曼斯菲爾德描述梅多思從開始冷漠無情地命令學生唱哀歌,到最后激情澎湃地指揮他們唱凱歌的急劇轉變可謂是用心良苦,選擇性全知視角和人物有限視角的交互使用[2]為小說增色不少:前者的聚焦者為敘述者,聚焦對象為梅多思,通過敘述者的眼睛來觀察女主人公言行舉止的變化;后者的聚焦者為梅多思,聚焦對象為理科女教師、學生以及分手信等。通過這兩種限知模式的相互轉換,敘述者和梅多思交替充當觀察眼,由內而外地向讀者展示了女主人公的變化及背后深刻的社會原因:通過描寫梅多思和理科女教師的對立,揭示了女性之間存在性別歧視;通過描寫梅多思和巴茲爾關系的微妙變化給她情緒上帶來的巨大波動,揭示了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地位,而所有這一切的社會深層次原因即父權制社會給女性帶來的傷害。如果說理科女教師和巴茲爾充當的是“有形的手”,對梅多思加以迫害,那么男權社會便是“無形的手”,讓梅多思陷入性別歧視中無法自拔,這兩只“手”的合力一起把梅多思推向痛苦的深淵。在以音樂課為背景的前提下,梅多思和學生一起奏出的不僅是自己被拒婚的“哀歌”,更是父權制社會受害者的“哀歌”。
敘述時間
除了獨特的視角外,《唱歌課》在敘述時間上也獨具魅力,如“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4]的順序倒錯以及它們在時間長度上[4]的非正比關系,前者體現在倒敘和預敘的交替使用上,后者則體現在省略和延長上。
熱奈特認為,“故事時間”指故事發(fā)生的自然時間狀態(tài);“敘述時間”則是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tài)[4],他們之間的順序倒錯分別以倒序或預敘的方式表現出來。盡管《唱歌課》在總體上呈線性發(fā)展,從梅多思早晨的異常表現如讓學生唱哀歌到課中收到未婚夫的和好電報再到改讓學生唱凱歌,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基本一致,既體現了故事本身的連貫性和邏輯性,又使女主人公在看信前后的心理和言行變化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但如前文所提,該小說猶如二重唱在讀者耳邊縈繞:主唱是敘述者對故事本身的敘述,伴唱則是以自由間接引語的形式展示的女主人公的內心活動,敘述者在講故事的過程中也有意打亂二者順序,出現了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的倒錯,具體體現在倒敘和預敘的穿插使用上。endprint
倒敘指“對故事發(fā)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事后敘述”[4],它在小說中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描述梅多思質疑同事的友好問候和不顧及學生感受的場景后,以倒敘的方式引出了未婚夫的拒婚信。一方面,它解釋了梅多思反常表現的原因,為后文她還會有什么其他怪異行為埋下伏筆;另一方面,它豐富了讀者對該信的想象,也為后文反復提及厭惡二字給梅多思造成的傷害做了鋪墊。第二次出現在梅多思有板有眼地指導學生如何面帶表情地唱哀歌時,歌詞“過眼云煙”不禁勾起她對未婚夫曾在信里提及“我們倆”的甜美回憶;“歡樂的玫瑰花兒便凋謝”讓她想起巴茲爾上回來看自己時佩戴玫瑰花的浪漫情景;“曲終不復聆”更讓她憶起“不瞞你說,不知怎的,我喜歡你”的真情告白。倒敘拓展了敘述的時間和空間,擴寬了讀者對這對戀人曾經相處的浪漫生活的想象,也為女主人公的情緒變化提供了合理依據。
預敘是“對未來事件的暗示或預期,是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4],它雖在文中僅閃現過一次,即當聽學生唱到“轉眼間,秋去也,寒冬已來臨”時,梅多思已預見到自己被拒婚的消息傳開后,“勢必也得離開學校了”、“得躲到什么地方去才行”,但卻激發(fā)了讀者的好奇心,讓他們迫不及待地跟著女主人公預見她的未來。尤其是當他們讀到“忽然間門給推開了”的時候,心更是懸了起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會如預想所言還是會更糟糕?預敘巧妙地設計了懸念,激發(fā)了讀者的閱讀興趣。而當后文出現梅多思收到電報后判若兩人的夸張表現時,預敘讓讀者的閱讀期待轉變方向,“突降”造成的情景反諷促使讀者探索出現與之截然相反的結局背后隱藏的社會深層次原因。
此外,省略和延長的交替使用也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熱奈特認為,故事本身持續(xù)的時間與敘述它們文本長度之間不一定成正比關系,如用很長的篇幅描述持續(xù)僅幾分鐘的場面或對幾十年的光陰一筆帶過,因此,省略指敘述時間短于故事時間,且敘述時間為零;而延長則指敘述時間大于故事時間。[4]
在描述拒婚信時,敘述者用省略號直接引出“我越來越感到我倆的結合會鑄成大錯”,之前信里寫了什么讀者無從得知,有可能是對自己心情轉變的描寫,也有可能是無足重輕的寒暄,但都被敘述者用省略號過濾掉了,這樣加快了敘事節(jié)奏,有利于讀者迅速了解事情的起因,在拉近他們與女主人公心理距離的同時,讓他們對其冷漠表示理解;至于未婚夫為何選擇棄婚,他有何苦衷?敘述者也有意避而不談,此種省略能造成一定懸念,擴大讀者的想象空間。隨后,文章對梅多思的心理描寫占據了較長篇幅,如她對巴茲爾上封信和上回來看她時的回憶以及對自己未來的預測等,此刻心理時間明顯長于物理時間,敘述者特意模仿電影里的慢鏡頭,把梅多思斷斷續(xù)續(xù)的內心活動放大、放慢,讓她的絕望和掙扎呈現在讀者面前。延長顛覆了傳統(tǒng)物理時間的敘事模式,突破了情節(jié)進程的限制,通過強調女主人公心理情緒的體驗,拉長了她內心矛盾和痛苦的時間,凸顯了分手信給她造成的心理傷害。
由此可見,省略和延長的合理使用能幫助短篇小說在有限的篇幅里最大限度地節(jié)約敘事時間,從而更有效地凸顯聚焦對象;同時也能讓讀者在一快一慢、起伏有致的敘述節(jié)奏中對梅多思的心路歷程感同身受,展示了作者的敘事技巧。
最后,小說出現了大量的重復敘事,熱奈特把它理解為“講述n次發(fā)生過一次的事”[4],主要體現在未婚夫信件的措辭和學生所唱哀歌的歌詞上,如對“厭惡”的重復有三次,“匆匆!啊,何其匆匆”則高達四次,而“曲終不復聆”也有兩次。未婚夫錯用的“厭惡”二字在故事中僅出現過一次,但在敘述中卻重復了三次,強調它給梅多思帶來了沉重的精神打擊,致使她把歌詞當成自己的心聲,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敘述者對“匆匆!啊,何其匆匆”的第一次重復起補敘作用,增加了巴茲爾上次來看她的殷勤表現等細節(jié),后三次重復則分別讓分手信的具體內容猶如歌聲的不同聲部一樣,依次展現在讀者眼前;“曲終不復聆”的重復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此看來,重復的使用能讓作者在前文埋下的伏筆真相大白,大大提高了短篇小說的敘述頻率;同時,歌詞的重復與小說標題形成呼應,增強了故事中人物情感的真實性。在多層次、多維度以及前呼后應的重復中,敘述者巧妙地設計了懸念,并產生了強烈的戲劇效果。
結 語
曼斯菲爾德在《唱歌課》里通過交互使用選擇性全知視角和人物有限視角,以及在敘事時間上對倒敘、預敘、省略、延長以及重復的應用,講述了父權制社會女主人公引領學生唱歌的故事,含蓄地表達了受性別歧視的女主人公無法走出傳統(tǒng)男權桎梏這一主題,也激勵著廣大女性努力奮斗,為自己譜寫出真正的生命凱歌。
基金項目:湖北工業(yè)大學商貿學院教研項目重點立項課題“通識教育視野下獨立學院英美文學課程改革”(項目編號:JY校201301);獨立學院以技能為導向的大學英語教學模式研究,項目編號為2014003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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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曼斯菲爾德著.曼斯菲爾德短篇小說選[M].陳良廷,鄭啟吟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262-270.
[4]程錫麟,王曉路.當代美國小說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研究出版社,2001:96-98.
作者簡介:
陳惠君(1982— ),女,湖南邵陽人,碩士,湖北工業(yè)大學商貿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