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鳳鳴

從吉木乃縣城坐車出去，不過半個小時，就到了托斯特鄉(xiāng)。繞到一處院子外墻、房屋外墻都粉刷成淡的靛藍色的院落，進門第一眼，看到土墻根長著雜花雜草，旋覆花、千里光、狗洼菊開得熱鬧。顯然，主人家努阿德勒·瑪爾扎汗既不務農(nóng)，也不放牛養(yǎng)羊。

事實上，等我們坐下來和主人交談時，很快就證明了我的判斷。

我們等了一會兒，原本正在外面干活，穿著一身干活衣服，顯得灰撲撲的男主人努阿德勒趕回來。他有高中文化，又學了漢語，是難得可以和我們直接交流的哈薩克族鄉(xiāng)民。原來努阿德勒是城鎮(zhèn)戶口，卻一直居住在族人世居的托斯特鄉(xiāng)。沒有正式工作，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全靠自己的手藝和力氣賺生活，蓋房子、搞裝修，水電暖布線、木工、電焊、駕駛，十八般手藝樣樣都會。他的技術如何很容易驗證，我掃了眼屋子里的電線布置，橫平豎直，轉折有導角，確實水平還比較專業(yè)的樣子。生活艱辛，所以努阿德勒雖然才四十有二，但看上去臉膛黑紅，腦門有些禿頂，比他實際年紀顯得要老。今年他包了三十多套房子的水電暖布線工作，這是他主要的生活收入來源。再有呢，就是靠給人家吹色布茲鶴有一點收入，每年大概兩萬左右的樣子。

吹色布茲鶴雖然遠不能滿足生活所需，卻是努阿德勒的名氣所在，參加縣里的冰山藝術節(jié)，年年吹色布茲鶴都是第一名。周邊或者鄰縣哈薩克人家迎親嫁娶的時候，會慕名請他吹色布茲鶴。我們?nèi)艘彩且驗橥械钠畲蠡劾蠋煂ι计濟Q非常感興趣，特別打問了縣委宣傳部前來拜訪。

沒有多余的客套，努阿德勒應要求先拿出一支竹制的色布茲鶴給我們看。說起來，色布茲鶴就是一種豎笛，是哈薩克族人流傳古老的樂器。努阿德勒告訴我們，傳統(tǒng)的色布茲鶴是用一種高大的蒿子桿做的，經(jīng)冬后的草竿干透了做色布茲鶴正合適。但草管太不結實了，稍用力一捏就得重做，為圖方便所以改成木制，楊木、松木、紅柳木都行。木制掏洞太費工，他就改用了竹制。竹制的也麻煩，北疆氣候干燥不同于內(nèi)地，竹子做的色布茲鶴很容易開裂。努阿德勒的這支竹子做的色布茲鶴就有許多縱向裂紋，為此，他不得不在上面纏了一層透明的羊腸衣。吹之前，再用水輕抹笛身和洞口，用水封護住裂縫，有了水的滋潤，吹出來的聲音也較均勻柔和。不過即使是這樣，因為裂縫又多又厲害，這支色布茲鶴到處漏風，現(xiàn)在也吹不成了。

真正能吹的，努阿德勒拿出一支白色的漂亮的色布茲鶴給我們看，笛身光滑，顏色均勻，為了漂亮，主人在笛尾切了個長長的斜口。而且特意分成兩截，用套筒可以連接起來，便于隨身攜帶。但說到材質，我大吃了一驚，原來竟然是PVC管啊。真不愧是搞裝修的，這活學活用，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新材料，真是讓人佩服。PVC管做色布茲鶴很簡單，只需要用手掌定好位，打四個孔就行了。當然了，努阿德勒并不只挖掘了PVC管這一種工業(yè)材料，他告訴我們，其實做色布茲鶴最好的是鋁合金，結實漂亮，聲音又好聽。他曾經(jīng)做過兩根，可惜都是跟朋友喝酒，在酒醉半酣時被朋友要走了，“答應了別人的嘛，就要算數(shù)，就算是喝酒說的，也不能要回來”。

努阿德勒是跟姥爺學的色布茲鶴。姥爺沙吾達提爾吹色布茲鶴是家傳，姥爺?shù)陌职謰寢尪紩?。對于姥爺，?jù)說吉木乃縣六十歲以上的人無人不知。十二歲那年，有一天他趁姥爺午休，偷偷從墻上取下姥爺?shù)纳计濟Q試著吹起來。令他驚喜的是，他竟然能吹出聲音來。于是央求姥爺教他。姥爺認為他年紀還小要長身體，而吹色布茲鶴太耗氣，說等到他十五歲再教他。雖然這么說，可架不住外孫喜歡，平時一點一點地教著。幸虧是這樣，一年后，努阿德勒基本學會了吹奏技術，姥爺也去世了。非常遺憾，他沒有完全掌握姥爺?shù)拇底嗉夹g，有一種在后部開有一孔的吹奏方法他沒有學會，如今他已經(jīng)習慣了吹開四孔的色布茲鶴。講到這里，努阿德勒用PVC管的色布茲鶴，即興給我們吹了他姥爺曾經(jīng)吹過的一支曲子《高興》。

吹色布茲鶴和一般的笛子不同，色布茲鶴抵在內(nèi)嘴唇和牙齒之間，呲牙咧嘴的看上去不很雅觀。吹奏時先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用這嗚嗚的肉聲引出笛子的聲音，肉聲與笛聲相互應和，完成吹奏。這種聲音與平常漢人吹奏的清亮的笛子迥然不同。我完全沒有想到，吹笛子也能同時發(fā)出兩種聲部的曲調(diào)來，而且，還有一個聲音是人的肉聲。畢竟笛子不是鋼琴，左右手同時彈奏，可以有主旋律和副旋律，嘴也是閑的，只要彈奏者愿意，一邊彈琴一邊唱歌就組成了一個小的演奏團隊。我們討論了這種吹奏的發(fā)音，自然而然地也提到了和這種雙聲吹奏方法類似的呼麥唱法。呼麥唱法是一種在游牧民族中存在的特殊發(fā)音唱法，同時發(fā)出兩種聲調(diào)，一高一低相互應和，在圖瓦長調(diào)和蒙古長調(diào)中都有體現(xiàn)。

色布茲鶴雄渾里有著縈回婉轉，我想象它是在烈烈西風中野獸的長鳴與嗚咽?？上У氖牵瑹o論《高興》，還是PVC管的色布茲鶴的聲音，實在是有些渾濁，不夠完美。要聽到正宗風味的色布茲鶴，會很困難。首先，會吹的人少之又少，以后可能會更少，因為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感興趣了，甚至許多哈薩克族年輕人都不知道色布茲鶴，更別提去學了。而笛子的材質也很難保持傳統(tǒng)的風味了。

有幾年，具體說是1998年前后，努阿德勒在哈納斯景區(qū)里吹色布茲鶴，一年中半年多都在景區(qū)里，收入還可以。不過近幾年新疆地區(qū)治安不很安穩(wěn)，來景區(qū)旅游的人減少，他就沒有再做了。有人建議他學歐洲藝術家街頭賣藝，在熱鬧的街頭吹色布茲鶴，他不干，很驕傲地說，我們哈薩克族人可從來沒有乞丐。在他看來，街頭賣藝和乞丐差不多，還是憑借他的十八般手藝賺錢養(yǎng)家更合適。事實上，平常色布茲鶴并沒有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大多數(shù)年輕人對它不感興趣。

聽努阿德勒吹色布茲鶴之后，有一段時間我都沒再關注這件事。直到9月我聽浙江衛(wèi)視中國好聲音欄目里，來自新疆的歌手帕爾哈提的歌，突然有點發(fā)愣，在他的歌聲里，我聽到了像吹色布茲鶴時發(fā)出的類似的低沉的肉聲和嗚咽。

停，這里我一定漏掉了什么。

身在新疆，作為一個還算有一點點文化自覺意識的人，我聽過圖瓦長調(diào)，聽到蒙古長調(diào)，也曾經(jīng)在火車上被一位哈薩克族女子的彈唱打動得幾乎掉下淚來。但我并沒有洞曉這其中的玄妙所在，更沒有意識到這種發(fā)音方法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8月份的時候我經(jīng)朋友介紹，迷上了博樂州的一名蒙古族女歌手冬花的歌。我盡可能地收集這位雙眼失明的歌手的資料，在網(wǎng)上搜索到一段采訪冬花的視頻《我的黑眼睛》。在視頻里冬花提到，她的父親曾經(jīng)問喜歡唱流行歌曲的她是否會唱蒙古長調(diào)。我當時心里奇怪，蒙古長調(diào)么，不就是腔調(diào)拖得長一些，曲調(diào)悠長一些，多練練也就會了，還用得著專門這么問一下？

那時候，我并沒把呼麥這種雙聲唱法和實際的發(fā)音方法聯(lián)系起來。換言之，我根本沒意識到這樣的發(fā)音方法的技巧性有多么地強，多么地難以逾越。我這樣一個音樂外行人，自己在家試著學習這種發(fā)音，卻根本發(fā)不出雙聲來。尤其漢語發(fā)音比較簡單，對于這種發(fā)音器官超強控制的水平根本不得要領摸不著門道。在視頻里，冬花回答她的父親，我當然會了。

我重聽了錄在手機里的那段拜訪努阿德勒的錄音。關于呼麥這種唱法，由于和色布茲鶴的吹法有共同之處，當時我是討教過這個問題的?？墒俏绎@然沒有注意到，努阿德勒說，吹色布茲鶴很難，幾千人幾萬人里可能只有一個人能吹出來。畢竟，這是用一段長長的喉音引出色布茲鶴的吹奏聲，再與笛聲相和。一個人吹，卻達到了兩個人和鳴的效果。努阿德勒還說，吹色布茲鶴不用發(fā)出人的聲音也行，但就是少了那個味道。

是呀，要是色布茲鶴少了人的聲音，那還是色布茲鶴嗎？要是圖瓦長調(diào)、蒙古長調(diào)里沒有了呼麥，還有那個味道嗎？有人說帕爾哈提的歌聲質樸，但其實這質樸里的復雜很難想象，更難以模仿學習。

雙聲唱法據(jù)說有多種起源，我卻以為，對于長年在草原山林放牧的游牧人來說，雙聲的唱法和吹法的來源是再簡單不過了的。無論是色布茲鶴的雙聲吹法，還是長調(diào)里的雙聲唱法，我想都是起源于孤獨。試想天地寬闊，放羊牧馬的只有一個人，除了牛羊的叫聲，寂靜的草葉，連風聲都是靜的，悠悠然的。百無聊賴中，牧人唱起了歌，吹起了心愛的草笛子?？墒羌拍哪裂蛉瞬⒉粷M足于這些，他想更熱鬧一些，他想要把歌唱得笛子吹得都極盡好聽和復雜，日復一日，一直琢磨著如何盡可能把發(fā)聲器官都調(diào)動起來，好像有支小樂隊在伴奏，有兩三伴侶在應和。久而久之，唱歌聲里，吹笛曲中，有了豐富的雙聲，高下相傾，音聲相和。

天地有玄妙，世間多眾妙之門。叩開門的，是穿越寂寞與孤獨，尋覓無限美與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