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宏鳴
摘 要:本文以部分現(xiàn)當代回族文學作品為對象,分析了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回族漢語的特殊之處。說明了回族雖然已全民轉用漢語,但在回族所使用的漢語中仍然存在一些與現(xiàn)代漢語不同的詞匯和句式,從而論證了回族漢語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深刻的伊斯蘭教文化內蘊。
關鍵詞:回族;回族文學;語言;民族特色
一、回族和回族文學
1.回族概說
回族是我國民族大家庭中的一朵奇葩,她一身兼具濃郁的異域風情和深厚的華夏文明,是中西文化交融、匯合澆灌出來的一顆碩果。
回族的先民大多是唐宋年間來自西亞、中亞甚至北非等地,信仰伊斯蘭教的商賈、貢使等,其中以阿拉伯人、波斯人為主。大批的波斯、阿拉伯商人沿水陸兩條“絲綢之路”來到中原,被稱為“蕃客”。這些“蕃客有不少人在中原地區(qū)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也有的將家眷陸續(xù)遷至中原地區(qū),安家落戶?;刈逑让裨谧畛醯竭_中原時,還是一些各自保持自己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風俗習慣的分散的小群體,他們大都信仰伊斯蘭教,恪守伊斯蘭教教規(guī)。由此形成了一個在相貌、服飾、言談舉止、宗教習俗等各方面與中原世居民族截然不同的群體?;刈逶缙诘幕刈逑让袢藬?shù)較少,在中原各地以“大分散、小集中”的形式居住,隨時處于漢文化的強大包圍之中,再加上相互之間溝通的需要,因此,大約在元朝時期,回族先民的語言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一部分人開始轉用漢語。到了明朝初年,回族先民已基本上失去了自己的母語,形成了一個沒有“特殊的母語,但卻具有最特殊的心理素質”[1]的民族。
逐漸轉用漢語后,回族先民原有的母語文化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進入了回回民族文化的最底層。這些底層文化滲透到了回族生活的各個方面,表現(xiàn)在民族的禮儀、風俗、語言、文學等方面。在回族形成后的幾百年歷史中,回族的先祖文化在底蘊深厚的華夏文化的包圍之中,的確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由于全民族信仰伊斯蘭教,強大的伊斯蘭文化不僅把這個民族緊緊地凝聚在一起,而且使伊斯蘭文化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逐漸成為回回民族的生活方式,成為回族思想文化的重要特征和內容。因此,回族的語言文化呈現(xiàn)出與漢語漢文化“融而不化、合而不流”的特點,在語音、詞匯、語法、句式上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非漢語特點。
2.回族文學
文學是民族語言的表現(xiàn)形式,更是民族語言的真實再現(xiàn)?;刈逦膶W歷史悠久,美韻深傳。從遠古的創(chuàng)世紀神話到現(xiàn)當代小說散文,從民間的歌謠、花兒到作家的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無不散發(fā)出回族文學獨具的特色。
回族先民從遙遠的阿拉伯海、波斯灣沿岸伴著駝鈴、駕著海船來到了中原這片熱土,首先面臨的就是生存的問題。數(shù)百年的生存抗爭,形成了回族人民堅毅、剛強、能屈能伸、機敏靈活的氣質。伊斯蘭教的“兩世幸福說”培養(yǎng)了他們敢于面對現(xiàn)實世界積極進取、不消極頹廢,對未來的世界充滿向往、不懈追求的處事態(tài)度。伊斯蘭文化純凈、清潔、至真、崇善的心理和價值取向也深深地融入了回族的民族個性中。
回族民間文學中有一首敘事詩歌《馬五哥和尕豆妹》,敘述的是:光緒年間,甘肅河州地區(qū)的兩個年輕人馬五哥和尕豆妹深深地相愛著,可財主馬七五硬逼著尕豆妹做了自己的兒媳婦,萬般無奈,馬五哥和尕豆妹勒死了小女婿,兩人因此被判死刑,雙雙死在法場時,死后鮮血合流一處。這首詩歌沒有情節(jié)跌宕的激情描寫,也沒有華麗雍容的辭藻堆砌,而是用直白質樸的語言敘述了馬五哥和尕豆妹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和對不公平社會的反抗斗爭,表現(xiàn)了回族不屈不撓、不畏強權、不事富貴的民族氣節(jié),深受人們喜愛,在西北地區(qū)幾乎家喻戶曉。
民間文學作品是回族人民在數(shù)百年的歷史上形成的民族價值觀、審美觀和民族心理、感情的充分體現(xiàn)。承襲了優(yōu)良民族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回族作家,在這樣的民族特性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立意不凡、風格獨特的文學作品。
當代回族作家張承志在《心靈史》[2]中有這樣的詩句:
那一天,我心里布滿陰霾
于是沙溝白崖地都鉛云密布
強忍著男兒淚,我跺跺腳走了
溝里咚咚,天穹也悶然有聲
突兀地暴雨潑灑而下
那一日昏天白地、漫卷狂飛的大雪啊
我的都哇爾靈了
幾句鏗鏘有力的詩,一幅沉悶壓抑的景,一場不甘淪落的拼爭,這就是流淌在回族血液里的剛強和硬氣。
在回族文學中,有一種特殊的民間詩歌形式——“花兒”?!盎▋骸币卜Q“少年”,其格律嚴密、結構獨特,富有民族風格和地方色彩。由于它在回族地區(qū)流傳極廣,常被看作回族民歌的代表。作為一種發(fā)源于民間、創(chuàng)作于民間、流傳于民間的藝術形式,“花兒”在藝術凝煉性和文學技巧上可能比不上詩人們的精心創(chuàng)作,但它卻猶如一朵開放在深山幽谷的蘭花,不嬌不艷、不俗不媚,散發(fā)出淡雅持久的清香。初看平淡無奇、樸實無華,細細體會卻耐人思量、意味深藏。如:
沒有月亮沒有星,
哥摸黑路妹擔心,
一把抓住哥的手,
這么黑的路你咋走?
二、回族文學的語言特點
文學是民族性的體現(xiàn)和再現(xiàn),語言是文學的表現(xiàn)手段,文學作品中鮮明的民族個性必然會在語言上有同樣鮮明的體現(xiàn)?;刈宓奈膶W語言雖然也是漢語,但和漢民族所使用的漢語并不完全一樣,而且不僅僅是“大同小異”的關系。在回族人民內部,至今一直使用著許多反映民族特定生活內容和情感的詞匯,這些詞匯的發(fā)音常與漢語詞匯不同。另外,在句式的組合上也有一些不符合漢語語法的地方。這些語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而是回族先民的母語文化和伊斯蘭文化不斷交匯、沉淀,進入回族文化底層的結果。
1.詞匯上的特點
回族先民組成復雜,多樣的民族來源和伊斯蘭文化的熏染、浸透賦予回族語言濃郁的異域風情。在詞匯上表現(xiàn)為有為數(shù)眾多的阿拉伯語、波斯語和突厥語的音譯借詞,這些詞多是日常詞匯中最基本、最常用的部分。如這樣一句話“哈瓦尼勞叨,不聽話,伊斯納爾行匪”中,“哈瓦尼”是阿拉伯借詞,意思是“小家伙、小鬼頭”;“勞叨”是波斯語借詞,意思是“調皮、滑稽”;“伊斯納爾”是突厥語借詞,意思是“偏要”;整句的意思是“小家伙調皮,不聽話,偏要干壞事”。值得注意的是,“行匪”雖然是用兩個有意義的漢語語素組成的,但其詞語意義和組合方式是現(xiàn)代漢語中所沒有的,是來自于古代漢語的一個詞,稱為“別同詞”。這些音譯借詞和別同詞在回族語言中占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是其語言特殊性的突出體現(xiàn)。
(1)民間文學作品
《審石頭》:
(伊瑪目)高聲對大家說:“石頭說話你們聽不見,我聽得見。剛才石頭告訴我先給女娃娃散各乜貼,多少不限,然后再聽石頭交待,才可升堂判案。”
“伊瑪目”:〈阿〉,Imām,意為“教長”。[3]
“乜貼”:〈阿〉,niyyat,意為“施舍”?!吧⒇抠N”是回族的一種習俗,對于需要幫助的人,每個人都應該拿出一些錢、物盡力幫助,它是每個回族人應盡的義務,任何人不應推托?!吧⒇抠N”的詞匯意義是“施舍”,但其文化和宗教含義卻與漢語完全不同。
(2)現(xiàn)代文學作品
《穆斯林的葬禮》(作者:霍達)
阿訇念畢,向新人祝賀,這時,新娘含羞念“達旦”,新郎念“蓋比爾圖”,婚姻達到高潮,來賓哄聲四起。
“阿訇”:〈阿〉,Akhūnd,意為“清真寺的掌教”,也是回族經(jīng)堂教育中的最高學歷。
“達旦”意為“愿嫁”,“蓋比爾圖”意為“愿娶”。這兩個詞不僅顯示了回族母文化的深厚根基,也給作品賦予了濃郁的穆斯林風情。
《北莊雪景》(作者:張承志)
真人不露,他的談吐舉止一如老農(nóng),毫無半點鋒芒,他的臉龐使人過多久也不能忘記,那是真正的蘇來提——因純潔和信仰而帶來的美,這種美愈是遇上磨難就愈是強烈。
“蘇來提”:〈阿〉,surat,意為“相貌”。此處“相貌”的含義與一般漢語中的含義不同,在回族話語中它專指因為真誠的信仰而顯露的純潔美好的容貌。
《離別西海固》(作者:張承志)
在邦達時分,在虎夫坦時分,我聽著哲合忍耶激昂響亮的高聲頌念,一動不動,屏著呼吸,盼這派圣樂永遠地活在我的心里和血里。
“虎夫坦”:〈波〉,khuftan,意為“宵禮”。
“哲合忍耶”:〈阿〉,Jahariyah,原意為“公開的、響亮的、明揚的”,后成為宗教派別名,是中國伊斯蘭教蘇菲派四大門宦之一。
喝茶時那男人仍然默默無語。然后,一如昨天,我以大哥和主客的身份領著兄弟們接了都哇爾。當大家雙手抹過臉,覺得這次天山小住已經(jīng)結束的時候,那男人突然開口,低聲地念起了古蘭。
“都哇爾”:〈阿〉,Du‘ā,意為“祈禱、祈禱的經(jīng)文”,搭配的動詞用“接、作”。
“古蘭”:指古蘭經(jīng)。
2.句式方面的特點
回族使用的是漢語漢文,但由于其不同的母語文化和所信宗教的影響,在回族語言的各個方面都留下了鮮明的烙印。在詞匯上的表現(xiàn)最明顯,在句式上也存在一些特殊的句式。其中最突出的是在回族漢語中,“把”字句的使用范圍非常廣泛,遠遠超過了現(xiàn)代漢語中“把”字句的使用范圍。
《馬五哥和尕豆妹》
馬五個站下了,
尕豆妹把模樣看下了。
你把我疼來我把你愛,
指甲連肉分不開!
把你的月藍索見過的多,
虧死了我家的小哥哥。
民間花兒
哪怕黃河水倒流,
哥把賢妹決不讓。
我把你十年、八年都等呢,
我把你想著茶么飯者涼冷呢。
汽車拉的當歸藥,
去時你把來的說。
可以看出,以上使用“把”的句子中,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能用“把”字句,因為動詞不屬于具有處置意義的動詞,如“看、愛、疼、見、讓(意為出讓)、等、想、說”。
注釋:
[1]《在中國信仰——回族題材散文卷》,張承志,湖南文藝出版社
[2]《在中國信仰——回族題材散文卷》,張承志,湖南文藝出版社
[3]〈阿〉表示是阿拉伯語借詞,Imām是該詞在阿拉伯語里的讀音。以下格式同此。
參考文獻:
[1]楊占武.回族語言文化[M].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
[2]張承志.在中國信仰——回族題材散文卷[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
[3]王正偉.《回族民俗學概論》.
[4]馬啟成,丁宏.《中國伊斯蘭文化類型與民族特色》.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1998.[M].
[5]王殿,雪犁.論洮岷花兒的藝術性[C].《少數(shù)民族文學論集》(第三集).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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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楊繼國.回族文學民族特點初探[C].《少數(shù)民族文學論集》(第二集).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
[8]李生信.回族語言中的民俗文化[J].固原師專學報.2001,(2)
[9]李生信.語言禁忌與回回民族的人文觀[J].《回族研究》.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