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曉君
(作者為江西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晝與夜的邊緣》《尋夢婺源》等)
那個村子在一個布滿積雪的道路盡頭。高大、茂盛的香樟樹林在一層淡藍色的虛無的煙霧中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下面一個如夢幻般的儺神廟。漆黑的、帶有王鐸筆意的幾個大字“儺神廟”裝飾在廟宇的前額,深紅色的有著銅綠色門環(huán)的大門虛掩,灰黑色的挑梁、屋檐上面,雕刻著精致的圖案,仔細辨認,一個個人物的頭顱全被削去,不是來自雕刻工的失誤,而是在動亂年代里昏泯的人們的盲目狂熱。青灰色的磚墻看起來古老,被時間磨圓的棱角粗糲,磚縫間米漿勾線的石灰漿歷歷在目。真不明白廟宇的修建者為什么用這么奢侈的耐心和材料,建造起這樣一個鄉(xiāng)間的烏托邦,鄉(xiāng)間的神祠。
我同幾個年輕的教師去學生的家里喝春酒,不經意間走到這里。儺神廟門前的村口廣場站滿了激情澎湃的人們,仿佛在聆聽某位偉人激動人心的演講。婦人、老者、小孩甚至村里的動物:家犬、雞鴨鵝、豬、牛都趕到這里來湊熱鬧,懷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驚喜和慌張。小小的儺神廟被圍得水泄不通這個村離我教書的中學大概極遙遠。我被潮水般的人群推搡著往神廟的方向擠。只記得我應該趁夜還未全黑,趕回教書的中學去但是我也被一種莫須有的興奮提攜著,像一只被動的木偶,在人群中隨波逐流。
我的學生告訴我,這里每年正月十六,舉行圓儺儀式。圓儺,即意味著儺舞儀式宣告結束,故儀式也頗隆重。有圓儺,就有起儺。起儺,在正月初一,由儺班的頭人打開神龕,取出儺面具,戴上面具跳舞的人,實際上扮演著溝通神鬼世界和現實世界中介的角色,相當于原始社會的巫師。一項四五千年前就有的古老儀式,在今天還能繼續(xù)下去,并且讓人們投以巨大的熱情參與,讓人感覺是匪夷所思的。自古以來,楚人尚巫。我們這里地處“吳頭楚尾”,流風所至,尚巫的習俗也很濃厚。我記得每年農歷七月,即人們所說的“鬼節(jié)”,七月十五日,母親會讓我早早起來給亡靈打紙錢、封錢包,并讓我在錢包上署上“先考××公”、“先妣××孺人”等內容,然后在屋前割雞殺鴨灑上血燒掉,據說是給地府里的亡靈用的。這一日,也就是“中元節(jié)”,又稱盂蘭盆節(jié),來自佛教目連救母的故事。十月十五是下元節(jié)。而正月十五是上元節(jié)。都要舉行祀奉祖先的禮儀。儺舞,是一種驅鬼逐疫、祭祀先人的民間舞蹈,源于上古社會的圖騰信仰。這個贛西無名小村,跳儺舞的習俗大概有上千年的歷史了。
我注意到,我們鎮(zhèn)的神祠還有一些散落在鄉(xiāng)野各處,如果細分,大概有土地廟、關公廟、觀音廟、三清觀等數種,里面供奉的神靈,除了土地公、關帝、觀音以外,還有如來佛祖、太上老君、文殊普賢、張?zhí)鞄?、呂洞賓和其他的道教俗神。這些神祠往往沒有名寺古剎那般宏偉莊嚴,氣場顯得比較小。有時你在鄉(xiāng)間行走,不經意間就會看見田塍地頭,或者山坳樹旁,一座孤零零的、灰撲撲的小廟站立在風中。里面供奉的神像可謂五花八門。佛教和道教的神靈在一個神祠里被供奉著,接受鄉(xiāng)民的膜拜。多神或者說雜神崇拜,是中國鄉(xiāng)村百姓信仰的特色。這在西方只尊一神、別無信仰的人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本鎮(zhèn)的神祠也是如此,水泥預制板做成的神案上,泥塑、木刻的笑瞇瞇的菩薩,永遠怒目圓睜的金剛,身披皂色衣衫有著數縷胡子的葛仙,還有藥王、雷公、風伯,它們站在神龕后面,頭頂上被垂掛的金色或紅色的帳子半遮半掩——而儺神廟里,一個木偶般的儺太子坐在一把精巧的椅子上,環(huán)繞著它的是數個顏色鮮艷的儺面具。
除了儺神廟,這鄉(xiāng)間的其他神祠,都建造和布置得很隨意。很多都像是未完工的半成品,但是又顯出一種古老的、頹廢的風度來。這讓人想起鄉(xiāng)間有時會遇見的一種人,個子很小,看起來像個小孩,但是面相卻是大人,人們習慣稱之為“侏儒”。這個匆忙建造的場所,是村民心靈的寄放物。雖然簡陋,但是燒香磕頭的人卻是神情肅穆、內心虔誠。這虔誠的心靈和年齡有關。孩童乃至于青年,其實多數沒有信仰,他們甚至在神像前做出不恭的動作,并相信不會得到懲罰;而年長者尤其老人又尤其老婦人,則誠惶誠恐、謹小慎微,在神的面前絲毫不敢怠慢。在她們的觀念里,遭報應是不可避免的。記得小時,七月鬼節(jié),大人在燒紙錢、紙包,有鄰居小孩童言無忌,說出一句駭人的不敬神靈的話,馬上聽到老人說“掌嘴!”并讓他在地上“呸呸”啐了幾口。
在我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的觀念里,所謂神,似乎是不存在。我們受唯物主義教育多年,并不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神。而村民們卻并不這么看。神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可以說是無處不在的。喪葬、結婚、生子、禳災、祝壽、祛病、開張、筑屋、升學,都習慣到神祠去敬神上香。
驅疫納吉,是村民的心理。而這種祈愿,又必須通過某種儀式展開。我們在這個雪后的村莊,見到的圓儺儀式,似乎對此作出了很好的解答。圓儺,從天黑以后開始,儺班一共六七個人,都戴著面具,逐一到每家每戶“跳儺”。先是由戴著“小鬼”面具的人跳,叫做“開山”,帶有凈屋、驅疫的意思。“開山”手里拿著一面旗子,中指、無名指彎曲,拇指、食指和小指朝上舉著,顯出一種神秘的美感。隨后分別是關公周倉、花關索鮑三娘對跳。關公是財神,其中必含有吉祥的寓意。關公的形象,和我們在的戲曲里見過的差不多,棗紅臉,綠巾綠袍,而周倉的樣子與我在話本和戲曲里見過的差別很大,一張駭人的黑臉,與前面的“小鬼”相似。他們跳舞的時候,主人手里拿著簸箕,往他們肚子前方的馬頭喂食。夜晚昏暗的燈光打在這些色彩艷麗的“儺神”身上,使得他們的形象在周圍的環(huán)境中顯得如此醒目。那是一種怪誕、荒謬然而又合情合理的形象。他們手中揮舞的刀槍、旗子,不時掃過圍觀者的眼前——一種當下的、悖謬的、幻夢般的關系,將我和幾個教師——意外的闖入者,以及村民、儺神,扭結在一起,形成一個堅固的戲劇場景。
關于花關索,我聽來一個故事,說是關公和周倉投奔劉備前,約好互相將妻兒殺掉以便沒有牽掛。周倉在殺掉關公妻兒時,動了惻隱之心,留下了關索,后來被一個姓花的人抱去收養(yǎng),故名花關索。花關索長大后通過比武招親娶了鮑三娘,并攜妻來到荊州父子終于團圓。
圓儺儀式在天亮前結束。全村二百來戶人家,都要跳儺,須持續(xù)到天亮。這一夜村莊是無眠的,只聽得見鞭炮聲此起彼伏鑼鼓聲不絕于耳。中國人過年有守夜的習俗“儺舞”正好彌補了守夜的空缺,使人們在歡娛中不知不覺地將時間打發(fā)了。
日本學者渡邊欣雄認為,“漢族的民俗宗教大體上是由神明祭祀、祖先祭祀和鬼魂祭祀這三種類型的祭祀組成的?!彼M一步說,“鬼是一種變化或轉生于神靈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說,鬼可以是‘神’,也可以是‘祖先’?!辟M孝通先生則說,“巫術是一套動作,具有實用的價值,是達到目的的工具。這里的儺舞,無疑也是一種有實用價值的工具。本鎮(zhèn)的鄉(xiāng)民,大多是相信鬼的,只是他們的意識里,并不能清晰地區(qū)分哪個鬼是祖先,哪個鬼是神。其實,農民的觀念里,只要是超過了正常時間長度的生物,都可能被認為是附著了神性的。比如,樹齡以百年計算的大樹,百歲老人,住過了幾代人即將塌陷的老房子,古橋,古家具,古農具,等等都會因為古老而讓人們產生無以名之的恐懼感。我小時,去鄉(xiāng)下,看到一些老樹枝條上垂掛著許多紅布條,樹兜的泥縫間插著大把的香火,一種緊張感頓時油然而生。雖然我并不能確定大人們在樹枝上掛紅布條的意味何在,但我本能地認為這老樹是“成精”了,是不能靠近的。
一個浸沐著鄉(xiāng)風長大的人,潛在的鬼神在他的身體和觀念里居住。這是他領悟人和世界關系的第一堂課,雖然這一堂課,他一輩子不可能讀懂。因為相信鬼神,一般來說,農民在本土不會做出太出格的事,民風依然可說是淳樸的。但是,當一個農民來到城市,離開了“祖先”和“神”的注視,他卑怯的心卻可能變得蠻橫。城市,這個催生欲望、刺激感官、迷亂心智的地方,卻可能讓一個農民做出平時在鄉(xiāng)間不敢做的野蠻的事情來。
當我們從村子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三四點鐘了。我和兩個年輕的教師并排走在凝凍的泥土上,嘴里呵出的霧氣像幾條白色圍巾掛在脖子后面。地上厚厚的積雪因為夜晚的緣故,看起來顯得比較骯臟——其實,在白天,看起來還要骯臟一些。那些儺神,儺面具,儺廟,以及被激情點燃起來的村廣場上的人,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我們是穿越古代回到現實中來似的。村道兩旁的油茶林黑魆魆的,因為積雪的緣故,枝葉不堪重負,佝僂著朝向潮濕的泥土。
夜晚真安靜?。∥覀兲ь^看見天上碩大的星星,相視一笑。
在那一瞬間,我們都想到了躲在儺面具后面的那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