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主義歲末詩會
南子
風景不會自己被觀看 被觸摸
不會隨著人類的逝去而消散
甚至不會重復它的姿態(tài)、形狀以及陰影
在風景的內部
連一棵樹,灼熱的沙礫和死去的鳥也是近親
各自的身軀
都是距離它最近的倒影
——在這里 只有人類是杜撰的
鄉(xiāng)愁只是他們自己的比喻
傳遞出來的憂傷
也只是時而確定 時而懷疑
可是 我能否通過一條道路
到達所有的地名?
并以自己的方式向它們俯身
或者 向另一些屬于高空的事物?
一滴露珠落在我的手中
里面有恒河和謙遜的知更鳥
盧煒
我愛看晨曦中的鳥
飛出鳥巢的那一瞬
它的兒女們,還在睡夢中
我愛看夕陽中的蒼鷹
佇立巖石的那一刻
在山林溪水里
它找到了有自己胎兒般的影子
我更愛用母語寫作、歌唱
橫豎撇點捺
在起承轉合中春色蕩漾
寫著寫著,我就失眠了
寫著寫著,我就流淚了
寫著寫著,頭發(fā)就白了,天就亮了
每天,我都嘗試著用母語寫詩
遇到生疏的字,我就查《新華字典》
偶爾,我也會用英文代替一下
但它總是淹沒在母語的辭海里
我去《詩經》釆薇,薇不作止,心憂不止
我去南山種豆,帶月荷鋤,露沾我衣
我去寒江垂釣,一人獨坐,滿目飛雪
我去香積寺參禪,古木入云,夜半鐘聲
我去深山釆藥,只見童子,不見藥師
我累了,倦了,唐詩宋詞里
抬頭是月亮,低頭是月光
我倦了,病了,試著用中藥止疼
柴胡、甘草、當歸、黃連,在苦澀中
體驗來自故土的深邃與甘甜
我要用母語,用甲骨文
寫一封家書,給母親
寫她手中的紡線
寫我身上的棉衣
寫她手中的油燈
寫我心中的爐火
寫她的衰老,我的愧疚
寫她的白發(fā),我的疼
不!我要寫寫她的年輕和美麗
像秋天的李子,紅潤而酸甜
我站在她面前,長成一棵堅忍的樹!
寫寫她的滄桑和慈祥
像天空的月亮看著我,守望我
讓我一次次像跪乳的羔羊,仰望她
我要用母語,給愛人寫一封信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這是一首長愛歌,用篆書
寫下:刻骨銘心;用草書
寫下風卷殘云般的思念
宣紙上,一滴墨,洇散著,洇散著
像一朵帶雨的云
飽含閃電的犁痕與光芒
讓石潤,讓山輝,讓我
一步步走向你的召喚和懷抱
我還要用母語,寫寫我的祖國
寫寫釣魚島、黃巖島、南沙、西沙
寫它的巖石,如同我的骨殖
寫它的波濤,如同我的呼吸
寫它周圍的魚,自由而不安
寫它海水的咸,如同我的淚水
寫它海水的蔚藍,如同我的天空
我愛用藍墨水寫作
從此融入蔚藍和博大
我愛對著星辰誦詩
從此,我擁有古今中外
在母語里,我找到了
每一個筆劃的根、莖、花朵、果實
找到了哭的理由
我將用愛,刪除恨
在母語里,我找到了
母親、娘、子宮、懷抱和乳汁
找到了土地、陽光和一只蜜蜂
歌唱與飛翔的理由,找到了
一個永不冰封的春天
娜仁琪琪格
我要通過這片海域 到達潿洲島
再一次被植物的柔軟包裹 枕著海濤拍打的岸
輕眠 或夜不成寐 看著天光一點點發(fā)亮
夜夜笙歌 天天起舞
它的蠱惑 千萬個海妖 縱容的迷狂
南海識得我的容顏 識得我塵世負累的心
突圍的渴望 它掀起白色的浪花
它鼓動奔騰的海馬 沖擊我 擁抱我
我的心魚兒一樣騰空而起
躍入浪花的沉浮 海天成就了優(yōu)美的跳躍
那曲線與弧度 耀眼的鱗光 在碧波中閃動
我的大腦也是有遼闊海域的 它掀起的浪花
與海的浪花匯合 交融 那歡愉
是潔白的鳥兒 打開翅膀
它們上上下下 交織著飛翔
裹縛被沖開的一瞬 皮囊倒下
靈魂與肉體分開 需要承受的苦
南海動用蒼茫 預支了我一次
李發(fā)模
跪向天空之千峰萬巒,點一盞
月之清白
穿越蒼茫,泉瀑抓住眾星之眸子
喂養(yǎng)蛙唱
夜之鞋印
踏入夢鄉(xiāng)
王夫剛
喝酒之前他們不讓我朗誦。
喝酒之后
他們不聽我朗誦——
新年敲響江湖的大鐘。
沒有月亮的夜晚,允許詩歌
在山東拋錨。
啊,我有杯盤狼藉的
表情,他們卻愛
杯盤狼藉的人生。
那個夜晚之后,還有
很多夜晚;那次誤會之后
誤會獲得了性別。
幼獸來不及相愛就開始撕扯。
黑暗,長著兩只
他們沒聽說過的耳朵。
就這樣吧:怒吼的幸福
使拖拉機渾身顫抖
也值得我繼續(xù)等待。
包容冰
踏著鄉(xiāng)下的路慢慢走
羊腸小道上歌唱的少年
丟鐮刀,斷繩
滿頭的銀絲,那是
九泉之下的父母對你的牽掛
多少年,風雨刮過斑駁的墻頭
淚水里泡大的故事喊餓
放牛牧羊的日子漸去漸遠
牽腸掛肚的人,不愿把心事說破
鄉(xiāng)下的路,說短就短
說長也長
那是我吸收營養(yǎng)的臍帶——
一頭系著城市的疼
一頭牽著故鄉(xiāng)的痛
沙蝎
一群植物的少女俏立在風中。
晚霞斜布著經過,在她們身上撒上一層蜂蜜。
你眼中的表演瞬息甜了。
仿佛電視屏幕上吃青春的模特。
來自不同的野外或草甸,
像模特出身世界各地。貧賤也好,
富貴也罷。美——
才是最重要的。晚風中,
她們在綠化帶狹窄的T臺練習貓步。
一個園丁愛上了她們。在豪華城區(qū)的一角,
仿佛乞丐愛上了公主。一臺舊式
割草機 追逐園丁鐵定的愛情。我看見一張鋸齒的
臭嘴咬向少女們鮮嫩的肉體——
一地狼藉的草屑飛濺是
少女們劇痛時流出的眼淚凝固了。但廢墟成眠床,
少女們因此愛上了園丁。甚至
當園丁老了——
她們會追隨他走向墓地,以墳頭
作T臺,盡展婀娜的身姿。
但你,卻再也看不見那張齒狀的臭嘴伸出。
它已被園丁帶入了地下——
一條蓬根繞過墳塋的石頭
楔入園丁的
頭骨。像女人摯愛的玉臂環(huán)繞過來,
摟園丁永世安眠——
賀穎
1
是全部,是二十一克拉的靈魂
和塵世中度命的肉身!———都給你
猶如空中持續(xù)聚攏的云
既不因為時間,也不緣于地點———
是前世
百無禁忌地一次貿然……似被風吹過的
弦,嘩地
打開自己所有的聲音……
2
——我轟鳴的身體
包含水火中
的參悟,和一枚麥子誦詠的經文,這些
終身難以闡釋的斟酌
血流中的水聲,毛孔處漸漸凝集的汗液,閃亮的
呼吸!這些暗暗修行的
因果們
——唯有你才能
破解,這深藏于眾多元素之內的隱匿的
光澤……
我要向你交出一個另外的愿望,我想飛——
像找回另一半翅膀的漢字
在你唇齒留香的發(fā)音處
我想飛——
到你的每個角落,一一查看
——你慢于我,你總是在慢于我的
節(jié)奏中
在干凈的腳步中,丈量河水的遠近和冷暖
云朵內閃過的
心不在焉的分秒……
知道我如何作別玉一樣的你嗎———
我隱身于一捧床頭的玫瑰,退回到時間
的另一面,像酒
退回到五谷,像傷口
退回到劍鋒
像詩人刻意淡化的意象,像
晚禱的太陽花
緩緩閉合……
———多么安靜!每一聲嘆息都顯得多余
靈鷲
高原的昏暗和湛藍色彩凝重
但也不能全部填充
多像情人間的牽手
不能持久 也不能挽留
潮濕的夜晚和干燥的白天
只有一個人和山對視的時候
山才顯得遼闊 空蕩 承受寂寞
高原燈光比霧氣更早地包圍了山尖
我書寫的是 石頭多出眼睛的部分
彌唱
黃昏有兩個靈魂
陰郁的這個越來越強大
明媚的那一個正在離開
茶幾上,兩杯水交替著冷熱
以沉默相互磨損
落日殷紅,夜色殷紅
你走在路上,身影垂直
落在關于我的那一頁稿紙上
袁敬非
一些血,讓她大病一場。
她把膠囊和咒語一并吞下,撐起病軀
讓內心的猛虎化為粉末。
她越來越喜歡,體溫漸漸升高,在指骨纏繞
侵入骨髓,直到達到頂端
再慢慢退卻,像一次次地潮起潮落。
她能隱隱感覺,一些小蛇在吞噬那些血后
低聲快樂地呻吟。
李勇
月光傾灑,如屋頂
野貓的行走,柔軟、輕盈
遠處的狗吠喊出幾盞光亮
梧桐疏朗的枝椏,篩下
陰影。井臺、雞舍、菜畦、醬壇……
籬墻上的藤蔓
還在攀爬舊時場景
庭院中的藤椅,端坐搖著蒲扇的
外公——
容顏模糊。只有嘴上的煙鍋,明滅
蘇北的夏夜,隔著三十年的光影
墻角蟋蟀早年的叫聲深入
月光背面,那丟失的往事,正成為肉身
黑暗的一部分
沈建基
田野空蕩蕩的
一個適宜做夢的季節(jié)
谷物進倉后 猶如
一場熱鬧的迎娶曲終人散
村莊蝸縮著 路兩邊枯葉翻動
任風一個勁吹著口哨
掠過路上兩行黝黑的樹杈
隨意拂弄憤怒的枝椏
鷹在天空 把路看成大地的拉鏈
一輛農用車
突突從兩行樹間拉向前方
枝條上的小芽緊閉著眼睛
認為農用車的心跳 只與
地平線上那縷陽光有關
汲水者在路上 水桶
滴滴答答訴說著花開的往事
黯淡的影子越拉越長
而歲月很短
薛菲
氣味。汗血馬粗礪鬃毛狂浪千里
剩下的都在光陰凌遲中白發(fā)蒼蒼
一個夏天的時間不容小覷
荒草像夜晚墓地里燈火
掩映下漆黑脫色的頭發(fā)
前所未有一種衰竭
前所未有一種憤怒
低血糖病人與空氣掙扎的勇氣
我的名字讓我與七月貼近
當狂烈的愛注入內心
日光掏也掏不走一股清泉漸漸生成
滋生一批在春天提前發(fā)芽
情愿困在盛夏淤泥里生生滅滅的野草
瘋長追逐鷹飛
與暴戾的天氣一拍即合
綠色刀鋒伸向盛大無比的秋天
我看見我的名字燃燒出野火的氣勢
為生命繁衍騰出大片自留地
淫雨霏霏我看著名字與天空交合
打開布滿地面一張張小口
地下流火飛躥千萬個水滴紛飛
我看見生命虬結的永恒之地
我的名字像一種理想的姿態(tài)
口含火焰鮮活的馨香
呈現八種相同的樣子
染紅圣潔之地的夕陽
向永恒的樹身攀援
那形狀像一抹高出地面的頸項
草。會說話
離開春天低眉順眼的可人
搖擺在風中有樹的風骨
穿過荒草像穿過被野性哺育的森林
在我的祖國最低的事物中
還流著濃烈汁液
忍受割草機的弒殺
我又聽過幾則新聞
說不上震撼
但也決不會使人輕松
高處的廢墟
有人題字卻沒有人當真
海市蜃樓在一片粉紅色紙中愈演愈烈
在沒有人把白晝當作白晝的時候
黑色更能掩護信仰缺失
垃圾漂浮魚池狂風塞滿街道
只有暴戾的七月給予人喘息
榮岳霞
生命感爭相證明自己
卻取得了喧囂的名片
從此,獲得認可像獲得虛無一樣
我低頭走路,目光被種成泥土
不是點亮黑暗的,也不是加熱飯菜的
只記得早間新聞報道:
“蟬鳴的聲線已被燒焦”
童年壓在廢墟下
手中緊緊攥著,蟬留在昨天的歌聲
城市的胃囊中,藏有一個長很多眼睛的動物
它骨架寬寬卻拼湊孤獨
它力大無窮卻安穩(wěn)于世
它知道,它將在夜晚睜眼,而白天像死亡一樣丟失眼睛
等待工程竣工
皮膚被刷成幸福的顏色
還有誰能偵查到
它藏于一世的孤獨存活
子茉
陰天,醉在雨里
左公柳還在溪流邊瘋長
還是那個頂草帽的清潔工
驟變的氣溫使他的腿顛簸得更厲害
還是那雙油煙黑布鞋
還是完工后的一支莫合煙
還有幽怨低徊的秦腔
和獨愛黧黑繡花鞋的老婦人
陰天,絲絳摩挲成風
練拳的還是練拳的人
逗鳥的人不見了
遛狗的人換了狗
訴身世的女人蒼老成枯樹
還有挑毛線織毛衣的老嫗少了兩三人
那年此時你在哪兒,和誰一起?
此時的你和那年的你又是不是同一人?
支祿
行走藏北,總看見
一些神秘的草
讓我時不時
突然停下腳步
草,抬起頭
就是春天
草,低下頭
就是秋天
干凈的風中,看見
葉子提著
一盞盞雨水的燈
走在骨頭上
從草根到草尖
我看到了
一滴雨水最遠的旅程
林忠成
一個素食主義者,突然宣布不再吃素
要吃光線,“這個鏡子,可恨!”
它是不是跑到心臟里挖井了?
十多年來蹲在桌上,養(yǎng)成了高傲性格
一個自封的管家,一口自己打的井
“假如它突然傾巢而瀉,
在夫人梳妝時突然開口說話……”
用什么填掉一口虛幻的井
用謊言,會使鏡子更加圓滑
用美麗,會使鏡子更加傲慢
一個軟硬不吃的素食主義者,它磨啊磨
把你的性格磨平,把你身上的針磨鈍
最后像它那樣挖得城府極深
擁有一個遼闊的內心,不是壞事
晚年邀上三兩知己在這里騎馬
主人單位新來一位小巧可愛的井
成天水汪汪的
滿得不停往外流啊流
他堅持不住吃素了
像鏡子某天嚷著要吃光線一樣
每天他帶上許多小樹小花上班
回來時帶的是一座小森林
只有鏡子知道是怎么回事
它蹲得更高了
背著手踱著步在主人的疼痛里散步
像一個領導樣故意干咳幾聲
陳敏
抽煙 喝花茶 蹺起腿
彈煙灰的動作上過民國年歷畫
比畫還美
用人丹也用虎頭牌清涼油
還用可人的指甲花和鮮紅的口紅涂抹
舊時光的玉指和櫻唇
妖嬈的身段活過來
動起來的蘭花指 虛空中點撥一 或是二
一江水的蔚藍 還有緋紅聚攏來
江邊吊腳樓腿太長 跨過了山河幾道坎
早已走到了山后頭
他黢黑的手膀子 攥著一把河沙土
還想再動一動 替她抹在前額頭
王志彥
這時候,大地匍匐,草飛揚
山水使勁澎湃,廟堂空無一人
有鳥掠過草尖,雞也振翅表達心情愉快
露水在三千里外,扭著小肥腰,散著步
石磨放棄了最后一顆牙齒
去往五臺山的大巴,裝不下兩筐熟透的想法
落葉日久失修,草尖上漸漸消瘦的流水
改變了閃電的脾氣
郭文會
感覺柔軟的夜晚
從左側匍匐而來
流浪的詩歌
在這個夜晚
回歸了草原的預言
自由的月光
在感恩的石頭上
花開花落
不曾老去
薩滿歌謠的最后一個音符
以巖畫的方式
在今夜在我的額頭
逐水草而居
小米
面具夸張而扭曲的
五官,顏色嚇人,
像人臉,又不似人臉。
除了臉,再沒別的。有臉就已足夠。
有臉就用不著腿去走了、手去做了,
有了臉,似乎用不著用心感受、去愛。
面具就是臉,有了酷似臉的面具,
臉就可
藏在面具后,或者,不要它也行。
努爾波拉提·阿布都卡德爾
宛若白鷹緩緩飄落
急切想要到達的城池
像飄散的云
我在遙空向您致敬
中原的盆地
重慶我要降落在你的府邸
猶如繁星置換了空間
星星點點眨著眼
這就是夜的重慶
沉醉在 無邊無際的夢里
你是大地的圣天
星星在腳下
不在上空
微笑邀我嬉戲
讓我感到夜風的溫柔
這里將要在秋風里迎接冬雪
片刻
我也沉醉在星的夢里
石桂霞
十萬朵白云坐擁的城池
永無倦意地過濾蔚藍
勝過十萬枝玫瑰
懷著對愛情仰視發(fā)出的情箋
風很輕,很慢
天空的心境
更輕,更安靜
一草一木,正被清水洗塵
一花一果,內心的事物正在隱秘變化
悠緩起伏的南山下
羊群披著陽光,幾乎是靜止的
只怕稍一走動,會涂改了白云的白
只怕啃食青草的動作
破壞了藍天的藍
一朵云,落進水里
蓮開始生長
一如既往的池水和淤泥
疆域很小,只容下從盛開到枯萎
容下清晨的佛光和黃昏的神韻
容下,一只或許多紅蜻蜓
夕光下最美的天籟
蕩漾中的風雨不同
往昔和未來,也不同
給閃電最柔軟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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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悠遠和遼闊
正在穿越我和我的卑微
欄目責編: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