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程
2004年,在“愛情百科全書”——《霍亂時期的愛情》發(fā)表20年后,馬爾克斯推出了驚世駭俗的小說——《回憶我憂傷的妓女們》(以下簡稱“《回憶》”)。這次的驚世駭俗不是《百年孤獨》奇幻詭麗、虛實相生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不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那樣史詩般地戳破愛情幻象、窮盡愛情形態(tài)、哲學化地洞察愛情宿命。這一次,馬爾克斯探究的是人性中最具神秘性的情欲深淵。他讓九十歲的有戀童癖的老頭同十四歲的少女相戀,用性潛能點燃秋風瑟瑟中的愛情之火,捕捉其流溢出的殘照余暉,以此救贖老頭一生的荒唐虛無,抵御死亡將至的恐懼。生死雖大矣,但人物年齡、思想、心靈的巨大差異以及小說對傳統(tǒng)倫理的僭越,讓馬爾克斯踏上了荊棘叢生、危險四伏的道德險灘。
在之前的作品中,馬爾克斯對情欲書寫一直慎之又慎、適可而止。他不是清教徒式的道德家,他甚至有些嘩眾取寵式地宣稱——寫作的理想場所是妓院,晚上很熱鬧,白天靜悄悄。他對自己處處彰顯魔力的敘事藝術充滿了高度自信,用不著以情欲為噱頭,讓讀者遠離自己小說的寫作意圖。如果勢非得已,他也是以虛寫實地展現(xiàn)馬孔多小鎮(zhèn)的情欲亂倫,給讀者開辟出自由想象的美學空間。在馬爾克斯的筆下,無論是符合倫理還是僭越倫理的情欲都不值得大寫特寫,點到為止、從不渲染過度成為他情欲書寫不可逾越的倫理底線。這在他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體現(xiàn)的更為充分。
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苦苦追求,阿里薩終于同深愛的費爾米娜在蒸汽船上團聚。第三個昏昏欲睡的晚上,兩個年老體衰、脖頸干癟、皮膚松弛的老人干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边@是布滿皺紋的祖父祖母之間的愛,“他們像一對經(jīng)歷了生活磨煉的老夫老妻,在寧靜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無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樓:超越了愛情。因為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生活了足夠長時間,足以發(fā)現(xiàn)無論何時何地,愛情始終是愛情,只不過距離死亡越近,愛就越濃郁。”在這場與死亡為鄰的愛情中,馬爾克斯用衰老軀體的情欲詮釋了他的愛情定律:愛情超越了激情和肉體的陷阱,是一種短期內(nèi)得不到的想象和憧憬,是一種能夠相伴抵御死亡恐懼的默契、溫情和穩(wěn)定。在為愛情去雜存純的書寫中,馬爾克斯不動聲色地為那些心靈上堅貞不渝、肉體上卻不忠貞的癡愛者辯護。在他看來,無情的婚姻比無情的性愛似乎更不道德,愛情永遠位于肉欲之上。他筆下的愛情有些寒磣。他否定了費爾米納有性無愛的婚姻,否定了阿里薩在追逐費爾米納過程中的肉欲放縱,嘲諷了恪守倫理規(guī)范卻毫無幸福的婚姻,反諷了那種裝腔作勢、海誓山盟、尋死覓活的愛情,在對愛情的極不信任和無情解構中,他又堅守精神陣地,建構起了自己堅韌的超越倫理規(guī)范的愛情律則。他的情欲書寫正視現(xiàn)實但不放棄追求,吸引但不縱容讀者,他以自己的道德勇氣和藝術魔力將我們從中規(guī)中矩、漠然以及偏至中驚醒。他的高明在于——“他用于打破閱讀與書寫惰性的,不是故作驚人語和花哨的出位,而是戳穿幻相,讓直指人心的真實本身浮現(xiàn)?!辈贿^,《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也有馬爾克斯無法自如處理的愛情,那就是阿里薩同他的監(jiān)護人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愛情。維庫尼亞是阿里薩最后的情人,是“他暮年港灣中最溫暖的角落。在這么多年的一次次精心算計的愛情之后,天真無邪的生澀味道別有一番新鮮的墮落的快樂?!痹跇O度缺乏家庭關懷和父愛的空寂之中,維庫尼亞將阿里薩當成天堂,以為自己“漂浮于幸福的凈界之中?!卑⒗锼_用偽裝的祖父般的慈祥,將她領到自己的地下屠場。烏爾比諾醫(yī)生死后,阿里薩發(fā)動了強烈的感情攻勢,迅速獵獲了自己追逐半個世紀的費爾明娜,拋棄了這個過早綻放的花蕾。維庫尼亞知道這一切之后,陷入了極度的沮喪之中,她毫不猶豫地喝下從學校醫(yī)務室偷來的阿片酊,激烈地抗議拋棄她的阿里薩。她狂熱地愛上了這個年老體衰、距離墳墓只有一步之遙的老頭,這里沒有肉體的魅力,沒有金錢和財物。她愛老頭的靈魂,愛他給予她的祖父般的撫愛和安全感,愛他在情竇初開的年齡向她打開的神秘而深邃的世界,這是一種怎樣偉大的愛呢,能在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框架中評價嗎?她決絕的自殺彰顯出愛的純凈無暇,也令阿里薩的愛情蒙羞,對他與費爾明娜的圓滿的、永恒的愛情構成了不動聲色的反諷。馬爾克斯顯然沒有足夠的把握去處理阿里薩與維庫尼亞的愛情。對阿里薩而言,維庫尼亞像舊日的傷疤,偶爾會在回憶里疼痛一下;對于馬爾克斯而言,他無法在倫理道德的框架里定位阿里薩,只能草草結束故事,阿里薩的冷漠和懸置的道德判斷卻是無法揮去的憂傷。這個揮之不去的憂傷在他的心里并不老實,其時時作祟,最終破殼而出成為《回憶》。
阿里薩對維庫尼亞的誘惑,是愛情空虛的慰藉,更是對青春肉體的垂涎、對死亡將至的恐懼。懵懂稚嫩、缺乏愛之普照的維庫尼亞對阿里薩感情上、心靈上的牽纏和偎依,無法追究道德罪過,但阿里薩處于空虛之中的游戲、引誘、欣賞、包括拋棄,都無法撇開道德的譴責和審判。馬爾克斯這時還沒有穩(wěn)固的道德坐標,因而在兩人短暫的戀情的描繪之中,他表現(xiàn)出與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近似的道德趣味:“他得一件一件地為她脫掉衣服,像哄騙嬰兒似的哄她說:先脫掉小鞋子,給小熊穿,再把小襯衫脫下來給小狗穿,再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兔子穿,現(xiàn)在,親親爸爸香噴噴的小鳥。”這種狹邪的戀童罪惡,一直令阿里薩和馬爾克斯二十年來惴惴不安?!痘貞洝放c其說是獵艷的回放,不如說是精神上的自我反省和艱難贖罪。小說在開頭引用了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一句話:“旅館的女人警告老江口,他不能惡作劇,他不能把手指放在昏睡姑娘的口里,或者嘗試其他類似的事情?!边@道出了這篇小說同《睡美人》的微妙聯(lián)系。一九八二年,馬爾克斯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睡美人與飛機》。主人公乘坐飛機橫渡大西洋,旁邊睡著一位異常美麗的女人,整個旅途都在沉睡之中。美麗女人使主人公想起了川端的小說《睡美人》。在《回憶》中,馬爾克斯重新揀起了這個故事,其情節(jié)同《睡美人》也大致相同?!端廊恕分械睦夏腥私谧尷哮d幫其物色迷藥女孩,他先后同幾個這樣的女孩過夜。他老想違反店內(nèi)不準同迷藥女孩性交的規(guī)則,強奸女孩,使其懷孕,甚至使其窒息而死,以此證明自已雄風未逝。小說對于氣味、香味、女孩的肉體極度敏感也極其變態(tài),盡管散落出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但依然無法掩飾作者畸形的肉欲迷戀和感官放縱。馬爾克斯在《回憶》的題記中提到《睡美人》,既是彌補對維庫尼亞的歉疚,同時也是在回應川端。題記是馬爾克斯在警告自己:要同川端在《睡美人》中的變態(tài)分開?!痘貞洝返闹魅斯且粋€九十歲的老頭,身體在平靜圣潔中已度過多年,他將大部分精力用在不斷重讀經(jīng)典和聆聽音樂上。在九十歲生日來臨之際,仿佛上帝在召喚一樣,他有了個荒唐的念頭:送給自己一個禮物,同一個未成年處女狂野一夜。鴇母為他找到一個服了迷藥的十四歲處女。她黝黑溫暖,濃妝重飾,赤裸無助,宛如初生。傲慢的大鼻子,褐色的濃眉,熱情的雙唇,如同一頭柔情萬丈的年輕小斗牛。年老體衰的浪子被震撼,甚至想逃走,邪惡的欲望終了也未得逞。他看著熟睡的女孩張開雙臂,如同十字架。他看到了天使般的貞潔,他為她祈禱、離開。至此,小說的情感向度陡然轉彎,離開了感官沉醉的泥淖,發(fā)生了出人意料的道德革命和精神懺悔。他覺得自己遇到了九十年來的第一次初戀,在對自己過去荒唐沉淪、貧瘠墮落的生活的不斷審視中,他認為自己找到了真愛,找到了照徹靈魂的愛情。他在大部分人已經(jīng)死了的年紀,完成了靈魂的再生,由一個青樓??汀⑻幣绨菡咦兂闪颂幣木次氛?、守護者。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十字架、發(fā)現(xiàn)了神,神以冥冥的巨大的力量救贖了他的罪惡,讓他回復坦然和平靜。但這種轉變在藝術上是唐突的,令人難以接受。僅僅目睹一個赤裸少女的迷人身體,或者睡姿如同十字架,就使得這個墮落了一生的老頭發(fā)現(xiàn)了罪惡,發(fā)生三百六十度的大逆轉,于作者和讀者而言,都缺乏明顯的心理基礎和可信的情感邏輯。馬爾克斯著力在為老年男子對少女的欲望、或者處女崇拜說話,將變態(tài)情欲轉化為崇敬之情,將處女幻化為真愛、天使、靈魂的拯救者,甚至想盡力完成對老頭的拯救,然而卻是生硬的失敗了。馬爾克斯和川端分道揚鑣,卻沒有走得更遠,他沒有川端的徹底,在猶猶豫豫中完成了他的主題:那就是老年人對少女的欲望,不是邪惡,而是死之將至恐懼的安慰。純潔少女的身體如同天然純潔的圣物,不但會純凈老男人的欲望,同時會使他們產(chǎn)生敬畏,使他們平靜坦然地走向生命的終點,但這種恐懼的安慰或補償并沒有道德或倫理上的優(yōu)越?!痘貞洝房释融H,但這種救贖失敗了。馬爾克斯為阿里薩的邪惡找到了一個牽強的理由,但依然無法彌補對維庫尼亞的傷害和對讀者的虧欠。他鮮明地將自己同川端飽受詬病的《睡美人》分開,卻無法走得更遠,但他畢竟邁出了艱難的一小步,力圖將肉體的沉迷導向對純潔圣物的敬畏以及靈魂的救贖。
小說中的情欲書寫,按照其合理性、必要性和分寸感,簡單地可以分為“色情”與“情色”兩類?!痘貞洝窡o疑屬于后者。情欲是人性自由表露的形式,是生活隱秘領域中美好和高尚、理性和善良的觀念體現(xiàn),其顯現(xiàn)的形態(tài),具有私密的性質。食色性也,性欲之存在,正如每個人都要拉撒一樣,不可避免,但沒有必要在公共場合和公共空間里進行。否則,我們則視之為精神不正常者。倘若無所顧忌的如薩德侯爵那樣,赤裸裸地沉醉于肉欲和性虐描寫,那就可謂色情和變態(tài)了。兩性關系客觀地反映了人類文明史的一面,其存在于一定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形態(tài),帶有普遍的性質和意義。情欲的表達和書寫,是在社會文化、道德習慣、倫理規(guī)范圈定的范圍之內(nèi)進行的。小說不可避免要表現(xiàn)性,但絕不是生物關系和生理因素,即赤裸裸的肉欲淫穢,而是要著力表現(xiàn)其心理因素、情感關系和所依存的社會土壤。十九世紀以來,由于弗洛伊德的影響,不少人將力比多當為藝術發(fā)展的原始動力。馬爾庫塞甚至將當代的革命問題和政治問題都歸結為受到壓制的力比多,追求破除一切禁忌的自由狀態(tài)的升華。類似的這種非歷史的、模糊不清的本能推崇,忽略了意識、理性、社會監(jiān)督等對性欲本能的調節(jié)功能。我們知道,人比其他生物的高貴之處在于人有意識,意識是社會中的個體反映現(xiàn)實和按照社會規(guī)范自我控制、適應、補充的高級形式?;谝庾R引導的理性和性欲本能之間有著復雜的相互關系:“一方面,人的意識要壓抑性本能的那些違背社會集團共同生活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意識又不時刺激性欲本能的那些符合道德價值體系的趨向。”任何不受約束的自由性關系都無法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即使在足夠自由的社會空間中,性也無法與情感需求、社會規(guī)約徹底分開。因而即使波德萊爾、阿多諾、霍克海默等名家巨擘為薩德辯護,也無法掩蓋其昭昭惡名。
“情色”與“色情”在順序上雖然倒置,在內(nèi)涵上則截然不同。勞倫斯認為,色情文學津津于描寫各種性行為,是對性的侮辱和作踐,是不可饒恕的犯罪,應該受到嚴厲的禁止。納博科夫認為,色情文學癡迷于露骨的肉欲展示,沉浸于陳詞濫調的交媾,器官化、平庸化、商業(yè)化,不能用風格、結構、意象等來分散、升華性的生物性。有意思的是,他們的作品被不少國家和讀者當為色情文學,閱讀受到限制。勞倫斯反對工業(yè)文明對人的戕害,傾力描寫和歌頌性,渴望返歸自然,恢復人的健康的本性。他以性為中心,但不以性為噱頭,大量運用象征性的語言、新鮮的意象,用主觀性極強的寫法,剖析人的心靈,將靈與肉合為一體,可謂是地道的嚴肅文學,不可與色情文學等而視之。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寫一個老頭對少女肉體的覬覦,貫穿著情欲的激動與死亡的恐懼兩大人生主題,而且這二者處于高度的緊張之中,形成了小說巨大的情感張力。但是,這兩個人生重要主題并沒有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和豁免權——即為一個年老的變態(tài)戀童者開脫??梢苑Q其為變態(tài)心理小說、變態(tài)情色小說,但其絕不是色情小說。其實,色情文學的真正問題不止于道德,更重要的是其是一種拙劣的壞文學。其“窮耳目之好,極聲色之欲望”,語言貧乏、思想蒼白、手法落后,缺乏精神深度的探索和表現(xiàn),將人的性關系降低到生物水平,阻礙了人類對性本質的理解,是對社會、文明乃至人類的否定。
“情色”將情欲上升到精神層面,將兩性關系審美化,肉體的接觸以精神交流為基礎,“接觸、親吻、性交,所有這一切并非造成純屬‘低級的’情緒,而是激發(fā)那些離開愛情就不復存在的優(yōu)雅的、深刻的感受”,其能“把性欲本能變成兩性親密交往的深刻的、純粹人的審美和道德形式之組成部分,”使性欲成為相對獨立的審美直觀對象,同人的審美、道德、倫理、社會屬性等高級領域結為和諧的統(tǒng)一體。如果讓人的理智給激情讓路,就極易焚毀心靈,走向色情和癲狂。柏拉圖在《斐多篇》中說,心靈就像一架馬車,由馭者、好馬和劣馬組成。馭者是理智,好馬是意志沖動,劣馬是情欲。好馬自制、知廉恥,是正確見解的朋友,無需用鞭子驅趕,用感情和言語就可以駕馭。而劣馬耳聾,寡廉鮮恥,朝著肉欲奔馳,靠鞭打才能屈服。因而莎士比亞在《維納斯與阿都尼》中警告人們說:“情欲猶如冰炭,必須使它冷卻,否則那烈火會把心兒燒焦?!眱?yōu)秀的作家總能駕馭心靈中那匹情欲的劣馬,如司湯達,茨威格認為其遵循了古老的波斯美德,是駕馭情欲的典范——“對于狂喜的心兒在它陶醉時能傾訴一切,總要用清晰的頭腦去思考一番;他是自己情欲的最忠心的奴仆,但是由于他有理智,因而又是自己情欲的君主。要了解自己的心,賦予自己隱秘的情欲以新鮮的誘惑,用理性來測量它的深度。”理智調節(jié)人的意識和潛意識、思想和感情,堅定地維護人為萬物之靈的高尚能力,照亮人性的非理性的黑暗深淵,及時發(fā)出危險警告;窺探靈魂的隱秘地帶,給其以親昵的關切和呵護;存菁去蕪,純潔感情,使其更純潔、更深沉、更富于目的性、更合乎理性。人類文學史上那些恰當表現(xiàn)“情色”的作品,無不以審美化潛移默化地促進生物性、精神性和社會性的和諧,無不以審美化為人類情欲灌注精神內(nèi)容,始終不渝地引導著情欲順著朦朧美好、情感共振、靈魂相通、審美觀照的康莊大道前行。因而,杰出的情色文學總能做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絕不以色情肉欲去吸引讀者。這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紅樓夢》對《金瓶梅》的繼承與轉化?!督鹌棵贰贰耙燥L月筆墨對當時情偽雖有所暴露,然無批判或批判陰弱無力,而恣肆鋪陳、露骨聳聽、淋漓盡致地宣泄淫褻與骯臟的肉欲,甚而對穢行流露出欣賞與品位的態(tài)度,”由禁欲主義滑向了縱欲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異端,一定程度上損傷了《金瓶梅》的價值。曹雪芹并不回避性,其既不展覽穢行,亦不欣賞品位,總能做到必然必要,適可而止。如寶玉與襲人、秦鐘的曖昧,其并不諱飾,也不露骨聳聽,點到而止,作為美好之對立面而呈現(xiàn)。在《紅樓夢》的開頭,其鄭重聲明:“反對皮膚濫淫”,批評“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淫濫?!钡谖寤芈犎』僳诺慕ㄗh,刪去“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jié),化實為虛,化丑為美。曹雪芹力矯明末已降,以《金瓶梅》等為代表的小說色欲相矜、淫褻鄙陋的情欲描寫傾向,除鄙陋之頹風,樹雅正之楷模?!督鹌棵贰纷屓藗冎豢吹搅诵缘某髳?,《紅樓夢》則蕩盡淫穢,含蓄蘊藉,使人們從中看到美好。我們清楚,道德判斷不能等同審美判斷,但作者不可能不把自己的道德判斷和審美判斷寓于作品之中,作品也不可能不受到作者道德判斷的影響。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在情欲描寫上的端肅莊重,以及道德情操及審美情趣的高尚。而這正是《金瓶梅》卻缺乏的。
情欲書寫的最高狀態(tài),即是能由“情色”描寫上升到“情欲懺悔”,亦即馬爾克斯《回憶》著力處理的主題。這類作品如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所示范的那樣,往往是在經(jīng)歷一生的荒唐和虛無之后,由于某人某事,發(fā)生了心靈的危機,終而完成了精神上的涅槃?!痘貞洝返闹魅斯瓿闪司裆系男律谒囆g的說服力和感染性上,牽強生硬,令人難以置信,這連同阿里薩對維庫尼亞的歉疚、馬爾克斯為戀童癖者的辯護以及其對死亡的不正常的恐懼,成為天才的馬爾克斯揮之不去的憂傷。在小說史上,霍桑的《紅字》可謂處理“情欲懺悔”主題的典范。這是一部描寫通奸的小說,又是一部與通奸無關的小說。它至始至終沒有告訴讀者,是海絲特勾引丁梅斯代爾,還是丁梅斯代爾勾引海絲特,他們怎么在一起、說什么、做什么,他們怎樣從誘惑走向罪惡,小說都語焉不詳。他們舉止端莊、高貴優(yōu)雅,不談情、不說愛、不說性,好像不知道好奇的讀者最想知道的是什么。當丁梅斯代爾當眾撕開胸前衣服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印在他胸前的紅A 字,才明白了他多年為何一直用手捂著胸前?;羯J÷粤俗x者們最熱衷的男女情欲,設置了一個巨大的閱讀圈套,以通奸為引子,《紅字》將讀者帶進了忠貞、原罪、仇恨、懲罰、嫉妒、懺悔、救贖等互相交織、互相助推的靈魂煎熬的世界。總之,這是一部以通奸為引子、以靈魂為主題的小說。小說的主題距離情欲最近,也很難繞開情欲,但作者舍近就遠、避輕就重,刻摹出靈魂復雜的多維層面。很難設想,如果霍桑熱衷于男女情欲淋漓盡致的書寫,這部小說是否能夠流傳至今,依然給人震撼。
另外,從敘事層面考慮,情欲書寫的恰當與否,對小說的成功也至關重要。如果小說家耽溺于情欲書寫,面臨著巨大的風險。一是情欲書寫有著同人類一樣久遠的歷史,其描繪表達的空間已經(jīng)極為有限。避虛就實,如《金瓶梅》的露骨聳聽、《玉嬌梨》的“穢黜百端”、薩德侯爵的赤裸暴虐等,均可謂繪聲繪影、窮形盡相、登峰造極,已無多大開拓之間,亦無用力之必要。避實就虛,如《西廂記》中“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弄花色,露滴牡丹開”、《紅樓夢》的點到而止、莫泊桑的節(jié)而有制、勞倫斯的隱喻象征,筆法、格調、情趣、境界后人也很難企及。情欲是人類生活重要之一面,但絕非全部。如果舍本逐末,不從理智、意志、靈魂、嫉妒、同情、懺悔、憐憫等方面去勘探人類的靈魂世界,汲汲于皮膚濫淫,作品很難有高格調和大氣象。二是小說家必須考慮到情欲書寫的必要性、適當性,合理的拿捏分寸,不能因此而分散讀者的注意力。庫爾特·馮尼格指出,“一旦描寫性生活,讀者便會對故事本身失去興趣。他們關心的是眼前這一幕如何結束,男女雙方是否都達到了目的。這跟描寫謀殺的作品中的懸念手法沒有多大兩樣。它能使某些讀者不忍釋手,而大多數(shù)比較文明的讀者的關心并不在于此,他們要了解男女主人公是否能真正生活在一起,故事的結局究竟如何?!备呙鞯男≌f家往往避實就虛、意留言外,讓讀者積極地去想象和創(chuàng)造。如??思{《八月之光》中的萊納·格魯夫被拜倫·本奇引誘,本奇半夜鉆進了格魯夫的房間,不顧一切地同她發(fā)生了關系。??思{沒有描寫發(fā)生關系的過程,只輕描淡寫格魯夫對本奇的責備:“你不害臊嗎?小娃娃都要給你弄醒了?!备耵敺虼緲?、鎮(zhèn)靜,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張,她的希望就是嫁個男人、生兒育女。她不需要別人幫忙,她坦然地迎接生活中的幸福和不幸,對命運甚至有逆來順受的味道。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她性格中的一切都袒露了出來。如果放在拙劣的小說家手上,不知道要寫上多少頁,但未必會達到這句話的效果。
注釋:
①《回憶我憂傷的妓女們》西班牙語為“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中文又譯為《苦妓追憶錄》,蔣方舟翻譯為“《我那些苦難婊子的回憶錄》”,見http://www.bufuzao.com/gushi/qita/125921.html。
②④⑤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第398、312、339-340頁。??冢耗虾3霭婀?,2012年。
③任曉雯:《打字機情書與暮年的白玫瑰——讀〈霍亂時期的愛情〉》,http://book.douban.com/review/1547774.
⑥⑦⑧瓦西列夫:《愛情論》,第114、124、150頁。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
⑨傅憎享:《〈紅樓夢〉與〈金瓶梅〉比較兼論性的描寫》,蔡國梁選編:《金瓶梅評注》,第156頁。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年。
⑩庫爾特·馮尼格:《我想,我是個不壞的作家》,崔道怡等編:《“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上冊),第197頁。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