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中國小說與西方小說,無論修辭方式,還是倫理意味,都歷然有別,迥然不同。由《史記》開其端緒的中國小說,有著個性鮮明的敘事風格。這些風格特點,從與讀者的關(guān)系的看,是使人近之如春的敘事態(tài)度,是對“列位看官”的親切而可人的尊重與體貼;從與人物的關(guān)系看,是對人物的性格邏輯、話語方式和行為邏輯的尊重,是“一樣人還他一樣口吻”的逼肖,是對“千人一面”的臉譜化和“千部一腔”的類型化的警惕;從與作者的關(guān)系看,是蘊蓄著作者人生經(jīng)驗和人生感喟的抒情性,——尤其是含著眼淚的抒情傳統(tǒng),自司馬遷以至于曹雪芹和劉鶚,一脈相承;從結(jié)構(gòu)模式和美學效果上看,中國小說家努力通過巧妙、曲折的敘事,追求妙趣橫生、引人入勝的敘事效果,通過明顯或者暗示的“且聽下回分解”的敘事中斷,制造一種懸念感和審美期待,從而始終將讀者牢牢吸引在欲罷不能的閱讀狀態(tài)里;從倫理目的的角度看,作者總是以坦率的方式將自己的主體人格和道德主張,灌注到作品中,試圖通過積極的小說修辭,對世道人心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按照司馬遷《太史公自序》里的說法,就是“采善貶惡”,“非獨刺譏而已也”。
然而,對照古人的敘事經(jīng)驗,人們會發(fā)現(xiàn),雖然單就語言和白描等形式和技巧來看,某些現(xiàn)代小說和當代小說與中國古典敘事之間,固然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傳承和聯(lián)系(例如,《金鎖記》與《紅樓夢》在語言上的師承關(guān)系,汪曾祺小說與明清散文小品在詩性意境創(chuàng)造上的影響關(guān)系,《廢都》與《金瓶梅》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塑造上的模仿關(guān)系),但是,就其整體和主要方面來看,中國二十世紀初期以來的小說敘事,與中國的以《史記》為典范的敘事傳統(tǒng)之間,很多時候是疏離的,有時甚至是背道而馳的,而與西方小說尤其是“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經(jīng)驗,倒是有著甚為親密的師承關(guān)系一些流行的外來學說和外來觀念(例如“心理分析”、“階級斗爭”、“存在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學說以及“魔幻”、“荒誕”、“拼貼”、“戲仿”、“力比多”、“階級性”、“超現(xiàn)實”、“狂歡化”等理念),通常會主宰我們的文學想象和小說敘事,使我們將人物降低為演繹某種學說和理念的工具和符號。那些看似新奇的現(xiàn)代技巧(例如文不加點的意識流和錯綜復雜的結(jié)構(gòu)主義),除了無謂地增加情節(jié)組織的復雜程度,加重讀者的閱讀負擔,似乎也并沒有多少積極的修辭效果。
郁達夫在《小說論》中說:“中國現(xiàn)代的小說,實際上是屬于歐洲的文學傳統(tǒng)的?!边@個判斷,即令合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軔期的實情,也不應成為此后一成不變的模式,因為,中國小說之所以有價值,之所以是“中國”的,究其原因,蓋在于,它是用獨特的中國文字和中國形式,來表達中國人的心情和經(jīng)驗,而不僅僅只是“歐洲的文學傳統(tǒng)”的派生物。模仿是必要的過程,但不是最終的目的。如果沒有對模仿的超越,進而將借鑒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造的能力,那么,模仿的過程,就是喪失自我個性的過程,就是否定自我價值的過程。
從二十世紀中期開始,在日本作家中,也有一種模仿外國文學的風氣。三島由紀夫曾尖銳批評過這種風氣,認為它給日本文學造成了嚴重的“混亂”;對“諾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亦步亦趨地效法“存在主義”,他更是極表不滿:“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以德國為師的風氣退燒,轉(zhuǎn)而追求英美的文化,再加上法國文學翻譯的顯著增加,法國的各種觀念自由穿梭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這種多國匯集造成的混亂,使得我們的精神生活和情感都充滿了過多的概念。小說以及其他的文類中也看得到這種混亂,這種混亂已經(jīng)逐漸普遍到人們很難區(qū)別什么是翻譯腔、什么才是正規(guī)日文了。舉最近的例子來說,如果拿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告訴別人說,這是薩特作品的翻譯,大概誰都不會懷疑。薩特和大江的文章在構(gòu)思上自然有差別,兩位作者的資質(zhì)也不一樣,但大江健三郎十分刻意要讓自己的遣詞造句接近薩特所用的詞匯概念,這樣的文章在戰(zhàn)前是‘翻譯腔’,而如今翻譯腔的文章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p>
這種“混亂”和模仿,也存在于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尤以“后五十年”的情形,最為堪憂——八十年代之前,我們以“蘇聯(lián)文學”為師,模仿“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按照僵硬的寫作模式,為了短淺的功利目的,而塑造“政治正確”、“面孔模糊”、“情感蒼白”的“典型人物”;八十年代之后,我們的“新潮作家”,則以西方“現(xiàn)代小說”為樣板,模仿喬伊斯,模仿勞倫斯,模仿??思{,模仿海明威,模仿博爾赫斯,模仿馬爾克斯,模仿羅伯-格里耶,模仿米洛拉德·帕維奇。我們的為數(shù)甚夥的“著名作家”和“先鋒作家”,簡直就是用中文來寫“外國小說”。張承志的《金牧場》就是模仿失敗的典型個案:“我這個相當討厭模仿外國文學的人,那次深深受了結(jié)構(gòu)主義文學的騙,莫名其妙地追求了一個失敗的結(jié)構(gòu)?!边z憾的是,很多“受騙”的人,至今依然執(zhí)迷不悟。
雖然東西方的小說也有相似性,但其基本理念差異很大。我們有必要調(diào)整自己的觀念和路向,回到《史記》這個源頭,回到中國以《紅樓夢》為代表的偉大傳統(tǒng),重新認識中國小說的價值,重新建構(gòu)中國小說的經(jīng)驗模式。
那么,對現(xiàn)在的中國作家來講,司馬遷的寫作中,又蘊蓄著什么樣的人格力量和精神資源呢?對今天的中國小說敘事來講,《史記》又蘊蓄著哪些很可寶貴的寫作經(jīng)驗呢?
小說作品是再現(xiàn)他者生活的事象文本,也是表現(xiàn)作者精神世界的心象文本。作者的精神氣質(zhì)決定了小說寫作的樣態(tài)和性質(zhì)。他的人格心象深蘊于小說的事象體系,是小說的肉中之肉與骨中之骨。就此而言,小說實在就是作者的匿名化的精神自傳。
司馬遷對當代小說寫作的深刻啟示和經(jīng)驗支持,首先見之于主體精神方面。在司馬遷的作品里,始終張揚著堅強不屈的生命意志與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始終顯示出充滿同情心和包容態(tài)度的人文情懷,始終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清醒的批判態(tài)度、對權(quán)力的高貴的反諷精神。這股磅礴有力的陽剛之氣,沛然莫之能御,充塞乎天地之間。這種雄深雅健、瑰麗奇?zhèn)サ闹黧w精神,不僅非常明顯地見之于《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見之于《刺客列傳》和《游俠列傳》,而且,還彌漫于整個《史記》的字里行間。
司馬遷的遭遇是非常悲慘的。他因為勸諫暴君劉徹,而遭受酷虐的傷害。對他來講,這是無所比數(shù)的奇恥大辱。在《報任安書》里,他向朋友傾訴了自己的無以復加的痛苦:“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边@種“生,還是死”的“哈姆雷特之問”,時時刻刻煎迫著他。
但是,他沒有自殺,因為死是容易的,而活下來,且有所作為,則是極為艱難的,需要極為堅強的精神支撐和遠大的精神寄托。他說:“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此處所表達的,不是“隱忍茍活”的卑賤,而是充滿陽剛之氣的不可摧折的生存意志,是一種足以使頑廉懦立的大丈夫氣概。這種愈挫愈銳的堅韌精神,既為司馬遷的寫作,提供了“發(fā)憤著書”的強大動力,也賦予《史記》以“精悍峭厲”的文體風格、崇高的美學氣質(zhì)和剛正的倫理風貌。
歷史敘事既是對事實的呈現(xiàn),也是對作者自我精神的表現(xiàn)。在“太史公曰”這一獨特的修辭形式里,他直抒胸臆,直陳己見,始終表現(xiàn)出很強的介入性修辭態(tài)度,始終顯示出一種沉雄有力的言說精神。他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一切充滿殘缺的對象,尤其指向殘暴的施虐者和不可一世的權(quán)力人物。他自己的敘事世界里,他是真理和正義的捍衛(wèi)者,是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的主人,絕不會向任何壓迫性的力量妥協(xié)和低頭。他不僅敢于像無畏的英雄那樣,向世俗世界的最高權(quán)威挑戰(zhàn),而且,還敢向“從來高難問”的神秘“天命”挑戰(zhàn),例如,他在《伯夷列傳》中對“天道”所發(fā)出的大膽質(zhì)疑,對“世道”所進行的尖銳批評,就具有掀天揭地的力量,屬于在中國文學敘事中很少聽到的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事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后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fā)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shù)也。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這是就連孔子也未曾有的思想,是連孟子也未曾有的氣概。司馬遷的對抗最高權(quán)力的人格精神,質(zhì)疑神圣“天道”的英雄氣概,實可謂超邁古今,卓然獨秀。
陽剛之氣是司馬遷人格上的突出特點,也是《史記》所塑造的許多英雄人物人格上的重要特征。他對那些充滿陽剛之氣和英雄氣概的人物,則充滿敬意。他認同刺客和游俠身上的不畏強暴、勇于任事的精神,在敘寫他們的勇敢壯舉的時候,則濃墨重彩,酣暢淋漓,就像吳見思所說:“刺客是天壤間第一種激烈人,刺客傳是《史記》中第一種激烈文字。故至今淺讀之,而須眉四照;深讀之,則刻骨十分?!痹谥T子中,孟子是最有青春激情的人,是最少忌諱敢說真話的人,是對最高統(tǒng)治者也敢冒犯的人,所以,也就是司馬遷最心儀的人。李景星說:“其于諸子之中獨推孟荀,則如百川并流,而江、河最顯。其于孟、荀之中又歸重孟子,則如晨登泰山日觀峰,遙望萬疊云霞,捧出一輪紅日?!睂ο褡约阂粯酉萑虢^境,而又能萬死不辭、屢踣屢起的男子漢精神,司馬遷從來就不吝贊詞。季布之勇,欒布之忠,所體現(xiàn)的,正是司馬遷所贊賞的英雄氣概,所以,他在敘事中,亹亹不置地詳述他們的事跡,在“太史公曰”中,則直抒胸臆,情見乎詞,高度評價他們勇敢無畏的道德精神:“季布以勇顯于楚,身屨軍搴旗者數(shù)矣,可謂壯士。然至被刑戮,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負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終為漢名將。賢者誠重其死。夫婢妾賤人感慨而自殺者,非能勇也,其計畫無復之耳。欒布哭彭越,趣湯如歸者,彼誠知所處,不自重其死。雖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司馬遷花了很多筆墨和很大篇幅,贊美那些敢于擔當?shù)挠⑿廴宋?。例如,藺相如怒斥秦王,威信敵國,不辱使命,完璧歸趙,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凡此種種,所體現(xiàn)的,就是一種不畏強暴、地載海涵的陽剛之氣,所以,司馬遷才在《廉頗藺相如列傳》的“太史公曰”中高度評價他:“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fā)。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錢鐘書在論及《廉頗藺相如列傳》的時候,高度評價司馬遷在描寫人物上“增飾渲染”的能力,說他“寫相如‘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是何意態(tài)雄且杰!后世小說刻畫精能處無以過之”。其實,司馬遷的過人之處,不僅在“刻畫”的技巧能力,還在于那一股足以令人血脈賁張的浩然之氣。
汲黯在極權(quán)暴君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大丈夫氣概,就更屬難能可貴,而司馬遷對他的剛正率直,更是贊賞有加:“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學,游俠,任氣節(jié),內(nèi)行修潔,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位。當是時,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中二千石來拜謁,蚡不為禮。然黯見蚡未嘗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群臣或數(shù)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在幾乎純粹探討理論問題的《樂記》里,司馬遷也不忘褒贊汲黯正言極諫的精神,記錄了他對漢武帝的好大喜功、凌空蹈虛的“浪漫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尖銳批評:“‘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xié)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耶?’上默然不說。丞相公孫弘曰:‘黯誹謗圣制,當族?!奔橱龅男愿?,雖然略嫌褊狹,但是,他的拒絕“從諛承意”的政治人格,卻是近乎完美的,是充滿陽剛之氣的,——所謂“游俠,任氣節(jié)”,所謂“數(shù)犯主之顏色”,就是男子漢精神的體現(xiàn),而面斥當朝今上的“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則幾乎成為上下幾千年的絕響,不僅在古代屬空谷足音,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也惜焉罕覯。
兩千年來,司馬遷的充滿陽剛之氣的人格精神,極大地影響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成長和寫作風格。清人劉熙載說:“杜陵五七古詩,節(jié)次波瀾,離合斷續(xù),從《史記》中得來,而蒼茫雄直之氣,亦逼近之。”他對中國的小說敘事的影響,也同樣深刻。中國古代的小說家的內(nèi)心,大都有著像司馬遷一樣的敢于通過敘事“以舒其憤”的陽剛之氣,正像近代小說理論家王無生在《中國歷代小說史論》一文中所說:“吾國政治,出于在上,一夫為剛,萬夫為柔,務以酷烈之手段,以震蕩摧鋤天下之士氣。士不得志于時,而能文章者,乃著小說以抒其憤?!彼抉R遷陷入困境和絕境,但卻毫不畏葸和妥協(xié),而是通過正氣凜然的歷史敘事,來批評人性的敗壞和政治的腐敗,來對抗權(quán)力的昏暴,受其影響,后來的小說家,如曹雪芹、蒲松齡和吳敬梓等,也都含著批判現(xiàn)實的鋒芒和“以舒其憤”的勇氣。
健全意義上的寫作,需要一種“強哉矯”的男子漢氣概,需要敢怨的勇氣與敢“發(fā)憤”的激情。為了變化我們陰柔的文學氣質(zhì),為了強化我們的主體精神,當代小說家有必要像杜甫那樣,將精神的根須,深植到《史記》的沃土里,有必要從司馬遷那里吸納精神上的陽剛之氣。
沒有尖銳而成熟的反諷,就不會有健全而偉大的文學。批判是文學面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基本立場,而反諷則是作家面對殘缺和病象的基本態(tài)度。從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看,幾乎所有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反諷型的作家;從精神品質(zhì)的角度看,反諷決定著小說的文學成就和內(nèi)在價值,正像一位德國著名美學家所說的那樣:“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諷性的作品?!薄妒ソ?jīng)》里說:“先尋找到衣食,然后你才能看見天國?!蹦敲矗瑢ξ膶W來講,則是:先尋找到反諷,然后你才能看見偉大的作品。文學死于批判精神的凋喪,死于反諷激情的冷卻。
所謂反諷,小而言之,是指一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含著嘲諷意味的修辭方式,大而言之,則是指一種敢于直面社會黑暗和人性敗壞的精神,本質(zhì)上是一種表達不滿和抗議的積極姿態(tài),也是一種表達愿望和理想的詩意行為,——它指向更新的更完善的價值圖景,表達著對生活的更大的熱情和更高的希望。做為對邪惡的抵抗,它很大程度上是針對權(quán)力的昏暴,是指向那些極端形態(tài)的惡。所以,反諷是需要勇氣的,甚至是需要犧牲精神的。
司馬遷無疑是古往今來最具反諷勇氣的作家。在《匈奴列傳》的贊語中,司馬遷揭示了“當世之文”對歷史敘事的壓抑:“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痹凇妒T侯年表》里,他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思:“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比欢?,司馬遷的敘事里,卻少有避重就輕、文過飾非的“忌諱之辭”。他最大限度地突破了外在規(guī)約的限制,通過多種有效的敘事策略和反諷修辭,尖銳而深刻地表達了自己對權(quán)力人物和重要問題的認知和評價。他在《太史公自序》里,借董仲舒之口,提出了“貶退討”的反諷性寫作倫理:“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彼^“貶退討”,就是一種典型的反諷姿態(tài),是對反諷本質(zhì)的獨特而經(jīng)典的表述。班固沒有司馬遷的抗爭勇氣,沒有對最高權(quán)力的亢直不撓的反諷精神,所以,就畢恭畢敬地繞開了“天子”,將司馬遷的“貶退討”,改寫為避重就輕的“貶諸侯,退大夫”,——殊不知,一旦放過了“天子”,一旦對他卑躬屈膝,那么,歷史和小說敘事的尊嚴,便會降低到塵埃里,反諷性的敘事世界,就會土崩瓦解。
司馬遷的反諷敘事的靈魂,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正義”。這種正義精神,來源于他對歷史敘事的責任意識的高度自覺,基于他對知識與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正確理解。他寫歷史,就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要在在“古今”和“天人”之間,求最高的真理,說自己的真話。而在現(xiàn)實層面上,他也堅持要對權(quán)力,說正義的話,做正義的事。他在《報任安書》中所說的“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的精神,就是要敢對自己的上司說真話,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甚至要敢與皇帝面折廷爭。司馬遷最不能容忍的、最痛恨的,就是人格上的不正直,就是低聲下氣的奴才人格和蠅營狗茍的小人做派。學者的曲學阿世,官員的因循無為,最為他反感和鄙視。
然而,拍馬和逢迎作為一種可恥的道德現(xiàn)象,自古以來,便是中國權(quán)力場中常見的病態(tài)景觀,也是中國文學敘事中常見的畸形現(xiàn)象?!敦伊袀鳌烽_首便說:“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仕宦亦有之?!彼抉R遷對政府官員的柔媚順上、無所作為的自私而病態(tài)的人格,深惡痛絕;對那種茍合取容、投機鉆營的人和言恭貌謹、唯唯諾諾的人,每有尖銳的諷刺。他在《張丞相列傳》中,點了劉漢政權(quán)中央政府里的多名高級官員的名,批評了他們的尸位素餐的無所作為:“自申屠嘉死之後,景帝時開封侯陶青、桃侯劉舍為丞相。及今上時,柏至侯許昌、平棘侯薛澤、武強侯莊青翟、高陵侯趙周等為丞相。皆以列侯繼嗣,娖娖廉謹,為丞相備員而已,無所能發(fā)明功名有著于當世者?!睂ざ?、張湯、義縱、周陽由、王溫舒等酷吏,他沒有好感;對叔孫通,對平津侯公孫弘和蒯成侯周紲,對貌似孝謹、敦謹、審謹,實則自私自利、明哲保身的石奮父子,他同樣沒有好感,通過比果戈理還要尖銳、幽默的描寫,諷刺了他們的丑陋的懦夫心態(tài)和妾婦之道。
叔孫通是一個“知時變”的人,很善于投其所好“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他無視“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后可興”的規(guī)律,在“死者未葬,傷者未起”的時候,為劉邦“訂朝儀”,搞得“自王侯以下莫不振恐肅靜”,而劉邦卻心花怒放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彼麨樾⒒莸畚倪^飾非,竟然說出“人主無過舉”的昏話,——這種投其所好的諛詞,將極大地助長極權(quán)暴君的天縱之聰?shù)目裢睦砗湍瓒疽驳淖源髢A向。司馬遷在“太史公曰”里評價他說:“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儒宗。‘大道若曲,道固委蛇’,蓋謂是乎?”所謂“希世度務”、“與時變化”,就是犧牲原則、拍馬逢迎的投機主義,乃是司馬遷最為痛恨的一種壞德性,所以,他的“贊語”就是反言若正的反諷。
趙人石奮,做官小心翼翼,奴性十足,“恭謹無與比”,受到高祖劉邦、文帝劉恒、景帝劉啟、武帝劉徹的喜愛,甚至“尊之”。他的奴性深入骨髓,“上時賜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在他言傳身教的影響下,四個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他還要奴性十足。長子石建“為郎中令,書奏事,事下,建讀之,曰:‘誤書!“馬”者與尾當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譴死矣!’甚惶恐。其為謹慎,雖他皆如是?!彼牧硪粋€兒子石慶,官做到丞相,但是,“醇謹而已。在位九歲,無能有所匡言”。然而,這個窩囊廢請求辭官的時候,天子劉徹卻說:“倉廩既空,民貧流亡,而君欲請徙之,搖蕩不安,動危之,而辭位,君欲安歸難乎?”于是,“慶甚慚,遂復視事”。石奮的四個兒子,“皆以馴行孝謹,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寵乃集其門?!枈^為萬石君。”
蒯成侯周紲也是一個阿旨順情、卑諂足恭的人。他的一片赤誠,竟然感動了大不咧咧的高祖劉邦,劉邦給了他一個“愛我”的評價,“賜入殿門不趨,殺人不死”。然而,司馬遷卻在“太史公曰”里,通過明褒實貶的反諷,批評了他的奴性人格:“蒯成侯周紲操心堅正,身不見疑,上欲有所之,未嘗不垂涕,此有傷心者然,可謂篤厚君子矣?!痹谶@段評價里,太史公巧妙地制造了內(nèi)在的話語沖突:“操心堅正”可以看作是正面的評價,但是,“身不見疑”卻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顯然是話里有話;“上欲有所之,未嘗不垂涕”,眼淚流得太多太容易,就難免有些廉價和虛偽。作者似乎很怕讀者懷疑周紲的“真誠”,于是,便做了個補充性的解釋,給了個道德上的“肯定性”評價:“此有傷心者然,可謂篤厚君子矣?!比欢?,其效果,卻欲益反損,轉(zhuǎn)化為極其辛辣的反諷,簡直使人要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通過這種充滿喜劇意味的高級形態(tài)的反諷敘事,司馬遷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正是因為有喜歡溜須拍馬的庸主,這才會有石奮和周紲這樣的人格卑賤的奴才。
是的,司馬遷不僅將鋒芒指向奴才們,也指向身份特殊、炙手可熱的權(quán)貴階級?;羧ゲ∈桥c皇帝關(guān)系密切的貴戚。他是漢代地位很高的青年將軍,但是,從人格上看,他卻并不是一個偉大的人,而是一個明哲保身的庸人。所以,司馬遷雖然肯定了他的軍事才能,但也批評了他的自私、虛偽和冷酷。一方面,面對天子的為他“治第”,他鏗鏘有力地說出了“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的話,但是,另一方面,“其從軍,天子為遣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赍數(shù)十乘,既還,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眱上鄬φ眨蛯⒒羧ゲ〉娜烁裆蠚埲焙颓楦猩系睦淇?,反諷性地揭示了出來,——如果與《李將軍列傳》對讀,反諷的意味,就更耐人含玩。
對于大將軍衛(wèi)青,司馬遷的諷刺,更為直接和尖銳:“大將軍為人仁善退讓,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稱也?!比绱霜q嫌不夠,他干脆在“太史公曰”里,借蘇建的話,對衛(wèi)青直接進行批評:“蘇建語余曰:“吾嘗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愿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驃騎亦放此意,其為將如此。”更有反諷意味的是,衛(wèi)青與霍去病兩人的功績,多借“天子”之口細細說出,而劉徹在為他評功擺好的同時,常常立即“益封”,——這就同時巧妙地諷刺了“天子”的任人唯親以及對貴戚的曲意回護。司馬遷對衛(wèi)青、霍去病的自私怯懦,極為不屑,甚至在《佞幸列傳》里,也不忘帶他一筆,而這,正如李景星所說:“為士君子以才藝邀寵者,痛下針砭。篇末以衛(wèi)、霍結(jié),更是毒筆。史公之意,鄙薄衛(wèi)、霍極矣。”所謂“毒筆”的評價,其實并不準確,因為,他的反諷并不是簡單地宣泄一己的憤怒和狹隘的情緒。司馬遷對權(quán)貴階級的勇敢而機智的反諷,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偉大的寫作倫理,是一種具有永恒價值的敘事典范和修辭經(jīng)驗,其中固然表現(xiàn)著對卑劣德性的譴責,但也更為熱情地表現(xiàn)著對正義的呼喚,對高尚道德的贊美。(未完待續(xù))
注釋:
①嚴家炎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資料》(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18頁。
②三島由紀夫:《文章讀本》,黃毓婷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29-30頁;當初,我因為“諾獎”的緣故,而關(guān)注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但閱讀的印象,卻并不怎么好,覺得他的小說,從理念到技巧,都是法國存在主義小說的翻版。
③《張承志文學作品選集》(散文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第348頁。
④《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
⑤湯諧:《史記半解》,韋愛萍整理,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276頁。
⑥吳見思、李景星:《史記論文 史記評議》,陸永品點校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2頁。
⑦吳見思、李景星:《史記論文 史記評議》,第165頁。
⑧《史記》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
⑨錢鐘書:《管錐編》(一),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516頁。
⑩《史記》卷一百二十《汲鄭列傳》。
11劉熙載:《藝概·詩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0頁。
12舒蕪、陳邇冬、周紹良、王利器編選:《近代文論選》(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227頁。
13“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桑瑥娫粘C!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禮記·中庸》)。
14H.R.耀斯:《審美經(jīng)驗與文學闡釋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第282頁。
15《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
16《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
17《史記》卷九十九《劉敬叔孫通列傳》。
18《史記》卷一百三《萬石張叔列傳》。
19《史記》卷九十八《傅靳蒯成列傳》。
20《史記》卷一百一十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
21吳見思、李景星:《史記論文 史記評議》,第2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