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莉

1

小村沒有秘密，小到李家養(yǎng)幾頭羊，王家的母豬生了幾只小豬，大到陳家的姑娘帶來的新男朋友家父母做什么工作、張家的烤煙今年又賣了多少錢……全都不是秘密，就算是你不知道，一問，總有人知道。

就拿陳素的婚事來說，這邊陳素和表哥趙二才在父親的嘆息聲中紅了眼眶，那邊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

陳素懷孕了，孩子是表哥趙二的。趙二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姨父姨媽也就是陳素的父母說出這個事實的時候陳素的父親裝旱煙的手頓了頓，半晌沒有點上火。陳媽一句話也不說，拿上水桶和扁擔轉身出門，正是落山的太陽，金燦燦地照在她的臉上，她抬手擋了擋。陳素的父親還在點他的旱煙，第一根火柴斷了，第二根拿了幾次沒拿出來、索性一盒的倒在地上，第三根點著了忽然一陣微風又滅了。陳父失去了最后一點耐心，把煙鍋煙袋一股腦扔出門去，嚇得在院子里啄食的白公雞花母雞叫喚著四散逃走。

陳媽六神無主，胸口被什么東西堵住一樣，心想著怎么生了這么個不開眼的丫頭！恍恍惚惚走到村西頭的老水井邊，同村的李阿婆湊過笑嘻嘻的臉問著：“這回又添一層親了，小素媽，你姑娘哪日吃酒？”在這一帶吃酒就是訂婚。陳媽眉頭更緊了，這個小村的偵查員式的人物，就沒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只要她知道，別人必定也都會知道了。陳媽強壓住心中翻涌的情緒仍埋頭取水，只冷冷地說吃什么酒，愛嫁哪個隨她去吧。見陳媽這態(tài)度，李阿婆心里本不確定的疑惑也就都明朗了。

結果也真是這樣，陳素跟著表哥就走了，沒有吃酒，更沒吃喜糖。陳素的父親重新?lián)旎厮臒熷伜蜔煷莺菸藘慑仧熀缶従徴f道：這是命啊，你們走吧！

陳媽不停地抹著眼淚，壓著心里的惱怒，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女兒，好歹要找個有錢人家。不然，地方好的離縣城近一點的人家也行，好歹不要餓著肚子。可是竟然做下了這等丑事，還是跟那個窮小子趙二，真是讓人傷透了心！想想自己自從嫁到這窮村子來，窮山惡水的地方，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起早貪黑才勉強糊口度日，好容易養(yǎng)大這么個水靈的女兒，才18歲，還沒吃酒成婚，居然先大了肚子。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

2

于是陳素跟著表哥去了他的村莊，趙村。于是整個趙村的人又都知道了，趙家老二領得個媳婦回來了。表妹陳素，眉目清秀，腰身婀娜，人前羞澀時臉上的紅暈如兩朵嫣紅的山茶。對于沒有婚禮這件事陳素倒也不十分在意，于自己的母親，事已至此，她也是無能為力了。陳素還有一個弟弟，跟陳素一樣渾渾噩噩念了幾年書，不成氣候，就打工去了?！澳莻€家是弟弟的，日后討個媳婦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也是弟弟，自己一個姑娘家遲早是要嫁出去的。”陳素這樣想著心里就寬慰了許多，對父母的愧疚也就減了幾分。加上這個趙二表哥也還真心待她不錯，家里家外的重活全包了，端洗臉水打洗腳水的事也不用陳素動手，甚至陳素洗衣做飯都會圍著幫忙，于是這個年輕的小姑娘也就完全沉浸在她新婚的喜悅中去了。

有時快樂來得如此簡單明了，因著心底的愛，能和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家徒四壁也是無暇顧及的。若能這樣平淡樸素的過一生，也未見得不好。陳素，就這樣傻傻的投進她的幸福生活里、也一頭栽進她的命運里去了。

趙二的母親早年亡故，哥哥去鄰縣做上門女婿，把父親也一同接走了。于是趙家的三間破舊瓦房和一個小院就歸了趙二所有，陳素來了以后，這個兩口之家就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山村鋪展開他們生活的畫卷。新婚燕爾的小兩口眼里的世界無限美好，田間地頭的每一朵野花似乎都散發(fā)著幽香，清晨和夜晚的每一聲蟲鳴和鳥叫都如此清脆悅耳，甚至覺得他們每晚見到的月亮都比別人見到的更圓些，也更亮些。

然而，小村的每一天其實不過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樣，在晨煙里醒來，在狗吠中入睡。

半年后，陳素生了一對龍鳳胎。安頓好媳婦后，趙二急忙抱著一只公雞一只母雞回岳母家報喜。這是當?shù)匮匾u的風俗，若是生兒子，女婿就抱一只公雞給岳父岳母報喜，若是生女兒就抱一只母雞。這是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也不用開口問，看手里的雞就曉得是得了外孫還是外孫女。陳素這回生了兩個，還是龍鳳胎！一看到女婿報了一公一母兩只雞，陳媽先是一喜，轉而又在眼底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憂傷騰升而起。畢竟是自己的親閨女，再不情愿，木已成舟的事情不可回轉她是知道的。她只是心疼自己的閨女要養(yǎng)兩個孩子，兩張嘴，哭起來咿哩哇啦，這可怎么是好?？墒且灿刹坏盟龘鷳n，又是一件木已成舟的事情，生都生出來了，還能怎么辦！

準備好雞蛋、臘肉、紅糖，抓了一籠子雞趕著馬車出陳村往趙村趕，又在村口遇見李阿婆，趙二進村時多少雙眼睛看著，現(xiàn)在陳素生了一對龍鳳胎的事情想已傳遍。李婆笑嘻嘻又是道喜，“這下好了，又抱孫女又抱孫子了，小素媽好福氣喲！”陳媽微微抬眼一笑，“李婆莫說笑了，聽說龍鳳胎最難養(yǎng)，養(yǎng)不養(yǎng)得活還不知道呢?！辈坏壤钇挪[成縫的小眼睜開，馬車已走了老遠，留下一路紅塵飛揚著，再次讓李婆瞇起了眼睛。

母女相見，來不及有多余的情緒，心思全在兩個小孩子身上。好在母子平安，陳媽每日照顧女兒和兩個外孫，也顧不得再憂心忡忡。到孩子七八個月的時候，家里實在揭不開鍋，把所有的地里都種上玉米后趙二跟同村的青年一起到省城打工去了。書讀的少，又不會什么手藝，便只能在工地上干點體力活，收入不多，但總比在家坐吃山空的好，每個月末總是按時的把錢帶回來給媳婦買米買鹽。

日子這樣持續(xù)了一年，又是一個月末，趙二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拿著他用汗水換來的工錢，交給妻子。不知他們?yōu)楹螞]有辦一個銀行卡，其實鎮(zhèn)上就有銀行，或許是帶著兩個孩子的陳素實在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去六七公里遠的鎮(zhèn)上取錢，或許是趙二每月也想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傊荒陙砻吭氯绱?，騎車，從省城到趙村。直到那天晚上。

縣里新修了一條公路，平坦而筆直，打通了縣內(nèi)的大動脈。趙二卻在這條新修的路上送了命。送錢回家給媳婦買米，回省城的途中，興許陳素的叮囑還在耳旁、孩子會走路的欣喜還未減去，毫無準備，悲劇襲來。超速，車子失控，撞向路邊的水泥擋墻。endprint

陳素接到噩耗時哭得昏天黑地，世界崩塌了。這個21歲的女人，帶著兩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死了丈夫。

喪事辦的很簡單，家徒四壁，鄉(xiāng)里鄉(xiāng)鄰自發(fā)的湊米、借鍋碗瓢盆，好歹讓亡人入土為安。陳媽再次氣得說不出話來，眼淚沾滿滿是皺紋的臉?？墒牵钟惺裁崔k法。

3

小村沒有秘密。

兩個星期后，鄰村的劉強進了陳素家的門。38歲的劉強，一年前媳婦跟人跑了，好容易找回來，劉強氣不過，追著媳婦滿村子的打，本來就心意已變的劉強媳婦，回來只想看看兩個孩子，沒想到劉強依然拳腳相向，只能離婚，不歡而散。

要是趙二沒有死，也許劉強跟陳素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墒恰贿吽懒苏煞颍贿呺x了婚，劉強打的什么主意，全村人都明白。

果然，兩個月后，陳素嫁給了劉強，帶著兩個孩子搬到了劉強的村莊。這對在婚姻里第二次重生的人不顧旁人的目光高調(diào)的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那年陳素21歲。趙家的族人們頗有意見，以前還幫著陳素照顧孩子幫忙干活，后來她的婚禮都不愿參加。前夫尸骨未寒，就另嫁他人！趙二家的族里人憤憤不已。

可是這是陳素人生里第一次正式的婚禮，陳素如此欣喜，哪里又顧得了別人怎么想，只是就這樣又一頭栽進去了。陳媽依然憂心忡忡，可是依然毫無辦法。

劉強有兩個孩子，女兒小菊上初二，兒子小柱上小學四年級，陳素即將成為后媽，成為四個孩子的母親。這即將面對的角色轉換和重大擔子，凝結成陳媽眼里的憂傷?？墒?，這似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搭伙過日子，總好過女兒獨自在那個一無所有的家熬到兩個孩子長大。劉強雖然年紀大了點，還帶著兩個孩子，可家境畢竟比趙二好多了。

新婚的陳素和劉強滿臉喜色，干活、串門、趕集，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內(nèi)心的喜悅溢于言表，兩個在愛情里重生的人，似乎回到了初戀的年紀，早已不記得前一段婚姻的陰霾，也來不及考慮如何去承擔他們肩上新增的責任和擔子，感情迅速升溫，像一匹撒蹄狂奔的野馬，除了向前，只能向前。很快，兩個人由內(nèi)而外就都明亮起來了。

童話故事的結尾都是美好的，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童話結束時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劉強給陳素買了好看的衣服、首飾，甚至整個村的女人里的第一輛電動車。還把他們的家重新裝修了一遍，換上明亮的地磚，嶄新的家具，漂亮的床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似乎為了迎接兩個人的新生，要跟過去做個了斷一般。陳素的一雙兒女大毛小毛也穿著整齊的新衣，劉強為自己娶了陳素這樣年輕漂亮而能干的媳婦樂得合不攏嘴。她們一起干活，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一起趕集，一起逛縣城，一起上山砍柴撿菌子，他們一刻也不分離，仿佛一刻也不能分離一樣。逢年過節(jié)宴請親朋好友時一起買菜殺雞熱心招待，偶爾有人拿他們打趣時兩人臉上掛著羞澀的笑，像十六七歲時被人說破心事時的那個笑容一樣。

可是！可是許多人的生命軌跡就因為一個、兩個或者很多個“可是”而不斷轉折，陳素也一樣——可是，好景不長。這段婚姻維持了兩年，就因為各種瑣事而終結。愛情總是輸給瑣碎的煙火，新鮮勁頭一過，炙熱的情感慢慢冷卻，早已不復當日的柔情萬種，也失了愛屋及烏的耐性和氣度。從天亮到天黑，孩子的哭聲和吵鬧不絕于耳。難免的斥責和抱怨使得這個本就散發(fā)著敏感氣味的組合家庭愈加的岌岌可危。你的和我的，分得越來越清楚。

劉強很溺愛他的兩個孩子，小菊常跟陳素頂嘴。陳素年輕，嘴上也是不肯饒人，劉強冷冷的看著，什么也不說。見父親不否定自己的態(tài)度，小菊就更加肆無忌憚，時常跟陳素大吵大鬧，吃飯時盛飯都不給她盛?？蓜娨廊怀聊袷裁词乱矝]有發(fā)生一樣。小柱上學常買零食回來，大毛小毛巴巴地看著，他就倒一點在地上，讓他們撿了吃。有時稍不順意，一腳踢過去，陳素三歲的兒子大毛就倒在地上，還不解恨，再糾起他的衣領嚴厲警告：敢告訴你媽，打死你！這些陳素自然不知道，因為她三歲的兒子也確實不敢說。只是不解，這個在他父親面前乖巧的小男孩為何會變得如此邪惡。而他的父親從不管教，任其肆意妄為，甚至有時助其威風。而陳素的任何一句批評教育，都有被曲解和放大的可能。況且劉強不語，陳素在小菊和小柱面前沒有半點威信。有時大毛小毛玩鬧、失手打碎碗碟杯子，劉強一聲呵斥，陳素為護著自己的孩子，爭執(zhí)起來，這個家又是一場風暴。就這樣常常為一只打碎的碗、一件弄臟的衣服、甚至一句話吵來吵去，愛情的余溫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相互拖累的抱怨和怒氣。

有一次大鬧，兩個人廝打起來，四個孩子哭鬧不止，哪里還有一個家的模樣。平靜后找來村長和族里的長輩前來調(diào)解，在大家苦口婆心的一番勸說下，終于言歸于好?？墒羌で橥藚s，生活打磨，兩個人的心里已有了芥蒂，臉上便黯淡了許多。沒多久又吵起來，就這樣反復地吵著、鬧著、打著，從靈魂到身體，彼此傷害，不肯相讓。

4

這樣的家，陳素是待不下去了，兩個孩子也待不下去了，組合的臨時家庭就這樣散去。陳素帶著他的兩個孩子，趙村是沒臉回去了，只能回娘家，回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小村莊。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外婆的院子里跳著鬧著，一會兒追著雞滿院子的跑，一會兒騎著門口的大白狗哈哈的笑……還不懂悲傷的年紀，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只要有媽媽的疼愛，世界就是美好的。而陳父時常倚在門口抽他的旱煙，看著孩子依然幽幽的嘆息著，陳媽仍在低頭或者轉身的時候抹著眼淚，可是又有什么辦法！

也有人了解陳素的情況，托七彎八拐的遠方親戚來說媒提親的，可是男方不是耳歪眼斜娶不到媳婦的老男人，就是中年喪妻終日飲酒的禿頂醉漢，而陳素那年才23歲。陳父無一例外把他們趕出了家門，而他們悻悻的離去總會引來一場圍觀和一陣子的話題。只有李婆似乎很為那些人憤憤不平，每次在背地里跟別人議論陳素時總不忘說：“都嫁兩回了，克死了她表哥，還拖著兩個孩子，挑來挑去，有人敢要也就不錯了?！?/p>

小村沒有秘密，這些話自然也傳到陳素的耳朵里。她只默默地看著孩子流著眼淚，她的眼淚也許是為孩子沒有父親而流，也可能為自己這幾年的不幸遭遇而流，又或者是為了以后即將面對的苦難而流。只是那眼淚也只能無力的滑過臉龐，什么也改變不了。后來陳素就出去打工了，因為無論如何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父母已經(jīng)年邁，她要想辦法掙錢養(yǎng)活大毛小毛。不管怎樣，生活總是要過下去的。她想，也許等孩子長大，一切就有盼頭了。她要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讓他們讀書識字，找個好人家，像她的母親曾經(jīng)對她的期望一樣……

從18歲到23歲，在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年華里，陳素經(jīng)歷著人生的大喜大悲，從私定終身到亡夫之痛，再從重組家庭到家庭破裂。同樣的年紀，同樣的時間里，村口張家的小女兒正在省城上學，從大一到大四，從上學到工作，偶爾回村，聽說過陳素的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