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
讀書也需要“藥引子”。這本《量子物理史話——上帝擲骰子嗎?》是遼教2008年出版的,在書架上橫陳六年,間或也打開過,結果還是不了了之。
前不久,在深圳聽臺灣作家駱以軍講座時,他居然提到了這本書,心里忽然一動,晚上回家來看,果然機緣到了。
巧的是《薛定諤之貓》剛買,法國作者菲力普·福雷斯特和中國譯者黃葒聯(lián)袂出席深圳的讀者見面會。人與書的關系有時候就像一張網(wǎng),牽絲扯蔓,一個連一個,一下子就串起來了??磿琶靼住案悼茢[”原來是一次實驗,安伯托·艾柯新譯成中文的《傅科擺》,我下決心買了。
獲1933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薛定諤是深受小說家和影視編劇喜愛的人物,不僅是因為他的學術成就,更因為他多情的性格。2001年11月,美國劇作家matthew wells的《薛定諤的女朋友》在舊金山首演,喜劇以1926年薛定諤在阿羅薩那位神秘女友的陪伴下創(chuàng)立波動力學歷史為背景,探討了愛情、性,還有量子物理的關系,受到評論家普遍好評,開啟了以科學人物和科學史為題材的話劇創(chuàng)作風氣。稍后,更有名的就是東尼獎得主michael frayn創(chuàng)作的《哥本哈根》,這個劇的核心人物正是海森堡和他的老師玻爾以及玻爾夫人。
記不得是哪一年,在深圳戲劇節(jié)看由國家話劇院班底演繹的《哥本哈根》,戲很簡單卻很震撼,一出話劇看完把原子彈的原理和原材料都掃了盲,羞愧的是玻爾和海森堡的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這才知道科學史上著名的公案:海森堡到底是計算錯誤、沒有掌握原子彈的核心技術還是故意拖延不愿意給希特勒提供殺人武器?這幾乎是二十世紀科學史上最大的謎團。
1941年海森堡跑去見他的老師玻爾。這次會見玻爾絕口不提,而海森堡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故意拖延原子彈計劃的和平人士,并對戰(zhàn)后拒絕和他握手的科學家質疑:那些發(fā)明原子彈的人有什么理由拒絕他這個沒有發(fā)明原子彈的人?
話劇《哥本哈根》就從三人死后的幽靈回憶1941的那次見面開始,不斷重返歷史現(xiàn)場,發(fā)掘在各自身份和立場下所處的位置和各自的疑難。
看完劇回來興奮不已,上網(wǎng)試圖揭開謎底,未遂。沒想到在這本科普書中,所有的謎團次遞解開。
書的最后一章專門破解《海森堡和德國原子彈計劃》,用了最新解密的情報,把真相和盤托出:原來海森堡真是的沒有掌握原子彈的核心技術,他犯了一個非常低級、令人咋舌的計算錯誤,而不是什么和平道德之舉。
一流的海森堡犯了一個末流的計算錯誤,改變了德國的命運,如果兩顆原子彈不是美國投向日本,而是被德國占了先機投向歐洲的任何一個城市,歷史肯定會被重寫。
高尚和愚蠢之間其實只有一步之遙。
聽聞侯孝賢導演與黑幫有瓜葛,源于七年前娛樂報道中她女兒嫁與臺灣四海幫前幫主蔡冠倫的公子,報道稱當日臺灣主要幫派的幫主及大哥都到場祝賀,一百二十桌座無虛席。
看臺灣印刻出版的《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才知道,什么叫有瓜葛?侯導原本就是混黑幫的。初中他就混“城隍廟”,后來取名“雙環(huán)”,因為當?shù)氐拇箝艠浜芾虾馨?,可以吊雙環(huán)。侯導上學時除了混幫派,打架,還常賭博,北部的骨牌、南部的紙牌,一直賭到當兵前。他的外號叫“阿哈”,常幫高中同學打架。后來入了電影行,拍《就是溜溜的她》時,制片和助理有沖突兩個打起來,侯導追著也要打時,想想不行,因為現(xiàn)在是導演不能打架。
看到這里,差點笑噴。
侯導說,假使他沒有干電影的話,一定是一個大流氓。這個流氓不是無賴的那種,有點像武俠小說里的俠客,他在電影里就放了很多這樣的東西。
說到這里,得先介紹一下作者白睿文,1974年美國芝加哥出生,哥倫比亞大學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電影博士,現(xiàn)任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東亞系教授兼東亞研究中心主任,一個熱愛中國電影和中國文化的老美。
他與侯導的對話就像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對抗,科班出身的他拼命想把侯導的作品提拉到一個理論高度,從侯導習見的鏡頭和道具中總結出特征提煉出內涵、象征之類,可侯導像只狡猾又固執(zhí)的兔子,死活不肯上這個套。一個使勁套,一個拼命逃,一個拼命豎標桿,一個不斷去打倒,那種對抗比和協(xié)更有趣。好在侯導夠坦誠,除了不肯認同采訪者的理論外,對自己的電影歷程不掩飾、不矯情、不拔高,把自己的“底”交代得很清楚。
法國導演阿薩亞斯,國人總習慣稱他為“張曼玉前夫”,他拍過侯孝賢的紀錄片,兩人很熟,有一次在加拿大多倫多影展見面,侯孝賢跟他說“你的片子看起來很sad,很悲傷”,沒想到阿亞薩斯卻說:“我的片子哪有你的片子悲傷!”
侯孝賢想了想說:對喔。十三歲侯導的父親就去世了。他從小喜歡往外逃,因為感覺母親很愁苦?!讹L柜里來的人》有母親丟菜刀一場戲,那就是侯導小時候的經(jīng)驗。在榻榻米房間,母親在廚房炒菜做飯,刀子向他丟過來,嘩!一塊白白的肉,沒有血,因為小腿肚旁血管很少。
侯導說,他從小對人的世界有一種悲傷,所以他的片子后面都有一種蒼涼,或者悲情,慢慢就成了褪不掉的底色。
侯孝賢進藝專讀大一的時候跑到圖書館借了一本英文電影教科書,薄薄的一本,他說英文很爛,只看序,序只有一頁半,他看到最后一句“這本書全部看清楚明白了,你還不能成為一個導演,因為導演是一個天才”。如果不能看這本書成為一個導演,那我看這干嗎?就還了。
后來看存在主義,看尼采,看到頭都昏了,覺得這跟自己的生活沒關系,又不看了。
大學里看藝術電影,看完費里尼的《愛情神話》,他決定這個跟我沒有關系,我不需要理。
侯導說,他有一個毛病,從不看評論的。他說:“我通常不管象征性,只管順不順,對不對,象征意義是別人去發(fā)現(xiàn)的?!?/p>
懂得拒絕,知道什么不要,留下的就是要的了。
侯導入電影行的第一份工是給當時有名的大導演李行當場記,劇組通過學校老師找人,很多同學都當兵去了,侯導是先當兵后上學的,別人都不在,他還在,所以就他了。原來機遇簡單到只跟你做事的次序有關。endprint
提到侯導的攝影風格,肯定離不開長鏡頭。他拍《風柜里來的人》時實在想不到用什么容器來裝這個故事,朱天文就拿了沈從文的自傳給他看。沈從文用一種非常冷靜、遠距離的角度觀看自己的經(jīng)驗和成長,這個角度啟發(fā)了侯導,然后他的攝影就變得很遠很遠,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好像在實踐巴贊的理論。沒有人會把沈從文和巴贊聯(lián)系到一起,但通過侯孝賢才發(fā)現(xiàn)這兩人原來是一伙兒的,不過一個用筆,一個用攝影機罷了。
被稱為“中國攝影教父”的臺灣著名攝影家阮義忠,在出了無數(shù)本攝影集后,把他多年積累的文字集合在一起,以《想見看見聽見》為書名推出,這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我卻覺得有自傳的功能。
出生在木匠家庭,有一個木訥而嚴厲的父親,他是九個兄弟姐妹中性情最烈的,在他長大學會逃學、離家出走前,童年惟一的武器是哭。已經(jīng)被竹條鞭笞過的手和腿再加上很多條傷痕都止不住他的哭聲。打不行,用哄同樣也不行,平時喜歡吃的糖果和想了很久的蠟筆同樣無濟于事。他的哭在親戚鄰里也出了名,叔伯們教訓堂弟姐妹時,會說:“像阿忠那款,你一世人就完了!”
文章寫到父親,是他在內湖山上的新居落成,爸爸來過夜,卻因為他那里沒有男人用的刮須刀還是下山到了弟弟那邊去住。他爸爸不相信他一個大男人沒有刮須刀,只用剪刀。他寫道:“他那不信任的表情,我最熟悉不過了。從小我就是被他那樣看大的?!?/p>
從小看大,即使他闖出名堂,有了成就。就算父親不懂兒子頭上“中國攝影教父”這個名頭的分量。按鄉(xiāng)下人的觀念,兒子建了新居,怎么也算是父親眼中可以安慰的成就之一吧,但爸爸居然因為兒子沒有一把刮須刀棄他而去。
成年后父親與兒子之間的結一仍如舊,沒有解開,甚至沒有一絲松動的跡象。
當他得知父親檢查出直腸癌晚期時,第一個沖動就是去新買一把自己當初買給父親的一模一樣的刮須刀。他說,他送給父親的時候,從父親的眼神里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買這把刮須刀錢不夠,他跑回辦公室取錢時經(jīng)過一家天天路過,卻從來不曾進去的唱片行,心里有股沖動想把口袋里的錢先花掉。在少說也有幾千張CD的店里,卻一眼看到了一張《亞美尼亞音樂第一卷:圣詠》。那時候他甚至不知道亞美尼亞在哪里?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地方?
從醫(yī)院看完爸爸的那晚,失眠的他聽著新買的這張CD里的二十四首歌,有的讓他幾乎停止呼吸,有的讓他無法自己的痛哭失聲。聽第二十首里他合十禱告:“老天,請讓爸爸多活一段時間吧!”
這段奇遇讓他執(zhí)著地想去亞美尼亞,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他的這個故事打動了接待者,讓他如愿飛往亞美尼亞。抵達后,面對當?shù)氐慕哟咴俅螁査麨槭裁磥頃r,他只好再把買刮須刀送爸爸的事再講一遍。
在亞美尼亞,我看到了作者最痛的兩次哭——
當安娜講起歷史上土耳其人對亞美尼亞人幾近滅絕的大屠殺,尤其是躲在地窖里親眼看到爸爸如何死的時,阮義忠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在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一頓晚餐,亞美尼亞的接待友人波荷西揚的好友家中,那位好友一見面就沖他喊蘇東坡、李白、杜甫,對中國文化心儀已久,他們開心地喝伏特加,唱歌、講笑話,跳舞。錄音機里科米塔斯的幽怨民謠讓狂歡的人靜下來,大家回到餐桌,靜靜聽完這首歌。“帶子放完,錄音機的按鍵嗒地一聲跳起來,我像是心頭上被狠狠捶了一記,完全無法控制地失聲痛泣。前一刻我還在狂笑,而此時的我卻是淚流滿面;悲喜交集的滋味,是我這一生中從沒有的體會?!?/p>
他以為自己前世肯定是亞美尼亞人,我卻覺得他在亞美尼亞的音樂里釋放與父親郁結多年的委屈和由此帶來的傷痛。痛哭是他兒時惟一依仗的武器,此刻成了他成年后再一次釋放自己的慣性出口。
阮義忠在這本書開頭掀開的童年的痛,終于在結尾的時候經(jīng)他自己努力修復了。
蔡明亮是臺灣電影圈的一枚怪咖,臺灣印刻出版社的老總初安民找他出書,蔡明亮興趣不大,覺得以前出過。初安民說,以前出的都不好,我們要給你好好出一本。
蔡明亮被打動,或者說他被電影折磨得想金盆洗手,退隱江湖,這才從攝像機后走到桌前,開始寫書。
書在他宣布出柜后出版。他電影中的御用男主角李康生理所當然成了焦點,蔡明亮也不避諱,書里有一個與李康生的對談,談論這二十年來一路陪伴走來的艱辛。地球人都知道,蔡明亮不會拍沒有李康生的電影,有人總結他的導演風格,其實最大的風格就是李康生,那是蔡明亮電影的頭號標志。
2014年7月20日下午兩點,香港書展最大的1-2演講廳,蔡明亮在這里講述《不得不慢——電影《郊游》的長鏡頭》,這是他首次以作者的身份來香港書展“打書”。望著半場的觀眾他調侃,就像他的電影一樣,他總期待滿場,但事實上總是半場。
他的導演手記是詩,中英文對照,占書的一大半,字大,天頭地腳很空,疏朗。
沒有題目,也不晦澀,是記事詩,很散,有詩意。
寫他的外公,寫他搬到李康生家的對門,天天跟他們家人一起吃飯,給大嫂生的孩子做干爸。還寫有一場戲倉促拍,沒拍好,也沒重拍。有一處寫到拍戲中的一家人睡覺,他們終于都睡著了,睡得那么深,那么沉。睡在1935年蓋的房子里,拍完,輕輕的叫醒他們說,收工了,回家了。
又寫,他的演員從不問問題,演什么,怎么演,什么情緒,前面發(fā)生什么,后面又怎么樣,幾乎不發(fā)問,也沒什么可問。
蔡明亮的風格是慢而完整,生活的狀態(tài)被他搬到銀幕上,一字一格,緩慢得像時光停住了,慢到他的電影里濾掉情節(jié)和故事,就是生活中的吃喝拉撒。最夸張的是到了他的舞臺劇《玄奘》中,一個舞臺劇,一張紙,李康生一個人在上面演,除了念念《心經(jīng)》,就是走路和睡覺,有時候演著演著還真睡著了。
這種讓觀眾看得抓狂的狀態(tài),在蔡明亮看來卻是肆無忌憚,自由到不行!
他戲稱自己是最沒有市場的導演,因此也是最自由的導演。正因為沒有市場可以不顧忌市場,他可以在自己的電影里講很私人的事情。要知道在亞洲電影圈里,私人感情是不可能被表達的,但是蔡明亮可以。就這樣自我表達的東西不僅可以不斷拿到投資,還可以拿到各種電影大獎,甚至可以進博物館。2007年,法國盧浮宮首次參與電影投資,并首次開放館內從不公開的地窖和屋頂,就是為蔡明亮的《臉》。該片于2009年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后被盧浮宮收藏。
今年3月10日至20日,法國電影資料館為蔡明亮舉辦了系列回顧展,放映了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執(zhí)導的十六部電視單元劇、電影劇情片和短片。
蔡明亮說,總有觀眾問他,你為什么把電影的時間拉長折磨觀眾?他說自己很冤枉,因為他沒有拉長時間,只有還原時間。
在他的經(jīng)驗里,電影有兩個重要元素,一個是影像的構圖,拍攝的內容;另一個是時間。構圖是電影的一切,就是電影美學,如果沒有美學,為何叫電影,跟電視有什么兩樣?這是基本。電影不是說故事的藝術,不是理解的藝術,是一個觀看、欣賞的藝術。
他覺得電影是時間的藝術,時間該如何表達很讓人困惑,現(xiàn)代人好像習慣用一種快的方式表現(xiàn)時間,后來時間就不存在了,只是一個情節(jié),事件過程或故事內容而已。他覺得這樣的電影不能改變世界的任何事,不能改變人的心,不能做什么,只是在講故事。
“當你把速度找回來,你就找到了時間,需要一個比較慢的速度讓我們看到時間?!边@,或許可以解釋蔡明亮不得不慢的理由。
7月19日,第16屆臺北電影獎開獎,最佳男主角又被李康生憑《郊游》攬得。最佳女主角由《回光奏鳴曲》中的陳湘琪摘下。蔡明亮聽到這個結果應該驕傲。因為陳湘淇同樣是他的愛將,他詩中曾寫道:
湘琪太漂亮
像一顆鉆石
我總是在等她
再老一點
滄桑些
暗淡些
表演再少些
更不在意些
也許更有味道
等不及了
我一暝老一寸
身體壞掉
病痛失憶衰弱
隨時會死
恐怕拍不到她最好的樣子
陳湘琪覺得蔡明亮是每個演員夢寐以求的好導演。在這本書中,她以法國詩哲吉洛姆·阿波林奈的《到邊緣來》回贈蔡明亮:
到邊緣來,
我們不能,我們怕。
到邊緣來,
我們不能,我們會掉下去!
到邊緣來,
他們過去,
他推他們,
他們飛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