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吳小如先生去世,已經(jīng)一月有余。先生是我本科時代的老師,更是我從事清代詩歌研究的領路人。三年前先生九十大壽的時候,我曾經(jīng)專門寫過一篇《小如師教我寫文章》,著重記述先生從文章寫作角度對我的指導和教育。而其他種種提攜獎掖和忘年交往,此時又一起浮現(xiàn)在腦海中。
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學者出書日益困難,年輕人更不容易。我到1991年,才以教材的名義在原浙江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第一本書《清詩鑒賞》。此前很久,就已經(jīng)向先生請序,承先生欣然俯允。拙著內部,都只是單篇的鑒賞短文。而先生的大序,除按慣例對筆者施以謬獎之外,還大量論及清代詩歌的特點,乃至當代鑒賞學的發(fā)展歷史,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梢赃@樣說,讀者買到此書,其他內容都可以不要,光有先生的這篇序文就很值了。這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為拙著增光漲價。該序后來先生已將其收入所著《讀書拊掌錄》第一類《書評與書序》,即題作《朱則杰〈清詩鑒賞〉序》,讀者得以讀到的機會也更多了。
1995年,我在齊魯書社自費出版一個論文集《清詩代表作家研究》,這次是請先生題寫書名。先生用的是他最擅長的楷書,書于“乙亥暑中”。只是拙著在原浙江大學印刷廠印刷,封面制作效果欠佳。事后先生曾說:“拙書題簽原跡似略有筆鋒,印出后略病肥禿,好在旨在留一紀念,書之工拙可不計也?!保?996年2月11日函)我不懂書法,確實“不計”“工拙”;而只要出自先生的大筆,其意義就絕不止“留一紀念”而已了。
早在此前1984年,先生還曾經(jīng)賜給我一幅楷書橫軸,116×33厘米,二十四行,行六字。正文為先生自作五、七言律詩各一首:
興到筆生春,詩腸幾度新。
山明天際雪,月掩壁間塵。
胎息同今古,襟懷偶欠伸。
夜闌斟舊句,燈火倍情親。
欲罷輕陰問柳絲,遠山冥默送青遲。
關情南陌將雛燕,遣興中庭曳尾龜。
旅食一身牛馬走,著書千卷死生期。
蓬門晝永思佳客,珍重春風啜茗時。
又跋語說:
則杰同學治清人詩,仆習詩亦自“同光體”入手。今錄五、七律舊作各一首,未悉則杰以為何如。甲子小滿,吳小如并書。
末尾鈐有陰刻金文“吳同寶印”(先生本名)和陽刻篆體“小如”兩枚方章。兩首詩歌,現(xiàn)今都可見先生詩集《莎齋詩?!罚瑯祟}分別為《寄高慶琳》、《居中關園偶題》。據(jù)詩集“編者按”,這兩首詩歌先生另外也還有書寫,并收入《吳小如書法選》。不過經(jīng)比對,前者系草書立軸,后者系楷書中堂,都不盡相同。但從這里,正見出先生對這兩首詩歌的喜愛。而先生書贈我這個當時剛讀博士研究生的小門人,并特地在跋語中再一次指明我的研究方向,在我無疑是如獲至寶,珍若拱璧。畢業(yè)后我來杭州工作,一分到穩(wěn)定的住房,就托人代為裝裱,懸掛在大廳而兼作書房、臥室的墻壁上,真所謂蓬蓽生輝。
我在杭州近三十年,先生只在2002年11月上旬來過一次。當時先生在上海小公子家居住,原杭州師范學院(今杭州師范大學)的汪少華先生于3日專程到上海接先生過來。4日晚上,先生即在杭州師范學院文一路本部給師生開講座。5日晚上,則在合并之后的新浙江大學玉泉校區(qū)同樣開講座,題目都是《怎樣閱讀欣賞古典詩詞》。又5日、6日的兩個上午,我們陪先生分別游覽靈隱和郭莊。6日下午送先生上列車,并由少華先生那邊的研究生護送至上海。前后凡四天時間,先生都住在浙江大學的靈峰山莊,我還因此得以隨時向先生當面請教各種問題,親聆教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本科時代?!缎∪鐜熃涛覍懳恼隆纷詈笏f的“朝三暮四”典故云云,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此外還有很能體現(xiàn)先生高尚品德而目前礙于他人、不便在這里敘述的有關教導,容待將來再做補充。
我在杭州的這些年中,偶爾也為先生辦過一些雜事。例如市區(qū)中山中路有一家百年老店“邵芝巖筆莊”,先生曾囑我代購湖筆,記得有“中白云”、“小白云”等。又某次先生說喜歡某品牌的小筍干,我打聽到該品牌在杭州無售,而只有臨安有一家門市部,因此專門去臨安買了一紙箱,然后郵寄到北京。能夠為先生做點什么,心里確實很高興,只可惜這樣的機會太少了。
2004年起,我因為參加國家《清史》修纂,承擔其中的《典志·文學藝術志·詩詞篇》,所以有機會經(jīng)常到北京出差。每次進京,總要去北京大學,也一定去拜訪先生,既是看望,也是討教。其中某次,還正巧碰上先生在家里給北京各高校的一群青年教師講授杜甫詩歌。直到2009年3月最近的一次“文學藝術志”纂修工作會議,我在7日上午拜訪過先生,那以后就都只能從網(wǎng)絡和書刊上瞻仰先生的近影,或者從電話中聆聽先生的聲音了。
從1979年算到如今,先生對我的關懷持續(xù)了將近四十年,并且一再形之于文字。前述之外,例如1991年先生在所著《古典詩文述略》的《重版后記》中說:“這本小書的未完成部分……讀者卻不妨別覓他人著作來閱讀,依然可以得到一個較完整的概貌。如……即將在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代詩歌史》(作者朱則杰,現(xiàn)任浙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等……”這是為當時尚未正式出版的拙著(后改名《清詩史》)預先做宣傳。又2002年先生為中華書局而撰的《〈文史知識〉廿年》一文,在總結《文史知識》的辦刊特點時說:“第二,這份刊物……十分注意吸收和發(fā)掘年輕的新秀。就我所知,現(xiàn)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的朱則杰博士,他讀本科時最早的習作,就是發(fā)表在《文史知識》上的。”這同樣也是為我做宣傳。即使如《小如師教我寫文章》最后提到的先生在《慎加“按語”》一文中批評拙作《兩個陳琮是一人——陳琮生年及詩集》,換一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對我的成長寄予深切的期望??梢哉f,我自從從事于清代詩歌研究以來,就始終沒有離開先生過。
今年5月11日晚上,本科時代的班長岑獻青同學發(fā)來手機短信,第一時間告訴我先生去世的消息。此前一個月,我還領到先生囑托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國劇研究中心張一帆先生寄賜的《莎齋詩?!?,剛剛讀完不久。雖然隨著自己年齡的增大,對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日漸看得通達,預料先生總會有這么一天,但真的面對事實,還是不禁有許多傷感。因為先生本身是一位高明的詩人,我輩不好意思班門弄斧,創(chuàng)作正式的挽詩,所以只就當時聽到消息一事,寫成一首《聞小如師逝世》?,F(xiàn)在把它抄在這里,作為本文的結束:
深夜京中電信傳,不祥預感起聯(lián)翩。
果然此去些時刻,已報往升兜率天。
一代宗師增史冊,幾多領域失高賢?
今宵料是難成寐,細數(shù)恩情卅卌年。
附帶再說一下先生的享年。先生去世之后,各處紀念文字鋪天蓋地,足見先生影響之廣。但涉及先生享年,有九十三歲、九十二歲、九十一歲……多種提法。核先生出生于1922年9月8日(農(nóng)歷壬戌年七月十七日),至2014年5月11日(農(nóng)歷甲午年四月十三日)去世,按照傳統(tǒng)以農(nóng)歷計虛齡的習慣,應該以九十三歲為是。今人特別是北方地區(qū)往往按周歲或者簡單地減去兩歲計算,那實際上是錯誤的。類似情況如已故北京大學林庚先生,此前賀壽紀念集之一《化雨集》,其他毋論,最末一篇《林庚先生的生平和著作》以其出生的第一年定為零歲,這就顯然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