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澤莉
人穿行于象征之林,
那些熟悉的眼光注視著他
——波德萊爾
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同愛倫·坡、雨果、巴爾扎克、恩格斯筆下的巴黎相同。第二帝國的巴黎,人群、櫥窗、賭場……一切在跳動而混亂的煤氣燈光下,被繪出點彩派般光怪陸離的平面效果。煤氣燈亮起來了。司燈人穿過拱門街?jǐn)D滿建筑物的通道和夜游癥的人群,把幽暗隱晦的街燈點亮。玻璃頂、大理石地面的通道,豪華的商品陳列、賭場、玻璃櫥窗……人群的面孔幽靈般顯現(xiàn),他們焦灼、茫然、彼此雷同,擁擠得連夢幻都沒有了間隙。
本雅明深層挖掘了波德萊爾作品中有關(guān)巴黎的文化構(gòu)建與想象,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深刻的理解。人群是波德萊爾著重的意象,本雅明注入了更多理性的思考。第二帝國時期巴黎開始了它第二真正的工業(yè)革命。在本雅明的理論話語外衣之后,挽歌式的哀嘆和眷戀無奈的懷舊傷感隨手可拾:漸次熄滅的煤氣燈、把人被迫固定在土地上的住房牌號、日漸墮落成商品生產(chǎn)者的專欄作家……
“注視”是這首時代挽歌背后隱性的關(guān)鍵詞,本雅明作出了詩意的闡釋。
人群、人群中的人、詩人,甚至包括作者本雅明自身,都被卷入這種既離且合的多重注視關(guān)系之中。注視作為一種能力,是為人群作出區(qū)分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
人群(Les Foules)在本雅明筆下,是一個含混而曖昧的意象。它消滅個人痕跡于擁擠和雷同之中,又使個人的孤獨感成倍地放大;它是游手好閑者窺視的對象,也是賦予詩人們安全感的隱遁場所??梢哉f,人群是屈從于工業(yè)化商品社會的殘余意象之一,是另一個后來被文化研究置于中心地位的研究對象——“大眾”(烏合之眾,mass)的前身。城市人群的注視功能被明顯地剝離開來,喪失了作為獨立個體所應(yīng)具有的“看”的后繼能力。
“大城市的人際關(guān)系明顯地表現(xiàn)在眼的活動大大超越耳的活動。公共交通手段是主要原因。在汽車、火車、電車得到發(fā)展的十九世紀(jì)以前,人們是不能相視數(shù)十分鐘,甚至數(shù)小時而不攀談的?!?有交通工具衍生出來的公共空間迫使人們無辜的相互凝望,人們逐漸的倚重用眼睛判斷他人的內(nèi)心。因此,盲人比聾子會更加恐懼。
在技術(shù)進步的同時,人群目光的功能卻退化了,他們能注視,但卻不能捕捉。他們被動地滯留在某種日趨機械化、工具化的狀態(tài)。就像古時鬼魅附身的神話,人群似乎也被某種東西附上了靈魂,能看、能動,但行為卻越來越外在于他們自身。本亞明在這一點上認可了馬克思的分析:人,在資本主義的流水線之前,變成了游走的“商品本質(zhì)”。工人、律師、財會……,對于他們,日常勞作更多關(guān)注的是物,在流水線、帳本、貨幣、商品建構(gòu)的物質(zhì)世界里,“他者”逐漸喪失了合法的地位,或者說,在他們的目光里,他者也被物化了。通過對他者的審視而確定自己,是他者存在對于人自身存在的一個重要意義,是人確立自我形象與個性的一個前提條件。在機械化和技術(shù)化的時代,人被機器工具化、變成了具有商品本質(zhì)的勞動力。漸漸喪失差異和分歧,喪失了個性存在的一切可能性,同化使主體與他者不再能夠得到恰當(dāng)區(qū)分,這種變化的結(jié)果就是“人”的消失、“人群”的出現(xiàn)。
人群成了一個吞噬個人的龐然大物,但是,反過來說,它也成為一個尋得庇護的最佳場所。于是,在對波德萊爾作品的分析之中,又一個意象從烏合之眾背后浮現(xiàn)出來,那就是:人群中的人(I homme des foules)。
人群中的人。他們在人群中游蕩、窺視,我們可以看到本雅明冠以他們的各種所指和標(biāo)簽:密謀者、波西米亞人、拾垃圾者、游手好閑者、妓女……持有這些身份的人有著共通之處:他們是獨立于體制之外的單數(shù)的人。他們不僅是詩人的描述對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詩人自身的寫照。可以說,他們是前工業(yè)時代的最后一批幸存者。
人有著和“人群”不同的注視能力。他們與后者始終處于一種窺視與被窺視的關(guān)系之中。街道與玻璃櫥窗則是他們的道具。“在‘游手好閑者身上,看的快樂是令人陶醉的?!?“人群中的人”是與“人群”不同的、還沒有失去東張西望能力的那一些;但是,和純粹看熱鬧的人不同,他們又充分地保留了自己的個性。他們注視中的他人形象沒有被完全物化,是因為他們自身并未完全被擠壓入這個擁擠而嘈雜的物質(zhì)世界。
但是,波德萊爾筆下的“游手好閑者”又不等同于詩人的自畫像?!罢鎸嵣钪械牟ǖ氯R爾并不像一些人描繪的那樣‘心不在焉。”人群的陷落引發(fā)了他自我意識更深重的警覺。詩人的世界,對外部有選擇地關(guān)閉或敞開?!霸娙讼硎苤缺3謧€性又充當(dāng)他認為最合適的另外一個人的特權(quán)。他像借尸還魂般隨時進入另一個角色。對他個人來說,一切都是敞開的;如果某些地方對他關(guān)閉,那是因為在他看來,那些地方是不值得審視的?!痹谶@種關(guān)閉和敞開的過程中,人群成為詩人隱蔽的意象,“他人”在注視的目光之外,成為一個個可代入、可置換的符號。這也足以解釋,為什么在波德萊爾的作品中,很少能夠找到對“大眾”的描述;相反,倒是富于象征意味的個體在按照詩人的主觀理解而被夸張扭曲后形成詩歌里的一個個意象,比如充滿衰敗意味的“小老太婆”,比如作為捕捉不到的愛的表現(xiàn)的“交臂而過的婦女”。
面對人群,波德萊爾反而退避回自己的內(nèi)心,“注視”,成為一個指向內(nèi)在世界、而非外部秩序的行為。在此意義上,詩人完成了一次自我意識的強化,這種逆世而行的對抗建構(gòu)了一個隱遁于人群,又把自己于人群中剝離出來的特立獨行者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