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蘇東
近年來,關于傳世先唐文獻的可信度問題越來越受到學者的關注,先唐文史研究以及輯佚、校勘、辨?zhèn)蔚葌鹘y(tǒng)學術方法受到不同程度的挑戰(zhàn):究竟我們可否根據(jù)漢人所整理的先秦文獻研究先秦文學,又可否根據(jù)唐人整理的魏晉文獻研究魏晉文學?這些質(zhì)疑是否具有合理性?我們是否可以由此構建出一套新的研究范式?應該說,這些問題已經(jīng)難以回避,需要我們通過對若干先唐文獻形成過程的個案研究以及基于此的整體思考來進行回應。筆者近年在對《漢書·五行志》、《春秋繁露》、《毛詩正義》等文獻的研究中,對于先唐文獻的復雜形成過程略有體會,因此,不揣谫陋,略陳管見,謹就教于方家。
就文本形成過程的復雜性而言,大概很少有文獻能與《漢書·五行志》(以下簡稱《漢志》)相比。筆者以為,它突出體現(xiàn)了部分先唐文獻在編撰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充分暴露出一篇看似整體性的文本內(nèi)部的矛盾、失序與撕裂,為我們認識先唐文獻的復雜形成過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照?!稘h志》以《洪范五行傳》為基本框架,試圖融合董仲舒、夏侯始昌、京房、劉向、劉歆等人的災異理論,屬于后儒對先秦以來災異學知識與文獻的系統(tǒng)整合,在文獻性質(zhì)上與《管子》、《呂氏春秋》、《新書》、《淮南鴻烈》、大小戴《禮記》、《新序》、《說苑》、《楚辭》、《春秋繁露》以及魏晉以下集注、義疏、類書、總集等具有共通性,在漢唐著述傳統(tǒng)中具有代表性,可以為本文討論的主題提供一個切入點。
漢儒災異論極盛,各家皆自成體系,《漢志》旨在包容諸家災異論,但在結構上卻徑依《洪范》五行學,將董仲舒“推陰陽以說《春秋》”、京房“《易》傳”等與“五行”完全無涉的災異說解強分于五行、六沴之下,不僅破壞了董、京諸家災異體系,也造成《漢志》自身的體例混亂與文本割裂。
但這僅是《漢志》文本內(nèi)部矛盾的第一層面。第二層面,就《洪范》五行學而言,《漢志》有《洪范五行傳》、許商《五行傳記》、劉向《洪范五行傳論》、劉歆《洪范五行傳論》四個文獻來源,此四者雖然相關,但在《傳》文版本、災異體系等方面卻存在重要差異。《漢志》在五行、六沴理論說解部分主要以劉向《傳論》為本,但在具體災異列舉中卻以劉歆體系為基本框架,這導致《漢志》體例的進一步混亂,是造成《漢志》“難讀”的主要原因。
第三層面,就劉向《傳論》而言,他名為解釋《洪范五行傳》,實徑出己意,將陰陽、時令禁忌、《春秋》公羊?qū)W、京房《易》學等外家災異思想盡數(shù)納入,其《傳論》呈現(xiàn)出鮮明的割裂性。至于劉歆《傳論》,其文獻來源除了劉向所據(jù)通行本《洪范五行傳》以外,還有他獨見的別本《洪范五行傳》以及其父已經(jīng)著成的《洪范五行傳論》,劉歆一方面棄通行本而用別本,一方面力破其父故說,復將《左傳》災異理念援入其中,其《傳論》同樣呈現(xiàn)出內(nèi)部割裂性。
第四層面,則是全志的核心文本《洪范五行傳》,其文獻來源更顯駁雜:五行、五事、皇極來自《尚書·洪范》,五行災應多源自時月令文獻與日書,“殺太子、以妾為妻”等源自儒家經(jīng)傳,七曜異象源自星占書,“共御”之法則有更為希見的文獻來源。這些出自不同知識系統(tǒng)的章句被納入同一文本后,其內(nèi)部的矛盾與割裂實難彌合:“五事”與“五行”之間關系究竟如何?“治宮室,飾臺榭”何以與“犯親戚,侮父兄”具有同樣的災應?這些問題都無法從文本自身得到合理解答。
以上所言還只是對《漢志》內(nèi)部矛盾與割裂的簡單描述,事實上,它還涉及與許商《五行傳記》之間的矛盾,以及許商《五行傳記》與《洪范五行傳》文本之間的矛盾等。反過來,如果繼續(xù)考察《漢志》自身的衍生文獻,例如《后漢書·五行志》、《南齊書·五行志》、《隋書·五行志》等,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們又將《漢志》作為一個文獻來源,同時援據(jù)劉向《洪范五行傳論》及其他災異文獻,試圖再建構各自的災異體系。在這些文本中,往往劉向的同一段說解在不同的文本中呈現(xiàn)出極大的差異,而這些差異并不總是版本學上的異文或者 栝程度的不同而已,新的編撰者多少有意通過對劉向《傳論》的細微改造來傳達其災異思想。
總之,從《洪范五行傳》的成書到許商、劉向、劉歆的傳論,再到班固《漢志》以及《后漢志》、《南齊志》、《隋志》,文本的每一次編撰都經(jīng)歷了多源文獻的重新整合,由于每一個衍生文獻都具有不同程度的主體意識,因此,在這一文本群中,出現(xiàn)了大量看似相近卻又實有不同的章句,構成了文本之間的互文性。所謂“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文本表層結構的互文性,在某種程度上卻揭示出其深層結構的互斥性。這些互見的章句既從屬于這些文本,又游離于它們之外,它們與文本之間構成一種緊張的合作關系,而它們自身,則構成一個文獻流變的傳統(tǒng),為我們了解某些理念在歷史上的演變提供了動態(tài)的樣本。
《漢志》形成過程的復雜性雖然極端,但在先唐文獻中仍頗具代表性。事實上,傳世先唐文獻大多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出內(nèi)部結構的復雜性,它體現(xiàn)為以下四種方式:
第一,同一文獻的不同流傳形態(tài)。例如上舉《洪范五行傳》通行本與別本、《周易》帛書本與傳世本、《老子》帛書本與北大竹簡本、《孝經(jīng)》顏芝本與唐素絹本、《緇衣》上博簡本與傳世本。這種流傳形態(tài)的變化,有的是偶然的,有的是后學面對已遭破壞、碎片化的文本進行重新整理時的無奈之舉,有的則可能體現(xiàn)出某種學術新變的探索。
第二,文本之間的互文性。例如上舉諸史《五行志》中互見的劉向《傳論》、《史記》與《左傳》、《漢書》與《史記》、《呂氏春秋·十二紀》與《禮記·月令》、《韓詩外傳》與《說苑》等。從廣義上說,還包括楚辭、七體、都市賦、紀行賦、言志賦、某些題材的古詩等特定文類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
第三,所謂“偽書”或“偽作”。如上舉劉歆獨見的別本《洪范五行傳》以及《古文孝經(jīng)孔傳》、《古文尚書孔傳》、《孔子家語》、《孔叢子》、《文子》、《列子》、《春秋繁露》中的《五行順逆》諸篇、《西京雜記》中的部分漢賦等。事實上,除了少數(shù)完全捏造的文本以外,“偽書”大多有其文本來源或模仿對象,有的甚至未必存心作偽,只是采用了在后人看來極不規(guī)范的整理方式。
第四,文本內(nèi)部的矛盾。如上舉《漢志》內(nèi)部的多層矛盾、陳鴻森先生所舉《御注孝經(jīng)序》與注文之間的矛盾[1],以及筆者在《毛詩正義》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大量例據(jù),如《大序》正義明言將大序分為十五節(jié),但其標起止實將全序分為二十二節(jié),這類矛盾顯示出《毛詩正義》在刪定時與二劉舊疏之間的復雜關系。1
這些問題有的與文獻在傳播中的“重寫”有關,但本文則集中關注其“形成”過程的復雜性。
先唐文獻形成過程體現(xiàn)出的復雜性,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了挑戰(zhàn):如果《毛詩正義》是一個夾雜著大量二劉舊疏與唐人正義的文本,且兩者之間的界限又難以厘定的話,那么,它在多大程度上還能夠被視為唐代經(jīng)學成就的代表呢?這些曾經(jīng)具有權威性的文本,似乎逐漸變得模糊、不可認知和難以利用,就像《孔子家語》等披以“偽書”之名的文獻一樣,只能接受被邊緣化的命運。類似的問題似乎已經(jīng)發(fā)生在日本學界對《春秋繁露》“五行”諸篇的研究上:有學者指出,因為長期熱衷于《春秋繁露》“五行”諸篇的辨?zhèn)螌W研究,因此,《繁露》始終無法作為一個整體的文本而獲得研究,日本學界對于董仲舒思想的研究也受到較大約束。[2]同樣,近年來出土文獻以及手抄本研究提出的對于傳世文本的質(zhì)疑,也給我們帶來困擾:如果所有的文本都是不可靠的,那么我們的研究將以何為據(jù)呢?
隨著我們對先唐文獻形成、傳播復雜程度的了解越來越深,這種困擾只會越來越強烈,如何適應這種新的研究理念,重建相關研究的基本范式,開拓新的研究空間,已成為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以下僅就筆者管見,略陳幾點:
第一,從觀念上說,應充分考慮文本形成與傳播過程的復雜性,直面文本內(nèi)部的矛盾、失序、割裂與殘缺,并以此為徑進入文本的深層結構。我們的研究常常有一種傾向,愿意為文本構建一個統(tǒng)一的體例,否定或忽視其內(nèi)部的不合理性。例如,劉知幾在《史通》中已經(jīng)指出班固《漢書·五行志》內(nèi)部結構的混亂[3](P498),但千載之下,我們對班志體例的錯訛何在仍未見清晰的論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事實上,筆者在對《漢志》、《春秋繁露》、《毛詩正義》等文獻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如果我們主動放棄對文本統(tǒng)一性的追求,承認其體例的不完備性,并由此努力辨識其不同的文本來源與層次,則文本的每一處矛盾,就好像一處裂縫,提供給我們窺探文本深層結構的絕好機會。這不僅不會影響我們對于文獻的整體理解,還會進一步豐富我們對于其復雜形成過程的認識,從而對這類文獻形成立體化的理解。
第二,就具體研究方法而言,可以嘗試在“場域”理論的引導下,通過文獻比讀與文本細讀的結合,把握文獻的內(nèi)部結構與個性?!皥鲇颉痹墙锢韺W中的概念,自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將其引入社會學研究之后,乃成為人文社科理論中一個常用的概念。該理論所強調(diào)的,是在同一時空條件下,存在內(nèi)部競爭性、互動性的、激蕩的共生環(huán)境,在研究中既注重整體環(huán)境對其中個體的影響,亦注重個體之間的競爭、互動關系以及由此造成的對環(huán)境自身的影響。我們認為,這一理論對于我們理解具有復雜形成過程的文獻頗有幫助。一般來說,這些文獻同時處于兩個“場域”當中,其一是與它們具有傳抄關系的文獻所構成的大場域,而互文性文獻的比讀,就是要借此為研究對象重建一個真實的文獻生成環(huán)境,使我們了解研究對象所處的知識背景。其二則是一種或多種上源文獻經(jīng)過作者的編纂、增刪、重寫而構成的小場域,也就是文獻本身。而文本細讀,則旨在發(fā)現(xiàn)上源文獻之間及其與作者間的固有矛盾,由此理解文本內(nèi)部的深層邏輯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
第三,對文本復雜形成過程的認識對于先唐文獻的輯佚和??碧岢隽烁叩囊蟆鹘y(tǒng)的輯佚學注重佚文的搜集與編排,但是對佚文所屬原書引書體例的研究,則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忽視。事實上,所謂“佚文”,既然被納入了新的文本系統(tǒng),不免會受到新文本的語境制約,因此,了解佚文所屬原書的引書體例,是我們評估佚文“還原度”的重要前提。同樣,“他?!痹浅S玫男?狈?,但是,進入其他文本的互見文獻,多大程度上保留了其源初的版本形態(tài),這也需要結合具體的文本做出切實的評估。筆者在對劉向《傳論》進行重新輯佚的過程中,就對主要的輯佚對象《漢書·五行志》、《南齊書·五行志》、《隋書·五行志》、《開元占經(jīng)》等的引書體例進行了梳理,特別關注他們對引文進行增刪的個案,這為我們更為審慎地認識其書所見《傳論》佚文,特別是同一佚文在不同引書中出現(xiàn)的異文,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總之,對于先唐文獻復雜形成過程的認識要求我們形成一種新的研究理念,即無論是文學、歷史還是哲學背景的研究者,都應掌握處理復雜文獻學問題的基本能力,但版本、目錄、??钡葌鹘y(tǒng)的文獻學研究方法又已經(jīng)不足以應對這些復雜的文獻學問題。先唐文獻形成過程的復雜性要求傳統(tǒng)文獻學的外部研究必須與深層次的文本細讀密切結合。在這種研究理念中,文獻學研究不再僅僅是一種工具或手段,它本身就成為文學史、思想史研究的主體之一,成為我們研究和敘述文學史、思想史的重要方式。
參 考 文 獻
[1] 陳鴻森:《唐玄宗孝經(jīng)序“舉六家之異同”釋疑》,載《“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4本第1分,2003年.
[2] 關村博道:《日本學者關于〈春秋繁露〉的論爭評析》,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
[3] 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