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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到極致,行到極端

2014-09-23 05:53:06張昕宇
關(guān)鍵詞:梁紅火山

您想過嗎?離開枯燥乏味的城市,到夢想中的遠(yuǎn)方旅行。當(dāng)您還在向往著能夠?qū)崿F(xiàn)一次說走就走、拿上背包旅行的夢想時,有一對情侶夫婦突破了世俗的羈絆,勇敢地向極限挺進……到極地去,到火山去。他們的實踐為懷有夢想的人們開了先河,用本文主人公張昕宇的話來說就是:“有些事情是值得用生命去做的,每個人都有夢想,夢想能否實現(xiàn)并不在你有多少錢,而在于你對它的熱情有多大,付出有多大?!彼麄兩眢w力行的“侶行”或許對懷有夢想的人們是一種啟示。

零下71.2℃的求婚計劃

不來雅庫茨克,我得后悔一輩子

扔下一包行李,乘著裝甲車假裝去索馬里南,出了市區(qū),立馬繞道直奔機場。背后仿佛千軍萬馬。

金蟬脫殼之計頗為驚險,所幸最終我們成功地逃離了索馬里。把槍口扔在身后,到達(dá)了迪拜之后,“摩加迪沙的詛咒”來了。腹瀉,不停地腹瀉,還有反復(fù)的嘔吐。

去醫(yī)院一查,感染上霍亂了。原因是喝了摩加迪沙的水。不聽人言的教訓(xùn)。

那幾天,我反復(fù)奔走在迪拜的酒店和醫(yī)院之間,一度脫水到無法下床。

梁紅說,那是我這輩子看起來最瘦的時候了。原來說我 170有點兒押270韻的意思,現(xiàn)在就真的不夸張了。

迪拜的醫(yī)院實在太貴,我們選擇了回北京休養(yǎng)。

我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候,一次是當(dāng)年車禍骨折那次,躺在醫(yī)院里面幾個月;再就是這次回北京休養(yǎng),整天病懨懨地脫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世界上最大的煎熬,就是一個志在萬里的人,被禁錮在一方床上。

當(dāng)年那次骨折,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四個月,每天就是吃喝睡。那次動手術(shù)的時候,那護士估計是新來的,給我打麻藥的時候漏了一邊。接下來手術(shù),冰冷的手術(shù)刀在我腿上筋骨里穿梭,那塊是沒有麻藥的。我愣是憋著沒叫喚,黃豆大的汗粒兒滿臉都是。實在疼得忍不住了,用手死死地掐住床頭的鐵架子。終于極限了,床頭的鐵護欄被我生生掰了下來。

他們問為什么不喊出來,我一臉淡定,喊出來在美女小護士面前多跌份兒啊。

這事兒梁紅倒沒跟我生氣,反而說老張你太硬氣了。

俗話說硬病能扛,軟病磨人?;魜y之后的這頓嘔吐、腹瀉,徹底讓我渾身無力,干什么都不行,就只能在家里養(yǎng)著。無所事事之下,只能翻以前出去旅行的那些照片、錄像看。結(jié)果看到了不少我們年前去奧伊米亞康的東西,瞬間把我的思緒拉到了世界寒極的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而且,我還欠著房東兒子一盒高清的《金剛》。

那是2012年的春節(jié),整個北京一片燈火輝煌、禮花絢爛——都是給我送行的。在這喜慶的日子里,我和梁紅、魏凱背著大包小包行囊,直接奔了首都機場。沒錯,我們要去世界寒極——奧伊米亞康。

選擇這個過節(jié)的日子出發(fā),是因為既然要去寒極,就得趕上它最冷的時候去。過完年那邊也開春了,雖然也很冷,但最冷的峰值肯定過了。另外,這個日子出發(fā),一方面是好記,一方面以后吹牛,說起來哥們兒大年夜奔北極,倍兒傳奇。

“你說,零下70℃得該有多冷?。俊?/p>

“太冷了,我真猜不出來,想象不到。”

這一路北上,還好氣溫不是驟降。感覺像是溫水煮青蛙,我們從零下5℃慢慢走到零下70℃里,應(yīng)該能適應(yīng)吧。

北京、海拉爾、騰達(dá)、滿洲里、貝加爾斯克、赤塔……一些很奇怪的地名,從城市到荒原,然后是茫茫雪野。我們上了著名的西伯利亞大鐵路,這是俄羅斯的天路,最后抵達(dá)地球上北向鐵路的終點——涅留恩格里。

接下來一程,汽車把我們送到雅庫茨克。

這地方在普通人眼里沒有北京、倫敦有名,但是在我們這伙人眼里,那就是圣地,為什么?因為它特別、唯一。

北極圈附近不乏世界名城,冰島的首都雷克雅未克、俄羅斯最大的軍港摩爾曼斯克、挪威的“北極之門”特羅姆瑟、阿拉斯加的航空港安克雷奇、格陵蘭島的首府戈德霍普,這些全是地地道道的“寒都”。但世界最寒冷的城市,這一名頭,只屬于雅庫茨克。

雅庫茨克,是俄羅斯聯(lián)邦薩哈(雅庫特)自治共和國的首府,一月份的平均氣溫為零下40.9℃,最冷的時候是零下60℃,極端情況下能達(dá)到零下62℃。了不起的是,這座城市建于永久凍土層之上,“冰城”之稱,名副其實。

聽著都帶勁兒,不來雅庫茨克,我得后悔一輩子。

火車像鉆入冰川一樣,一頭扎進了北極圈,整個世界開始變得不一樣。在寒冷的空氣里,看什么都覺得不真實。城市、建筑、樹木,一切都被冷空氣切割得棱角分明。

向?qū)г谶@兒等著我們,他沉默寡言話不多,就帶著我們放羊,你們自己隨便觀光、隨便拍照,有事兒就問,沒事兒不多說一句話??赡苡X得天冷,說話費勁。

一路逛過來,雅庫茨克確實別具一格。房子都建在離地一米多高的樁子上,因為到了夏天,表層一米多的凍土?xí)诨簦械姆孔泳投甲兂闪恕翱罩袠情w”,俄羅斯人稱之為“在融凍層游泳”;自來水管道,也全部露在地面上,防止冬天一凍夏天一融而破裂;還要一路設(shè)加油站,嚴(yán)防水在管道內(nèi)凍結(jié);每家每戶門窗都是三四層,一旦冷空氣大量進入,這屋子就變大冰箱了,沒法待人……

這地兒已經(jīng)夠奇葩了,但不是我們的目的地,預(yù)熱而已。

才零下40.9℃,自然不是我們要挑戰(zhàn)的極限;雅庫茨克東北650公里外的奧伊米亞康鎮(zhèn),才是終點。那兒一月份的平均溫度,是零下51.5℃。要知道此時的北極圈的平均溫度,“也才”零下41℃。

為什么要去奧伊米亞康?

這又得回到我那“狹隘”的民族自豪感上。有次跟一個新西蘭人聊天,說到世界寒極這事兒,那外國佬說他們國家有人在那兒成功露營了,完了還很輕蔑地加一句:“你們中國人做不到。”當(dāng)時這話就深深地刺激了我,后來在莫斯科,一俄國佬說到奧伊米亞康的時候忒自豪,說那兒只有他們斯拉夫民族的人才能生存,“你們中國人不行”。

我當(dāng)時就不樂意了,跟他們較上勁兒了,我非得去試試。說代表中國也好,我一個軍人出身的熱血男兒得去;說僅代表我自己也好,我這種“重口味”成癖的人,更得去。

于是,世界寒極奧伊米亞康,便成了我計劃中的一站。

這事兒我跟梁紅一說,她的回答是:“他們老外也還沒有女人成功過吧?”一拍即合。我們要去零下52℃的氣溫下露營。

說做就做。我們準(zhǔn)備很充分,羽絨服、照明燈、溫度計、睡袋等,還有帳篷。

在雅庫茨克補充了一下物資儲備,我們踏上了此次極地之行的終點站——奧伊米亞康鎮(zhèn)。

“白骨之路”上的幽靈

“不去,路上都是無人區(qū),太危險了?!?/p>

雄赳赳、氣昂昂,奔赴奧伊米亞康,不料我們的第一步就遇挫了:找不到車。離那兒還有600多公里呢,咱不可能步行去。我們問了許多人,得知要去奧伊米亞康之后,大多數(shù)車主都是伸出大拇指,然后搖頭:不去。

滿腔熱情,差點兒就這樣給澆滅了。我們?nèi)齻€人跑了一萬多公里,好不容易到達(dá)了雅庫茨克,剩下的650公里近在眼前,卻又是如此遙遠(yuǎn)。司機們深知那段路的兇險,不敢涉險。

一般去奧伊米亞康的,都是科學(xué)考察隊,他們都有自己的運送車。

什么招兒我們都試了,就差去路上貼小廣告了。最后,我們找了一個廣播電臺,發(fā)布廣播消息:有幾個中國人要去奧伊米亞康,雇一個司機,或者有去那邊辦事的,請求捎一程……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有人應(yīng)聲了,但是價格不菲,夠買他一臺車的。能送我們?nèi)ァ踩竭_(dá),什么都無所謂了。

在等待司機的過程中,我們一度很忐忑,千萬別來一個莽夫。這條路是欲速則不達(dá),只能順從不能征服,如果司機莽撞的話,我們十有八九得翻在路上。

還好,來的是一個看上去很淳樸、敦實的東歐人。我們還是很謹(jǐn)慎地問了幾句,您這車沒問題吧?您熟悉路吧?

那司機讓我們放心,他每年都要跑一趟奧伊米亞康,因為他就是那兒的人;目前他生活在雅庫茨克,但他的父母還生活在奧伊米亞康。送我們一趟,他自己也剛好回去省個親。

剛好,我們對了對時間,讓他回來的時候還捎我們。

他的小客車像是一臺金杯,一向?qū)嚭芰私獾奈?,剛開始也沒能認(rèn)出來牌子,后來才知道是越野小客車?yán)锏拇蠡倚堋?Uaz(尤茲)。四輪驅(qū)動,有兩個油箱。幾乎沒有什么軟性設(shè)備,全是鐵家伙,包括駕駛臺都是鐵皮的,倍兒結(jié)實。Uaz號稱越野第一利器,用它來跑長途雪地,再好不過了。

安全感隨之而來,放心地搬著行李就上去了。里面有兩排座椅,配備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暖氣——這是在北極圈附近混必備的東西,比空氣都珍貴。此外,這車的發(fā)動機和地板全用被子包了起來,不包著都會被凍壞;車的輪胎也帶著很多小釘子。看來這司機果然是熟手,咱沒找錯人。

車開出雅庫茨克沒多遠(yuǎn),前面沒路了。我們正納悶的時候,司機方向盤一甩,拐出了主路,然后就見前面有條河——當(dāng)然是全凍河。

天色也驟然黑了下來。就見司機下車,拿出一些奶茶和肉食放在河邊——不言自明,他是在祭河,祈求接下來我們一路平安。疑問又來了,接下來我們就要在這條河上走?

答案是肯定的,我們接下來的一段沒有路,得在河上走。這條河叫勒拿河,是世界第十長的河流,長達(dá)4400公里,流域面積也位居世界第九。

梁紅還一直擔(dān)心會不會掉下去,司機師傅笑了笑,問:“你們猜這河冰凍得有多厚?”

我們沒敢說出一個具體數(shù)字。司機給我們科普,勒拿河每年10月份封凍,到第二年5月份才會解凍。冰凍厚度在這個季節(jié),一般都能達(dá)到12米左右——這下我們就全都放心了,因為一般在我國的東北,最冷的時候冰凍厚度也才兩三米。那上面都能跑車了,現(xiàn)在這條河上跑坦克都沒問題。

大伙兒一陣驚嘆,驚嘆的不是它凍得有四層樓那么高,而是這地方到底有多冷?。?/p>

魯迅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F(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走的這條道兒根本就沒多少人走,更談不上有什么路了;河面上都是一樣的,有的地方凍結(jié)實了,有的地方還覆蓋著蓬松的雪。車上也沒有安全帶,一路上都在搖搖晃晃。

我們已經(jīng)很滿足,走在這樣的河道上,司機能開成這樣,技術(shù)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

不過,我心里還是挺虛的。在這種不毛之地行走,接下來未知的地方太多,一切都不可預(yù)料。

天亮的時候,我們終于離開了河面,前面能看見路了。

這是好消息嗎?不是!在我們了解到的資料里,走這條路遠(yuǎn)比走河面危險。

這條路叫科雷馬公路,一般簡稱M56公路,和阿爾及利亞到尼日利亞的撒哈拉公路、菲律賓的哈爾斯瑪公路、玻利維亞的北永加斯公路,以及中國太行山的郭亮隧道,并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五條公路”。

俄羅斯人稱這條路為“白骨之路”。這條路是20世紀(jì)30年代到50年代,由成千上萬的蘇聯(lián)犯人們修建而成。由于條件惡劣,無數(shù)人因勞累和饑餓而死,就順手被埋在了道路兩側(cè)。

外人也稱之為“幽靈之路”。

剛才我們從勒拿河轉(zhuǎn)到路面來的那一段,就是這條路的終點,所以想從雅庫茨克上到M56公路,冬季只能靠冰封的河面,而夏季則是依靠渡輪。

“幽靈之路”名字已經(jīng)給了人心理震懾,我們忐忑不已,接下來的路,就全部是無人區(qū)。名字之外,再想想我們腳底下,還可能埋著不少尸體,這些就更瘆人。另外,出發(fā)前還看到雅庫茨克城郊貼著的官方告示,說這條路上還有土匪出沒,請謹(jǐn)慎選擇出行。

我問司機:“這路上真有土匪嗎?”

他一笑:“真有,但是這個季節(jié)沒有。天這么冷,他們在路邊埋伏,不凍死才怪,到夏季的時候才會有些土匪出沒?!?/p>

“就算到了夏季,他們的生意估計也挺冷清的?!蔽议_了個玩笑,想緩解一下讓人感覺有點陰森的氣氛。

走了一程之后,發(fā)現(xiàn)我們并不是那么“孤單”,每隔一段距離,就會發(fā)現(xiàn)路邊還停著一些車。司機師傅告訴我們,那些車都是廢棄掉的,沒準(zhǔn)還有不少尸體依然留在車?yán)锩妗?/p>

我們聽完大駭,什么情況?

這些車十有八九,都是在走這條“白骨之路”時出了故障。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沒有人煙,根本無法救援。運氣極好的,能等到一輛過路車,把人捎走,車就扔這兒了,再回來拉車的費用,還不如再買一輛。大多數(shù)情況下,差不離就是被凍死在車?yán)锪?。人沒法離開車,出來肯定被凍死,不出來,車壞了沒暖氣,依然是被凍死的結(jié)局。

那些廢棄的車,此時就像一座座墳?zāi)挂粯?,矗立在M56的路旁,讓“幽靈之路”更加名副其實,毛骨悚然。

路邊還有許多的十字架,司機師傅看我們好奇,就順便給我們普及了一下M56“白骨之路”之稱的來源。

奧伊米亞康、雅庫茨克,甚至是整個雅庫特共和國地區(qū),在沙皇俄國和蘇聯(lián)時期,都是流放和勞改犯人的地方。這些地方在歷史上,都以蘇聯(lián)內(nèi)務(wù)部的簡稱“古拉格”命名。在 1929年到1953年的24年間,至少有1400萬人被監(jiān)禁于古拉格,強迫進行勞動改造。修M56這條路,自然就是囚禁在這一帶的囚犯們勞改的工程之一。

囚犯們在這里遭遇的是非人的待遇,蘇聯(lián)稱之為“勞工矯正營”,但更多的西方國家則直接稱之為集中營。這里并沒有監(jiān)獄式的圍墻和鐵絲網(wǎng),綿延千里的荒原和極度低寒,構(gòu)筑了一座無形的監(jiān)獄。囚犯們“越獄”后,存活率幾乎為零。

在修路的過程中,囚犯們勞累致死的、饑荒餓死的、氣溫驟降凍死的,不計其數(shù)。他們大多都是就地掩埋,如同三千年前中國修筑長城的苦役們。不夸張地說,這條路就是用人命填起來的。

當(dāng)時這一帶信奉基督教和東正教。那種情況下,也只有主能讓他們找到些許寄托。這些十字架,就是有人修建起來紀(jì)念那些亡魂們的。豐碑一般。

車?yán)锏臍夥阵E然變得肅穆起來,腦海里那些人修路、慘死的畫面都上來了。一路的舟車勞頓,本來有些犯困,這會兒就再也睡不著了。那種感覺很奇怪,無法形容。刺骨寒在外,心寒顫在內(nèi)。

突然,車?yán)锷㈤_來一股很濃的膠皮燒焦的味道,緊接著就有煙霧,在車廂里彌漫開來。我做過機械修理,一看這狀況,心里就咯噔一下:壞了,車出故障了。

不一會兒,車子就像燒著了似的,前蓋那兒濃煙滾滾。怕什么來什么,是真出故障了。

今天有可能要交代在這里了。

司機下去,掀開蓋子做檢查,找出了問題出在哪兒:電動機、暖風(fēng)機過熱,線燒壞了,保險也燒了。

這下子問題嚴(yán)重了,如果是其他問題,比如車不能走了,咱們還能縮在車?yán)铮?fù)隅頑抗一陣子等救援;但是暖風(fēng)機壞了,沒了供暖,我們就相當(dāng)于暴露在零下90℃以下,待在一個大冰箱里,而且還是冷凍模式,待不了半個小時我們就得全部凍死。

短短兩分鐘之后,剛才還暖融融的車廂,瞬間就結(jié)滿了冰晶,呼吸都是冰冰冷冷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很快就會被凍傷,接下來就是凍死。

那一刻,人類在大自然前面顯得無比的渺小。

零下71.2℃,白色的村莊

路邊那些廢棄的汽車墳?zāi)?,歷歷在目。

“抓緊時間,修!”驚恐、怨天尤人沒用。

不幸中的萬幸是,我老張對機械維修還有點兒經(jīng)驗,能上手。搞不搞得定看天,這幾條人命全系在我身上了。

我哆嗦著下去,三下五除二把大燈的線拆了,替換到電動機和暖風(fēng)機上。10分鐘后,問題解決了。司機做了一個謝天謝地謝耶穌的動作。

胖子果然耐寒,我在外面修車的時候,還沒太感覺到冷得不行。一回到車上,見梁紅和魏凱都凍哆嗦了,他們的眉毛上都結(jié)冰晶了,嘴唇慘白。梁紅咧嘴一笑:“老張你太能耐了?!币还砂讱馍v而起。

車?yán)锏呐L(fēng)機又開始工作了,一點點兒地把寒氣逼了出去,我們繼續(xù)上路。

開了一天一夜,司機也不能疲勞駕駛,頂不住的時候,就停在路中間瞇瞪20分鐘半個小時,后面也沒車摁喇叭催。車停著的時候,不能熄火,否則在這種溫度之下,就再也別想發(fā)動著了。我們計劃要在奧伊米亞康待一個星期,也就意味著,這一個星期里,這車都不能熄火,發(fā)動機,得開著。

在這些極寒地帶,車主都有暖車庫,只有在那里面才能發(fā)動汽車,我們現(xiàn)在這輛車,也只能等回到雅庫茨克之后,才能熄火。

終于,奧伊米亞康的標(biāo)志性建筑——零下71.2℃紀(jì)念碑,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迎接我們的到來。后面原野里、山丘上,林立著許多房屋。房頂都被白色的雪覆蓋,不怕冷的樹的綠色,也全都屈服了,裝點上了雪。

經(jīng)歷過這一路的驚嚇和事故,那一刻的興奮勁兒,不親身經(jīng)歷感覺不到。我第一個鉆下車,先屁顛屁顛兒地奔到紀(jì)念碑前,右手拿著小五星紅旗,左手特二逼地伸出兩根手指,擺了個“V”字造型,讓魏凱拍照;緊接著就撲到雪地里,來了個跪地滑翔。

這股豪邁勁兒,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凱撒大帝征服非洲時那句話:我來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Veni,Vidi, Vici)——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只是來到了奧伊米亞康,看到了零下 71.2℃紀(jì)念碑,征服還要等兩天。露營成功后,再來說我征服了。

梁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來早準(zhǔn)備好的溫度計,甩一甩,舉到半空,發(fā)現(xiàn)沒反應(yīng)。又使勁兒甩了甩,依然沒反應(yīng)。然后她就愣了,說應(yīng)該是給凍壞了。我們準(zhǔn)備的這個溫度計,最低刻度是零下50℃。

到這兒,得說道說道北極的“寒極”奧伊米亞康和這個零下71.2℃紀(jì)念碑了。

奧伊米亞康一名來自薩哈語,意思是“不凍的水”,由村莊附近的一眼溫泉得名。其處于西伯利亞東北角,因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導(dǎo)致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氣溫都低。高緯度,讓這個地方太陽輻射少,白晝時間、日照時間都特別短:這里海拔 2000米以上,高于同緯度的西伯利亞中部高原,所謂高處不勝寒;此外還由于這地方東、南、西三面較高,僅北地勢較低,冷空氣下沉,氣流交換不暢,散熱過快。

種種天時地利之下,造就了奧伊米亞康的極度嚴(yán)寒氣候。這里和絕對最低溫度零下71℃的維爾霍揚斯克,并稱為寒極的“兩個女兒”。

1926年1月26日,奧伊米亞康地區(qū)記錄到零下71.2℃的極端最低溫度。這是目前為止地球上有人居住地區(qū)所測到的最低溫度。那座紀(jì)念碑就為這個而建,現(xiàn)在也成了這兒的標(biāo)志、這兒的圖騰。

在20世紀(jì)50年代以前,奧伊米亞康也被認(rèn)為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直到1960年,被南極東方考察站的零下88.3℃的紀(jì)錄所取代;而到了1983年,這一紀(jì)錄被“拔高”到了零下89.2℃——那里,是屬于無人居住地區(qū)的,僅有少數(shù)科研人員在那邊從事研究工作,而且還曾三度關(guān)閉。

“跨過”紀(jì)念碑,后面便是奧伊米亞康的村落,一座白色的村莊。房子挺有現(xiàn)代化村鎮(zhèn)的范兒,但是都稀稀落落的,互相依靠得并不近。

剛進村,就有幾個婦女非常熱情地過來迎接:“歡迎來到奧伊米亞康?!?/p>

她們是村委會的人,看見我們非常高興,這兒可是不常有客人來的。很快我們就被迎進了村委會,一進門就看見墻壁上掛著許多人的照片,有各種膚色、各個民族的人,都是此前來奧伊米亞康的“游客”們。

我們仨到時候,是不是也得拍幾張照片留下,被貼在這兒。

村委會的大姐拿出來一個大本兒,問我們?nèi)齻€的姓名等資料,然后開始往上面填。我很好奇,這是游客登記嗎?

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也可以算作是游客登記吧,我們仨是第129、130、131位到達(dá)奧伊米亞康的游客。完事了,還給我們一人一張證書,上面有我們的名字,還有我們到達(dá)當(dāng)天的溫度。我瞅了一眼:零下52℃。右下角還蓋了章,我們是經(jīng)過“俄羅斯醫(yī)學(xué)會”和“ISO9001”認(rèn)證,到達(dá)奧伊米亞康了。

我借大姐的那個登記的本兒看了一下,在此之前的2010年4月份,有6個中國人來過這里。不過那個時候是夏天,這里已經(jīng)很暖和了。所以,我們還是第一批冬季到達(dá)奧伊米亞康的中國人。

接下來是住宿問題。這兒根本就沒什么游客,算上我們仨,半個多世紀(jì)以來,總共也就來了131個人,開旅館得賠死。住宿的問題村委會給解決了,我們被安排在一戶當(dāng)?shù)氐木用窦依锝杷蕖?/p>

這是一個三口之家,夫妻倆人帶著一個孩子。

屋子里的一切都挺現(xiàn)代化的,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家具應(yīng)有盡有,還有一些民族裝飾。屋子的墻壁不是平整的,凹凸相間,錯落有致;在中國東北一般房子都是雙層圓木的,這兒溫度甩了東北幾條街,兩層自然是不夠的了,一般都得三到四層,中間還得塞各種苔蘚等能保溫的東西,于是就成了現(xiàn)在這種凹凸不平的樣子了。

一眼就解決了困擾我許久的難題,這么冷,這兒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啊。他們也有自己的取暖措施。

此時,我最直觀的感受就倆字:暖和!是真暖和。從進入雅庫茨克開始,我就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熱乎過,進了這房子之后,總算是有“血仍未冷”的感覺了,穿單衣就夠。他們通過燒柴火和煤炭來保暖,整個屋子里就給人一種溫暖的舒適。在北京的時候冬天也有暖氣,但也沒這種感覺。

在這兒,室內(nèi)外的參照太明顯了,才能感覺到這種溫暖的難得和愜意,完全就是一種享受。

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下定居并生存下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說偉大都不為過。此時我滿腦子都是好奇和新鮮,東瞅瞅,西碰碰,還好主人家沒見外。

之前一路上我們都是在戶外上的廁所,雖然沒有傳說中的把命根子凍掉那么夸張,但是在零下50℃的環(huán)境里方便,那感覺絕對不好受;有了第一次之后,絕對不愿意再嘗試第二次,不到憋得不行了堅決不在野外解決。進屋子之后,我躥的第一個地兒就是廁所。

室內(nèi)廁所,跟咱們城里的差不多,也是蹲坑的,上面自制了一木板蓋兒,下面我不知道通到哪兒,但是有一點,不冷,廁所里的供暖也很足。這家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狗拴在廁所,導(dǎo)致上廁所的時候,還必須得先哄著那狗。

他們自制了一個沙漏一樣的東西,做洗手器。先用瓢把水舀到漏斗里,然后把手放下面就可以了,水很涼。

這兒方圓千里都是被冰封住的,唯一的活水是那個溫泉,但是溫泉水里面含有很多硫黃之類的東西,不能飲用;所以我很好奇,他們的生活用水是怎么解決的。這個問題,只能等明天跟著房主去尋找答案了。

主人家招呼大伙兒吃晚飯,更多的新鮮事兒在等待著我們。

天然速凍加工廠

冰激凌大餐!什么都是硬邦邦的,顏色各異。色肯定不好看,香沒嗅到,味需要嘗試。

這是一頓讓人大開眼界的晚餐,非常豐盛。主人公全家和我們?nèi)齻€圍在飯桌邊,氣氛很溫馨。

從形狀上能分辨出來的,只有魚。生魚整凍,像皮鞋一樣,還硬邦邦的。男主人叫阿里里,他抓住魚尾巴,魚頭頂住砧板,然后用刀從上往下,像削甘蔗一樣,把魚削成一塊塊、一片片的,盛在盤子里,然后蘸著鹽吃。還有甜點搭配,就是當(dāng)?shù)厝俗灾频难艓焯乇ち琛烙嬤@兒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都不需要機器、冰箱來制作,配好原料扔外面一會兒就可以了。

魚蘸鹽再搭配特色冰激凌,這吃法挺新鮮,味道還很不錯。比在北京吃的刺身什么的好吃多了。

梁紅拿著一塊棗糕一樣的東西,有點兒發(fā)愣,不太敢下嘴。我問這什么東西?看著挺有食欲的。知道答案后,就感覺有點兒驚悚了,那東西是豬的肥膘,就是大肥油,還是生的。放外面凍著,然后用刀一切,就成現(xiàn)在這棗糕模樣了。

這吃到嘴里得多膩??!礙著主人的面子,梁紅還是閉著眼睛咬了下去;我也嘗了一口,感覺全糊嘴里了。我們這些沒吃慣的人,挺難以下咽的。不過在如此寒冷的地方,這東西熱量高,吃了肯定是有好處。

梁紅事后跟我說,真不敢嘗試,以后也肯定不會再吃這東西了。

還有一道菜是馬肝。吃法跟魚的差不多,也是切成了片兒,蘸著鹽粒兒吃。不一樣的是,魚沒什么血,生馬肝里面有血。吃生魚片還能接受,但是生吃馬肝就頗具挑戰(zhàn)性了。雖然它也是凍過的,但是塞到嘴里就很恐怖,牙齒一嚼,嘴里稀里嘩啦的一片紅,全是血。

不過話說回來,這東西還挺好吃的,營養(yǎng)價值挺高,還能補血,問題就是那吃相太嚇人了,嚼兩口之后,不用化妝,直接可以去拍恐怖片兒了。

奧伊米亞康的第一頓飯,新鮮而有特色,別扭是別扭,但必須習(xí)慣,這兒常年的伙食,就是那三樣標(biāo)配。非要說它有什么優(yōu)點,那就只能是:無菌、熱量高。

飯后一根煙,是我的老習(xí)慣。屋子密閉這么好,擔(dān)心在室內(nèi)抽煙味兒散不出去,我就套上衣服打算去外面抽。一出一進,瞬間溫差80℃。這切身感受極其刺激。得虧動物有生理調(diào)節(jié)機能,要是屋子里溫度再高點兒,然后我鉆出去,會不會瞬間冰裂?

掏出打火機我就傻眼了,液化的丁烷氣體在這種溫度之下,不用壓力就是液態(tài),點不著。

男主人見我要點煙,趕忙遠(yuǎn)遠(yuǎn)阻止?;鹗怯校ㄗh我最好別抽煙,溫度太低,抽煙時,吸進喉嚨的不僅有煙霧,還有冷空氣。零下50℃的空氣,會把人的喉嚨凍壞。

在這兒多住一陣子,我一定能把煙戒掉。

男主人套上衣服,要去檢查牲畜棚。我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他一直是戴著眼鏡的,出門的時候卻摘掉了。女主人解釋,出去戴眼鏡的話,鏡框會凍在臉上的。這敢情好,奧伊米亞康不接待近視眼。

我們就圍著女主人,問東問西。在這種極地生活,像是一個與人類世界隔絕的地方,生活方式也和外面不一樣。我們有太多的問題需要答案。

女主人很開朗,很樂意給我們講這兒的事情。

她說奧伊米亞康在地理上差不多是與世隔絕的,但生活和外面的世界沒什么兩樣,他們也有公共設(shè)施,有行政單位,有商店,有學(xué)?!魅司褪菍W(xué)校的歷史老師。

和外面不一樣的,只是一些生活方式,必須要遵循天氣的規(guī)律。

在極寒之下,有很多事情是不允許做的,比如我剛試過的抽煙。還有在室外不怎么能運動,因為這樣會流汗——汗水會很快在貼身衣服上凝結(jié),衣物就無法保暖了,人很快就會被凍壞。

女主人說,他們這兒的人都很長壽。這個我覺得自己能理解,冰天雪地,絕對的無菌世界;食物也很少烹飪,沒有營養(yǎng)流失;人們還不抽煙,減少外界傷害;極低氣溫,新陳代謝慢,抗衰老……這些都是居民能長壽的條件。還有一點,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存下來的人,心態(tài)都特別好,樂觀、和氣。

我們得知沒多久之前,就有一個百歲老人去世了。女主人說,村委會組織給他辦葬禮,大部分村民都會出席。在這里葬禮最難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挖掘墳?zāi)?。前前后后至少需要三天時間,因為地表需要先用炭火解凍,融一點,挖一點。

不能葬在冰層里嗎?

女主人搖了搖頭。這里也有夏天的,溫度也能達(dá)到30℃以上,冰層會融化。那時候,逝者就暴尸荒野了。

零下50℃,享受冬泳

極光驚現(xiàn),蜃景搖曳,大地冰裂。在我和梁紅依偎在一起,陶醉其中時,眼前跳出來幾匹雪狼,緊接著,后面茫茫雪野里,睜開無數(shù)雙黝黑的眼睛。

夢里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最后卻是被嚇醒的。奇怪,我到哪兒都不失眠。

天已大亮,我們借宿的主人完全取代了向?qū)У墓ぷ?。他們夫妻倆答應(yīng)帶我們?nèi)⒂^奧伊米亞康村子。這也是村委會的要求。

既然女主人是老師,我們的第一站,就是村里的學(xué)校。

一個柵欄圍著幾間壁壘似的教室,這個村子有2000多人,大約有400多個未成年人,其中一大半的孩子都在這里上學(xué)。孩子們是未來,保護這些花兒們的溫室,必然要比普通的民居還要暖和、嚴(yán)實。

這里白天的時間比其他地方短,每天的課時不多。梁紅在課程表上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有奧數(shù)一欄。提到奧數(shù),孩子們得知我們是中國人后,都聚攏在我們身邊,頗為好奇地向我們打聽中國學(xué)生的情況。

原來,奧伊米亞康最好的學(xué)生才會去學(xué)奧數(shù),而且他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其中的佼佼者,會去雅庫茨克參加奧林匹克競賽,獲勝的人,去莫斯科繼續(xù)參加比賽,最后,他們輸給了中國的孩子。沒有不服氣,僅是好奇而已。

在中國,幾乎每個孩子都要學(xué)奧數(shù)。

之前我知道,在奧數(shù)上一直是中國和俄羅斯的孩子在爭芳斗艷、爭金奪銀,但不知道,原來代表俄羅斯參賽的,有很多人就來自奧伊米亞康。

村里有一個商店,多是些吃的東西,或者可以稱之為冷藏小賣部。冰凍水果、冰凍雞蛋、冰凍牛奶等,都有售,價格奇高。我們能理解,這些東西都是從外面運進來的,代價確實很大,問題是那段路,會有人愿意定期送貨嗎?

房主搖搖頭,這些東西都是村里自產(chǎn)的。他們養(yǎng)著家禽、奶牛等動物。賣得貴也是有原因的。奧伊米亞康的白晝時間短,也沒什么日照,家禽產(chǎn)蛋量非常少。奶牛則在低溫下新陳代謝緩慢,而且還容易凍病。至于水果,村子周圍有很多果樹,在短暫的解凍季里,也會結(jié)出盛夏的果實。

最后,我們還去了村里的發(fā)電廠。三臺機組有兩臺備用,24小時不停地運轉(zhuǎn),供應(yīng)整個村子的用電。發(fā)電廠,也是在這個北半球最寒冷的地方,唯一還需要散熱的一間房子。那幾臺發(fā)電機需要散熱,否則就會燒壞,在夏天的時候這種情況經(jīng)常出現(xiàn)。

村民介紹說,再往北,還有個有人居住的地方,但是那個地方?jīng)]有奧伊米亞康冷。我一度動了要去的念頭,但是他們告知,去那個地方這個季節(jié)是沒有路的,得找飛機才能過去。下次找機會吧。

我問村民們,如此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你們?yōu)槭裁床话嶙吣兀?/p>

他們說了很多,我總結(jié)為四個字:故土難離。

奧伊米亞康是他們的“囚犯”父輩們用生命建造的地方,也都長眠于此,與冰雪為伴。這里的人,習(xí)慣了這片甚至連天氣都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早已與“寒極”血脈相連。

孩子們長大后,年輕一輩兒的,會去雅庫茨克,會去俄羅斯其他地方。但他們不會忘記孕育他們的奧伊米亞康,和載我們來的司機一樣,每年都會冒著生命危險,回來探望親人。很多人年老后,會選擇葉落歸根,回到這里安度晚年,最后長眠于此。

“我?guī)銈內(nèi)タ匆粋€表演?!卑⒗锢镎f。

“什么?”大家都很好奇。

一行人來到村子邊緣的一棟房子,房子的男主人30多歲,跟我差不多體格,很胖。阿里里介紹,他是奧伊米亞康唯一一個能在冬天游泳的人。

他要帶我們看的表演,就是游泳,在零下50℃的氣溫下游泳。大伙兒都是一臉的不可思議,這種溫度下,出門恨不得臉都捂上,下水,難以想象。我腦海里竟然出現(xiàn)凌遲的景象。

那哥們兒答應(yīng)為我們表演,梁紅反倒有些不忍心。他笑呵呵地告訴我們,他是個冬泳者,常年如此,習(xí)慣了。也是一種對自己身體的極限挑戰(zhàn),他很享受冬泳的感覺,給人表演是他的榮幸。

村子往西有一條小河。其實是個地下溫泉,水呈黏稠狀,沒有結(jié)凍,流速很快。我過去伸手測了下水溫,被燙著般馬上縮了回來。這溫泉的水溫,也至少在0℃以下。

那哥們兒做了一些準(zhǔn)備活動熱身,然后褪去衣服,只剩下內(nèi)褲。蹲在河邊,往身上澆水。人看著都覺得冷。

如一條白綾鉆入水里,他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一個哆嗦。他像沒事人一樣,愜意泅游,還扎了幾個猛子,鉆入水里。我知道一般無論天氣多冷,活水的水底溫度都在4℃左右,在水里面反倒暖和些。

他上岸的時候,全身像被火灼過般,遍體通紅。在他用毛巾擦腦袋的時候,我們聽見了“咔嚓咔嚓”聲,沾水的頭發(fā)出水后,被瞬間凍成冰塊,擦的時候應(yīng)聲折斷,陣陣脆響。

最后,老人們帶著我們?nèi)チ艘粋€禮堂一樣的地方,換上了一套圣誕裝。原來,這位冬泳者還是奧伊米亞康的“圣誕老人”,這個禮堂,是全村人圣誕的時候齊聚祈福的地方。

“圣誕老人”給我們念了雅庫特民族的圣誕祝詞,雖然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們知道,肯定都是美好的祝福。

傍晚,我們回到房子里,阿里里背著一片漁網(wǎng)要出門,他手上還拿著一個奇怪的道具:一根長木棍,頂端嵌著個鐮刀一樣的槍頭。他是要去捕魚、打獵嗎?我忙自告奮勇,要跟著去。

阿里里說他只是去下網(wǎng),明天收網(wǎng)的時候,再帶我們。

我們就留在家里,幫女主人做晚飯。他們家的兒子不太說話,一直窩在沙發(fā)上看碟,好萊塢大片《金剛》,每次大猩猩出場的時候,他都很興奮。女主人說,這孩子得了腦膜炎,很少出門。他最喜歡的,就是《金剛》,可惜他家里的這一版很不清晰。

孩子安靜地坐在那里,盯著屏幕,目不轉(zhuǎn)睛,臉上的表情隨著金剛出沒而變化,只有歡喜,不見哀愁。

我承諾,回北京了給他弄一盤高清的。

喂馬、劈柴、捕魚,做一天寒極人

“今天只有零下53℃,是個好天氣。”

早上六點多,天還沒亮,我跟著阿里里來到村里的氣象站——村頭高地上支著的一個箱子,里面掛著兩個略顯碩大的溫度計;上面一個是“常用”的,記錄零下20℃到零上40℃。下面一個,則是記錄零下20℃以下,最低刻度,是零下75℃。

阿里里是奧伊米亞康的氣象播報員,每天早上六點半,必須來氣象站查看當(dāng)天溫度。如果當(dāng)天溫度降到零下54℃,那學(xué)校低年級的學(xué)生就停課,高年級的繼續(xù)上課。

在我們的要求之下,阿里里答應(yīng),帶著我們完完整整地體驗寒極人的一天。

從氣象站出來,天還沒亮。白皚皚的雪地里,夜晚依然有一定的能見度。

來到牛棚,門一打開,我們就被里面那張動物臉嚇了一跳。是牛的模樣,但碩大的身軀是我們見所未見的,一堵墻一般。牛頭比門還大,得側(cè)著犄角才出得來。再看牛棚,那就是一小盒子。

我們鉆進去,里面還有幾頭小牛,也很暖和。阿里里搬來家里的生活用水剩水,摻雜著剩飯剩菜,倒進一個槽子里。這些就是牛的早餐。

還有馬,在另外一個“大盒子”里。

說牛個兒大我們沒見過,這兒的馬個兒小得更新鮮。比我們常見的馬矮了一大截,腿短、毛厚,跟駿不沾邊兒,胖乎乎的,敦實。腦袋下面的毛特多,脖子都給淹了。

形象很卡哇伊,梁紅說這是寵物馬吧?阿里里說它們是雅庫特馬,就這個自治州有,其他地方見不到。

因為毛厚,它們也不怕冷。吃的待遇跟牛一樣,風(fēng)馬牛終于相及了。飯后它們就在雪地里溜達(dá),留下一路蹄印。

天終于亮了,時針指到十點位置。阿里里牽出來那頭龐然大牛,在后面綁上一牛車。

“要去滑雪嗎?”

阿里里一笑,等會兒就知道了。他說這牛溫順,沒脾氣,我可以騎。穿的衣服太多,我爬上去費了點勁兒。牛的毛也厚,不硌人,還挺暖和,比雪地摩托舒服。一頭牛胖子載著個張胖子,往村外趕。

下牛之后,阿里里扔給我一把斧頭,然后指了指地上的冰。我愣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要砍冰,這牛車是來運冰的。

用斧柄把上面一層積雪掃開,舉著斧頭就開始砍。冰層太厚,震得手發(fā)麻。好不容易敲下來五大塊冰,晶瑩剔透,像巨型鉆石。裝車的時候,阿里里說,這些冰搬回家,扔到缸里,融化后就是他們的生活用水。這五塊冰,差不多化300公斤水,夠他們家用10天的。在城市里,可能就夠用一天。

接下來是劈柴,他們每天要劈出來當(dāng)天做飯、燃燒供暖的柴火。

在院子后側(cè),堆著許多已經(jīng)鋸好的木墩子。我自告奮勇地接過斧頭。見我劈得挺歡,阿里里喊我過去,指著面前的大木墩子,笑著讓我試試這個。我當(dāng)時就瘋了,還比畫了一下,差不多有我三個腰那么粗。一斧頭砸下去,跟敲在鐵上一樣,紋絲不動,差點沒把胳膊彈脫臼。

完事后,阿里里催促我先回屋子里去換衣服。我剛才流汗了,這會兒臉上都是冰晶。衣服也汗?jié)窳耍绻获R上換掉,汗水很快就會在衣服里面凝結(jié)成冰。

“帶你們?nèi)メ烎~!”

到處都是冰封的,哪兒還有漁網(wǎng)?那個零度溫泉里,魚也生存不了。阿里里一副“你們就跟著瞧好吧”的樣子。

原來他們釣魚不是用魚鉤,而是用漁網(wǎng)捕魚,但是他并沒帶網(wǎng)。我想起昨天傍晚他已經(jīng)把網(wǎng)背出去了。

來到一條全凍河上,中間立著根木頭,那是下網(wǎng)地方的標(biāo)記。那木鐮槍這會兒派上用場了,圍著標(biāo)木開始鑿。冰太厚,鑿穿費了不少勁兒。最后破冰那一刻,木鐮槍滑了出去,掉進冰窟窿里了。

阿里里急了,非要把那東西撈上來,說那東西非常難做,村里沒幾桿。隔著冰,窟窿很小,不好撈。我們用了不少辦法,趴在冰面上用鐵絲鉤也沒成功,耳朵幾乎凍掉。最后做了個繩扣,終于讓那鐮槍重見天日。

那根標(biāo)木下面捆著漁網(wǎng),河下面的水依然是流動的,水流會把網(wǎng)鋪開,有魚路過沾上就跑不掉了。

拉起網(wǎng)來,還真有收獲,幾條梭子魚上網(wǎng)了。出水時魚還是活蹦亂跳的,把它摘下來,扔雪地里,不到三分鐘,速凍,成了硬邦邦的冰魚。這也是一大奇觀。

“長見識了吧?”我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們幾個讀書的時候沒用功,那就辛苦點兒走萬里路吧。先人沒騙我,確實見到了大自然另類、奇美的一面。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在這里不太能分清楚早晨、中午、晚上,太陽永遠(yuǎn)是夕陽的感覺,遠(yuǎn)遠(yuǎn)地掛著,絕不往上爬。

余暉下,純凈的冷空氣像一柄三棱鏡,陽光不止有一種顏色,夕陽翻過山丘,穿過樹林,絢爛地覆蓋在雪野上。皚皚白雪瞬間變得豐富多彩,雖然荒無人煙,卻能聽見靜謐天籟。

極目遠(yuǎn)眺,感覺自己也被融化進了這片寒極,眼明了,耳順了,心寬了。

我來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

“你會下雪嗎?我下雪給你看?!倍酥瓱崴?,我跟梁紅說。

站在室外,我把杯子里的開水灑出去,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在門庭幽暗的燈光下,那杯水奔向天空,到頂點的時候已全部凝固,瞬間變成雪,飄灑落地,此期間還有凝固的“嘶嘶”聲。

眼看著,耳聽著,所有感官一下子被打開了,仿佛置身一個童話世界。

溫度計上的刻度只是一個數(shù)字,為了說明奧伊米亞康到底有多冷,我們還準(zhǔn)備了幾個好玩的實驗。

拿一根鞋帶,蘸到一杯水里,然后擰住一頭,在外面掄兩下。很快,鞋帶就凍成冰棍了,像鐵絲一樣,想怎么折就怎么折。

吹泡泡,大家小時候應(yīng)該都玩過,在水杯里倒點兒洗衣粉攪拌,拿個筆管,吹出來。接下來不是我們想象中的氣泡在天空飛舞,那氣泡直接墜到了地上。撿起來,它已是一個冰泡泡,像雞蛋殼一樣。一捏,碎成了冰碴。

在木墩上放一個青椒,砸下去,青椒像玻璃制的一樣,一聲脆響,破裂開來。拿倆碎片兒對敲,當(dāng)當(dāng)作響,完全是瓷片兒的聲音。我還找了一蘋果,砸下去,結(jié)果直接陷進木墩里去了。蘋果完好無損,需要用刀才能撬出來。那根本就是個綠色的鐵球。

做了一天的寒極人,見到種種奇觀之后,我們來到奧伊米亞康,為了證明中國人也可以露營的初衷,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但我和梁紅還是決定要試一試。來了就不留遺憾,生命本來就是挑戰(zhàn)。

晚餐我們也不怕膩了,豬油、馬肝大塊吃。高能量,保溫。

凌晨零點,我們開始折騰。支帳篷、架設(shè)備。當(dāng)時別人建議買能夠電熱供暖的帳篷,我拒絕了。那是對自己作弊。奧伊米亞康,我們一輩子可能也就來一次,露營我們必須得真槍實彈。

鋪好地墊、睡袋,已經(jīng)到了凌晨一點。

“報告實時溫度?!?/p>

“零下53℃。”

靠譜,不低于零下50℃還真對不起咱這次挑戰(zhàn)。我和梁紅鉆進帳篷,讓睡袋緊緊地裹住自己。我倆頭中間還放了一個熱水壺,不是為了喝,有個熱乎的東西在這兒,能帶來點兒心理安慰。

“感覺如何?”我問梁紅。

“興奮,也有點兒忐忑,心里沒底?!?/p>

“不行了一定要說話,絕對不允許拿生命開玩笑?!闭f這話的時候我很嚴(yán)肅。梁紅以前在北京,冬天氣溫剛到零下,就不怎么敢出門,這次能來奧伊米亞康,就已經(jīng)很挑戰(zhàn)她的極限了。人的極限在哪兒?不親自挑戰(zhàn)就不知道。

人在睡著以后,發(fā)熱量根本不夠抵抗零下50℃的嚴(yán)寒侵襲。我們約定好在睡袋里,盡量不要動,保證每個小時醒來一次。這個任務(wù)交給了魏凱,他還要照顧拍攝的機器,低溫下電池?fù)p耗很快,平均每20分鐘半個小時得換一次電池,10塊電池輪流用。

盯著帳篷頂,上面已經(jīng)布滿冰晶,我和梁紅的眉毛、嘴唇也是。

“五加五等于幾?”

“十減五等于幾?”

我和梁紅之后每次醒來,都會問對方一些略愚蠢的問題,以此來保證大家都是清醒的,沒有陷入低溫癥狀態(tài),變得神志不清。還有活動手指和腳趾,確定還有感覺。

半夜出了一事故,是魏凱后來講的。他出來換電池的時候,發(fā)現(xiàn)帳篷周圍有很多黑影在跑來跑去,他嚇得不行,不會是狼吧?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狗,好幾十只,全圍到我們帳篷外面了。

魏凱團了幾個雪球砸過去,那些狗壓根兒就不怕人,不但沒躲開,反而沖魏凱吠了起來。怎么趕都不走,我和梁紅也驚醒了。魏凱說,你們別動也別說話。那會兒真擔(dān)心狗把帳篷給撕了。

無奈叫出了阿里里,他捏了根棍子,也不上前驅(qū)趕,喊了幾句當(dāng)?shù)卦?,狗居然全都撤了。這狗還認(rèn)口音???

我和梁紅時睡時醒,一直沒睡踏實,醒了要么對望,要么看著早已變成冰窟的帳篷。沒怎么說話,太冷了,呼出去的氣,能馬上凝結(jié)掉回到臉上。一咳嗽,帳篷都震動了,頂上的冰碴“嘩啦嘩啦”往下落。

漫漫長夜,這一晚,是我倆這輩子度過的最為漫長的一晚。

眼前終于泛白,九點多,天終于亮了。魏凱拉開帳篷的那一刻,他說就跟打開冰柜似的,我倆的睡袋外面已經(jīng)結(jié)冰了,我倆的臉上,也是稀糊一片白。

人一動,帳篷里就下雪了,冰碴齊落。

“我們成功了!”艱難地坐起來,我對梁紅說,“恭喜你,梁紅,你成為了世界上第—個冬季在奧伊米亞康露營成功的女性?!?/p>

在這歷史性時刻,梁紅咧嘴傻笑,說:“就這樣完了???我覺得還沒到我的極限呢。”

所以,人的潛能不說是無限,但真的很強大。不要輕易地就把自己的極限給定義了,人只有越往前走,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極限依然遠(yuǎn)著,還有更多可以前進的空間。

在完成挑戰(zhàn)的那一刻,我心緒萬千。挑戰(zhàn)極限,這是促使我出發(fā)的一種動力。我一直想向更多人傳達(dá)一種能量,我們總是很容易看輕自己,卻高看困難一眼。其實,很多事情人們只是不敢想,只要想了,就可以做到。

鉆出帳篷,我終于可以大聲喊出來時沒底氣喊的那句話了:“我來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我還拍下來了,中國人,可以?!碑?dāng)然,我最后喊出來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吃飯?!?/p>

折騰一宿,能量損耗嚴(yán)重,真餓了。

求婚,寒極做證

回到零下71.2℃紀(jì)念碑,我和梁紅拉著一面國旗,留下了歷史性一刻。

再搜奧伊米亞康,就不只能看到西方面孔和三色旗了,中國人征服了那里,五星紅旗也留在了那里。

于我個人,我來寒極,有兩個愿望,第一個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在紀(jì)念碑下,寒極也見證了我的第二個愿望的實現(xiàn)。

我讓梁紅在紀(jì)念碑下多擺些Pose,拍幾張照。自己跑到魏凱身邊,不料他脫下褲子,從里面口袋摸出一個盒子。我小聲說:“你丫要藏得這么緊嗎?”那是我準(zhǔn)備給梁紅的驚喜,怕放在我這兒被發(fā)現(xiàn)。

回到梁紅身邊,我說:“梁紅,我要向你求婚!”

她樂了,笑著說她不信。我撲通就跪下了,打開盒子遞上,說:“嫁給我吧?!?/p>

盒子里,是戒指。

梁紅呆住了,笑臉仿佛被冰冷的空氣凝固一般,緊接著就看見她眼角有眼淚流出來。我知道那是給感動的,我成功了。趕忙爬起來,給她擦掉。奧伊米亞康可不允許人多愁善感,眼淚會凍在眼睛上。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梁紅連說了三句,被感動得一塌糊涂。

我給她戴上戒指,說:“你得忍著點兒,這兒太冷了,套上去會刮掉皮的?!?/p>

“這輩子,有這么一次,夠了?!绷杭t還在感動里難以自拔。

這事兒還沒完呢。我在很多年前就承諾過,要在北極向梁紅求婚,在南極跟她結(jié)婚。可能后來她把這事兒忘了,剛好,又給驚喜留了余地。

奧伊米亞康也真給面兒,就在我們面前,有一塊天然的心形雪,突兀出來。

這事兒說瘋狂也瘋狂,說浪漫也浪漫。在我們的愛情里,給梁紅一些特別的記憶,是我多年的夙愿。

從我倆的認(rèn)知里,有“情侶”這么一個詞開始,我和梁紅就是情侶了,從確立戀愛關(guān)系到現(xiàn)在,得有20多年了。

夫妻無緣不聚,估計我倆的緣得修了好幾世。

從小時候跟著我在地壇公園里尋寶開始,到長大點兒騎著自行車去北戴河,再到清邁去倒騰貨被人用槍指著,直到現(xiàn)在跟著我來寒極露營,梁紅就一直跟著我,一次都沒露過怯。有幾次我覺得目的地挺危險的,有點兒猶豫,結(jié)果她一句“你敢不帶我去試試”。沒轍,情侶檔一起上路。

記憶閘門被打開,記憶線再往前回幾幀。

我和梁紅是從“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開始的。

20多年前的北京,月壇南路,一個扎著麻花辮踩著彈簧步的小姑娘,“蹦”入我的視線的時候,我和梁紅這輩子算是徹底“糾纏不清”、分割不開了。兩小無猜有了。至于青梅竹馬這個,倒也真有,不過“郎騎竹馬來”,我這個“郎”騎的不是竹馬,而是摩托車,擰了一枝玫瑰花,直接開到了她們學(xué)校二樓的教室;靠這一手我俘獲了她。

“繞床弄青梅”的故事也不缺,從部隊退伍之后,我半夜騎車帶著梁紅,被一酒駕的撞飛,她沒事兒,我則直接腳后跟朝前了;躺在醫(yī)院做手術(shù),還差點兒截肢。梁紅天天白天上課,晚上到醫(yī)院圍著我的病床轉(zhuǎn);這一回合,她征服了我。

再后來,跟所有人一樣,為了實現(xiàn)讓生活更好的小理想,玩命兒工作。我們倆開過小吃鋪、擺過冷飲攤、賣過羊肉串,還承包過公共廁所、打掃過街道、賣過豆腐、倒騰過首飾等,梁紅一路相隨,不離不棄,一直是我的“老板娘”、好搭檔。

總結(jié)我這前面幾十年,就是各種折騰,臭過美、嗆過水、斷過腿、追過尾,就是沒出過軌。

到?jīng)Q定環(huán)游世界的時候,我和梁紅,已是她中有我,我中有她了。

梁紅也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在學(xué)開飛機的時候,很辛苦,她一直陪著我。到我能自己駕機的時候,一句帶她去摸摸云彩,她就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梁紅一直說,我送她最好的禮物,是一抹彩虹。有次我們一起除草、澆水,時間太長,她干得很煩躁。我說,送你點兒東西,舉起水管,對著太陽噴射,一道彩虹就出現(xiàn)在了她眼前。

如此一個虛無的禮物,她卻一直記著。

說老實話,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理想中的另一半,應(yīng)該是巴黎的那種時尚女郎。但是當(dāng)我和梁紅,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碰到一塊兒時,什么不切實際的幻想都落地了,我和她就是天生一對兒。

愛情愛情,我覺得愛和情得分開來說。愛這種荷爾蒙的分泌,也就兩三年到頭了,剩到最后,都是情,親情?,F(xiàn)在我和梁紅之間,應(yīng)該不叫愛情,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算親情,但是這里面又掖著愛的荷爾蒙。

一路走過來,我和梁紅在互相改造對方。雖不能說我倆三觀一致,重要的是,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走了許多路,對應(yīng)該選擇的生活方式、追尋的生命的態(tài)度,達(dá)成了一致。

這命題很大,因為有歲月積累的默契,它已然無堅不摧。

來寒極之前,我很擔(dān)心梁紅會吃不消,怕她出事兒。一路下來,我的擔(dān)心稍顯多余,她樂在其中。房東家那條狗,都跟她混熟了。

露營這一仗,梁紅也贏得漂亮。對于極限的挑戰(zhàn),作為女人,她的難度比我更大,但是她堅持下來了。世界上第一個在奧伊米亞康露營成功的女人,這個榮譽是她應(yīng)得的。她接受那枚戒指,其實是她給我的賞賜。這一路有梁紅相伴,也是上天給我的饋贈。我很幸運。

感謝奧伊米亞康,它讓我們的愛情,也在這里凝結(jié)成晶。

馬魯姆火山,地獄也是天堂

瓦努阿圖不歡迎我們

要征服馬魯姆火山,需要先征服當(dāng)?shù)氐耐林?。否則,他們會送給我們飛鏢、利劍,最后把我們的尸體扔進火山里。

這是我們向?qū)了箍ńo我們的告誡。他撂挑子了,不跟我們?nèi)セ鹕健?/p>

還是“四人幫”,我、梁紅、魏凱、曾喬,帶了500多公斤行李,繩索、攀巖登山設(shè)備、拍攝儀器等,飛抵瓦努阿圖首都維拉港。

零點到達(dá),走程序排隊出關(guān),超重行李申報。再取行李,發(fā)現(xiàn)一卷250米的繩子不見了。這繩子是特制的,耐酸腐蝕和高溫的,下到火山里面用,在外面不好配。出師不利。

報失完,我們四個把幾百斤的行李生扛出機場,早已人困馬乏。時間差不多到了凌晨一點,在國內(nèi)就約好來機場接我們的向?qū)Ш蛙囈矝]出現(xiàn)。給帕斯卡打電話,關(guān)機。

天上還下著雨,瓦努阿圖好像并不歡迎我們。

策劃來瓦努阿圖征服馬魯姆火山的計劃,已經(jīng)兩年了,終于成行,卻磕磕絆絆不斷。

大自然是美的,大自然的力量是恐怖的。離開汶川后,我們還去了幾個泥石流現(xiàn)場,種種大自然制造的天災(zāi),讓人凝噎。地震、海嘯、干旱、洪水、泥石流,這些大自然的力量,帶來的只有傷害。

“有沒有將大自然的力量和美結(jié)合在一起的地方?”我問梁紅。

“火山。”

這兩個字蹦出來的時候,我腦袋一下子像被點醒一般,對了,火山?;鹕绞亲匀唤缋镒罹弑l(fā)性的力量,充滿了雄性魅力,壯觀,壯闊。我認(rèn)為,每個男人都會想去近距離接觸,親身體會一番。

世界上最活躍的兩座活火山,埃塞俄比亞的埃塔阿雷火山和瓦努阿圖的馬魯姆火山,都有一個很活躍的熔巖湖。我想起來一件事情,一個澳大利亞的朋友告訴我,新西蘭有個探險團隊,他們?nèi)ナ澜绺鞯嘏幕鹕剑牧藢⒔?0年,但就對馬魯姆火山?jīng)]轍。19年來,他們每年都會去一兩次,試圖下到火山口里去,但一直沒有成功。

老外做不到,中國人能夠做到。我的“狹隘”民族觀又開始作祟了。

查資料,了解火山知識;學(xué)攀巖技能、火山生存技巧,開飛機;準(zhǔn)備登山、拍攝器材。前前后后,我們準(zhǔn)備了足足兩年。從切爾諾貝利回來之后,我覺得時機成熟了。

馬魯姆火山是瓦努阿圖人的圣山,不是想上就能上的,還得經(jīng)過多方許可。最初他們開價1000萬美金,這已經(jīng)不是在要錢,而是根本就不想讓我們?nèi)?。?jīng)過多方斡旋,最后,我們成功得到了瓦努阿圖最高行政法院和文化部的同意,可以登山并進行拍攝。但是他們也沒給事情打包票,火山下的安布里姆島上土著那一關(guān),得靠我們自己。

上馬魯姆火山,必須要租飛機。我們跟一個叫菲利普的飛行員聯(lián)系兩年了,他就是專門送各路探險隊上火山的。在出發(fā)前,我們卻聯(lián)系不上他了。后來才知道,一次他飛越火山的時候,出了事故,機毀人亡。

沒有黑匣子,不知道飛機墜毀原因。有數(shù)據(jù)支持,飛越馬魯姆火山墜機,不是小慨率事件。那里也是個死亡禁區(qū)。

飛行員突然罹難,打亂了我們的行程部署,只能再找其他渠道。聯(lián)系了帕斯卡,他推薦了私人飛機公司。11月底,我們終于得以成行。

現(xiàn)在,向?qū)]見著,訂好的酒店在電腦里,沒網(wǎng)絡(luò),找不到。我們被晾在了機場外的冷雨里。

出門遇貴人,負(fù)責(zé)我們海關(guān)申報的那個人下班了,見我們4個人大包小包淋著,主動要幫我們找。他打了很多的電話,都不是我們訂的那個酒店。最后留曾喬、魏凱看行李,他領(lǐng)著我們一家一家地去找,依然不遇,但是碰到了一家有無線網(wǎng)絡(luò)的酒店。終于在郵箱里找到了我們訂的酒店。

折騰了一宿,沒怎么睡。之前的郵件里,跟帕斯卡約了第二天早晨九點,在這家酒店見。一大早我和梁紅就去大堂候著了,很忐忑,他要再不出現(xiàn),我們就抓瞎了,后面的行程計劃全都要改。

千呼萬喚始出來,九點半,那法國向?qū)砹?。說昨晚安排了接運的巴士去接我們。但是車去了,沒接到我們。還給他打電話,說要接的幾個中國人沒來。一回想,可能因為飛機晚點,我們中間還去報失行李,岔開了。一場誤會。

瓦努阿圖很美,度假勝地早就名聲在外。我們顧不上去欣賞這個島國的美景,先去了火山研究中心,查找近一個月的馬魯姆火山地震資料。那里現(xiàn)在每天會有兩到三次地震,一般不會超過4級,包括巖漿囊的壓力,都在正常范圍之內(nèi)。近期可以登陸,建議我們最多停留三天。

登山,扎營,探點,定錨點,下降。一番規(guī)劃后,我們定下了征服馬魯姆火山的計劃,計劃在火山口宿營八天。

我們開始大采購,儲備這些天在火山上的生活物資。食品、水、發(fā)電機、原料,還有做飯的一套家伙。那上面只能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帕斯卡帶我們?nèi)プ怙w機,海灘邊上,一個國內(nèi)飛機票火車票代售點大小的窗口,上頭印著一個飛機的Logo.就這兒了。這么簡陋的地方有飛機租?

人不可貌相,店不可鋪量。里面有一個40多歲的大叔,他有個飛機組,而且他也是瓦努阿圖唯一一個得到火山飛行許可的人。行業(yè)壟斷。

租了三架,兩架固定翼飛機,負(fù)責(zé)把我們和行李送到安布里姆島;一架直升機,負(fù)責(zé)從安布里姆把我們送到馬魯姆火山上。固定翼飛機在火山上是沒法降落的,不可能有滑行距離。

去到一個私人飛機場,機庫里停著好幾架固定翼飛機,羅賓遜R66,低空飛行、登山探險最常用的一款。

我們運行李的車只能停在機場門口,物資加原來的裝備,將近一噸重。機場保安不管,讓我們自己搬上飛機。搬了一個回合就不行了,這得到猴年馬月!于是給租我們飛機那老板打電話,對方很爽快,說馬上過來處理。幾分鐘后,他開著輛摩托飛奔而來,打了一個“OK”的手勢,這事兒他來辦。

跟保安溝通失敗,還是不放我們的行李車進機場。那老板怒了,指著保安一通大罵,掉頭氣呼呼地進了機場。就見他開著飛機,朝我們滑翔了過來,到門口一個漂亮的原地掉頭,一揮手,搬!霸氣外露。

我們不約而同地豎起了大拇指,機場保安目瞪口呆。

行李裝機完畢。帕斯卡開車趕過來,機場通知他去拿我們丟失的行李,我們的繩子回來了。之前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最后的裝備也歸隊了。我們準(zhǔn)備飛往安布里姆島,向火山進發(fā)。

帕斯卡說:“接下來的路程得你們自己去了,我不能跟著你們?nèi)セ鹕?。?/p>

為什么?跟索馬里摩加迪沙仇視美國人一樣,安布里姆島土著仇視英國人和法國人。

瓦努阿圖是1980年才獨立的,之前的150多年,這片島嶼群一直是被英、法兩國殖民的。到20世紀(jì)中葉,還發(fā)生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反殖民、反白人運動。獨立后,土著們依然很痛恨白人。

帕斯卡幫我們聯(lián)系了在安布里姆島上的另外一個向?qū)?,喬伊斯。此人是?dāng)?shù)赝林氖最I(lǐng)。那個島是屬于他的,無論是他的族人還是我們這些外來者,上了島,一切生殺大權(quán),全由他掌控。

最后,帕斯卡重復(fù)交代,跟當(dāng)?shù)赝林蚪坏朗呛芪kU的,我們一定要謹(jǐn)慎。很多國外的探險隊,都在他們身上吃過苦頭。一伙新西蘭人曾經(jīng)被安布里姆全島土著追殺,因為他們褻瀆了火山,褻瀆了土著的圖騰、神靈。

我們的向?qū)乔蹰L

瓦努阿圖此刻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了它最美的一面。島嶼鏈如一盤珍珠,撒在南太平洋上,83個島嶼星羅棋布。湛藍(lán)的海,甚至讓我們覺得很假,不像真的,怎么可能這么藍(lán)!

晴空萬里,飛機無法出沒云層。俯瞰下去,是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景象,真實立體地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原始叢林,莽莽如一張綠色的地毯,將一些島嶼覆蓋住。遠(yuǎn)處火山帶煙霧繚繞,猶如仙境。

這一飛的目的地,不是馬魯姆火山,而是伊索爾火山。這一帶共有四座火山,另外兩座已經(jīng)沉寂,成了死火山;近幾十年,只有馬魯姆火山和伊索爾火山還在不定時噴發(fā)。

先簡后難,伊索爾火山的地理位置相對較低,山頂環(huán)境也比馬魯姆火山溫柔很多。我們要先去看看,拍攝一些視頻、照片,不打算下去。

到達(dá)伊索爾火山上空,天氣立馬變臉,開始降雨,和火山排氣相撞,周圍立馬一片云霧,能見度就100米左右。飛機在山區(qū)飛行,這個能見度就是個噩夢。飛行員是個高手,為了滿足我們拍攝的要求,幾乎讓固定翼飛機處于懸停狀態(tài),一點一點地往火山口那兒蹭,技術(shù)難度相當(dāng)高。

機會難得,我和魏凱想嘗試一下航拍。但是機門怎么也打不開,駕駛員騰出手來打手勢,兩人合力終于推開了。

風(fēng)大雨大,打在臉上特別疼。但是門一打開,什么疼都值了。整個火山都呈現(xiàn)在眼前,那個畫面,是我這些年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曾見到過的人間勝景。一時想不到更好的比喻,像是一鍋煮沸的紅油火鍋。這座火山看不見巖漿池,因為它一直持續(xù)噴發(fā),一種放禮花的感覺,但是顏色要濃、要重,還伴隨著很大的沖擊波和陣陣濤聲。巖漿四濺,那種力量讓大地在震動。

天已經(jīng)黑了,風(fēng)越來越大,達(dá)到每小時200公里。酸霧也涌進了飛機,飛行員有點Hold不住,我們得撤。

飛機把我們送到安布里姆島,直升機在那兒等著我們。還有土著。

眼前是一個村子,無數(shù)的螢火蟲在村子上空飛來飛去,特別美。這種情景,我12歲以后就沒見過了。

我們沒有心情去欣賞夜景,這個村子里的人,就是我們即將要面對的土著。他們是一群什么樣的人,是不是還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他們會不會拿著弓箭長矛包圍我們,會不會允許我們上馬魯姆火山?特別是喬伊斯,會不會留著長長的頭發(fā),戴著面具,穿著草裙,身上嵌著動物骨?腦子里全是顧慮。

突然,剛才還只有螢火蟲光的村子,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無數(shù)火把點燃,還有燈。我們直面土著,見到了喬伊斯的真面目。跟我們原來想象的樣子不搭邊,一個30多歲的中年漢子,面目和善,穿著一身略嘻哈的戶外運動裝,完完全全—個現(xiàn)代都市人。

喬伊斯剛剛繼承了父親的位置,成為了安布里姆的酋長。他也是這里唯一一個如此“盛裝”的人。其他人,部分上了年紀(jì)的套著短褲,剩下的,就跟我們原來想象的差不離了:戴著草帽,樹葉蔽體。所有人都光著腳。

我一直相信,真誠和笑容是世界通用的語言,對索馬里人也好,對這些土著也好。我們每個人都保持著微笑,還將從中國帶來的小禮品送給他們。但是他們對我們的禮物不感興趣,覺得不太實用。我們陷入了尷尬。

這時,一個老者走到我面前,跟我比畫,意思是問我有沒有煙。我大感意外,掏出煙來趕緊發(fā)。在安布里姆,煙是奢侈品。土著們很開心,一根接一根地抽。不到一個小時,兩條煙發(fā)光了。香煙外交,立竿見影,跟他們并肩抽著煙,友好的關(guān)系很快建立起來。

喬伊斯的英語水準(zhǔn)跟我差不多,知道些詞匯但是沒有章法,都要靠肢體語言來輔助,所以我倆直接交流反倒很投機。他是很豁達(dá)的人,舉手投足,透著一股大氣。他說自己和子民們都是很友好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護著這片叢林。

他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幾棵大樹,那就是他的房間——樹屋。

能夠體驗一把土著生活,是我們此行額外的收獲。同時,我們還收獲了朋友,拿到了去馬魯姆火山的入場券。

馬魯姆火山是安布里姆土著的神,非常神圣。土著們高興的時候、不高興的時候,都會去火山邊,跟火山訴說。

地獄之門,天堂之眼

直升機把我們送到火山上,第一撥上來的魏凱和喬伊斯不見了!

六個人上山,我們四個,向?qū)桃了?,他還帶了個助手,說是廚師,上去給大伙兒做飯。喬伊斯跟之前的探險隊上去過好幾次,路熟,他還知道哪兒有塊平地,那就是我們扎營的位置。

喬伊斯和廚師的行李,就是人手一把砍刀。他們不會在山頂上殺人越貨吧?喬伊斯說,刀是他們部族人的生命。

村民們幫我們把行李搬到安布里姆機場,那就是一塊籃球場大小的空草地,除了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再無他物。一架直升機在等著我們。

天公作美,藍(lán)天白云,是個上火山的好天氣。我們得分批上,每批上兩個人和一些行李。第一撥喬伊斯和魏凱先走,喬伊斯帶路,魏凱拿著攝影機上去,能拍后面人飛上來的情形。我和廚師第二撥,梁紅和曾喬殿后。

飛機低空飛行,穿越一片林海,接下來是群山。這場景我也只在電影里看過,一座座山頭像濃縮3D地圖一樣,忽高忽低,溝壑婉轉(zhuǎn),特別壯觀。

跟在伊索爾火山一樣,靠近火山的時候,天氣就變了。這是火山帶的獨特氣候,多雨,濕度高,霧氣大,迷迷茫茫一片。直升機著陸費了點兒工夫,幸好我學(xué)過,跟飛行員一起完成了降落。

原定的扎營點卻不見人,先來的魏凱和喬伊斯不見了。

不會出什么事兒了吧?探頭到處找,才發(fā)現(xiàn)他們被扔在了半山腰,這會兒正往上爬。飛行員說,送他們的時候,有一股強風(fēng),就沒敢嘗試降落,只能在下面另找了個點。

到梁紅他們上來之后,又開始下雨了。到處霧氣騰騰的,我們仿佛在云里。一點兒都不唯美,濃云遮天蔽日。

我和梁紅走到馬魯姆火山的邊緣,準(zhǔn)備揭開它的面紗,一窺真容。第一眼它讓我們失望了,只看到霧氣和火山噴發(fā)的有色氣體混合物,熔巖湖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住,什么都看不見,一片白。

“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绷杭t搖頭,很不滿。

老天爺似乎聽見了我們的抱怨,風(fēng)起,霧散?;鹕降妮喞獫u漸顯露出來,幾分鐘之后,馬魯姆終于露出了它的真容。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此景只應(yīng)天上有:熔巖翻滾,熾焰沸騰,鮮紅耀眼,仿佛太陽的一塊,脫落在了這里。

這是一種特別震撼人心的場面,火山有它雄渾的力量,它不類塵境的美。這就是美女與野獸的完美融合?。∪魏握Z言都不足以形容,任何畫面也會失真。眼前的馬魯姆火山是天堂之門,人間詞匯盡顯蒼白。

有人說,站在高處的時候,人會很想跳下去。此刻站在火山口上,我就很有這種沖動,想跳下去。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實在太渺小。

回頭,梁紅已是淚眼婆娑,呆愣住了。她說:“我看到了天堂美景,這是我30多年以來,見過最美、最震撼的大自然景象。這一趟火山之行,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圓滿了。就是現(xiàn)在回去,我也此生無憾了。”

女人可能比較感性,雖然我也有相同的感覺,剛才那一眼足以慰終生。但是這一次,我們來,不只是要看它一眼,我還要下去,征服它。那時候,我才會說此生無憾。

直升機下去接魏凱和喬伊斯失敗了。天氣越來越惡劣,地形也不配合,盤旋了很久都無法降落,他倆只能爬了。雖然只有三四百米的距離,但這座山是火山灰堆起來的,到處都是松軟的火山灰,每走一步都可能陷進去,踩哪兒都可能踩塌,爬起來確實很吃力。

將近兩個小時之后,他倆終于上來了。被剛才場景俘獲的梁紅,儼然成了馬魯姆的代言人,趕緊拉著魏凱去看。老天爺對他不夠厚愛,云霧又把熔巖湖給遮住了,只露了一個小臉。

魏凱的反應(yīng),跟我倆剛才的震撼反差巨大。他說:“比伊索爾火山差遠(yuǎn)了。”

臺風(fēng)、酸雨、毒霧,一個不少

一個牛頭骷髏,旁邊圍了圈石頭,在我們宿營平臺的邊緣。喬伊斯過去拜了拜,說了幾句比斯拉馬語。

喬伊斯說,牛頭骷髏是他們族群的圖騰。這個是他的父親放上來的,他剛才在為我們祈福。

他們稱馬魯姆火山為天堂的入口,如果有人在這座火山里死去,靈魂會通過這座火山,進入到天堂。山下部落的歷任酋長,遺體都被送進了火山里,包括他的父親。馬魯姆火山,也是他父輩們的墳?zāi)???赡茉S多年以后,他也會在火山里長眠。

這是一個有些恐怖又很神圣的風(fēng)俗。馬魯姆火山,也因此而更加神秘。

火山口的平臺,大約有40平方米,是我們視線所及范圍內(nèi)唯一的一塊平地。地面是積累的火山灰,像煤砟子。放眼望去只有一種顏色,黑色。

打開裝備,支帳篷,扎營。

雨又來了。帳篷還沒扎好,雨水淅淅瀝瀝地催上了。只好趕緊把電子設(shè)備都塞進去,我們穿雨衣,淋著工作。風(fēng)也來湊熱鬧,越吹越勁。我開電腦查了一下,蒙了,臺風(fēng)?,F(xiàn)在這還只是前鋒部隊,未來兩三天,臺風(fēng)的大部隊才到。上蒼注定這不會是一次輕松的旅程。

趁著風(fēng)小一點的時候,我們趕緊把帳篷搭好?;鹕缴系牡谝惶?,我們就只剩下偎在帳篷里,觀雨聽風(fēng)了。

第二天,臺風(fēng)的主力來了,帳篷的支撐桿全折了,帳篷全趴在地上了,直接糊到了我們臉上。冒雨出來筑防風(fēng)墻,沒多久,風(fēng)向變了,而且越來越勁。剛穩(wěn)住的帳篷,又全給掀了。

氣得罵娘,跟大自然斗氣干不過,只能扛著,出來迎著風(fēng)干。到最后,帳篷幾乎一半埋火山灰里了,只有這樣,風(fēng)才吹不走。人待里面,得用腦袋、胳膊、腳頂著帳篷,要不然隨時會塌掉。

火山的氣候,跟我們在下面世界遇到的所有氣候都不一樣,是一個特殊的氣候體,自成一派。熔巖湖里,每天會排15萬到20萬升的熱空氣,二氧化硫、二氧化氫等化學(xué)物質(zhì)混雜其中。再趕上下雨,湊一塊兒,狼狽為奸成酸雨,殺傷力一下子就上去了。腐蝕性很強,會灼傷皮膚,進了眼睛就更不得了?;貒螅覀儾患s而同地發(fā)現(xiàn),皮膚都變好了。酸雨把我們外表的死皮全清洗掉了。

火山里噴發(fā)出來的巖漿,在巨大的氣壓下,會被“抽絲”,被風(fēng)吹過之后迅速冷卻,成為絲狀固體,叫做“佩雷之發(fā)”,就是火山女神的頭發(fā)之意。隨著升騰的熱空氣溜出火山坑,被風(fēng)吹著走,扎進我們的皮膚。要么用刀割開傷處擠出它,要么就留里面等它化膿流出來。

接下來,臺風(fēng)的王牌軍來襲。這次的打擊是災(zāi)難性的,雨幾乎就是橫著飛,子彈一樣射在身上;裝備箱被吹得往高處滾,損失了幾件裝備;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帳篷桿兒也全折斷了,只能用儀器設(shè)備的腳架頂著。

如果太冷了,我們就鉆出去,把身體往火山口里邊探一下,就能暖和一點兒。但人一直處于濕透狀態(tài)。我們潮濕地生活在云里霧里。

這幾天,我一直擔(dān)任炊事班長掌勺,帶來的那個廚師,做了一頓我就讓他下崗,轉(zhuǎn)型當(dāng)力工去了。他做飯?zhí)珡U水,我們的儲備不夠他折騰的,再加上一方習(xí)慣的原因,他做的東西,完全不對中國人口味。

扎營那天還做了兩頓飯,后面就只能一天一頓。風(fēng)雨太大,實在沒有條件起火。

喬伊斯和廚師頂不住了,他們要下山住,臺風(fēng)過了再上來。喬伊斯勸我們也先下去,這樣不行,太冒險了,風(fēng)力如果繼續(xù)加大的話,我們?nèi)硕伎赡鼙淮颠M火山里面去。

這種狂風(fēng)暴雨的環(huán)境,是我們走了這么多地方,遇到最艱苦的一次。大伙兒的狀態(tài)都不太好,天天被雨淋著,連續(xù) 4天身上都沒干過,沒生病已經(jīng)萬幸。我就怕大家心理熬不住。作為這個團隊的精神核心,我當(dāng)時確實有點兒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很猶豫,要不要先撤。

我還是選擇留下來,裝備太多了,往返一趟不太現(xiàn)實??赡芟氯チ司突夭粊砹?,刨除裝備負(fù)擔(dān)因素,還有大家的心理因素。氣象走勢也給了我一點兒信心,第五天凌晨開始,臺風(fēng)會徹底離開。

終于,老天爺反哺了我們的堅持,雖然沒有賞我們一個晴空萬里,至少風(fēng)柔雨細(xì)。

喬伊斯他們信守承諾,回來了。八天計劃,已經(jīng)過去五天,物資儲備也耗得差不多了,即將彈盡糧絕。上蒼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開始勘路,圍著火山口邊緣走一圈,尋找最好的下降路線。

除了我們扎營的那一個平臺,山口其他位置,兩邊都是近乎直角的坡度。走在狹窄的瓶口小徑上,如履薄冰。一個不小心,踩空或者打滑,都是必死無疑。往外,滾下山去摔死;往里,掉進火山熔化。

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還都負(fù)重了20多公斤。我們帶了激光測距望遠(yuǎn)鏡等一些設(shè)備,要做關(guān)于馬魯姆火山的全部物理測量,如火山口的直徑、熔巖湖的深度、幾個備選下降點的坡度,等等。雖然不能做到完全知己知彼,畢竟多一些了解,多一分勝算。

霧越來越濃,一度到了大白天還需要開探照燈才能看清東西。

種種危險的情況,一應(yīng)俱全,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就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命懸一線。

今天我們都戴上了防毒面具,下雨時候毒霧融合成了酸雨,直接殺傷力還是有限?,F(xiàn)在就不同了,霧氣濃度很高,一股風(fēng)卷著毒霧撲過來,就能直鉆五官七竅,進入呼吸道,腐蝕人的黏膜。不死也殘了。

有驚無險的兩次試降

“我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我相信我能下去,也能上來?!蔽覍桃了拐f。

找準(zhǔn)下降點,我們開始著手進入火山的準(zhǔn)備工作。下腳點,先是一個80度左右的斜坡,100米左右高;接下來是一個絕對直角的垂直峭壁,再下面又是一段斜坡,然后是一個負(fù)角度,直接伸入熔巖湖。

喬伊斯找到我,很擔(dān)心,勸我再想想,他說從來沒有人在這種天氣里下去過。

之前,全世界只有一個新西蘭人,成功地下去過,并且活著上來了。新西蘭離瓦努阿圖很近,所以他們不停地在馬魯姆火山考察,前前后后計劃了10年,在火山頂上連續(xù)等了30天,才等到一個好天氣。

都走到了這兒,跟臺風(fēng)、酸雨斗爭了四天,不下去絕對不可能,否則我會遺憾一輩子。如果真的死在了天堂口,也值了。

那個新西蘭人,叫杰夫·邁凱里。很有名的一哥們兒,跟馬魯姆火山較了十幾年勁兒,三個月前,終于下去了。他有句名言:人生要么是一次不可思議的冒險,要么是平淡如初。

杰夫·邁凱里,是世界上第一個成功下降到馬魯姆火山上的人,而我,將是第二個。

下降路線確定后,我們開始制作錨點。火山上沒有樹木和石頭,需要一個拴繩子的地方。我們用了六個大旅行袋,全部裝滿火山灰,加起來大約一噸半,再挖個坑埋住。居然挖出來幾副帳篷的殘骸,是新西蘭人留下的。看來我們這個錨點找得挺準(zhǔn),跟專業(yè)探險隊的重合了。顯然,他們也選擇了相同的下降路線。

綁好繩子,三個人合力拉測試了一下,很牢固。

其實有更適合下降的路線,但是那個地方攝像機什么都拍不到。而最方便拍攝的點,下面有個負(fù)坡度,根本無法下降。我們選的這個點,是個折中方案。

弄好這一切,天也黑了。

終于有一個干爽的夜晚,不用淋雨。霧氣中只能看見一彎模糊的月亮,看不見星星點綴夜空。

深夜,喬伊斯找到我,言語之間飽含深情:“我覺得你們中國人都是好人,我不希望剛交到的幾個中國朋友,因為這次下火山,而出現(xiàn)意外?!?/p>

有個小細(xì)節(jié),這些天來,每頓飯我們都讓倆土著兄弟先盛。被殖民多年,他們對外來人沒什么好印象。前面那些探險隊也不怎么尊敬他們,還聽聞鬧出過土著攻擊探險隊的事情??赡芫褪沁@些細(xì)節(jié),讓他們感受到了我們的尊重,也回饋我們以真誠。

土著人在人們心中,都是原始而野蠻的。而喬伊斯,給了我們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一面。

第五天,天氣依然不是很好,但至少沒有下雨。按計劃行事,原打算做三次下降。第一次試降勘路,下100米;第二次再深入100米;第三次是終極下降,到馬魯姆火山里面-400米的地方。

所有的攝像設(shè)備,全被酸雨淋濕、腐蝕了。我們帶了11臺攝像機,9臺報廢,里面都生了銅綠。剩下兩臺也進水了,我們把它們輪流放進煮粥的鍋里面烤干,才終于有了畫面。

我套上防護裝備,除了防毒面具,還有三層防護服。最里面是陶瓷纖維的防護服,中間是石棉纖維的防護服,最外層是鋁箔。主要是防酸液腐蝕和巖漿灼傷的。如果沒有這些,進去離熔巖湖100米的距離,人最多只能待10分鐘。

還準(zhǔn)備了一個移動呼吸氣源,能支持我在極惡劣的環(huán)境下,呼吸80分鐘。還有一個特殊訂制的上升器材,在那種懸崖峭壁上,爬上來不現(xiàn)實,如果靠上面人拉,我能被巖壁上尖銳的石塊撕成碎片。

到火山口邊,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風(fēng)也起了。我們就只能等著,等雨小一點兒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風(fēng)平浪靜。就是現(xiàn)在了。

我們預(yù)備了好幾套下降方案,先測試第一套。他們在上面收,我背著所有的繩子往下走,自己掌控放繩子的幅度。兩根保險繩、一根主繩。但是這次下降,我剛邁進去半個身子,就宣告失敗。太重,我扛不住。三捆繩子加上升器等裝備,有近400斤重。

再次進入火山,采用第二套下降方案。先把保險繩放下去,再以主繩開始下降。這一次相對順利,減少了三分之二的負(fù)重。

下降過程中,我的感覺很不好。人本來就處于半懸空狀態(tài),身上還有負(fù)荷牽扯。我的每一個動作都特別吃力。有力無處使,巖壁很松,掰重了就會脫落打滑。兩根保險繩處于松弛狀態(tài),也讓人很沒安全感。

下降到60米的時候,問題來了。

兩條先放下去呈U形的保險繩,再加上主繩,都各通過一條繩帶系在我身上。我身上繩子太多了。保險繩松弛著很容易跟其他繩子纏繞住。不出所料,它終于和繩帶絞在了一起。打了好幾個結(jié),無法再梭動。我被懸掛在了巖壁半空,往下一步都動不了。我嘗試著去解開,那種懸空的狀態(tài)下,根本解不開。越急解扣越是一團亂麻。

沒辦法,這趟下不去了。我只能割斷繩帶,升回到地面。

中國龍旗飄揚在火山里

壞消息,臺風(fēng)又要來了。

來不及傷感第一次試降失敗,抓緊時間找癥結(jié)所在。氣象軟件顯示,第二波臺風(fēng),后天早晨到達(dá)。

這是馬魯姆火山在驅(qū)趕我們的信號嗎?經(jīng)過上一波臺風(fēng)的洗禮,帳篷幾乎盡毀,儀器也都腐蝕報廢,糧食補給更是不足。明天是最后的機會,然后馬上撤走。我們經(jīng)不起再一輪風(fēng)襲。

明天無論是什么天氣,我都必須得下去。

小雨開始下,馬魯姆火山的排氣量大幅增加,像個煙囪一樣,噴發(fā)著硫化物。環(huán)境比昨晚還惡劣。

時不我待。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生命中最嚴(yán)峻的一次挑戰(zhàn)時刻,到來了。

梁紅、魏凱、曾喬,還有喬伊斯,看我的表情,都是一臉的緊張。梁紅一再交代,出問題了就放棄,馬上回來,別強來。曾喬也用他一貫喜歡和我較勁的語調(diào)說,張昕宇你別又為了證明什么的去努著上,否則咱倆絕交。魏凱低頭擺弄著攝像機,不敢看我。喬伊斯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擁抱,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們這樣,弄得我也有點兒忐忑。強擠出一個笑臉,做OK手勢,說我一定能成功。就罩上了防毒面具,背著裝備包,下去了。

這次采用最后一套方案。主繩依然在我身上背著,兩根保險繩由梁紅和曾喬負(fù)責(zé)在山頂釋放。這個備選方案是無奈之選,因為在釋放繩子的時候,如果兩人釋放的長度不一致,如果主繩斷裂,我會被短的那根繩子拉住,長的那根繩就沒吃上勁兒。相當(dāng)于只有一根保險繩,還可能被繃斷。

第一步就沒走順,剛下去一個身位,主繩的絞索就卡住了。吊在那兒,緊急錯開重新扣上。

緩緩?fù)侣?。腳底的著力點讓人很不踏實,踩實了就會脫落,我吊著打趔趄。繩子在巖壁上梭動,也會掃下來一些落石,噼里啪啦往下落,從我身邊掉進溶漿里,有的還砸到我身上。

第一個100米的80度斜坡被征服了,進入下面的垂直區(qū)域。

每落一段距離,就要跟上面對口令。錨點OK,繩套 OK,鎖鏈OK,通信OK。

突然,通信不OK了。我下到那個垂直坡度的時候,感覺背上一沉,裝備袋在把我的身體往下拉。顯然,給我分擔(dān)重量的繩子,這會兒放快了。

“收裝備袋的繩子,放多了!”

沒有反應(yīng),繩子還在以固定速率往下放。我又喊了幾句,對講機里面沒有任何聲音,耳邊只有呼呼風(fēng)聲和巖漿迸裂的轟隆聲。

不一會兒,裝備袋的重量徹底全掛我身上了,400斤,拽得我失去平衡往后仰。我急了,摘下防毒面具往上喊,依然沒得到回應(yīng)。

肯定是通信壞了。攀巖或者巖降,最怕兩件事:繩子斷了,通信斷了。繩子斷了馬上死,通信斷了等會兒死。

沒有通信,跟團隊失去了聯(lián)系,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

第一種,我生扛著400斤,接著往下走,人極度吃力,根本無法踩步點,最后會把我拉離巖壁面,徹底掛在空中。原來只需承擔(dān)我人體重量的繩子,也會增加額外負(fù)荷,隨時可能斷掉。

第二種,我放棄,開始往上爬,無法跟上面取得聯(lián)系,控制絞盤開關(guān)。上升器的拉力是一噸,如果我被卡住了,最后我會被繩子和巖壁凸石切碎,只有一根帶血的繩子上去。

酸雨又開始稀里嘩啦地下,沖刷著火山灰、石子兒,往下淌,腳的著力面打滑。霧氣越來越濃,什么都看不見。我陷入了一種絕望的境地。主繩抖動了幾下,兩升一降。這是我們事先對好的SOS應(yīng)急通信暗號,原地待命。

我橫挪了幾步,找了個凸出點倚上去,讓裝備包的重量卸掉一些。

凄風(fēng)苦雨里,漫長的等待。掛在火山峭壁上的等待,時間真的很漫長。

一個小時后,對講機里終于有聲音了。原來酸雨進去,通信故障了。剛才他們能聽見我說話,但他們的聲音傳不下來,在上面緊急修理了半天。我們采購的是軍用對講機,如此輕易地就被酸雨干掉。

無論如何,危機解除了。在半空待了那么久,我的怒氣,也早被火山蒸汽給稀釋掉了。

繼續(xù)垂降。后面沒有再出大問題,走走停停,根據(jù)情況適時調(diào)整,我還得歇。這比體力活難多了,身體損耗太大,防毒面具還讓呼吸不暢。

五個小時后,我到達(dá)了巖壁上的一個凸出點。這是我們此次征服馬魯姆火山的第一個目標(biāo)位置,下降275米。這也是我的最低要求,再往下不說,這個位置我是必須要到達(dá)的。

我掏出了一面旗子,專門為此程探訪馬魯姆火山設(shè)計的。本來是想在馬魯姆火山里面插一面中國的五星紅旗,這個計劃被帕斯卡否決——你去人家的圣山里插自己的國旗,會引發(fā)沖突的。有理有據(jù),最后就制作了現(xiàn)在這面旗幟:依然紅底,一條中國龍盤踞其中,CHINA點綴在上,碩大的“中國”兩字,格外鮮艷。

攤開旗子,站在馬魯姆火山里面。意氣風(fēng)發(fā),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如腳下的火山一樣,噴涌而出。這是一個男人的征服,一個國家的征服。

俯身往下,跳動的馬魯姆火山就在我眼前。現(xiàn)在看到的景象,和在上面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眼前沒有一絲遮眼迷霧,馬魯姆火山赤裸相見。隔著厚重的防護服,我的肌膚也能感受到它的熱情。沸騰的巖漿翻騰著,透著要吞噬一切的霸氣。熔巖四濺,似流星,如流螢,要鉆到人心里去。

眼前的馬魯姆火山,像有魔力一樣,牢牢攥著我的心,讓人不舍再離開。嗡的一下,就感覺世界要爆炸了,整個馬魯姆火山,在往上涌,鋪天蓋地而來,撲向我的身體,我融化其中,融為一體。我失去了自己的意識,世界已經(jīng)不存在了,全部都變成了虛無。

火山為證,生死相依

“放繩子,我要下去?!?/p>

第一天站在火山口的時候,我就有過要跳下去的沖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入它的腹地,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張昕宇,你別亂來!”對講機里,是梁紅焦急的聲音。

下面的100多米,是帶著一段負(fù)角度的垂直巖壁,比我之前下降的近300米都要險峻,也更具誘惑,我要跟馬魯姆火山進行更親密的接觸。

梁紅在勸,天快黑了,風(fēng)越來越急,酸雨越來越濃;五個多小時了,你的體力也扛不住。

被熔巖湖的壯麗蠱惑得不行的我,此時心里也在激烈斗爭。千辛萬苦到了這一步,不繼續(xù)實在不甘心??闪杭t說的也是事實,實在太危險。掙扎了一會兒,腦子里另外一個張昕宇跳了出來,你來這兒干嗎來了?萬里長征最后一步,還帶猶豫的???

跳動著的馬魯姆火山,在我眼前魅惑地舞動,仿佛伸出一只無形的手,在邀請著我。

“你贏了。”我對著烈焰精靈說,然后告訴上面,下次再來,今天就到這兒了,我準(zhǔn)備上去。

不是我認(rèn) 了,而是因為突然感到一陣窒息。防毒面具在酸雨中浸泡時間太長,有點兒失效,一陣酸霧上涌,感覺全世界的氧氣都被抽光了。我必須得上去。我們是來感受火山的、是來嘗試挑戰(zhàn)極限的,絕不玩命。

“梁紅,我的命就交給你了。上升器你來控制,把我拉上去。”

這事兒只能是梁紅,因為它需要默契。如果拉快了,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被卡在巖壁上,再不停地扯,我就會被撕了。煙霧太濃,她根本看不清我的位置,對講機之外,還要她憑感覺。心有靈犀,交命沒有問題。

“魏凱,你和曾喬的護照在酒店我和老張房間的抽屜里。如果一會兒老張發(fā)生意外,我也不走了,跳下去陪他。”

“你說什么呢?不可能,能想到的危險我們都能回避掉!你別有的沒的想那些事兒。”

“咱們既然一起來了,是一條繩上的人,怎么可能把一個人擱下。真出事了我下去背他上來。咱們一起來的,就必須一起走!”

對講機里,是上面梁紅和魏凱、曾喬的聲音。聽到這些,我有些凝噎,心里陣陣難受。我和梁紅早就是一個人了,這種感情不需要山盟海誓。她那幾句話,讓我更加堅信,我愿意把生命交給這個女人。

魏凱和曾喬,也是跟我一路大風(fēng)大浪走過來的哥們兒。信任隊友,托付生命,這是我們幾個男人心照不宣的信條。

生死相依,就是我們幾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我們走出來的收獲。

老天始終在眷顧著我們,我成功地上來了。他們?nèi)齻€如釋重負(fù)地放下手里的繩子、工具,說:老張,命你還是自己揣著保管吧,你太重了。

著陸之后,沒有什么載歌載舞,慶祝我張昕宇成為第一個下降到馬魯姆火山里的中國人,世界上第二個征服它的人,只是一個簡單的擊掌相慶。我們是一個團隊,沒有他們,我什么事兒也不會成。

天快黑了,趕緊收拾東西回營地。太累,我快垮了。

末了,曾喬還給我來了—驚嚇。他捏著一段保險繩給我看,已經(jīng)被巖壁磨損得只剩一發(fā)相牽。還有那些金屬的繩套、鎖扣,都已經(jīng)被酸雨腐蝕得變形了,零件搖搖欲墜。我那會兒要真蠻著繼續(xù)下降,可能真就跟馬魯姆火山零距離接觸,并終生相伴了。

刨出來所有剩余的物資,鼓搗了一頓大餐,犒勞自己。這會兒待在營地里,再回想在火山上的這些天,以及剛才身在火山錐里的時間,不容易,確實不容易。

收拾好所有的東西,沒剩多少好的了,暫時埋掉的生活垃圾也全挖了出來,打包帶下山。讓火山恢復(fù)原樣,不能破壞大自然。我們只能帶走照片和經(jīng)歷的回憶,以后可以隨時想隨時“提款”。

直升機早上七點來接我們下山。臺風(fēng)很準(zhǔn)時,如約攜陣雨來襲。

水霧氤氳中,只能遠(yuǎn)遠(yuǎn)聽見直升機的轟鳴,卻看不見真身。我開過直升機,感覺不妙,想起了在這片區(qū)域墜機的菲利普。這種天氣情況,降落確實困難。

最后,直升機在云霧中盤旋了半天,聲音就走遠(yuǎn)了。

給那個霸氣的老板打電話,他說再派飛機來試一次。重復(fù)的故事,我們又聽了一遍飛機響,就是沒見著飛機。降落不了,把我們撂在火山上了。那老板說我們有兩個選擇:再住一天,明天再試一次;走下去。

帳篷全毀了,供給也用光,根本沒法再留。走下去,我們這還有幾百公斤的設(shè)備和垃圾,也不現(xiàn)實。怎么辦?餓著肚子、吹著臺風(fēng)、淋著酸雨,再陪“馬魯姆先生”一天?

我們幾個正犯愁的時候,喬伊斯說:“我?guī)銈冏呦氯グ?,我讓部落里的人上來幫你們搬行李?!边@不是一個向?qū)У牧x務(wù),但是他對我們仗義出手了。

摘編自張昕宇 著《侶行》江蘇文藝出版社 2014年3月第1版

原書責(zé)編 孫金榮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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