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昊天皇敕

2014-09-23 05:53:06楊衛(wèi)東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娃子石碑知青

鏗鏘嘹亮的歌聲剛從大槐樹上的喇叭里飛出來,響徹在蠻嶺東坡上空時,根旺就來到了廟院坪子里。他專心打扮過自己,穿了一身城里人常穿的藍色中山服,疊過的衣線筆直而清晰,臉也洗得很徹底,連頭發(fā)都是濕漉漉的。跟閑常土樣子比,像換了個人似的。

今天是清明,更重要的是,今天是圪垛村拆廟動工儀式的日子。和往年一樣,一到這個節(jié)氣,嶺上的山桃花業(yè)已盛開,滿眼爛漫,村里的杏花也開了,一村子的醇香。但對根旺來說,今年的清明節(jié)來得過快,時間好像從他身體上軋過來,咣當一下就掉進了這一天的晨光里。

顯然,拆廟運動更受人關(guān)切,坪子里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

根旺愣頭愣腦地來到廟門前,想進廟院里看看,多少有點與這座老堂道別的意味,卻被兩名知青伸手攔住了。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所有知青隊員都統(tǒng)一一身草綠色軍裝,戴著袖標,扎著武裝帶,連胸前的像章也都一模一樣,他們表情嚴肅,直挺挺地站著。根旺對廟院里的每個角落都很熟悉,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在里面耍過多少次了。曾聽父親講過,村里的廟院原先叫“五郎廟”,五郎神供在廟院大殿正中間,一只手已不知去向,模樣威武兇煞,兩邊那些張牙舞爪的小泥神是護法使者。父親不止一次說過,廟院原本是趙家祠堂,好幾百年前,趙家祖上出了一位貢士,一次省親時發(fā)現(xiàn)遷到圪垛村里的戶姓多了,便將本家祠堂改作了廟院,好讓村里人都有個供香敬神的去處。據(jù)說整整花了十五年的光景,才形成現(xiàn)有的規(guī)模。村里人在廟院里立了一塊碑,想把貢士爺?shù)母吖ΥT德鐫載在上面,被貢士爺拒絕,轉(zhuǎn)而又親自提供了四幅花里胡哨但有些神秘的圖案,讓石匠刻在了碑上。

廟院突然間變成了禁地,這讓少年一時有些落寞,他的目光通過門甬,在廟院里掃射了一番,遠遠看見東北角那塊石碑被紅布包裹著,系了一朵大紅花。碑前豎著一把大錘,錘頭嶄新,錘把上也系了一朵紅花,比石碑上那朵小了許多。

這次拆廟儀式陣勢不小,縣革委會一位王姓副主任要來參加,還要親自破土。不知道誰想出一個奇招,要以砸碑的方式來代表破土,聽說這個奇招讓蠻嶺公社周書記拍案叫絕,說王副主任這一錘下去,一定能砸碎一個舊世界,砸出一個新世界!

根旺將目光從廟院里撤出來,諱莫如深地輕嘆了一聲,轉(zhuǎn)身去了一旁的書坊院,他要跟花桿隊匯合。為了這次拆廟,金娃從知青隊那里學會了打花桿,隨后在村校里成立了花桿隊,就等著今天露臉。知青隊隊長王忠很看重花桿隊的表演,專門把節(jié)目安排在王副主任開錘砸碑之后。昨天花桿隊在廟院里最后一次排練時,他一再叮嚀金娃,要注意銜接,領(lǐng)導落錘之后,鞭炮會立馬響起,同時喇叭里也會響起音樂,這時候花桿隊就要開始表演,只有這樣的節(jié)奏,才會將此次拆廟動工儀式推向高潮。

走進教室,根旺看見學生娃都穿上了過年時的新衣服,金娃的頭發(fā)梳得跟水舔過似的。他發(fā)現(xiàn)同學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明白他們眼里的意思,他穿的這身衣服是女教員吳秀紅昨天給的,說是她一個親戚家娃過年時穿過的,還新著,讓他今天表演花桿時穿上。這多少會讓他們眼紅,尤其是金娃,一臉不屑里跳躍著濃烈的妒火。他沒有理會這些,他在想?yún)切慵t,她憂傷而溫暖的神情不時在他的思想里掠過,昨天給他衣服時,她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城里看看。前兩天在書坊院他的確見她一只手捂著自己的嘴,慌慌張張地跑向宿舍窯后夾巷里,哇哇地嘔吐了一陣子。但根旺心里還是怪怪的,覺得吳老師此次回城更多的原委是有意要躲開拆廟動工儀式。

擴音喇叭里傳來驢娃子隊長嗚里哇啦的吆喝聲,金娃緊趕領(lǐng)著花桿隊去了坪子里。坪子里已經(jīng)聚滿了人,主席臺上坐著四個人。中間坐的那個長著一張胖嘟嘟的臉,嘴唇厚而發(fā)紫,稀疏的頭發(fā)盤繞著腦殼子,掩飾著光禿禿的頭蓋,不用說他就是縣革委會王副主任,其余三人是公社周書記、圪垛村生產(chǎn)隊隊長驢娃子和知青隊隊長王忠。片刻后,驢娃子宣布拆廟動工儀式開始——他竟然撇起了洋腔,用東跑西闖了無方寸的普通話介紹主席臺成員。

大會第一項照常是批斗四類分子,這次押上來的依舊是碾子堡村的馬六蛋,他的老地主父親馬登武去年病下,硬是沒扛過霜降。之后公社里召開的幾次全社大會,弟兄六個靠抓鬮來定奪誰去受罪。馬六蛋特別倒霉,幾乎每次都是他中招。押馬六蛋的是兩個知青,他們過于認真,將馬六蛋的胳膊反扭的同時,竟然還使勁向后扽著馬六蛋的頭發(fā),馬六蛋顯得格外痛苦,嘴唇干燥,額頭上冒出了汗珠子。根旺記得,去年年初公社召開的什么大會上,老地主馬登武被押上來后還不時對臺下的群眾做鬼臉,但是今天,根旺不再覺得這樣有多好玩。不知什么時候人群變得異常安靜,根旺的耳畔嗡嗡作響,他感受到了一種恐懼。隨后,王忠站起來帶領(lǐng)臺下的群眾呼喊口號,在稀稀拉拉的口號聲里,根旺的腿一直沒有停止哆嗦。大會第二項公社周書記的講話根旺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此刻他的心思里只想著開錘時刻的到來,他迫不及待地渴望見證紅布從石碑上揭下來那一瞬會是怎樣,他開始變得惴惴不安,甚至聽見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

這個時刻終于到了,王副主任操著他尖細的邑城口音,宣布拆廟正式破土。隨即,在驢娃子隊長的引領(lǐng)下,他們魚貫步入廟院門甬,而后面的群眾漸漸變成蜂擁,廟院里很快擠滿了人。

王副主任神情溫和地向群眾揮了揮手,隨即朝石碑走去。他的手抓到布角時,還不忘轉(zhuǎn)過頭來,朝群眾獻上一個微笑。他輕輕將紅布提了提,然后一個迅捷的扯動,將紅布利索地掀了起來,舉過頭頂,向群眾示意。

人群里沒有響起期待中的掌聲,而是哄地響起一片沉悶的驚愕。

王副主任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扭頭朝石碑看去,他的臉一瞬間便僵住了。

和現(xiàn)場所有人看到的一樣,從紅布里顯露出來的并非石碑,而是一個長方形、塞滿了破磚爛瓦的荊條筐子,那塊雕刻著四幅神秘圖案的石碑竟不翼而飛,而昨天晚上以前它一直好好地豎立在這里,破舊不堪的荊條筐子也沾滿已風干的雞屎。

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岔子,顯然敗了大興,王副主任的臉瞬間變得鐵青,一腳將大錘踢倒在地,拂袖而去;周書記對著驢娃子惡吼了兩聲,緊趕尾隨著去了;一個社員拎著一掛鞭炮跑到驢娃子跟前問:“還放么?”驢娃子的臉已經(jīng)扭曲得沒了樣子,一把將鞭炮撥到地上,撒腿而去;花桿隊失去了一次拋頭露臉的機會,失意的金娃飛快地扯下花桿上的鈴鐺,掄起花桿,重重地砸在地上,花桿飛濺成幾截柴火,一伙學生娃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廟院。

廟院一時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根旺一個人。他對著那個破舊的荊條筐子看了好一陣子,臉上漸漸露出俏皮的笑。他走到院子中央,有板有眼地打起了花桿。那時候,正午的陽光照進廟院,照在他的身上、臉上,洋溢出這個懵懂少年少有的歡樂,那清脆的鈴聲,在這座前程未卜的廟院里,歡快地響徹了很久。

事實上,開年以來,根旺的心情是很好的。年前他就聽說有一批城里的插隊知青下到了公社,被安插在了碾子堡村。隨后一個消息更令他興奮不已:“把書坊院兩孔窯跟教室都拾掇拾掇,公社抽了個知青到咱村當教員。女娃家,叫吳秀紅,明兒一早就過來。記著狗日的,得用心拾掇,城里人可不像咱村里人這么邋遢,人家可周正哩!”驢娃子隊長說這話的時候正卷著紙煙,末了伸出白膩膩的舌頭在紙角上舔了一下,掐掉卷煙時被擰死的結(jié)兒,伸手向一個社員要火。而那一刻,一束興奮的火苗已在根旺的身體里快樂地燃燒。

圪垛村小學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開課了。運動很緊,原先上香求愿一類的事情一律都成了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廣播上天天批判,廟院里很少有人光顧,坪子里冷冷清清,書坊院也幾近荒蕪。聽說有新教員來,還是城里的,這無疑成了圪垛村一件大喜事,從開始拾掇書坊院那一刻起,坪子里陡然像過節(jié)似的熱鬧了起來。根旺多少有些羨慕堂哥金娃,人家好歹上過幾天學,而他一天也沒上過。那天驢娃子隊長對他說:新教員來了,你狗日的就要當紅小兵了。那一刻他心花怒放。

新教員來圪垛村報到的那天,東嶺上剛泛出魚肚白,根旺就從炕上爬起來,窩眉腫眼地上了嶺。他要專程去迎接新教員。天空很清澈,只零星散布著幾片云絮子,他覺得這是開年以來最暖和的一天。他守在堰頭等了很長時間,太陽老高時,送吳秀紅的知青隊才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少年立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靜靜地看著遠處,但慌張已經(jīng)在他身體里發(fā)酵。知青們肩挎手提著大大小小的東西,一路說笑,就要從他的跟前走過了,他心里的慌張達到了極點,兩只小手不住地搓著襟子,甚至覺得有點兒眩暈。他不敢轉(zhuǎn)動腦袋,生怕露出什么破綻,讓人識破他的小心思。余光告訴他,人群里只有一個女性,他的視線隨即就被嵌在了她的身上,眼珠子轉(zhuǎn)到了盡頭,好像要從太陽穴那里蹦出來了。他終于看清了女知青的模樣:真好看。他聽見自己的身體里發(fā)出這樣的贊嘆,慌忙把眼珠子撤回來,吧唧吧唧眨了幾下,心里洋溢著陽光似的明媚和舒坦,感覺上學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女教員真的太好看了,圓圓的臉蛋兒,白皙而光潤,兩根小辮子乖巧地守在頜邊,根旺還喜歡她的穿戴,一身洋布中山裝,風紀扣總是扣著,早先的藍色已經(jīng)被洗得發(fā)白,顯得那么干凈。那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令根旺想起黃昏時分嶺上吹過的微熱的風。而她的聲音是那么迷人,像一泓清醇的泉水,讀到漢語拼音時,“波坡摸佛得特呢勒”,根旺立馬聯(lián)想到了神倌爺趙廣泰的經(jīng)歌,覺得好聽極了。這個多愁少年,從第一眼見到吳秀紅那刻起,就覺得他和她仿若故人,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的許多情緒都因她而起而落。

然而吳秀紅的到來,也將一片陰影印在了根旺心里。那天把吳秀紅接到書坊院后,一個男知青一把將他從宿舍窯里推了出來,用一雙燈籠似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臟兮兮的,亂鉆什么!”這話深深刺痛了根旺,根旺不喜歡這雙眼睛,心里直截了當?shù)胤撼鰧@個男知青的厭惡來。不久,他得知這個人就是知青隊隊長王忠。

讓根旺很不舒服的是,開課后,幾乎每天傍晚,王忠總會出現(xiàn)在書坊院里。起先會有幾個同伴跟著,后來只有他一個人來;更令他傷感的是,聽說王忠在追求吳秀紅,想娶她做媳婦。他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實,但是有一天放學后,他做值日,無意間看見王忠一只手在擺弄吳秀紅的辮子,而且擺弄了好一陣子。他無比憤懣,胡亂地揮舞著笤帚,把教室里弄得塵土飛揚。

因為王忠,有好些晚上,根旺把自己塞進被窩里,卻遲遲不能入睡。他咽不下這口氣,又覺得自己很無助。有一天后晌,他一個人來到嶺上,對著夕陽,靜靜地坐下。他喜歡這樣,喜歡日頭落山時那種紅彤彤的光在自己的臉上一點一點滑落的感覺。剛坐下一會兒,忽然嗅到一陣芳香,他轉(zhuǎn)過臉,看見吳秀紅正向他走來,他頓時慌張起來。

她走近他,輕輕坐在一旁,對著他和藹地微笑,然后從兜里掏出一把口琴,舒緩的琴聲隨即在嶺上響起。他拘謹?shù)乜粗胺?,大氣也不敢出,半晌才鼓足勇氣,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她的臉龐被晚霞染得紅撲撲的,云彩印在了她的眸子里,劉海在明亮的額上隨風飄忽。他覺得真美,心里一時異常純凈。

“好聽嗎?”她臉上的笑容和著余暉,靚麗極了。

“好聽?!彼f。

“愛聽老師講的課嗎?”她問。

“愛?!?/p>

“你常來這里?”

他思忖了片刻,點點頭。

“那天在嶺上,是專門接老師的嗎?”她問。

他羞澀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老師看到你了?!彼f。

她的話讓他頓時泛起幸福的感覺,他目光閃爍著,點點頭。

“沒有爸媽,一個人過活,不害怕嗎?”她又問。

“不!”他搖了搖頭。

一陣風吹過,天色倏地暗了下來。

“吳老師,你住在書坊院,是不是很害怕?”他忽然問。

“是有點,村里晚上太靜了?!彼p輕點點頭,低聲說。

“城里呢,城里黑間不是這樣嗎?”他又問。

“城里有電,到處都是電燈,晚上和白天一樣亮,沒甚好怕的?!彼f。

“哦,是這樣?!?/p>

他靜靜地望著余暉,隨即撿起一塊碎石,在地上劃拉著。

“怨不得王忠老是來?!彼f。

她咯咯咯地笑了:“你不喜歡王忠,對吧?”

他有些尷尬,繼續(xù)在地上劃拉著。

“他太兇啦!”半晌,他說。

她伸手撫摸著他的頭,他覺得她的手細致得跟緞子似的,一股暖流自頭頂竄遍了全身。

“趕明兒不讓他來了!”他聽見她溫柔地說。

那天他們很晚才從嶺上回到村里,他送她回到書坊院,看著她點上燈,安好罩子,再把燈擰亮,才放心地離開。她的宿舍窯里有一種陌生卻格外迷人的芳香,回到家里,他覺得那種芳香還依然停留在嗅覺里,他感到很滿足,那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實。后來好幾天,女教員溫柔的聲音不時鉆進他的心里,撫摸他,暖流經(jīng)久地在他身體里竄襲。

根旺的好心情最終被公社的拆廟通知吞噬掉了。

算起來,籌措拆廟動工儀式可是有些日子了,拆廟通知在一個多月前就下了。根旺記得很清楚,那是開學不久后的一天上午,驢娃子隊長把一村社員和學生娃召集到金娃家窯頂上開會。到了會場,根旺看見知青隊也來了,卻不見吳秀紅的身影。

驢娃子隊長宣布要拆除村里的廟院。這突然又顯得很不可思議的消息頓時震驚了會場里的人,一村社員都面面相覷,有人以為聽錯了,問甚哩甚哩?驢娃子隊長重復說要拆廟,眾人紛紛說好好的廟拆了作甚?驢娃子隊長說,是公社周書記要拆的,周書記說這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需要,必須拆。驢娃子隊長還說周書記的指示誰球敢再說個五六咧。眾人吭唧了半天,最終沒人再說什么了。

對根旺來說,拆廟通知顯然是個壞消息,他想到了神倌趙廣泰,猜想神倌爺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會有多憤怒。

社員會一結(jié)束,根旺匆匆去了書坊院,吳秀紅宿舍窯門緊鎖著,還別著一根棍子。不見吳秀紅的蹤影,他悵惘若失,悻悻地走出來,正見神倌打坪子里走過。他看得出來,神倌爺那張陰沉的臉龐里充滿了憂傷,他一定知道要拆廟了,根旺有些悲涼地想著,心中竟徐徐響起一段旋律,他分不清是神倌爺?shù)慕?jīng)歌,還是那天吳秀紅用口琴吹奏的調(diào)兒。

神倌趙廣泰走進廟院時,夕暉正旺,通紅的火燒云占據(jù)了大半個天,壯闊極了。根旺看著神倌爺?shù)谋秤?,悲涼地認定,吳老師應該早就知道了拆廟的消息,她一定也是不悅意的,這也許正是她不參加社員會的原因。他抬腳向村口奔去,一路奔到嶺上,果然看見她正坐在他們前些天曾經(jīng)聊天的地方,晚霞映在她的臉上、身上,美得像一幅畫。他覺得這是他見到的最好看的黃昏景象,心中的那種悲涼也變成了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丟碑事件讓圪垛村的氣氛陡然變得詭異,面對空茫的天空,人們隱隱嗅到了一種重濁的氣息。公社下達嚴厲指令,一定要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但是一塊千斤重的石頭,要移開它,談何容易,沒有七八個壯漢,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更不可能做得如此了無聲息。而事實卻是,這塊等候發(fā)落的石碑,一夜之間,竟像一片葉子被風刮走了,消失了。如此蹊蹺,如此不能解釋,難道真的驚動了哪路神靈?人們都謹慎而不安地觀望著。

所有人不約而同把焦點都投向了前圪落那兩孔破敗的石窯里,似乎這種離奇事件只有趙廣泰才能制造出來。公社革委會直截了當?shù)貙②w廣泰認定為丟碑事件重大嫌疑人,神倌的身世、當年留在圪垛村的緣由、他的另類表現(xiàn)以及他對于此次公社拆廟運動所持有的態(tài)度,都是鐵的證據(jù)。而一個孱弱老叟,如何將那么重的一塊石頭從廟院里不動聲色地弄走,此類細節(jié),革委會里的人諱莫如深。他們說,那些妄圖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敗類,手段總是陰險的,千方百計的,你無從解釋,你防不勝防。

其實這么多年來,圪垛村始終沒人能弄得清趙廣泰的準確年紀,只是約摸著算,六七十歲的樣子;也沒人知道他系何方人士,他的口音南轅北轍,混雜飄忽。他留居圪垛村的經(jīng)歷格外簡單:一九四二年冬日的一天,一個樣子很落魄的人突然來到圪垛村,人們以為是個串村乞討的,但第二天這個人又來了,住進了前圪落那兩孔破石窯里,之后天天到廟院打坐,這時人們才知道來者竟是個巫覡。他自稱也姓趙,名廣泰,說是因為見到了這座廟,才想留下的。起先圪垛村人很不悅意讓他留在村里,一是這個人眉眼太難看,常把村里的小娃嚇得不敢出門;二是他來路不明,萬一在村里生個長短,他能溜,村里人可咋辦。最終還是趙家四門根旺的爺爺出面,說寧肯不給土地爺上供,也要給過路人掌燈,欺負過路人不是正經(jīng)人干的事,這才堵上了村里人的嘴。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趙廣泰是個喝過墨水,見過世面,又很懂禮數(shù)的人。更重要的是,趙廣泰的確有點兒邪門歪道的本事,村里有嬰娃子哭夜,腦熱之類的麻纏病,他去念上兩句咒,在嬰娃子胳膊上搓上兩下,病便好了。漸漸地,人們便接受了他。

的確,趙廣泰的模樣過于丑陋,天生一副嶙峋而又陰沉的臉,眼神始終像兩束藏于深處的幽寒的光,很懾人。人們總覺得他身上的陰氣太重,便很少和他交道。數(shù)十年過后,人們才意識到,趙廣泰的本事已在蠻嶺傳得神乎其神,三反運動之前,常有人請他設壇扶乩,甚至幾十里外的都有。傳說他的咒語可以讓諸多山蟲野獸服服帖帖地聽從他的指令,可以攜人游陰曹,看先人前世,他的獨門小法子能夠隨時要了人的命。于是關(guān)于他的身世,他的一切,越來越變得像謎一樣神秘。人們發(fā)現(xiàn),神倌從來都緘口不言自己的經(jīng)歷,他是否納妻入室,是否留下香脈,無人知曉,自留居在圪垛村,多少年來一直鰥居在前圪落那兩孔破敗的石窯里。他性子越來越顯孤僻,也越來越寡言少語,更為極致的是,從互助組開始,到大躍進、食堂飯,以及眼下的人民公社,他都拒絕加入集體,而是自己養(yǎng)了一頭犍牛,在東洼里開了兩塊坡地,自給自足地過活。這也正是讓驢娃子隊長深感倒灶的一塊心病,因為有這樣一個怪類,多少年來圪垛村都與公社的先進無緣。

根旺聽父親說過,神倌的口音有些紛雜,但偶爾還是能捎帶出一點河西味,神倌應該是河西人,父親的言語間流露出意味深長的親切感,要知道圪垛村趙家祖上也是從河西遷過來的,根旺很小的時候就了解了這些。父親說遑論口音,僅就神倌對那塊石碑的興致,就能說明些什么。數(shù)百年過去,包括圪垛村趙家人,已經(jīng)沒有人能明白石碑上的圖案到底代表著什么,更確切地說,在人們的眼里,那塊石碑存在與否已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偏偏神倌一見到它,便像遇見久違的老朋友般親切,而且如此決絕地將自己的未來留在圪垛村,這其中一定大有玄機。父親說,當年趙門貢士爺放棄自己的功德表,轉(zhuǎn)而將四幅圖案刻在碑上,一定有其用心和道理,假如趙廣泰真能領(lǐng)會其中的意思,興許圪垛村趙家跟神倌趙廣泰之間還真有那么一點兒淵源呢。父親這些略顯不著邊際的推想一度讓根旺眩暈,父親還說過討空會跟神倌聊聊的,這倒讓根旺很渴望,奇怪的是到死父親也沒開口,他有無數(shù)個機會,但他好像總是心有顧忌,怕觸及什么似的。

留居圪垛村后這數(shù)十年間,神倌趙廣泰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廟院里,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和年節(jié)給大小殿上香,他常常會坐在那塊石碑前默默念經(jīng),一念就是大半天光景。四清以后,村里再沒什么人敢往廟院里去了,而趙廣泰照樣去,照樣讓香煙從廟院里裊裊升起,照樣在那塊石碑前打坐默禱。拆廟通知下來后,神倌來廟院的次數(shù)更為密集,到后來幾乎每天都會默默來一趟,把大殿和小殿每個角落都清理一遍,奉上香,然后面對著石碑坐上一陣子,他似乎對那四幅古怪圖案有著無窮無盡的迷戀,似乎要趕著從那里面尋出什么寶貴的秘笈來。漸漸地,趙廣泰一旦走進廟院的門甬,就會有一些好奇的村里人從上村下村前村后村零零散散地聚攏過來,探頭探腦地跟著走進廟院,都想看看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氣氛里,神倌到底會弄點什么詭秘的事情。根旺看到過,一門二門和三門里的大爸大媽先后都來過,桐樹園子老寡婦五娘娘也來了,正巧碰上驢娃子隊長,驢娃子隊長斷喝一聲,不讓她進去,說你鉆到牛鬼蛇神窩子里作甚,你還是不是公社社員。但五娘娘很犟,對著驢娃子隊長捩了一下腦袋,小腳卻直往廟院里顛。驢娃子隊長嗔怪著,竟也跟著進來了。一走進廟院,望著裊裊繚繞的香煙,他沒再作聲,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嘴爛牙縫里噴出一團渾濁的霧。

在根旺的記憶里,他走近神倌是極其自然的事情,他沒有懼怕過什么,反而好奇。他喜歡看趙廣泰捯飭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器,常像影子一樣跟在神倌身后,沒完沒了地追問。他問他真能把山里的野生弄得很聽話嗎?問他天底下真有狐仙爺嗎?問他后村廟院里深更半夜常會有嗚嗚的怪叫,是花娘娘在哭嗎?如此種種。

丟碑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三天后晌,趙廣泰去到根旺家,親自把根旺的鋪蓋卷子搬到前圪落,擺放在自家炕上,還特意在根旺的鋪蓋底下鋪了一條厚厚的粗布褥子。晚上,他告訴多少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根旺:“明天我要出個遠門,你把家里看好了。”

根旺夢寐以求的向往就這樣實現(xiàn)了。要知道,寄住到前圪落一直是根旺的愿望,理由很簡單,是神倌的經(jīng)歌吸引了他。是什么時候的一個晚上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去前圪落,就在院外頭,忽然傳來一陣低沉而悠揚的調(diào)兒:

一炷信香點東方

點起東方青衣裳

青毛獅子青毛將

青毛褡子掛兩旁

昊天皇敕——

……

盡管他無法真正明白經(jīng)歌里的內(nèi)容,但他覺得這調(diào)兒好聽極了,甚至覺得經(jīng)歌的發(fā)音本就應該那樣含混不清,他實在沒想到神倌爺還能唱出這么讓人著迷的調(diào)兒。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調(diào)兒是神倌爺神事里的經(jīng)歌。

昊天皇敕!

根旺同樣不能領(lǐng)會經(jīng)歌每一段結(jié)尾時的那一聲長長調(diào)子的含義,但在不知不覺中,這四個音符已經(jīng)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神倌每次都把這一句唱得字正腔圓,鄭重其事。有時會把最后的調(diào)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宛如幽怨的哀告,宛如深長的呼喚,讓根旺心里滋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

母親生下根旺后不久,忽然得了一場怪病,沒挨過他滿月就死了;兩年前,父親又不幸死在公社水保隊的工地上,父親是給水保隊打石頭的,那天頭頂上的石窩忽然塌落,直接把人扣在石頭窩子里。關(guān)于趙家誰來撫養(yǎng)根旺,驢娃子隊長頗費了一番心思,一二門明確拒絕,三門金娃家還算痛快,金娃爸說只要娃愿意,過來就是了,鍋里多碗水,筷缽缽里多雙筷子就是了。但是根旺拒絕了,他就是指望著有一天能和神倌爺住在一起,聽他的經(jīng)歌。之前,他的每一次請求都遭到拒絕,驢娃子隊長也替他懇求過一次,神倌同樣沒有留面子,說他的炕上沒窩,還用極為陰沉的目光剜了驢娃子隊長一眼。根旺第一次覺得神倌的眼光會蜇人,那天他偷偷淌了很長時間的淚。

這天晚上,根旺興奮得幾乎一夜無眠。

但是一夜過后,他才明白神倌爺為什么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第二天一大早,兩名彪形大漢突然闖進前圪落,他們端著槍,虎視眈眈,把根旺嚇了一跳。他們是公社的基干民兵,奉公社周書記指令前來押解趙廣泰。神倌顯然對這一出早有預見。

“爺過兩天就回來。”

臨走前,神倌再次叮嚀根旺。根旺看見,神倌還特意帶上掛在香爐后面的那根鐵木拐杖。

趙廣泰被帶走后,又有兩個知青先后三次來到前圪落,他們是王忠安排專門負責調(diào)查丟碑事件的。頭一次來時,兩個人徑直闖進昏暗的窯洞里,在僅有的一張柜子里和幾個甕罐里反復查看,甚至連水缸、爐灰池也沒放過,但他們自始至終沒有動過神倌的那些法器。一個知青不小心碰了一下扇鼓,扇鼓上的鈴鐺嘩地響了一下,竟然緊張得僵住了身子,隨即小心翼翼地將扇鼓放回原來的地方。第二次他們在里外牛圈里亂翻一氣,最終惹怒了那頭犍牛,犍牛頂開欄桿,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靠近,兩個人慌不擇路地離開了前圪落。這樣的遭遇顯然嚇著了兩個知青,第三次他們沒敢走進院子,而是坐在院子外面的破碌碡上,郁悶地嘆著氣,抱怨著天氣,閑諞著一些風言風語的事,以此打發(fā)時間。

拆廟的事暫時擱下了,知青們都回到了碾子堡,吳秀紅遲遲沒有回來,村里一時冷清,倒是金娃見天領(lǐng)著一幫擁躉,可村里禍搗,常常弄出一些動靜。根旺很少出去,只是討空去過幾次驢娃子隊長家,他希望從廣播上聽到趙廣泰的消息,很失望,廣播里沒有點到趙廣泰的名字,但是根旺堅信神倌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來。之后,他便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那頭犍牛身上,以此打發(fā)時間。他知道,這頭犍牛是神倌的心尖尖,當初專門給犍牛弄了兩個窩,白天將犍牛喂在外圈,晚上轉(zhuǎn)到圈窯里。根旺記得父親說過,那時候現(xiàn)成的石槽只有一個,放在了圈窯里,外圈的槽是用木板拼釘?shù)?,是父親幫忙拾掇的,那些木板子還是父親在水保隊里撿回來的呢。

根旺清楚地記得,隨著拆廟通知一同到來的,是突然變得異常寒冷的天氣。老天爺似乎要在最后的數(shù)九日里把所有的寒意都發(fā)泄出來,他家前院那個破豬槽里,重新結(jié)出紋路像刀犁過似的冰。對于拆廟一事,根旺顯得并不悲觀,他看見神倌爺不斷地出入于廟院和前圪落之間,盡管那么憂心忡忡,那么沉默寡言,但他相信神倌爺一定會以自己的方式阻止拆廟,不會輕易讓拆廟計劃得逞,他相信他有這樣的力量。

根旺顯示出異乎尋常的自信,他希望他的信心能夠給神倌爺以輔助,他試探著問趙廣泰:“廟院拆不掉,對嗎?”神倌沒有作聲,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提問是多余的,認為自己真正需要做的,是能夠感染更多的人,讓他們知道廟院的命運不會那么脆弱。他對女教員說:“吳老師,廟院拆不了的,是吧!”吳秀紅悵然地望著他,忽然將他摟在了懷里。他在溫暖而柔軟的懷間,覺得她心中跌宕著無邊的委屈。他對驢娃子隊長說:“叔,廟院肯定拆不了,對吧?”但是這一次,他遭到了冷遇,驢娃子隊長乜斜著他,沒好氣地罵道:“球毛沒長一根,凈刺球能,趴球一岸子去?!备⒉换倚?,回到教室里,他對著所有同學說:“你們看著,廟院保準拆不掉的。”他的話音剛過,教室立即哄堂一片,同時,他感受到了一種灼熱,那是金娃的目光。

根旺知道,他的話一定令金娃不快,這個堂哥和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他崇拜王忠,喜歡王忠那股殺氣,還說長大了也要像王忠那樣,讓圪垛村人都聽他的話。公社的拆廟運動適時點燃了他的激情,寒冷的氣溫下居然紅光滿面,不知疲倦,甚至曠了課,去到碾子堡,混在知青隊里,他渴望讓自己獲得更廣闊的見識,渴望讓自己火熱的激情變得根紅苗正。幾天后他回來了,帶回一根色彩斑斕的花桿,一套嫻熟的花桿舞打法和一身長野了的蝎子一樣的狂傲。那天他站在書坊院中央,高高舉起花桿,對著教室使勁地抖動,花桿里居然發(fā)出清脆的鈴聲,同學們立即擁了出去,圍著看新鮮。說實話,不管內(nèi)心如何排斥金娃,色彩斑斕的花桿和別致的花桿舞還是勾起了根旺的興趣,他站在教室門口,游離在人群之外看著,熱血澎湃的金娃擺出架勢打了一套花桿舞,自己給自己喊著口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口令下,花桿一會兒敲擊在肩上,一會兒敲擊在腰部,一會兒又跳起來,用腳把花桿彈起,前后左右旋轉(zhuǎn)出繽紛多彩的棍影,那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鈴鐺聲,也出奇地好聽。隨即金娃像山大王一樣,當眾宣布成立圪垛村小學紅小兵花桿隊,將來在拆廟動工儀式上表演,他說這是王忠的旨意,誰都不能懈怠。之后又很神秘地告訴班上的同學:王忠的父親是城里的大官,比公社書記都大,管著公社呢,村里的廟院其實就是王忠讓拆的,王忠說了,他要在蠻嶺干一番大事業(yè)。這樣的信息對根旺的士氣多多少少都造成了打擊。

奇怪的是,這一次金娃聽完根旺的話,并沒有生氣,而是笑瞇瞇地來到根旺跟前,“是的,拆不了。”金娃說,隨即要根旺跟他出去耍,根旺有些猶豫,但還是鬼使神差地跟著金娃出去了。他們徑直走進大場,來到很久以前就擱在場邊的那臺廢棄的鍘草機旁。根旺記得這是一臺草綠色的鍘草機,但是現(xiàn)在整臺機器除了轉(zhuǎn)軸含含混混地散發(fā)著寒光,其余的部分都已經(jīng)銹跡斑斑。他看見金娃伸出舌頭,用手護著臉,彎身去舔轉(zhuǎn)軸,起身后嘬了嘬嘴對根旺說:“可甜哩?!备苊曰螅骸斑@上頭咋能甜呢?”金娃說:“一定是有人給上頭抹了蜜,要不然別的地方都生銹了,這搭就沒有,不信你試試,可甜哩?!备胄虐胍桑瑓s經(jīng)不住誘惑,走上去,又看了一眼金娃。“可甜哩!”金娃再次誠懇地鼓勵著他,根旺便放心地把整片舌頭抵在了轉(zhuǎn)軸上。

根旺立即明白遭到了金娃的戲弄,他的舌頭被死死地黏在轉(zhuǎn)軸上了,而金娃早已得意洋洋地嬉笑著跑了。根旺試圖強拽,但他動一下,舌根就被扯得生疼,腦袋也跟著疼,眼前直冒金星。根旺看見自己的淚串子簌簌地滴在轉(zhuǎn)軸上,眨眼間就結(jié)成了冰。

吳秀紅端來一缸子溫水澆在轉(zhuǎn)軸上,根旺的舌頭才從冰冷的轉(zhuǎn)軸上滑落了下來。她把缸子遞給他,讓他喝水,他沒有喝,極力地控制自己,不想讓自己哭泣時的丑樣子呈現(xiàn)在漂亮的吳秀紅面前。但是他失敗了,憋了幾下,還是哇的一聲號啕開來,舌頭依然僵硬,黏稠的涎水順著他的嘴角淌下,像條蜘蛛線一樣掛在胸前,隨風搖擺;鼻涕從鼻孔里憋了出來,被憋成了氣泡,隨后啪的一聲,爆裂了。

幾乎所有的學生娃都加入了花桿隊,金娃自然成了花桿隊的隊長,金娃為自己能成功組建花桿隊而異常得意,幾日來,他放縱無羈的吼叫聲隨時都會在村里的上空回響:“五七指示閃金光,閃呀么閃金光……”他展現(xiàn)出超群的鼓動能力,帶領(lǐng)學生娃到坡里砍花桿,又說服驢娃子隊長,讓生產(chǎn)隊里的幾個社員幫忙,把砍回來的花桿刮皮、勒直和烘干,然后等著他從碾子堡帶回來的那根裁齊,打磨得光光溜溜。驢娃子隊長親自劈了一捆麻,晌午時分把一坨染得紅艷艷的麻絮櫻子送到了書坊院里;更神氣的是,金娃還動用了知青隊,王忠領(lǐng)著四個巧手女知青來到圪垛村,專程給花桿上色,一堆光禿禿的細棍子經(jīng)過她們的手,很快就變得多彩絢爛。

對根旺來說,令他頭疼的一件事就是花桿上的鈴鐺。金娃明確說過,讓學生娃自己找鈴鐺,他并沒有使用從知青隊帶回來的那根花桿,而是換了新做的,也早就準備好了一對鈴鐺,他把他家里老早前留下的一個百歲銀鎖上的一對鈴鐺摘了下來,據(jù)說那個百歲銀鎖是三門爺爺娘娘在金娃爸滿月時專門定制的。金娃的做法提示了所有同學,很快,許多同學在家里翻箱倒柜,甚至去到親戚家求救,的確很有收獲,有一個同學竟然淘出一對金鈴。根旺將家里翻了個底朝天,盡管他知道這是徒勞。在他的印象里,從來也沒有見過家里存有這類物件;他試著去了大門和二門,大爸二爸都沒有正經(jīng)看他一眼,他再想不出什么辦法了。

“尋不下鈴鐺,就別想加入花桿隊!”金娃正色對根旺說。

“可我真的尋不下。”根旺有些委屈。

“哼哼,我說過了,尋不下就別想?yún)⒓踊U隊!”金娃將掛滿輕蔑的臉湊近根旺,挑釁說。

根旺覺得金娃的眼神活像兩把錐子,直接將他的身心刺透了。

花桿隊開始在大場里練習。因為沒有鈴鐺,金娃果然不讓根旺參加花桿隊,而且每次都將他驅(qū)趕到離大場很遠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像只斗敗了的公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事實上,根旺依然無法擺脫那臺廢棄的鍘草機留在內(nèi)心的陰影,從明白自己被金娃作弄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涼了下來,信心也變得搖搖欲墜。更令根旺神傷的是,公社已經(jīng)明確了拆廟的時間,驢娃子隊長挨家挨戶傳達了公社周書記新下的指示,拆廟的日期定在清明節(jié)那天,隨后又帶著幾個社員,開始平整廟院外的坪子。天氣忽地又暖和了,地田里的土色明顯變深,麥苗悄然返青,仔細看去,竟有一層薄薄的水汽貼著地皮游弋,南園井池沿子上的冰層一天比一天薄,四周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地敲打著井池里的水面,井水越來越旺,清冽的水從井口溢出,順著井坡水溝潺潺而下,穿過坡下的大坡池,流到牛槽溝那邊去了。杏樹、桃樹和柳樹的枝丫都變得油亮,上面努出了數(shù)不清的綠圪豆。根旺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事重重地去了一趟嶺上,他看見山桃花已經(jīng)露出了瓣兒,心情頓時暗淡了下來。每年清明節(jié),他的心會和嶺上的山桃花一樣爛漫和旺盛,和伙伴們可嶺上穿行、撒歡,他們一路向南,穿過碾子堡、瓦子坪村、西山洼村、南畈頭村,下到河底,再從太平河莊子,爬到對岸,向北穿過周家村、葫蘆把村、寺頭村、禪語河村、牛王辿村,從北里府村下河,兜回蠻嶺。這一圈足有三十里道,他們卻跑得津津樂道。但是今年,他失去了這樣的興致。

“爺,使個小法子吧,不要讓山桃花開么!”根旺對趙廣泰說。

神倌以沉默回應了他。根旺知道自己提了一個極其天真的問題,但他真的過于牽掛廟院的命運,過于想知道神倌到底會以怎樣的方式阻止拆廟,要知道離清明節(jié)可是沒幾天了。

“爺,你到底會不會使法么?再不想法子,趕明兒就甚都沒有啦!”

神倌看著根旺,隨即將目光轉(zhuǎn)到窯拱上,陽光里的塵埃被他弄得不安分了一陣子?!昂⒆樱抑?,你對我很失望。我知道你希望我做甚?!?/p>

根旺望著神倌。一陣安靜,甚至可以聽見那束陽光飄移的聲音。

“孩子,如今這個世道,人比天大,他們想干甚,老天爺都奈何不了,何況我一個平頭百姓!”神倌說著,起身下了炕,點上香,干燥的嘴唇輕微地翕動著。根旺清晰地感受到了神倌喃喃的念叨,還聽見自己的身體里動了一下。

“昊天皇敕。”經(jīng)歌在根旺的身體里回蕩著,從天窗穿進來的那束陽光已經(jīng)罩在了香爐上,裊裊香煙在光束里制造著種種縹緲虛幻,整個前圪落那般靜謐,他覺得這樣的情景很美,甚至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慰藉。

這天夜里,根旺夢到了母親,母親捧著一對漂亮的銀鈴給他看,然后將銀鈴系在了他的花桿上,母親的模樣居然跟女教員一樣好看。他接過花桿,快樂地打了起來,動作是那樣嫻熟,鈴聲是那樣動聽,響徹在整個蠻嶺上空,招來好多人為他喝彩,他甚至在人群里看見了金娃,他也為他歡呼,為他雀躍……早上醒來后,他不禁嘲諷了自己一聲,知道這無非空夢一場。然而,當他拿起靠在炕邊的花桿時,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他被蜇了似的嚇了一跳,直接把花桿扔在了地上,愣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撿起仔細查看,花桿兩端竟然牢牢地系上了兩個銅鈴!他認識這對銅鈴,多少次聽過它的響聲。他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臉蛋,確定不是在做夢,頓時興奮地咯咯笑了起來?!瓣惶旎孰贰彼麑W著神倌的曲調(diào)唱了起來,一遍遍地抖著花桿,讓清脆的鈴聲持續(xù)作響。他想象昨夜的某個時候,神倌爺在心愛的扇鼓上拆下兩個銅鈴,走出前圪落,來到他家,輕輕推開窯門,將銅鈴系在他的花桿上,而且沒有讓銅鈴發(fā)出一點兒動靜。他越想象越覺得這件事很有趣。

盡管廣播里沒有任何消息,但還是陸續(xù)有一些與趙廣泰相關(guān)的風聲在蠻嶺穿梭。

公社革委會已經(jīng)先后提審過趙廣泰三次,審訊范圍不斷擴大,由最初調(diào)查石碑下落,逐步延伸到趙廣泰到底是哪里人,一九四二年以前做過什么,留在圪垛村的真正意圖,如此種種。

就像一條導線,關(guān)于神倌諸多早已湮沒在歲月里的話題,又被徐徐扽出水面,人們的某根神經(jīng)似乎一下子被喚醒,突然間對神倌一九四二年前的那段無人知曉的空白和一九四二年后的種種神秘重新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致和急切的情緒。

關(guān)于趙廣泰的種種說法悄然在嶺上傳播開了。一九四二年之前的部分,多少有點兒混亂,有的說他本就是河西老家的一個陰陽先生,黃河決口后,從老家逃荒出來的;有的說,并非如此簡單,神倌是見過世面的,必然經(jīng)歷過不少大風大浪,一定在官府或者隊伍里做過差事,或許因為錢財,女人或者命案,才逃出來隱居,而圪垛村廟院不過是他留居圪垛村的借口而已;人們還把神倌和青峰崖那場謎一樣的阻擊戰(zhàn)捏到了一起:一隊紅軍小分隊走失了方向,被二戰(zhàn)區(qū)南部部隊圍堵在青峰崖河底,一場本沒有任何懸念的戰(zhàn)斗,卻被山上忽然傳來的一陣古怪野調(diào)改寫。野調(diào)傳至河底時,二戰(zhàn)區(qū)的士兵竟然集體昏蒙,莫名其妙地轉(zhuǎn)向而去,在劫難逃的紅軍小分隊就此死而復生。這則略帶神秘的亂世舊聞,曾一度讓人們從中讀到了某種玄機,很長時間里左右著人們對未來的判斷,現(xiàn)在看來,野調(diào)的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神倌;更有人質(zhì)疑神倌是當年犧盟會里的人,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犧盟會,最終遭到了滅頂式的清洗,神倌或許是一條僥幸漏網(wǎng)的魚……

涉及神倌留居到圪垛村之后的一些傳聞,立即變得有板有眼,而在這些傳聞里,桐樹園五娘娘不幸成了其中一個角色。人們回想起神倌留居到圪垛村不久的一些陳事,那年夏日里的一天,五娘娘在坡里割草時,手指不幸被一條土藍節(jié)蛇咬了一口,等她掙扎著回到村里時,她的整只胳膊已變成紫黑,腫得像一根七八個年份的椿樹樁子,通常,蛇傷是無救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受傷人毒浸其心痛苦而死,但是,五娘娘好運氣,在趙廣泰所精通的諸多法術(shù)里,有一種叫驅(qū)蛇法。他聞訊趕到,盤腳坐在五娘娘的身邊,口中念念有詞,但見五娘娘胳膊的顏色一點點變淺,腫脹也隨著一點點消退,最終一汪濃稠的褐色液體從傷口淌出,幾個時辰后,那只胳膊恢復如初。死而后生的五娘娘拖著羸弱的身體,向神倌磕了三個響頭。隨后的日子里,她常常端著不同花樣的吃喝,顛著一對小腳,往返在桐樹園和前圪落之間。當這段舊年往事重新被拾起時,似乎多了一些玩味,五娘娘頻繁出入前圪落的那段時光,賦予了人們豐潤的想象空間,五娘娘的男人早在神倌來到圪垛村之前就已經(jīng)去世,而那時候,她風華正茂,傷感的眉間和春風般金蓮步里洋溢著少婦的撩人風韻,人們忽然認為,或許正是因為五娘娘,趙廣泰才最終把心思徹底定在了蠻嶺東坡這座偏僻的小山村。

而關(guān)于石碑的傳言更是風生水起。有人說,好幾百斤重的石碑說沒就沒,神倌真是了不得;有人就跟著說,弄沒一塊石碑對神倌來說算不了什么,當年有人親眼看到,神倌對著一塊白色的羊肚毛巾念了幾句咒,毛巾就變成了一只兔子,滿坡里奔跑,隨后又念了幾句咒,兔子就乖乖回到了神倌的懷里,又變回了毛巾。人們更關(guān)心的是石碑的去處,會不會叫調(diào)查組查出來,很快,立場全都站到了神倌這邊,他們說除非神倌自己兜出來,否則就算挖地三尺,也斷不會尋見一塊石碑上掉下的渣子,神倌的小法子,上可鉆天,下可入地,朝代再變,神倌的本事不會變。

這些一起一伏的風中言語自然逃不過根旺的耳朵,許多事,他認為多半是捕風捉影;唯獨覺得把桐樹園子老寡婦攪和到神倌爺?shù)慕?jīng)歷里實在有些別扭。這天他路過坪子,看見五娘娘悠閑地徘徊在上村,不時將手遮到額前,觀望并不熱烈的日頭,核對著經(jīng)驗里的時辰,顯然老寡婦對那些傳聞還渾然不知。他停下來,仔細審視了一番,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她和神倌爺串聯(lián)到一起。

王忠顯然對兩個知青的工作極不滿意,他不相信那塊石碑會被藏匿到神鬼不覺的地步,更不相信縈繞在嶺上的那些神乎其神的聲音,說那都是鬼話。他決定親自上陣,即使把圪垛村翻個底朝天。他找過驢娃子隊長,希望生產(chǎn)隊能給予配合,驢娃子隊長說隊里還要抓生產(chǎn),尋碑的事讓知青隊自己去折騰。顯然,敗興的拆廟儀式徹底摧毀了驢娃子隊長渴望讓圪垛村進入先進生產(chǎn)隊行列的夢想,他心灰意冷地說:就算再拆十座廟也挽救不回來啦。但驢娃子隊長的懈怠并沒有影響王忠亢奮的激情,他領(lǐng)著知青隊員,從村西開始,挨家挨戶地排查,柜子里,甕缸里,蘿卜窖里……幾乎半個死角也不放過。他查完了所有家戶,才把目光投向前圪落,顯然他有意把重頭放到了最后。

一個正午時分,王忠領(lǐng)著知青隊來到前圪落,氣勢洶洶的陣勢立即攪亂了這座破敗院落素日的寧靜。他們徑直走進神倌居住的那孔窯門,更讓根旺不安的是,金娃緊緊跟隨在知青隊后面,他的表情和知青隊成員一樣肅穆,甚至對根旺的存在熟視無睹,好像自己本就是這支隊伍里不可或缺的一員。無終而散的拆廟儀式讓金娃失去了一次絕妙的露臉機會,一度讓他惱羞成怒,對誰都沒有好氣色,現(xiàn)在看來他已經(jīng)重新滋養(yǎng)了一份新的激情,除了一臉稚氣,他已經(jīng)變得像一個老練的斗士。

窯里開始響起噼里啪啦的動靜,這陣勢令根旺恐懼,更令他心疼,和之前兩個知青不同,王忠對一切都無所顧忌,他們肆意挪動神倌的家什,把柜子里的東西都提溜了出來,胡亂地扔在一旁,甚至把神倌的香爐打翻,香爐在龕臺上滾了一圈,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一窯間頓時香灰飛揚。

沒有任何收獲,王忠沒好氣地一巴掌將神倌的扇鼓撥到地上,刺耳的鈴鐺聲像受了驚似的,嘩啦啦響成一片。金娃跑過去拿起扇鼓,使勁搖著,零亂的鈴聲里,夾雜著金娃嘿嘿的笑聲,格外嘈雜。王忠剜了他一眼,他立刻收了笑,把扇鼓扔在地上,對著扇鼓狠狠咒道:“呸,牛鬼蛇神,你媽日的!”

根旺不忍再看下去了,他轉(zhuǎn)頭走出窯門,走到外圈槽邊,看著犍牛吃草,還不時把手伸進草里,漫不經(jīng)心地劃拉著。一會兒工夫,他的余光看見王忠和知青隊幾個成員都站到了院子里,王忠雙手叉著腰,毛躁的燈籠眼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掃射著。忽然,他看見王忠的目光釘在了自己的身上,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態(tài)漸漸變得開朗,出現(xiàn)了一絲得意的蔑笑,隨即抬步向他走來。根旺緊張了起來,一直劃拉著的手慢慢頓了下來,不自禁在草里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王忠來到槽邊,根旺覺得這個粗壯的男人一下子就把他身上的陽光擠走了,他的心里兀地暗淡了下來。他使勁控制著自己,將目光擱在犍牛的腦袋上,草里的手重新開始劃拉,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犍牛依然從容地吃著草,平靜的眸子里反射出王忠的臉,那張臉不住地晃蕩著,充斥著刀子般冷峻的笑,根旺覺得那雙燈籠眼里的光芒正在一點點地蠶食著自己身體里的壁壘。

“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石碑的下落,是不是?”

王忠的聲音很小,卻足夠陰冷。根旺看見王忠的一只手隨即伸了過來,輕輕撫摸著草料。

“不用怕,你是革命的紅小兵,沒什么好怕的?!?/p>

王忠說著,指頭在草上悠閑地舞蹈了幾下,像在挑逗著什么,忽然,那只手豎了起來,徐徐插入了草料里。根旺感覺自己打了一個哆嗦,他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他覺得那只手仿佛插到了自己的身體里,就要把他的心挖出來了。

就在這時,根旺聽到一陣沙沙聲,接著,他看到了詭異的一幕:一窩旋風突然落在了牛槽里,飛速旋轉(zhuǎn)著,將槽里的草料卷帶起來,形成一個甕口大的圓錐形狀,旋舞在外圈的上空。他很驚慌,他看見王忠的臉上也沒有了那種趾高氣揚的神氣,而是瞇著眼,茫然無措地看著空中別致而蹊蹺的景觀。

沒多大工夫,旋風消失了,被卷到空中草料簌簌地落到了地上,一陣靜寂,仿佛誰都無法從剛才怪誕的情境里復蘇過來。根旺仍然閉著眼,似乎已經(jīng)承認了敗局,任由對手發(fā)落。

“球也沒有!”

半晌,根旺聽見王忠如是說,聲音里充滿了失望,緊接著他聽見了腳步聲,是離他而去的步子,他睜開眼睛,看見幾個知青已經(jīng)出了院子,金娃走在最后,還回頭瞪了他一眼。

根旺定下神來,看見外圈的四周滿地都是草料,犍牛的身上頭上都沾著草料,它正望著他,樣子很滑稽,好像在對他俏皮地笑。他把目光投到槽里,槽里的草料已被那窩旋風吹得一干二凈,陽光下,槽底平展的石面上,四幅花哨無比的石刻圖案清晰可見,閃著詭譎的光。

四幅圖案那般清晰地裸露在光天化日里,王忠卻說沒看見,這到底是咋回事么?根旺很費解,王忠絕不會粗心到那種地步。一個巨大而天真爛漫的想象在根旺的心窩子里徐徐展開:一定有什么神靈在暗中幫助他。他覺得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謎,他急切盼望神倌爺回來,給他以解釋。

還好,第八天,神倌終于回來了。

趙廣泰被放出來之前毫無征兆,就像他自己說的,這是一次平常遠行,按照自己的計劃和安排,如期結(jié)束。但是,狀況遠不是那般灑脫,當趙廣泰出現(xiàn)在前圪落院子里時,根旺看到的是一個身心俱疲的老頭兒,他消瘦了許多,身形近乎嶙峋,臉色青灰,眼神無力地望著破敗的院子。

根旺心疼極了,他甚至悄悄落了淚。他將那個謎藏了起來,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照顧神倌爺上。他悄悄去到桐樹園子,想跟五娘娘借上幾個雞蛋,給神倌爺補補身子,五娘娘一下子塞給他十個,還說可不是借哩是白給哩。他沒想到五娘娘如此慷慨,他看見老寡婦布滿皺褶的臉頰上倏地掠過一蓬羞澀,神倌爺?shù)倪^往在他的想象里一下子濕潤了許多,曾經(jīng)認為多余的那部分也不再覺得別扭。

不久,一個令人咋舌的消息傳了過來:公社周書記老婆在縣城的家里上吊自殺了。消息看來很確切,因為從趙廣泰回到圪垛村后,周書記的身影就沒有再在蠻嶺出現(xiàn)過,后來聽說在邑城被關(guān)入了班房,還整天被一群人押到街上批斗。周書記倒霉的原因是岳丈倒了大霉,把他兩口子都牽扯進去了。緊接著,關(guān)于這次趙廣泰公社之行在蠻嶺就有了各種新的傳言,而每一個傳言都充滿了神秘色彩。趙廣泰被帶到公社后的幾天里,嘴里面沒有吐出過一個字,最終由周書記親自設堂審訊,但是這場審訊很快就結(jié)束了,人們看到,周書記從審訊室出來后,并沒有回到辦公室,而是嘴里念念有詞,神情恍惚地走出公社大門,徑直上了嶺道,隨即就消失在蜿蜒的嶺道上。至于審訊室里所發(fā)生的,那兩個看守的民兵說法不一,一個說趙廣泰引著周書記下了陰曹,就在周書記審訊時,神倌用那根鐵木拐杖在墻壁上指指畫畫,墻壁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幅影像,好像電影一樣,影像里,周書記老婆被鐵繩五花大綁,倒懸在空中,舌頭掉得像根脫了水的絲瓜,怕人極了。那是神倌在提示周書記,縣城的家里沒好事,讓他趕緊回去。另一個說他沒看見什么電影,是神倌給周書記使了小法子,故意要周書記家破人亡。凡此種種,似乎都在證實一件事,神倌趙廣泰是有真本事的,并非徒有虛名。

緊接著,另一個消息又傳了過來:拆廟運動還要繼續(xù)。

王忠似乎不甘心自己在蠻嶺一手締造的這場運動因為一塊石碑就此半途而廢,他回了一趟縣城,幾天后返回蠻嶺時,搖身變成了蠻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并帶回來一份縣革委會紅頭文件和更加激昂的斗志。他告訴驢娃子隊長:“事實再一次充分證明開展階級斗爭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我們應該深刻意識到,還有多少封建頑固分子披著人民群眾的外衣,干的卻是牛鬼蛇神見不得人的勾當,和那些地富反壞右們相比,他們更會偽裝自己的狐貍尾巴,所以更具危險性。這次丟碑事件,也充分說明,他們不但沒有放棄自己的癡心妄想,反而變本加厲,破壞的手段也越來越陰險毒辣。我們絕不能被他們嚇回去,圪垛村的廟,必須要拆,否則我們就不是徹底的革命派,而是懦弱的投降派,就會落入階級敵人的圈套,讓他們在暗地里恥笑我們,我們決不能讓階級敵人的陰謀得逞。王副主任非常支持我的想法,他還說這些場所就是滋生封建思想的溫床,斬草要除根,要徹底消滅一切牛鬼蛇神,就是要從根本上鏟除他們的窠臼。王副主任的分析深刻、透徹、高屋建瓴。我們不但要繼續(xù)拆廟,還要繼續(xù)調(diào)查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邊拆邊查,邊查邊拆,一定要揪出這條狐貍尾巴,讓他們看看,在勢不可當?shù)臍v史潮流中,哪里還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王忠縣城之行的相關(guān)消息,以及那天晚上慷慨陳詞的情景,根旺是從金娃那里聽到的。王忠急于想把新的旨意傳達到一線,從縣城返回蠻嶺那天晚上,他直接拐到了圪垛村,被驢娃子隊長引到了金娃家,金娃見證了一切。第二天來到書坊院,立馬向同學們一五一十地做了描述,其間還幾次模仿王忠說話的樣子。金娃還說驢娃子隊長讓他媽給王忠烙了五張蔥花餅,炒了六個雞蛋,裝了滿滿一盤子,被王忠風卷殘云,吃得一個渣兒也不剩。根旺沒有質(zhì)疑金娃的話,三媽愛干凈,會收拾家,是圪垛村人公認的,有公家人來圪垛村,驢娃子隊長常會把飯派到金娃家,吳秀紅來到圪垛村的頭一頓飯就是在金娃家吃的。隨即金娃帶著神秘兮兮的表情,披露了一個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信息:“知道嗎?那個王副主任就是王忠的爸。親親的爸!”金娃的話一落,班上立即響起一陣驚嘆聲。根旺聽見自己哦了一聲,心口好像被什么東西抓了一下。

正像金娃所言,拆廟號角再次吹起。

這天晌午,趙廣泰正坐在窯門前曬太陽,王忠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他一進院子,兩只傲慢的燈籠眼就直接瞄準在了神倌的身上。

“老頭,你好悠閑啊?!蓖踔业穆曇艉艽?,神態(tài)像一只趾高氣揚的公雞。

趙廣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將目光移向天空,像在尋找什么。

王忠走近神倌,瞇著眼,一副鄙夷的模樣:“哼哼,我不會放過你的,尋不著石碑,你休想過悠閑的日子!”這次他的聲音很低,但充滿了挑釁。

王忠說完,嗤的一聲,噴出一個陰險而詭異的笑,然后轉(zhuǎn)身而去。

根旺被王忠這一出弄得有些懵懂,望著王忠的身影,他唏噓地問:“爺,他咋啦?”

神倌沒有說話,他渾濁的目光再次移向天空,久久地望著。

這天晚上,經(jīng)歌忽然又在前圪落響起:

一炷信香點西方

點起西方紅衣裳

紅毛獅子紅毛將

紅毛韃子掛兩旁

昊天皇敕——

……

根旺覺得經(jīng)歌的曲調(diào)是那般娓娓如訴,那般語重心長,令他想起當年某些時候,父親給他講述某種陳年道理時的情景。

和清明節(jié)那天一樣,知青隊的每個人都一身草綠色,扎著腰帶,戴著袖標,胸前的像章閃閃發(fā)亮。金娃喊著口令,領(lǐng)著花桿隊在坪子的中央打著花桿,花桿隊只有七八個人,花桿打得七零八落,多少有點兒心有余悸。而王忠高高地站在廟院大殿宇頂瓦脊的中央,兩臂張開,像要從那里飛升。上午的陽光照在他那雙燈籠眼上,活像大殿里那尊兇神惡煞的泥神。

拆廟工程就這樣心急火燎地重新啟動了。

根旺的注意力集中在瓦脊線正中王忠身下那塊獸形瓦上,通常他很少注意它,只知道它的模樣很猙獰,而此刻,那兩只渾圓的眼睛仿佛正在盯著他,那種怕人的氣韻不見了,像有話要跟他說。根旺眨了一下眼,他希望從那雙眼睛里讀出什么來,他看見那雙眼睛仿佛也眨了一下。

但是,他同時看到,王忠已將鐵錘高高地掄在頭頂之上,黝黑的大錘頭,鮮艷的大紅花,在陽光照耀下,宛如一尊無比神圣的法器,散發(fā)出詭異的光芒,它刺痛了根旺的眼,根旺突然覺得眼前灰黑一片。

咚的一聲巨響。

“日你先人哩!”

根旺的腦袋里已經(jīng)變得空空蕩蕩,只有自己這句狠毒的咒罵在回響。

王忠的鏗鏘大錘砸到廟院宇頂瓦脊上發(fā)出的那一聲響動,在這小小的山村里制造出一片詭云譎波的光景,那一瞬,整個圪垛村所有人都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強烈抖動了一下。村里杏花樹上的花朵被震得簌簌脫落,像下起了花瓣雨;七八根花桿忽然間像附了魂似的,齊刷刷脫開花桿隊員的手,打著旋兒飛到空中,然后依次墜入大槐樹茂密的枝丫叢里;一粒架豆大小的玩意兒突然從驢娃子隊長的嘴里飛出,畫出一道黃褐色的弧線,落到丈外遠的地上,等驢娃子隊長再次張開嘴,他的一顆門牙不見了,一嘴爛牙間露著一孔小小的黑洞,透過小黑洞,依稀可以看到他的舌頭在嘴巴里不停地跳舞。

根旺的視覺漸漸恢復,天光明亮,他看見瓦脊線正中央那雙想跟他說話的眼睛已經(jīng)不見了,那里變成了一道豁口,豁口里騰起細密的塵埃,他沮喪地轉(zhuǎn)過身來,進入他視野的竟是一片奇怪的景象,他看見滿村里的杏花已經(jīng)敗落,所有的樹枝丫上只剩下小小的葉片,或粉或白的花瓣兒,落在地上,被風刮進糞堆里,畜圈里,柴火堆里,麥秸垛子上,和風兒吹不到的破敗墻根底下。他朝嶺上望去,山桃花也沒有了,全都敗光了,整個嶺上顯得那般單調(diào)暗淡,一切都變得那么恍惚,甚至有點兒陌生。他將目光正對著太陽,盡量睜大眼睛,任陽光刺激,他以這樣的方式強迫自己接受一切,而當他再次回過頭來,看見那個豁口里依然騰著塵埃,塵埃竟是紅彤彤的,那個豁口仿佛正在淌血……

幾天工夫,廟院大小殿里的泥神全被肢解成塊,用平車運到村東頭,倒進那片陡峭的坡里,那些曾經(jīng)莊嚴無比的神尊的頭顱、身體和四肢,順著陡坡轟隆而下,竟像小丑一樣翻滾著,扭捏著,跳躍著,紅沒綠現(xiàn),兔起鸛落,滿坡撒著歡兒,最終滾到深不見底的溝里。宇頂上的瓦片也已揭光了,掀起的瓦片直接從房頂上扔下來,地上堆滿了摔成碎片的瓦礫,越來越濃密的塵霾從廟院飛揚起來,籠罩在圪垛村上空。

接下來要拆除的是椽上的襯子,像約好了似的,這天一大早,村里各家戶的女人們都聚攏到了坪子里,驢娃子隊長已經(jīng)宣布過,拆下的梁柱椽子門窗磚瓦都要歸公,人們能惦記的便只有這襯子里的東西了,在襯子的瓦泥之下,鋪著厚厚一層每根尺把長鐮把粗細的劈柴,那是用金燦燦的千年不朽的黃櫨木劈成的,是上好的入爐柴火。

劈柴卷帶著泥片一起被從宇頂上推了下來,掉在瓦礫堆上,蕩起的塵土嗆得人睜不開眼,咳嗽聲此起彼伏,但是那些女人早已經(jīng)蜂擁到瓦礫堆上,在濃密的蕩塵里擠成一團,刺耳的尖叫聲也交織成一團,這座廟院里的泥神已在東坡溝底里化成了爛泥巴,這里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一旦靠近便會令她們小心翼翼恭敬溫良,她們在自己曾經(jīng)虔誠斯文三叩九拜的地方突然間變成一個個饑餓的狂徒,她們制造出更瑰麗的蕩塵,蕩塵越來越詩化著她們貪婪而忘我的身體,這是一道別致的風景,那一坨坨高高撅著的圓臀,此起彼伏,你死我活,各不相讓。

就在知青隊將要拆除大梁的這天早上,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兩條小蛇相互依偎著,盤臥在大梁的正中間,把一個剛爬上去的知青嚇得從梁上掉了下來。

知青們沒人敢再往梁上爬了,唯獨王忠除外,他敏捷地爬到梁上,用鐵锨操起兩條蛇,一揚手,兩條小蛇便從空中飛將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坪子里。

兩條蛇沒有摔死,它們開始慢慢蠕動身體,竟同時向著伙伴靠攏。坪子里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人們發(fā)現(xiàn)這是兩條很特別的蛇,一條是黑色的,黑得發(fā)亮;一條是紅色的,紅得發(fā)艷。它們小巧玲瓏,可人至極,它們似乎被嘈雜的人群嚇著了,身體不時蜷曲成一團;它們似乎總忘不了對方,等相互依偎到一起時,便又緩緩向著廟院方向爬行。

根旺失去了這個眼福,他很少離開前圪落,神倌的身體忽然變得比之前更虛弱,他要守在跟前。

但就在兩條小蛇出現(xiàn)在廟院里的這個時分,神倌突然精神了起來,眼神變得格外明亮,他敏捷地下了炕,操起了扇鼓,隨著咚,欻,咚,欻的鼓鈴聲,經(jīng)歌破天荒在光天化日里悠揚響起:

左掃三匝龍擺尾

右掃三匝虎翻身

……

經(jīng)歌戛然而止,根旺沒有聽到自己最習慣聽到的那一句,他知道經(jīng)歌沒有唱完,但是他看見神倌爺已經(jīng)無力地垂下胳膊,手里的扇鼓和鼓槌已經(jīng)擱在龕臺上,剛才眼睛里的光芒消失殆盡,那張料峭的臉上再次蒙上一層青灰色的憂郁。

一陣歡呼聲從村子里傳了過來,根旺從歡呼聲里分辨出有王忠的聲音,還有金娃的聲音,他好奇地走出前圪落,一路小跑,來到坪子里。他看見人們的神態(tài)各不相同,知青隊和學生娃們都顯得很興奮,王忠在人群中歡呼得最為狂熱,好像打贏了一場戰(zhàn)斗。被他高高舉起的一把鐵锨上,殘留著斑駁血跡。而村里上了年紀的人們和女人們都掛著一臉的惶恐,驢娃子隊長站在那里發(fā)愣,桐樹園子五娘娘嘴里一直絮叨著什么,根旺聽見她不住地絮叨著:“造孽哩,造孽哩?!?/p>

根旺擠進人群,稍稍定神,便被地上的情景弄得錯愕不已:兩條一紅一黑的小蛇靜靜地趴在一攤血泊里,它們的腦袋已不知去向,蛇身暗淡無光,像兩條用廢了的繩子。一個學伴告訴根旺:王忠真厲害,兩條蛇都已經(jīng)鉆進瓦礫縫里了,又被他生生拽了出來,噌噌兩锨,一锨一個腦袋。根旺鄙夷地盯著王忠,恨不得一锨將那顆嵌著一雙燈籠眼的腦瓜子鏟下來。

根旺想起剛才神倌爺?shù)臒o常情形,他忽然覺得神倌爺所做的一切,一定與這兩條小生物有關(guān),但他無法弄清楚其中用意,是想救這兩條漂亮的小蛇?還是另有別的祈望。神秘的神倌爺每做一件事,總能讓根旺想入非非,浮想聯(lián)翩。

根旺看見王忠漸漸安靜了下來,那雙燈籠眼卻死死地盯著他,盯得他心里直發(fā)毛。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王忠的眼光其實并不在自己的身上,那家伙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意外的東西,那般仔細地望著前方,漸漸地,王忠的神情變得不安,繼而又驚恐地睜圓了眼睛,根旺看見那兩個眼珠子顫顫巍巍,像要從寬松的眼眶里滑落出來,他的嘴巴不斷擴張,頭發(fā)噌噌地向上聳立,緊接著,王忠開始向后退縮,兩只手本能地護在胸前,一點一點地退到人群之外,一瞬間他的眼睛絕望地緊閉,兩手一下子抱住腦袋,迅速貓下身子,同時傳出一聲扯心拉肺的號叫。坪子里的嘈雜聲被這聲號叫驚住了,人們一時安靜了下來,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都在四處尋覓和詢問,最終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剛剛從地上連滾帶爬掙扎起來的王忠身上。根旺朝四周望了望,天空中除了濃密的塵霾,和偶爾掠過的幾只喜鵲,就再沒有什么了。

這時,狼狽的王忠回頭望了一眼,再次絕望地哭喪著臉,瑟縮著身子,向前跑去,他先是小碎步繞著人群跑,嘴里語無倫次地吆喝著:“你,你要干甚啊,你要干甚?。 彼麌巳号芰藘扇?,越跑越快,最終他離開了人群,沒命地朝后村方向跑去,他慘烈的求救聲不時傳過來:“快啊,快攔住它,快替我攔住它,啊啊……”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一時回不過神來,沒人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忠的身影消失在后村,濃烈的塵霾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人們只能從不時傳來的求救聲來判斷他的位置,他的求救聲傳到了下村,繼而又從村東邊傳過來,不一會兒,上村方向出現(xiàn)了動靜,求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很快,他又回到了坪子里,他圍著村子跑了一大圈子,但是他并沒有停下來,甚至顧不上看人們一眼,徑直穿過人群,繼續(xù)向后村跑去,求救聲漸漸變成了時斷時續(xù)的號啕。

“咋回事?”一直僵在那里的驢娃子似乎才剛剛恢復了心神,他對著人群愣愣地問。

人群里只有唏噓聲,和不知誰的幾聲咳嗽,人們只是茫然地望望東瞅瞅西,沒有一個人回答驢娃子隊長的問題。

過了好一陣子,人們忽然又意識到,王忠的號啕聲消失了,也遲遲不見王忠的影蹤。村子里一時靜得出奇。

“快去看看??!”驢娃子突然一聲斷喝,似乎一下子把坪子里所有人都喚醒了,人們慌張地選擇著自己的方向。

驢娃子帶著村里的壯勞力和知青隊隊員,呼呼啦啦擁向后村,他們很快折回到了坪子里,沒有看到王忠的蹤跡。

人們漸漸冷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已經(jīng)殘垣斷壁一片狼藉的廟院,然后魂魄不定地彼此相望著。

“中邪啦,鬼要舔他哩!”

五娘娘尖細、蹦珠似的聲音一下子好像捅破了裱糊在人們心窗上的一張紙,坪子里議論聲漸漸熱烈,似乎沒有人質(zhì)疑五娘娘的說法。

“鬼攆他,要舔他哩?!蔽迥锬镌俅握f。

“胡說甚哩么你們,剁球了你的舌頭!”

驢娃子隊長斷喝一聲,制止了人們的議論,隨即他叫來三個社員和所有知青隊員,簡單商議了一下,一伙人便又呼呼啦啦跑向后村,不一會兒,他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嶺道上。

坪子里一時平靜了下來,人們散散漫漫溜達著,先后散去了。

這時候,根旺看見了吳秀紅。

女教員站在書坊院院墻一個殘破的豁口前,穿著一件白色風衣,茫然地望著坪子這邊。根旺心里陡然一熱。他恍然感覺,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見過吳老師了,而且因為一常子事情紛紛攘攘,幾乎把吳老師都疏忽了。根旺踟躕了一陣,隨即悶著頭,不動聲響地去了書坊院。

來到吳秀紅近旁,根旺羞澀地笑了一聲,但他的心里實實有些詫異,他發(fā)現(xiàn)吳秀紅那兩條小辮子不見了,頭發(fā)很凌亂,形容也格外憔悴。倒是那件白色的風衣很好看。一種莫名的悲涼忽然在他的心里泛涌了上來。

“回來了吳老師?!彼麊柡虻馈?/p>

吳秀紅強做了一個笑。

“他怎么了?”她問。

“不知道?!彼麚u搖頭說,他覺得自己的回答太過草率,一定令她很失望,“他……好像中邪了?!彼终f,“有個怪東西想要吃他哩,可到底甚東西誰也不知道,好像除了他自己,誰都看不見那東西?!?/p>

她轉(zhuǎn)頭再次望向遠處,目光凄迷。根旺看見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兩下,說的什么他并沒有聽清楚,但他隱隱約約覺得她好像說了兩個字:“報應!”

驢娃子隊長領(lǐng)著三名社員和知青隊在嶺上折騰了大半個白天和整整一個通宵,奔襲了近百里的路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拖著精疲力竭的身子回到圪垛村。

王忠跑竄的途徑正是根旺他們每年上清明嶺看山桃花時所奔跑的路線,同樣一路向南,穿過碾子堡、瓦子坪村、西山洼村、南畈頭村,下到河底,從太平河莊子,爬到對岸,向北穿過周家村、轱轆把村、寺頭村、禪語村、牛王辿村。驢娃子隊長他們一路插問打詢,每個村里的人都告知:“是,是有個瘋瘋癲癲的家伙,不要命似的打這搭跑啦。”然后指著王忠所去的方向。但是到了北里府村,所打聽到的去向并不是轉(zhuǎn)回蠻嶺,而是順著這個村后面的一條嶺道往北去了。那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知青隊所有人都已疲憊不堪,腳底板酸疼,而乍聽到王忠的去向,他們?nèi)夹沽藲?,稀軟地坐在了地上?/p>

北里府村的人所指的那條路,是一條早已廢棄的老驛道,當年直通縣城,沿著這條道往北六十里幾乎沒有人煙,但有著諸多神奇的傳說。三十里開外,有一座叫秦王嶺的險峻嶺隘,嶺隘之上茂密的林叢里曾經(jīng)有一片樓臺廟宇,壯闊而磅礴,據(jù)說漢朝一個叫劉秀的皇帝曾在那里避過難,秦王李世民起兵并州后,在那里點過兵排過陣,而這條古驛道一直繁榮到清朝光緒末年,到了四清運動,這里的建筑都被夷為平地,據(jù)說拆除期間每天晚上都會聽到狼群在秦王嶺的深林里哀嚎。而這多年間,來自這片廢墟之上或虛或?qū)嵉姆N種怕人的古怪傳言從來沒有間斷過。

知青們拒絕走夜道,有的說累,有的說怕,有一個說他壓根就不想來,因為他爸和王忠爸不是一個派系的。驢娃子沒再說什么,從路邊一把拽下一根荊條,扯掉枝杈,引著三個社員,順著古驛道去了。

五更時分,橫七豎八地睡在北里府村口的知青隊員被叫醒,他們惺忪的目光,透過昏暗的夜光,發(fā)現(xiàn)他們的隊長奄奄一息地趴在一個強壯的社員的背上。

驢娃子四人是攀上三十里外崎嶇的嶺道,在秦王嶺頂?shù)琅缘囊黄瑥U墟里發(fā)現(xiàn)王忠的,是他那雙燈籠眼救了他,他仰臥著,緊閉的雙眼突兀出兩朵很大的泡子,昏暗的月光下竟反折出兩朵蒼光,把一個社員嚇得媽呀一聲躲在了驢娃子身后。王忠的頭發(fā)、身上都是濕的,已變得冷冰冰的了,身體像面條一樣稀軟,可以想見他的的確確已經(jīng)耗盡了全部氣力。嶺上的夜風卷帶著黑黢黢的深林,陰風陣陣傳來,令人心驚膽寒;近邊的灌木叢里,窸窸窣窣,幾道藍幽幽的光不時盯著他們,他們輪換背著王忠,在這條荒蕪的古道上,撞撞跌跌,唏噓不已。當他們返到北里府村不遠處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雞叫,緊接著,雞叫聲此起彼伏,看看東頭啟明星的位置,應該是第三遍,幾個人才長吁了一口氣。

金黃的晨曦照到圪垛村,也就是驢娃子一伙人回來的時候,根旺正坐在前圪落院子外面的那滾破碌碡上打盹。他在這兒待了一夜。昨天回到前圪落時,他曾想嘗試向神倌爺打問王忠的事,是不是真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想要王忠的命,他甚至猜疑,是不是神倌爺暗中作祟,使了小法子懲罰王忠。但是最終他沒有問,神倌爺?shù)纳眢w狀況好像更糟了,從昨天下午就躺在炕上,雙目緊閉,一直沒有起來,他問過要不要到公社衛(wèi)生院叫個醫(yī)生,被拒絕了。晚上,情況好轉(zhuǎn)了些,神倌爺平靜入睡,均勻而細致的鼾聲讓他踏實了不少。從窯里出來后,他覺得自己的腦子里很亂,好像滿滿當當?shù)?,卻又空白一片。對著黢黑的夜空,他一會兒焦灼地望一眼村口,看看是否有驢娃子隊長他們回來的動靜;稍稍平靜下來,竟看見那兩條無頭小蛇在他眼前逶迤游走;他還忽然想到那個王副主任在廟院里氣急敗壞的模樣,差一點笑出聲來。他想得最多的當然是女教員吳秀紅,他隱隱擔憂,有什么事情一直在折磨著他的老師,尤其這次從城里回來后,看樣子情況似乎變得更糟了。他曾三次去到坪子里,看見靜寂的書坊院宿舍窯的燈一直亮著,他想象不出這一夜她是如何度過的,他猜想她一定傷心極了。

王忠被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一直昏睡不醒。根據(jù)醫(yī)生的說法,身體并無大礙,只是緊張過度,疲勞,休息兩天就好了。但是,幾天過去了,王忠遲遲沒有醒過來,最終,他的縣革委會副主任父親親自來到蠻嶺,將昏睡著的兒子接走了。

圪垛村的拆廟工程終因王忠這一令人無法解釋的意外而草草停工,調(diào)查丟碑事件的工作也不了了之,住在圪垛村的知青隊都重新遷回到了碾子堡,給蠻嶺東坡這個小小的山村留下一空塵霾、一片狼藉和一段荒誕的記憶。

沒多久,碾子堡的知青隊里開始有人返城,緊接著,陸陸續(xù)續(xù),不斷有人接到返城通知書,據(jù)說這并非一次正常的返城計劃,每一個返城的知青都是靠城里的家人托請了各式各樣的關(guān)系。最終,住在碾子堡的知青全部回到了城里,唯獨留下了依舊住在圪垛村的吳秀紅。

吳秀紅似乎很平靜,看不出她有多孤寂,她重新扎起了兩條小辮,圪垛村的書坊院里再次傳出朗朗的讀書聲和她清亮的講課聲音。但是,有一件事讓根旺感到費解,氣候一天天變暖,而吳秀紅每天總是穿著那件白色的風衣,很奇怪,這種疑惑竟令他不安。

吳秀紅的平靜還是被打破了,而打破這一平靜的不是別人,正是無比崇拜王忠的金娃。

金娃一度被王忠中邪事件嚇壞了,但是忽然之間他又變得比以前更不安分,更愿意制造事端,而且越來越有恃無恐。他說王忠走了,他就是這里的王。令人不解的是,他無端地將吳秀紅當成了戲謔靶子,好幾次,一到深夜,他會領(lǐng)著三五個擁躉,無聲無息地去到書坊院,將吳秀紅宿舍窯的窗戶紙捅一個小孔,偷窺里面的動靜,他說有一次他看見了吳秀紅的奶子,圓得跟苤藍疙瘩似的。他還說吳秀紅肯定被王忠干了,干完人家就不要她了,現(xiàn)今的吳秀紅其實就是個騷里騷氣的爛貨。他還編了一段口歌在村子里唱:

書坊院是白骨洞

白骨洞里有妖精

妖精名叫吳秀紅

白臉白手白骨精

吳秀紅,白骨精

騷氣吧哄害人精

害得有人來拆廟

害得有人活不成

……

有一天金娃在教室里神秘兮兮地對著同學說:“白骨精懷娃啦!”

一句話震得所有學生娃都瞪大了眼睛。

“真的,白骨精肚子里有了娃啦。誰騙人誰是狗日的!”

金娃以詛咒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的真實性。他告訴同學們,昨天晚上他又去了一趟書坊院,透過窗戶小孔,他看見了吳秀紅圓嘟嘟的肚子,肚臍眼都凸了出來。

“圓得跟西瓜似的,我還看見,她用手摸哩?!苯鹜拚f著,還在自己的肚子前仿著手勢。

“噢,怨不得哩,她老是穿個風衣,是怕人看見她肚子啊?!币粋€同學好像茅塞頓開。

“她就是個爛貨?!苯鹜尥撇ㄖ鸀懙卣f。

這樣的消息的確令人振聾發(fā)聵,很快就在圪垛村炸開了。根旺察覺到,圪垛村里的人們無論路間偶遇,還是茶余飯后,話題幾乎都與吳秀紅有關(guān)。他還發(fā)現(xiàn),近日來,人們總是勤于打坪子里走過,他們的注意力無一例外都是書坊院,每個人的眼神都那么詭異而叵測。有一天他看見桐樹園老寡婦五娘娘站在書坊院的窯頂上,她的小腳前一腳后一腳,像蹬著獨輪車似的,不停地倒騰著,她對著書坊院呸呸呸連呸了三口,又狠狠地咒了一句什么,似乎在以這樣的方式,重塑自己的貞節(jié)清名。

漸漸地,學堂里開始變得稀落,每天只有寥寥幾人上學,金娃領(lǐng)著一大幫學伴,一到晚上就會聚集在破敗的廟院里,等到夜深人靜,便輪番潛入書坊院里,在吳秀紅宿舍窯的窗前作祟,甚至為了顯示公平,他們還以抓鬮的方式?jīng)Q定誰先誰后,造出的動靜,常常導致悶子家的狗汪汪直吠,而各式各樣戲謔吳秀紅的口歌在他們的嘴里不斷生產(chǎn)著,翻新著,不時在村里的某個角落制造出一片哄堂。

吳秀紅顯然被逼到了絕境,這讓根旺無比擔憂。

有一天,照樣是一個黃昏時分,白色的風衣像云朵一樣飄到了嶺上,他仿佛聽到了某種召喚,立即飛奔而去。火燒云并不旺盛,活像一道淌血的傷口,她坐在嶺坡上,雙手托著腮,靜靜地望著前方,眼里已經(jīng)噙滿了淚,昏黃的夕暉照在她的身上,有些黏稠,兩朵淚珠子滾落而下,像兩粒意外脫落的扣子。

“沒想到會這么糟?!彼f。

“他們胡說哩。”他說。

“都是真的?!彼f。

他看著她,半晌又轉(zhuǎn)頭對著寬闊的天空,他覺得很茫然,腦子里空空蕩蕩。

“我和王忠是同學?!彼p聲道。

隨即她開始講述她的過去,根旺吃驚地獲知,原來她和他一樣,也是個孤兒,在縣城福利院長大,她的父母解放前都是地下工作者,三反運動時,竟以敵特分子的罪名將他們抓了起來,不久就被雙雙開了石頭會,那時她只有兩歲。

談及這次返城,她傷感至極,她說她是糊里糊涂當上知青的,到了蠻嶺,才知道是王忠替她報的名。她說所有的知青最大的擔憂就是怕回不了城,而她唯一的指望就是王忠。王忠總是對她說,有他在,讓她不要擔心回城的事。

“他說他喜歡我,將來要和我成親?!彼f。

“你相信他的話嗎?”他問。

她遲疑了一陣子,最終點了點頭:“知道么根旺,我能到圪垛村當老師,是他去找了公社,他說生產(chǎn)隊里太苦,怕我受罪?!彼_始哽咽,雙手捂著自己的臉,她在抽泣中說:“可是我實在沒想到,他會去拆廟啊……我只是告訴他,住在廟院邊上,很害怕,晚上老做噩夢……我勸過他很多次,可是我真的阻止不了他……他好像中了魔,中了很深的魔,還說要在蠻嶺轟轟烈烈地干一場,把所有村子里的廟都拆掉……都是我害的……”

他的心里滋生出一種矛盾:痛恨與心疼。

“我想……把孩子生下來?!卑肷危f。

他吃驚地看著她,他驚訝她的決定,更驚訝她將如此重大的決定告訴他。

“前一陣子回城,本是想把他處理掉,我去了醫(yī)院好幾次,可是每次去了,我就又放棄了,他是一條命啊,就這樣被我活活殺死,我做不到?,F(xiàn)在,我更放不下他了,我決定了,把他生下來?!?/p>

“那樣還咋活人么?!彼f。

“我不怕,我需要這個孩子,我需要一個親人。”她說。

天暗了下來,一陣風吹過。

“我得向你道別了?!彼鋈徽f。

“你要回城?”他急忙問。

她點了點頭。

“甚時候走?”他問。

“現(xiàn)在?!?/p>

“現(xiàn)在?”

她看著他,努力地說著:“根旺,也許……有些事你還不懂,這個時候,我……不能丟下他不管,我應該替他做點什么……”

根旺懵懂而錯愕地看著她,眼里竟然噙了淚。

“我還會回來的?!?/p>

她的口吻輕柔似水,隨即她伸手撫著他,然后將他擁進懷里。他第一次分辨出了她身體里的味道,那是一種令他迷戀的乳香。

她起身走了,白色的風衣再次變成了一朵云,在夜色中詭異地飄去。

“吳老師!”他吆喝了一聲。

那朵云停了下來,他追了上去。

“他有沒有告訴你,那天他在廣泰爺家牛槽里都看見了甚?”他問。

她再次笑了,他見她笑得很慘淡。

“他什么都沒看見?!彼f。

一個荷槍實彈的民兵小分隊突然來到圪垛村,不由分說,將神倌趙廣泰押走了。帶人的理由依然和那塊石碑有關(guān)。而關(guān)于這次趙廣泰被抓去的真正原因,根旺是許多年以后才知道的。

那天晚上,吳秀紅走后,他在嶺上又獨自待了很長時間,很晚才回到村里,回到前圪落,上炕,入睡,一切跟往常沒什么兩樣。事實上,就在這之前,這孔破敗的窯洞里發(fā)生了一場奇妙的口舌博弈。

夜靜下來時,一個粗短的身影輕手輕腳地來到前圪落,敲響了神倌的窯門。

來人是王忠的父親,邑城縣革委會王副主任。

王副主任懷著無邊的虔誠和謙卑屈尊邁進了神倌家門檻,他是來向神倌求救的,自從把兒子王忠從蠻嶺接回城里,他就沒消停過,好不容易把兒子弄醒,誰知還是往外跑,誰都拽不住,不停地喊著救命,可街上跑,一跑就是一兩天,直到用干了氣力,弄回家一睡又是五六天,醒來又是跑,如此反復無休。他問遍了醫(yī)生,沒有人知道他兒子得的是什么病,他們誰都沒遇到過這號病人。

王副主任不知道在哪里獲得了這樣一個信息:兒子的病,只有圪垛村的神倌能治。為了兒子,他幾乎放棄了所有的自尊,他畢恭畢敬地央求神倌救救他的兒子,他還說兒子王忠縱然在蠻嶺犯下千錯萬錯,都請神倌原諒,他還要替他兒子給神倌賠不是,動情之處,竟要給神倌下跪。

神倌沒有接受他的禮數(shù),就在王副主任雙膝將要觸地的那一刻,神倌挪到一旁,他說他一介草民,擔當不起,這讓王副主任尷尬至極。更讓他難堪的是,神倌拒絕給他兒子看病,他固執(zhí)地告訴王副主任,他沒那本事。王副主任漸漸沒了耐性,神情越來越?jīng)]有了溫度,他質(zhì)問神倌,聽說神倌最反對拆廟,是不是神倌給他兒子做了什么手腳。神倌說他更沒那本事。

在這場最終變成唇舌之爭的對話中,王副主任顯然沒有占到便宜,他最終的看家本領(lǐng)只能是他手中的權(quán)力,他咄咄逼人地告訴神倌,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神倌是丟碑事件的主謀,他隨時都可以把神倌送到萬人大會上。但這似乎并沒有嚇住神倌,他像一個看淡云煙的閑士,平靜地對王副主任說:“我知道你有這個權(quán)力,上萬人會對我來說算不了什么,不過一個為官之人,既能對著一個人求爺禱廟,轉(zhuǎn)頭又能把一個人判成牛鬼蛇神,不覺得你自己太可笑了嗎?”當惱羞成怒的王副主任將要拂袖而去之際,神倌大聲告訴他,治你兒子的病只有一個方子:多行人道!

趙廣泰沒有帶走那根鐵木拐杖,也沒有與根旺做任何叮嚀,只是在被帶出院門的那一瞬,回頭望了一眼破敗的院落,渾濁的眸子里有著諸多放不下的東西,看來這次遠行,歸期將遙遙無日,不可預知。

根旺似乎再也無法安分下去了,他去到驢娃子家,劈頭就對生產(chǎn)隊長說:“叔,我給你說,他們把人抓錯了,那件事可不是廣泰爺干的?!?/p>

驢娃子看著他,口吻譏誚地說:“不是他干的,難道是你小仔蛋子干的?”

“是我干的?!备鷪远ǖ卣f。

隨即,他開始詳細描述他將石碑從廟院里移走的經(jīng)過。他說清明節(jié)前一天下午,他就拿好了主意,他先把外圈的牛槽拆掉,等到夜深人靜,吆出犍牛,駕著一個已經(jīng)沒有了邊欄的破平車架子——是父親前些年從水保隊撿回的,兩根轅桿出奇的長——就去了廟院,那個破爛的長方形荊條筐子也是他提前準備好的。他說人們都覺得石碑那么重,很難弄得動,但只要方法得當,其實很容易。那晚,他掀掉包裹著石碑的紅布后,將轅桿貼著石碑豎起來,用一根粗繩將石碑和平車架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在一起,把牛哨到兩根轅桿之間,然后抓起先前綁在轅桿上端的一根長長的繩子,退到遠處,用盡全身力氣拽,石碑就很聽話地隨著平車架子倒下來,轅間的搭繩準確地落在了犍牛背上,石碑也穩(wěn)穩(wěn)地躺在平車架子上了。他將那個荊條筐子放在空下來的石碑底座上,填滿石頭和破磚爛瓦,重新將紅布覆上之后,他自己都看不出一點破綻。

驢娃子木訥地看著根旺,沒有說話。

“叔,不信你去前圪落看看?!闭f著,根旺拽著驢娃子就往前圪落走了。

在路上,根旺告訴驢娃子,把石碑拖到前圪落很簡單,但壘到槽里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一夜他在外圈里一直忙活到天蒙蒙亮。他費了很大勁,才將石碑弄到外圈原先壘槽的位置,更難的是把石碑吊起來,抽出平車架子。他先在兩根轅桿底下支了一條板凳,解開搭繩,平車架子便壓在了板凳上;隨后他卸了犍牛,解開捆著石碑和木轅的繩子,系在石碑著地的一端,又將繩子從外圈棚子的橫梁上搭過來,固定在犍牛的拉套上,將牛向前吆了兩步,石碑就懸了起來,將繩固定在橫梁上,又用同樣的方法將石碑另一端懸空,這才把平車架子抽了出來。他和了一大堆麥秸泥,用石頭將石碑底下的空間砌滿,抽掉吊繩,拼好槽幫,又將整個表層裹泥了一遍。他的描述多少有點兒凌亂,驢娃子直皺眉頭。

他們很快到了前圪落,來到外圈槽旁,根旺迫不及待地將槽里的草料扒拉開,將整個槽底都亮了出來。

“叔,你看,千真萬確?!备櫜簧峡床鄣?,直接對著驢娃子說。

驢娃子盯著槽底看了半天,忽然哧的一聲笑了,末了說:“你是讓我看你媽日的空屁眼哩吧?!?/p>

“叔你仔細看?!备f。

“球也沒有,你叫老子看甚,凈你媽日的編瞎話?!?/p>

根旺慌忙轉(zhuǎn)身看去,他看見槽底真的沒有什么花紋和圖案,而是一塊普通的石板。他錯愕地俯下身子,兩手不斷在槽底摩挲著,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眼前的槽底確確實實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石板,村下牛槽溝滿溝都是,只不過已經(jīng)被犍牛的舌頭舔磨得有些油膩光滑。

根旺徐徐回過身來,一臉無辜地面對著驢娃子,他的眼神有些恍惚。

“叔,我沒有編瞎話,說的全是真的?!备趩实卣f,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有些興奮地說,“叔,碑上的花花好像可神乎哩,那天王忠來看過,也是和今兒個一樣,甚也不顯了,等他走了,就又有了?!闭f著,他眼里漸漸充盈了央求,“真的叔,是我弄回來的,跟廣泰爺沒有關(guān)系?!?/p>

驢娃子張著嘴,愣愣地看了根旺一會兒,隨即彎身拎起一旁的草筐,將筐里的草料倒入槽中,又很耐心地將草料攤平,放下草筐,回頭看著根旺:“就算我信你,可是憑你個小仔蛋子,能救得了老拗籀?誰也救不了。神仙也救不了,個狗日的?!?/p>

兩豆淚珠子從根旺的眶里滾落了下來。

“哭球甚哩么,叔知道你狗日的好良心。他就這命,誰能咋的。說不定一兩天人就放回來了。安安的,??!”驢娃子說罷,嘆了一聲,擰身走了。

孤零零的根旺抹了一把淚,挪步走到槽邊,漫無目的地撥弄著槽里的草料,石碑的某個部分時而露出,沒能再次發(fā)生奇跡,那些神秘的圖案沒有重現(xiàn)。救不了神倌爺,石碑上的圖案也不見了,根旺覺得自己很失敗,所有的努力都很失敗。他用一種憂傷的眼神詢問一直被他冷落到一旁的犍牛:碑上花花呢?是不是你倒的蛋,把花花吃掉了,神倌爺回來,我該咋應付哩!

讓根旺難堪的是,不但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反而把自己弄成了圪垛村里的一個笑柄。很多人見到他,總會拿石碑一事含沙射影地取笑他一番,令他百口莫辯。

“沒想到你還是個愛吹牛皮的家伙?!币惶?,當著許多人面,金娃對他說。金娃鄙夷的神態(tài)里跳躍著雄心勃勃的氣焰,“我決不會像你這樣,我會做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等著瞧吧。”

根旺做夢都沒想到,金娃會把他雄心勃勃的目標鎖定在神倌的犍牛身上。

那天根旺從嶺上下來,遠遠地看見坪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那頭犍牛也在那里,人們正圍著它,好像在等待著什么。根旺就要到跟前了,他甚至看見犍牛兩只眼睛深情地望著自己,他笑了。但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只大錘在犍牛的額前橫向掄起,錘頭上熟悉的油黑光芒令他眩暈,握著錘把的那個人是他的堂哥金娃,他掄起錘后,扭頭向著根旺做了一個陰險的鬼臉,然后回過頭,將大錘向下砸去。

大錘行將落在犍牛額頭的那一瞬,根旺看見,犍牛的雙眼一直注視著他,仿佛在笑,笑得格外安詳。一陣疾風掠過耳邊,根旺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隨即他聽到了一聲巨響,他感覺自己身體飛了起來,飛速拋向空中……

十一

趙廣泰被遣回蠻嶺是半個多月后的事情了,這時候的神倌已經(jīng)不能站立,是驢娃子領(lǐng)著幾個社員到公社將他抬著回到圪垛村。

和上次不同,在這半個月時間里,廣播里竟頻頻提起趙廣泰的名字。從圪垛村帶走后,他被直接押到了縣城,幾乎見天在縣城的街道上巡游、受審,遭受著心中飽盛著烈火般階級仇恨的千萬民眾的聲討和唾棄。許多年后,根旺還聽說,趙廣泰在縣城挨批期間,曾經(jīng)被王副主任親自提審過一次,那其實不過又是一次單鋒對決,王副主任以治好兒子的病為條件,放趙廣泰以自由。這時候,神倌身體已經(jīng)異常虛弱,但幽寒的眼神依然充斥著他的眸子,他用這樣的眼光望著王副主任,不斷地重復著一句經(jīng)歌:

昊天皇敕昊天皇敕昊天皇敕……

昏睡了三天,趙廣泰突然醒了過來。他叫來根旺,用渾濁的目光望著少年,久久地望著,料峭的臉龐緩緩露出了笑,是那樣的慘然。根旺一時控制不了自己,眶子里一下子濕潤了。

“爺,看你笑的,真難看?!备洁煺f。

“呵呵?!鄙褓牡男σ鈪s越來越濃,“我一直想說一句話,你干了一件大事,爺以你為榮?!?/p>

“自己糟勞成這樣了,還要安慰人。”根旺說。

“爺說的是心里話?!鄙褓恼f。

根旺癡癡地看著神倌,忽然笑了,一臉羞澀。

神倌讓根旺將那根鐵木拐杖從香爐后面取過來給他,他顫巍巍的手在拐杖上摩挲了一陣,然后對根旺說:“你不是一直想見識爺?shù)谋臼聠幔拷裉鞝敻吲d,就讓你見識見識?!?/p>

神倌說著,便緩緩舉起拐杖,將拐杖指向窯后山墻上,口中的咒語極其微弱,卻又那般悠遠。

根旺驚奇地看見,墻上徐徐顯現(xiàn)出一片圖影,在那片圖影里,他看見了一個女人,他沒有思量就知道那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并不漂亮,實在無法跟吳秀紅相比,但卻豐乳肥臀,目光純凈。

畫面轉(zhuǎn)換,根旺看到的是清明節(jié)前一天晚上自己吆著犍牛去廟院里拖碑的情景,令他無比驚嘆的是,畫面里并非只有他和犍牛,而是有許許多多的人,除了父親、母親,其余的他都不認識,他們是那么蒼老,有的老漢還穿著長袍馬褂,戴著圓圓的瓜皮帽,長長的辮子甩來甩去。他們無聲無息地跟著他走進廟院,一起幫著他將轅桿和石碑捆在一起,幫著他拽繩,而在石碑徐徐傾斜的當兒,有兩個人還各自扶著一根轅桿,好讓轅桿間的搭繩不至于那么生硬地落在牛背上;石碑拖到外圈里后,事實上將石碑另一端抬起來的并非犍牛,影像里犍牛拖著的那根繩子竟然還松松垮垮地晃悠,是父親和另外兩個老漢合力將石碑抬至水平的,當石碑平整地懸起來后,根旺看見父親長吁了一口氣,兩只手相互拍打了兩下。隨即他們陸陸續(xù)續(xù)消失了。根旺記得這個時辰,那時候雞忽然打起了頭一遍鳴。母親是最后一個消失的,她深情地望著他,笑著,笑著,兩只清澈的眸子里漸漸淚光閃閃,然后整個畫面就像砂礫一樣被一陣風吹散了,吹得只剩下一面陳腐斑駁的墻壁……

根旺呆呆地望著后山墻,窯里一時靜謐無聲。一念間,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猛然回過頭來,他看見那根鐵木拐杖已經(jīng)擱在了炕上,神倌無力地望著他,蒼白的雙唇微微囁嚅著。

根旺撲上去,緊緊抓住神倌的手,那只蒼老的手倏然變得冰涼。

這時候,他清晰地聽見了一聲低吟:“昊天皇敕!”

趙廣泰安詳?shù)匮氏伦詈笠豢跉猓孟褚猹q未盡,那雙松垮的眼皮并沒有完全扣合,暗淡的眸子向著天窗,直指蠻嶺空茫的天穹?!瓣惶旎孰?!”根旺好像再次聽到了一聲吟嘆,他順著神倌的目光,向天空望去,悠揚的經(jīng)歌越來越清晰地在他耳畔縈繞,他堅信這是一個溫暖的禱告,是在向上蒼祈愿最美好的東西。

根旺回頭望著那張料峭而蒼老的面孔,久久地望著,漸漸淚如泉涌。他知道神倌爺是在用身體里最后一點氣力,來滿足很久以來一直橫亙在他心里的愿望。但他還有諸多遺憾,那些他一直想弄明白的問題,比如他到底是何方人士,到底是什么來路,比如石碑上那四幅圖案真正的含義,比如什么在追逐王忠,比如……現(xiàn)在看來,真的只能自己去慢慢想,慢慢思琢了,誰都指望不上了。更令根旺遺憾的是,他沒有及時將犍牛的噩耗告知他,倘若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里重逢,肯定會沒完沒了地責怪他……天光呼地閃耀了一下,根旺感覺一種金燦燦的光色占據(jù)了自己眸子,他抬眼望向天空,竟看見了一片奇景,無數(shù)金黃色的毛狀物在空中飛舞,它們飄呀飄,像在空中舞蹈。他驚奇地走出窯門,站在院子的中央,漫天金光閃爍,壯闊之極,有許多絲絨般的毛絮朝他簇擁了過來,然后圍著他,翩翩而舞,有那么幾根,貼在他的臉上,像一只只溫柔的指頭,輕柔地拂掠著。他伸手抓住了一根,立刻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他抬起目光,逆著這些毛狀物飛來的方向追尋,最終他的目光投到了掛在窯墻上的那張已經(jīng)變得硬邦邦的牛皮上,他看見,無數(shù)的牛毛不斷從牛皮上脫落下來,然后飄向空中。而更令他驚嘆的是,牛毛有規(guī)律地脫落,漸漸形成四幅圖案,圖形竟是那樣的熟悉。

他想起來了,那曾經(jīng)是石碑上的圖案。

許多年以后,一位專門研究民間風俗的專家告訴根旺,牛皮上的圖案其實是四道符,組起來就是“昊天皇敕”的意思。專家還說,這四個字的組詞在史料中是有考證的,是舊時晉南民間巫師們常用的禱告唱詞,意為天說,祈愿平安和睦,敬天愛人。而此時此刻,根旺對此一無所知,這個懵懂少年出神地望著牛皮上的圖案,眼里閃著淚光,他覺得那曲讓他無比沉醉的經(jīng)歌自蒼穹深處傳來,那般深邃,縹緲,溫暖清澈,直穿人心,他的心中漸漸跌宕出一種極其悲涼卻又令他無比慰藉的感覺:

昊天皇敕!

根旺再次見到吳秀紅是在五年之后。

山桃花盡情怒放,絢爛的粉紅色染盡蠻嶺的漫山遍野。在這樣的光景里,吳秀紅突然出現(xiàn)在了根旺面前,她穿著一件青灰色小翻領(lǐng)上衣,一條舊藍褲子,她默默地端詳了根旺一陣子,然后輕柔地說:“長大了?!?/p>

根旺支吾了半天,終沒說出一個字來,只是僵硬著眉眼,呆呆地望著他的女老師。顯然,青澀少年第一次被時光狠狠地蜇了一下,他一時不能確信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曾經(jīng)的女神,她是那樣的憔悴,甚至有些衰氣,眸子里很空洞,仿佛被什么東西架空了,曾經(jīng)的清澈氣息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她是專程來給神倌趙廣泰上墳的。在這之前,她一直住在邑城北塬外的精神病院里,她被強行送到了那里,一住就是五年。這個世道的某一段光景里,那里是她最合適的去處。

五年前,就在神倌趙廣泰被批斗得天昏地暗之際的一天晚上,吳秀紅來到了看守所。她的到來多少有些懺悔的意味,面對著躺在昏暗角落里的趙廣泰,她情不自禁跪了下來。她看見神倌的臉上突然發(fā)出了興奮的光,但是很快,光就消失了,隨即是一聲長長的哀嘆。

“孩子,你不該來!”他說。

“老人家,最該來的就是我,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對不起您!”她說。

神倌傷感地搖搖頭:“你真不該來!”

“您不原諒我嗎?”她說。

“孩子!”神倌凄迷地看著她,“你讓我無法原諒自己。”

之后,神倌不再說話。吳秀紅帶著無邊的迷惑離開了看守所。

縣革委會王副主任對趙廣泰的罪案投入了超乎尋常的熱情,他專門成立一個專案調(diào)查組,專門搜羅趙廣泰的情況,并且大有收獲:趙廣泰曾經(jīng)擔任國民革命軍第二戰(zhàn)區(qū)隰州教導大隊文史學教官,一九四二年突然離奇離校,不知蹤影。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王副主任如獲至寶,他有了足夠的理由來要神倌的命,以怎樣的方式處置趙廣泰,縣革委會里出現(xiàn)了兩種意見,而且僵持不下,一種堅持開石頭會,成千上萬民眾人手一石,一起砸下去,不但解恨,而且可以直接將階級敵人葬送到萬劫不復的深淵;另一種堅持要點天燈,看看在一個被五花大綁的階級敵人的頭上點上火,再慢慢欣賞狼狽的死亡過程,是一件多么開心的事。

一天上午,吳秀紅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縣革委會大院,她依然穿著那件白色風衣,走進了縣革委會王副主任的辦公室。一場交易最終以吳秀紅的設想成交了,她要求王副主任立即釋放趙廣泰,她的籌碼是一個承諾:絕不會泄露她懷的是王忠的孩子這個秘密。

城關(guān)大隊反帝生產(chǎn)隊的一個車把式趕夜將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趙廣泰送回到蠻嶺,這些人會時常悄悄出來做一點副業(yè),他在吳秀紅那里得到了十斤糧票和三尺布票。

“隨后發(fā)生的一切,我才明白趙老先生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眳切慵t說,她的眼眶里突然溢出兩汪淚水,隨即哽咽,“可是我不后悔,只是……可憐了我的孩子……”

送走趙廣泰的第二天晚上,幾個人突然闖進福利院宿舍,用一個黑布袋子蒙住吳秀紅的頭,強行將她帶走。不久,她又被強行按倒,有人開始脫她的衣服,強烈的來蘇味告訴她身處何地,她立即意識到他們要干什么,但是已經(jīng)晚了,有人在她的嘴上扣了一個東西,她幾乎沒來得及哀求,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趙老先生,王忠是不是真會把蠻嶺所有村里的廟都拆掉!”吳秀紅的神色格外深沉,“真要是那樣,老天爺斷不會饒過他?!?/p>

根旺愣愣地、一動不動地盯著吳秀紅,半晌,他意味深長地問:“吳老師,你說廣泰爺真的是河西人嗎?”

吳秀紅說:“是,肯定是。聽說他家是一個書香門第,他的父親還是一位名甲一方的大法師。那年黃河決口,趙老先生不顧一切趕回老家,想把祖上所珍藏的古書搶救出來,但當他回去后,老家已是一片澤國,最終他一無所獲。他悲傷極了,為此他放棄了隰州的公差。在定居圪垛村之前,他一直過著云游生活,試圖尋找散落的家物。二戰(zhàn)區(qū)還派人四處追捕過他呢……”

根旺專注地聽著,一絲驕傲悄然掠過他的臉龐。

“王忠……他現(xiàn)在咋樣?”根旺忽然問。

吳秀紅淺淺一笑,隨即輕嘆一聲。

“我從醫(yī)院出來時,是他接的我,這也是我回城后第一次見到他。我……沒有機會見到他。”她說,“他現(xiàn)在靠輪椅行走?!彼D了頓,繼續(xù)說,“后來我才知道,就在他們殺掉我的孩子那天晚上,他的病又犯了,結(jié)果從一道三丈高的土崖掉了下去……倒是把他摔醒了,但兩條腿都廢了……運動結(jié)束了,世道變了,他家好像也掉進了深淵,他父親已經(jīng)病得不成樣子了,那些被他禍害過的人,活著的都出來了,好多人都來尋仇。他說他父親現(xiàn)在真是生不如死。”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到底是甚東西追他?”根旺又問。

吳秀紅不作聲,思忖著什么,隨即輕咳一聲,答案似乎已經(jīng)到了嘴邊上。

忽然,一陣悶聲悶氣的吼叫聲從村子里傳了過來,直接打斷了根旺的期待:“拆廟嘍,拆廟嘍——”

吳秀紅錯愕地看著根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隨著粗悶的口令,清脆而節(jié)奏明快的花桿鈴聲響起,那動靜有些不屈不撓,好一陣子才漸漸遠去。

“他還沒長大呢?!备瓜卵酆?,低低地說,像一個人自語。

2013年12月寫于廣州福來居

原載《花城》2014年第4期

原刊責編 李倩倩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楊衛(wèi)東,筆名福來,男,1966年生,山西鄉(xiāng)寧人。1983年入伍,軍校畢業(yè)后一直從事部隊宣傳工作,1987年赴滇參戰(zhàn)一年,1993年考入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第五期。 2000年轉(zhuǎn)業(yè)從商。有中篇小說《啟生的黃昏》《疼痛的亂彈》《告別》《昊天皇敕》,短篇小說《呀子把式》,散文《蒼顏》及詩歌《七月七的晚上》等作品在《花城》《作家》《青年文學》《延河》等刊物發(fā)表。現(xiàn)居廣州。

創(chuàng)作談:報應

楊衛(wèi)東

老家村頭那座百年老廟院被拆的時候我還很小,但它莊重的模樣以及化為廢墟的整個過程至今依然歷歷在目。那群來自縣城的知青,他們有的格外跋扈,有的很和善,但無一例外都揣著一腔狂熱的破壞欲,而且很快就把那種激情傳播給了村里年輕一代,使他們變得同樣血脈僨張。最終在村子里留下一片狼藉,至今都清理不凈。

廟院被拆后,一個面目丑陋而陰郁的老頭時常會出現(xiàn)在村頭,長時間默然俯視著那片廢墟。他是我們當?shù)赜忻纳褓?,也是官家的眼中釘,公社書記時不時會派人將他銬走,禁閉一段時間,有時候還會押到社員會上批斗一番。他性格孤僻頑固,卻喜歡和孩子交道。有一次他再來到時,我走近他,竟聽到他在低吟經(jīng)歌,更多的內(nèi)容是聽不清楚的,只記住了最后一句:昊天皇敕。那聲調(diào)如一縷清風,有種慰藉感,但又覺得好神秘。我問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哀嘆道:作孽呀,老天爺可是看著哩。說完蹣跚而去。望著他孤零零的背影,我清楚地記得,一種莫名的落寞倏然墜入我的身體里。

涉足塵世后我才知道,原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泱泱國土上處處都熱衷于做同樣的事,而且做得遠比我們鄉(xiāng)下痛快淋漓得多。

悠久而寬闊的時空就這樣生生被一次次荒誕的運動弄得面目全非,那些能夠滌蕩人心的圖景和清音也隨之被閹割。我覺得這是一樁債,誰能否認,充斥于當今世道的種種淪喪和亂象不是那時候播下的惡果呢。

當某種痛惜和憂慮涌動在我身體里時,耳邊總會隨之響起老神倌悠遠的經(jīng)歌,我始終搞不懂他們之間有何關(guān)聯(lián),但昊天皇敕四個字充當我這部作品的題目仿佛早已注定。

我把童年時的幾段記憶揉捏在一起,渴望擠弄出一些聲響,而且渴望更多的人聽到它。我已經(jīng)相信,老天有眼。每個人,甚至每個族群的身后始終都有一個叫報應的東西追隨著,它隨時會給你撫慰,也隨時會將你撕成碎片。

感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抬愛,《昊天皇敕》被選用,是我的榮幸,也讓我再一次堅定了對文學的態(tài)度。

猜你喜歡
娃子石碑知青
官娃子
青年文學家(2021年7期)2021-04-06 08:12:36
Looking back at the Millennium- Temple of the Reclining Buddha (below)
難忘知青歲月
特別健康(2018年3期)2018-07-04 00:40:24
知青偉大的一代青年
青年歌聲(2017年9期)2017-03-15 03:33:18
想起那座石碑
劍南文學(2016年11期)2016-08-22 03:33:38
山里來了學娃子
羅塞塔石碑
太空探索(2014年9期)2014-07-10 13:06:29
雷公奇遇記之石碑說話
奧秘(2014年5期)2014-05-15 21:18:33
難忘的知青往事(二)
高陵县| 津南区| 濉溪县| 肥西县| 巴楚县| 汉川市| 丰镇市| 兴义市| 济宁市| 大港区| 平和县| 八宿县| 高碑店市| 屯昌县| 夏河县| 光泽县| 礼泉县| 彭阳县| 敦煌市| 垣曲县| 乌海市| 屏边| 定州市| 南华县| 博罗县| 嘉定区| 武强县| 临夏市| 恩施市| 北宁市| 宜兰市| 广饶县| 靖州| 高邮市| 砚山县| 唐海县| 漳州市| 石首市| 茂名市| 沈丘县| 双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