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亞恒
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第五冊選入了杜甫的五言律詩《登岳陽樓》,該詩是“詩圣”晚年漂泊西南時期創(chuàng)作的一首著名的登樓詠懷詩,曾被譽為古今“登樓第一詩”。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是詩人與世長辭的前一年,也就是唐代宗大歷三年(公元768年)。這一年,杜甫攜家眷由夔州出峽,沿江經(jīng)由江陵、公安一路漂泊到江湘一帶,并在暮冬時節(jié)流寓岳州,登臨岳陽樓而賦此詩。詩人在窮途末路之際登上了聞名已久的岳陽樓,憑欄遠眺,放眼湖山,面對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水域,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對祖國壯美河山的熱情謳歌,繼而又聯(lián)想到自己晚年飄泊不定的無限悲涼,國家“胡滅人還亂”時多災(zāi)多難的凄涼景象,因而不免感慨萬千,頓生“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的哀傷,于是揮筆寫下了這首蘊含著浩然胸襟和博大情懷的千古名篇。
岳陽樓即湖南岳陽城西門樓,是我國三大名樓之一,其前身相傳為三國時期東吳大將魯肅的“閱軍樓”,始建于公元220年前后,西晉以及南北朝時期稱“巴陵城樓”。唐代時期,李白賦詩《留別賈舍人至二首》之一有“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句,始有“岳陽樓”之名。唐玄宗開元四年,中書令張說在此任職,常與才士登樓賦詩,遂使岳陽樓聲名遠揚,成為天下文化名樓。千百年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在此登樓覽勝,為文賦詩,憑欄抒懷。唐宋之際詠岳陽樓的詩文蔚為可觀,然而還是以杜詩《登岳陽樓》為最。所以前人有“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的極高評價,又有“氣象宏放,涵畜深意,殆與洞庭爭雄”的盛情褒贊。筆者近日再讀這一千古名篇,覺往日解杜詩似有未盡之處,故斗膽于此略陳一二。
一、首聯(lián)——似喜實憂
全詩首聯(lián)“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著眼于廣闊的時間和空間,以時空為線索,將今與昔進行了多角度的對比,虛實交錯,縱橫捭闔。表面上看來,詩人似乎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從前我只是聽說洞庭湖的壯觀美麗,但卻不曾有緣一睹真容;如今終于有機會登上這心儀已久的名勝——岳陽樓了。”然而,這并非詩人的真意。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二評論此詩時說:“上四寫景,下四言情。昔聞、今上,喜初登也?!憋@然,仇氏認為這一聯(lián)表現(xiàn)的是杜甫得償多年夙愿,終于登樓一賞美景而無比喜悅的心情。我們覺得這種理解未免狹隘,并沒有深入到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
詩人將自己的身世、祖國河山以及國家的命運置于“今昔”的時間框架內(nèi)進行了縱向深層次的對比,表面寫對洞庭盛名早有耳聞,然而直到暮年才得以一睹,看似有初登岳陽樓的喜悅之情,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反襯自己早年抱負至今未能實現(xiàn)的憂傷感情。青年時期的杜甫曾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崇高理想,然而身逢亂世,才能無處施展,只落得暮年空嘆,懷悲江上孤舟,此情此景,何喜之有?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一有“詞客哀時且未還”句,宋郭知達編《九家集注杜詩》卷三十注云:“公自言傷時也。”《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卷十五:“詞客,公自謂也。”同詩又有“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句,《九家集注杜詩》卷三十注:“《周書》:庾信字子山。雖位望通顯,常有鄉(xiāng)關(guān)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其辭略云:‘壯士暮年,寒風(fēng)蕭瑟。趙云:‘末句公方更欲南下,文章必遍于江南,則以信自比宜矣?!笨梢姡茁?lián)的真意乃是表達詩人作為“暮年詞客”的哀傷之情??此茖懙菢侵?,實則憂思重重。以喜寫憂,似喜實憂,用語之妙,異于常手。
二、頷聯(lián)——借景抒情
詩的頷聯(lián)“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實為千古名句,后人多有褒贊之辭。宋人黃鶴在《補注杜詩》中稱此二句“尤為雄偉,雖不到洞庭者讀之,可使胸次豁達?!彼未奈簯c之在《詩人玉屑》卷十四中說:“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而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后學(xué)者當(dāng)先學(xué)其工者,精神氣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語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岳與洞庭之大,無過于此。后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彼未小盾嫦獫O隱叢話》引蔡絛《西清詩話》說:“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眾矣,……然未若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則洞庭空曠無際,氣象雄張,如在目前。至讀杜子美詩,則又不然?!畢浅|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云夢也。”
浩瀚無邊的洞庭湖分裂吳、楚兩地,吞吐日月星辰,波瀾壯闊,浩淼無際,氣勢宏偉。表面上看來詩人是在漫賞洞庭美景而無比喜悅,實則思緒萬千,悲不自勝。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那樣:“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贝寺?lián)看似寫景之語,實則意在抒情之句。十字之中,“坼”、“浮”二字最為傳神,皆“懷悲”之妙筆?!皡浅|南坼”表面上是寫浩渺廣闊的洞庭湖把吳楚大地分開,實際上暗指大唐王朝藩鎮(zhèn)割據(jù)、江山分裂的局面!“乾坤日夜浮”表面上寫日月星辰和大地日夜都漂浮在洞庭湖上,實際上“浮”字暗喻“安史之亂”后大唐王朝的百余年基業(yè)根基不穩(wěn)、猶如水中天地一樣飄搖無定。如此深意,方顯詩人心系國家的博大胸懷。眾所周知,此時的大唐王朝,雖然安史之亂已經(jīng)平定,但吐蕃人又洗劫了長安,代宗出奔到陜州,藩鎮(zhèn)割據(jù)之勢愈演愈烈,國家命運已是岌岌可危!詩人將景物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語帶雙關(guān),明暗交織,辭簡意豐,妙達神旨,真不愧為駕馭語言的巧手!正如杜甫自己在《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中所說的那樣:“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三、頸聯(lián)——思親念友
頸聯(lián)“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是詩人情系親友而思念無涯的悲涼寫照。眾所周知,在今存一千四百五十余首杜詩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僅是那些憂黎元、悲時局的作品,此外還有不少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思親念友之作,也常常讓人回味無窮。但就詩人“親朋無一字”的生活經(jīng)歷來說,應(yīng)該說并非偶然。詩人在《羌村三首》之一中曾經(jīng)寫道:“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薄捌捩酃治以凇?!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不知道自己是生還是死,這是多么凄慘的遭遇??!可見對于身處亂世的人來說,妻離子散,彼此音信盡無,確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情。如果說僅僅是亂后初定時期的“親朋無一字”,這種遭遇應(yīng)該說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問題不止于此,關(guān)鍵是詩人在“老病有孤舟”的境況下,在飽受窮途末路之際的孤寂與悲涼之后!
更應(yīng)該注意的是,如果詩人的凄涼感傷僅僅是因為自己的“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那就未免太過自私,全然不能顯示詩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博大胸襟了。實際上,詩人這種暮年的孤獨漂泊生活是由于安史之亂及亂后初平的外族入侵造成的。當(dāng)詩人眼看著國家漸趨衰落,自己當(dāng)初滿腔報國熱忱卻無用武之地,如今只能空嘆而無能為力時,那種失落是何等的悲壯!所以筆者以為這一聯(lián)不僅僅是詩人為自己命運的悲哀,同時也是充滿了對國家前途憂慮的深深哀怨?!坝H朋無一字”暗含著對和自己一樣滿懷報國熱情的親朋們的呼喚,希望他們能夠在國家多事之秋挺身而出!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這些曾經(jīng)志同道合的親朋卻杳無音信,自己又因為年邁多病而流落在江上孤舟之中,徒有報國之心而不能建功立業(yè),不禁悲苦萬分。如此,方顯詩人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博大襟懷。
四、尾聯(lián)——國亂神傷
全詩尾聯(lián)“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是在前三聯(lián)的基礎(chǔ)上濃縮的家國之恨、身世之悲,是詩人博大悲傷的充分體現(xiàn)。
安史之亂自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至唐代宗寶應(yīng)元年(公元762年)結(jié)束,前后達八年之久,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后果:戰(zhàn)亂使社會遭到了一次空前浩劫,摧毀了唐王朝的統(tǒng)治基礎(chǔ),削弱了封建集權(quán),為藩鎮(zhèn)割據(jù)創(chuàng)造了必要條件,使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一蹶不振;另外,唐王朝也失去了對周邊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控制,內(nèi)憂外患,岌岌可危。
“戎馬關(guān)山北”寫的是安史之亂后吐蕃入侵唐王朝的事情。大歷三年秋,吐蕃侵擾靈武,京師戒嚴,朝廷命大將郭子儀率兵五萬至奉天以備吐蕃。此時此刻,詩人登樓憑欄,遙想著本已千瘡百孔的國家又受到外族的侵凌,仿佛千軍萬馬的廝殺就在眼前,因而更加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不禁老淚橫流?!皯{軒涕泗流”不僅僅是詩人對自己凄苦身世的感傷,更重要的是登樓極目,遙想北方邊境戰(zhàn)亂未平、國家艱危,這才是詩人博大痛苦的真正根源。
全詩采用以喜寫悲的手法,運用明暗交織的兩條線索,把情、景和國家命運緊密相連,語言質(zhì)樸凝練,意境渾厚深遠,感情沉郁悲涼,曲折真摯,一詠三嘆。詩中描繪山水,融入了身世飄零之感,憂國憂民之情,眼前江山,胸中社稷,國家興衰,個人坎壈,渾然無間地融于一體。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二“上四寫景,下四言情”的說解將全詩寫景與抒情截然分開,這是不可取的。王國維《人間詞話》“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可以說是對仇氏的中肯評判。宋人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九評價此詩說:“岳陽樓賦詠多矣,須還此篇獨步,非孟浩然輩所及?!笨磥泶苏f并不為過。
(本文是國家語委“十二五”科研規(guī)劃項目“中華經(jīng)典誦寫講對大學(xué)生語言文字綜合能力培養(yǎng)的價值”的部分成果,編號:ZC125-64)
(作者單位: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