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泉
1958年,云南文山州西疇縣彎倒寨老實巴腳的農(nóng)家少女雷昌萍,生平第一次弄虛作假——她像影子一樣死死纏住東川銅礦來縣上招工的師傅,要求將她的年齡從16歲改為18歲:他們搞錯了,我就是18歲!我舍得下死力,12歲就能背60公斤柴禾翻牯牛嶺的陡巖子到街子上賣,好多男人都整不贏我!我的夢想是跟你們當工人,去挖那些亮晃晃的銅!……瞅著她健壯的體魄和果敢堅毅的眼神,招工師傅苦笑道:好個一根筋的死女子,真拿你沒辦法!行行行,我也整不贏你。不過丑話我可要說在前頭,礦上條件相當艱苦,老北風能把帳篷刮得滿坡滾,還下大雪,遍山都是冰。她咯咯笑起來:只要能當工人,這點苦算什么!就這樣,穿著一身粗麻布衣服的雷昌萍如愿以償走出山寨,圓了她當工人的夢。
那是個擦根火柴就能點燃熱血的狂熱年代,東川銅礦是個有著近兩千年歷史的富礦,清朝的錢幣十枚有七枚是用東川的銅鑄造的!這個大礦經(jīng)周恩來總理親自批準,曾列為全國156項重點建設(shè)項目之一。巨大的榮譽感和歸屬感讓雷昌萍熱血沸騰。在礦區(qū)搞了兩個月的基建后,她主動報名要到海拔3000多米的“二百二”去,那里正興建一個東南亞最大的選廠。從礦區(qū)到“二百二”,她和伙伴們爬了整整十三個小時的山。山上的條件果然艱苦卓絕,勞動強度特別大,吃的是囫圇麥子和蠶豆,住的是搭在小路邊上的帳篷,生活極其枯燥乏味,除了雄渾蒼涼的大山還是蒼涼雄渾的大山,哪里有什么“亮晃晃的銅”?很快礦山就下雪了,鵝毛大雪滿天飛舞,老北風野獸般嗚嗚吼,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疼。和她一起上山的伙伴們凍得受不了啦,一個個躲在帳篷里哭,哭完了就決定逃跑,走前問她去不去,她說要去你們?nèi)?,我的夢想還沒實現(xiàn)哩,咋能走?第二天一早,呼啦啦一下子跑了二十多人。礦上派人去攆,追了幾匹山也沒能攆上。
礦領(lǐng)導對留下來卻很不安心的女娃娃很頭疼,想箍她們一下,于是決定成立一個“花木蘭小組”。領(lǐng)頭人很關(guān)鍵,大伙都一致看好埋頭苦干的樸實少女雷昌萍。她一聽就傻了:不行不行,我沒文化,連字都不識,咋個管人?領(lǐng)導說,你肯定行,大伙說你行你就行,就這樣定了!當上“花木蘭小組”組長的雷昌萍一下子要管40多個小姐妹,頭都大了。想來想去,生性好強的她心一橫,不就是多干一點嗎,好,我干!于是,蘊藏在她身體里的巨大能量一下迸發(fā)出來,哪里最艱苦最危險她就出現(xiàn)在哪里。“二百二”選廠要蓋多層的高樓,50公斤一包的水泥,別人是兩人抬一包,她左右各一包夾在腋下,噔噔噔地踏著腳手架的跳板就上了三樓,見大伙還是不怎么動彈,她干脆就背三包,夾一包又提一包,再搭一包在肩上;混凝土跟不上了,她就讓所有的人攪拌著,獨自一人挑上樓,一挑150公斤,繩索壓斷了再接好,近20人攪拌的混凝土竟供不贏她一個人!
雷昌萍的苦干精神終于感動了小姐妹們,服了,大伙對自己的組長佩服得五體投地。工地上你追我趕,笑聲不斷?!盎咎m小組”出了一個大力士!這個爆炸性的新聞一下子傳遍了全礦。人們爭先恐后到工地上“參觀”雷昌萍。雷昌萍臉紅紅的,抹著汗水羞澀地笑了:這有啥呀,不就是出了點力么!
然而,夜深人靜時,雷昌萍心里卻有些隱隱的失落:工人是當上了,但這個工人并不是她夢中苦苦幻想的工人。她要下礦井,她要當井下打眼的掘進工!
礦領(lǐng)導和工友們聽說了她這個夢想后,無一例外全都瞪大眼睛:開什么玩笑呵,那是男人硬漢們玩命的活,自古以來,哪有女人下礦井的!老師傅們還耐心地勸她,在井下工作可不是玩的,危險就不用說了,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全身又臟又濕,刺耳的噪音讓人心煩意亂,彌漫的粉塵嗆得人直咳嗽,很多長期在井下作業(yè)的礦工都不同程度地患有矽肺病和關(guān)節(jié)炎……說來說去一句話:女人想要下井打眼,那是癡人說夢,絕對不行!
再怎么懇求和申辯也無濟于事,雷昌萍只好將這個夢深深埋進心底,在“二百二”一干就是8年,選廠建得差不多了,她又被借調(diào)到昆明陽宗海電站工地干了8年,1974年調(diào)回東川礦山時,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重返礦山的她,埋藏多年的夢一下子在她心里復活了,她焦躁不安,她不信這個邪,她一定要當上打眼工。除了一圓少女時代的夢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打眼工的勞保對她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力——每天能發(fā)兩個“保健大包子”,還有3角錢的井下補助。兩個“保健大包子”值3角錢,加上3角錢的補貼,就能每天多掙6角錢。再加上她三級工的工資,她一個月就能拿到60多塊錢,這樣撫養(yǎng)三個娃娃就不至于太困難了。于是,她向下了夜班的礦工借來礦燈悄悄溜下礦井,礦工們一見她大吃一驚,但怎么攆也攆不走她。她先是默默地看,看出道道后就纏著一個老鄉(xiāng)要向他學。老鄉(xiāng)礙于情面,點撥了她一下,不料她一學就會,不一會兒就成功地打了一個眼。她高興極了,心想,沒得那么神嘛,只要有手勁,打眼就沒什么難的。心中有底后,她便興沖沖找到工程隊鐘隊長。鐘隊長心想這女人是不是瘋了,連連搖頭道:這不是你們女人干得下來的活,下井就像打仗一樣,是男人的事情!無論雷昌萍怎么央求就是不為所動。但雷昌萍卻比他還執(zhí)拗,鐘隊長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在她連續(xù)不斷的軟磨硬纏之下,又聽礦工們說她曾偷偷下井學技術(shù),打出的眼還真不錯,鐘隊長心想,這個女人硬是厲害不減當年,綿里藏針,不僅悄悄動心思,行動上還步步為營。其實老鐘心里很同情她,一個昔日轟動“二百二”的“當代花木蘭”,如今一個人要養(yǎng)三個娃娃,困窘到這步田地,也真夠她為難的了,于是找書記商量。書記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于是老鐘才同意她到2400坑黃學貴那個組,先干上幾天試試看。
不料雷昌萍剛一下井,就又爆出了一個轟動全礦的大新聞。
黃學貴師傅是礦上赫赫有名的打眼高手,老把式,風機一開,二五機頭提在手里像玩一樣。人嘛,藝高眼光就高,對這位大他兩歲、還是三個娃娃的媽的女徒弟,他窩了一肚子的火:打眼可是個技術(shù)活,不是在建筑工地靠賣憨力氣就干得下來的!雷昌萍買了包“金沙江”揣在身上,一見他就師傅長師傅短的,孝敬給他的煙他也不接,對她沒個好臉色,根本沒有讓她上機的意思,只派她去干鏟渣子、推礦車這些雜活。一個星期后,雷昌萍找到他說:師傅,我要學打眼。他嘿嘿笑起來:這是你們老婆娘干得下來的事嗎?你搬得動機頭嗎?雷昌萍不動聲色地說:那我們就比試比試,行不行?endprint
這一下可不得了啦,還沒拜師的徒弟居然敢向師傅挑戰(zhàn)!黃師傅火了,真是敢講!行呵,是騾子是馬,都拉出來遛遛。于是擺開“擂臺”,一邊是黃學貴及兩個助手,三個人穩(wěn)一臺機頭,一邊是單槍匹馬的雷昌萍,獨自一人抬著機頭就轟轟掘進。結(jié)果很快就見分曉,雷昌萍居然贏了!黃學貴愣了半晌,說今天算你狠,我輸了!明天我們再來。但你老婆娘打的眼,炸不炸得響還不一定。
第二天黃師傅向點炮工一問,她打的眼不僅炸得響,還炸得好。第二天的比賽,黃學貴師傅鉚足了渾身的勁,決心要把昨天丟失的面子掙回來,但玩命拼到最后,雷昌萍又贏了!到了第三天,黃學貴使出渾身招數(shù),雷昌萍還是贏了!不僅如此,打好炮眼以后,她自己拈線自己點炮,炮響以后她又灑水,灑了水又自己去鏟渣——這些瑣碎的事情,本來是輪不到打眼工干的,打眼工是什么人,是井下的大爺!可她就這么默默地干了,像本來就該她干一樣。黃學貴這才徹底服了,逢人就講:她力氣好,不錯,真的確確實實不錯,太能干了!
但黃師傅并不知道,因為是單人單機操作,雷昌萍是用大腿夾住機頭,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穩(wěn)住鉆機。晚上回家一看,她的大腿大片大片全是青的,皮膚全被磨破了,又紅又腫,但她一聲不吭,第二天又笑嘻嘻地下井了。
銅山第一代女礦工雷昌萍夢想成真,終于從山肚子里挖出了亮晃晃的銅。
三個月后,落雪礦舉行為期一個月的天井大會戰(zhàn)。東川四大礦山紛紛調(diào)兵遣將,派出骨干力量參加,雷昌萍也被抽調(diào)參加比賽。
天井,是下一層坑道與上一層坑道之間的上下通道,每一層大約有60多米高,一直通往山頂。打天井,就是要打通坑道之間的上下連接,基本上都是垂直作業(yè)。這么陡峭的梯子,不要說扛著機頭上下,就是徒手爬一趟,也讓人膽戰(zhàn)心驚??衫撞家粋€人手挎45公斤的機頭,連風機皮管都不撤,穩(wěn)穩(wěn)當當就爬上了天井。接著,她被一根長長的鋼索吊下來,從頭上直打,90度垂直掘進,機聲轟鳴,泥漿四濺。
現(xiàn)場觀摩的人全都看得瞠目結(jié)舌,大伙驚呼:鐵人!女鐵人!太驚人了,簡直不可思議。大慶出了個王鐵人,我們也出了個銅山女鐵人!
由于住宿條件限制,各路高手白天進洞采礦,晚上都要各自回家休息。雷昌萍的家在因民礦,從落雪到因民有9公里的山路,每天晚上,從礦洞走出來的雷昌萍,穿著濕透的衣服,冒著寒風,頂著飄飛的雪花,摸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一步不能停地走回家也要兩個小時,到家往往是深夜一點左右了。她還得給孩子們洗洗涮涮,準備孩子們第二天要吃的飯,然后才睡下。次日凌晨五點,她又必須啟程,一步都不歇地爬上落雪礦的山頂,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這一個月,她每天來回要走四個小時,在井下掘進十多個小時,睡眠時間只有三、四個小時。這一個月,她頂風冒雪,每天來回走18公里的山路,一個月就是540公里,整整的540公里呵!就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呀,可她咬牙扛下來了。那年的天井大會戰(zhàn),雷昌萍所代表的因民礦拿了第一。
1979年,東川銅礦面臨礦產(chǎn)資源匱乏、開采難度越來越大的難題,四大礦山紛紛成立了掘進勘探隊,挑選大批精干的井下工深挖礦點。當時,落雪礦有個著名的“八人千米掘進組”,人稱八大金剛,個個身懷絕技,虎虎生威,好生了得。雷昌萍坐不住了,找書記商量:他們是“八人千米掘進組”,我們也來個“六人千米掘進組”,我就不相信會整不贏人家!于是,因民礦抽調(diào)精兵強將,“六人千米掘進組”應(yīng)運而生,36歲的雷昌萍被選為組長,成為六人組里唯一的一名女性,和她組建新家庭的井下老把式、壯族老鄉(xiāng)龍應(yīng)祝任副組長。
誓言是要用行動來兌現(xiàn)的。當時,井下作業(yè)的任務(wù)是一個月30米進尺,一天掘進1米,能完成任務(wù)就很不錯了。而六個人,一年要掘進1000米,一天就得掘進2.7米以上!井下的礦層千變?nèi)f化,如遇上堅硬的巖層,別說2.7米,就是前進半米,這硬骨頭也得崩掉你幾顆大牙。她太知道自己肩頭上的分量了,帶著五名臉色凝重的硬漢,背上炸藥雷管,扛上幾十公斤重的采掘工具,一頭鉆進大山肚子里,分兩班輪換,開始在陰暗的山洞里沒日沒夜玩命掘進。
時至今日,當年“六人千米掘進組”的成員龍應(yīng)祝、胡發(fā)財、林在兵、李明等人,回憶起那時的崢嶸歲月,無不唏噓感嘆: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扛下來的,不是一般的苦,而是苦到了極點!苦到麻木地化為鉆機的一部分,苦到完完全全融進了沉默的大山。每個班要干十幾個小時,有時候突擊任務(wù),要連上三個班,干到第二天早上天亮。一個班早上背幾包炸藥去,有時候要打到三排、四排、五排、六排炮,一直要等把那些炮都放完,到夜間的兩三點鐘才能回去。娃娃在家把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熱上無數(shù)遍都等不見父母回來,幾個娃娃便趴在桌子旁睡著了,真可憐呵,照顧家庭只能是一種奢侈的心愿。但又有什么辦法呢,一天要干三天的活,連自己的睡眠都不夠,哪里管得了娃娃,哪里管得了自己吃好吃壞。那時候,走在回家路上的人都會睡得著。
用時間換進度,這是雷昌萍的口號。據(jù)統(tǒng)計,全礦人均一個月掘進9米,但她一個月就能掘進40多米!一個月就干了四個多月的活?!傲饲拙蜻M組”組建的當年,他們就奮然掘進了1547米,足足超額了547米!創(chuàng)下了當時全國冶金礦山掘進新紀錄,“六人千米掘進組”被評為全國先進班組,雷昌萍到北京出席了全國表彰大會,進了中南海,受到中央領(lǐng)導的接見。
1981年,雷昌萍、龍應(yīng)祝夫婦榮獲云南省特等勞動模范稱號,《云南畫報》以《夫妻勞模》為題報道了這對勞模夫妻的先進事跡?!傲饲拙蜻M組”這支光榮的團隊,有四人獲得省級勞模殊榮,4次參加全國有色金屬礦山掘進隊競賽時,4次都刷新紀錄。
1983年,雷昌萍榮獲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
1985年,雷昌萍被評為中國有色金屬工業(yè)總公司“開礦功臣”,并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wù)隆H欢?,當東川礦務(wù)局局長兼黨委書記宋鑌丞要帶她上北京領(lǐng)獎時,她硬是不去。宋鑌丞只好親自找到她,用小車把她押到昆明。機票都買好了,她卻對宋鑌丞說:宋局長,我要是去北京,家里的任務(wù)就有可能完不成,我不去了,真的不能去了。宋鑌丞一聽就火了:開什么玩笑,你必須去!不料臨上機場時,雷昌萍卻真的不見了,她偷偷坐公交車溜回因民礦山打眼去了。宋鑌丞哭笑不得,只好退票與其他人一起上北京,雷昌萍的獎狀、獎?wù)潞酮劷鸲际怯伤舞\丞代她領(lǐng)的。獎金有1000元,在那個時候,1000元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當年為了兩個包子、3角錢補助而死磨活纏堅決要求下井的雷昌萍,卻對這1000元執(zhí)意不受,最后全部交作黨費。她的心思,老公龍應(yīng)祝最明白:活計是大家苦出來的,最后讓我一個人風光露臉不說,還要多拿那么多錢,那我還算個人嗎?endprint
井下危險無處不在。雷昌萍憑著超人的體質(zhì)和頑強的毅力,在礦井里爬摸滾打多年,闖過了一道又一道鬼門關(guān),然而,厄運還是接連降臨到她的身上。
第一次,是傍晚時分,同組的一位工友背炸藥時不小心,把機油桶放在了引線頭上,引線被機油浸濕了,結(jié)果點炮后一直不響,雷昌萍知道后忙說:你趕緊下來,我來點!工友下來后,她剛上工作面,炮就轟地響了,一下子就把她給崩了下來。機敏的雷昌萍順勢骨碌碌滾到一旁,這才撿回一條命。命雖保住了,但她的胸部痛得已不能站起來。龍應(yīng)祝他們聞訊趕來后,見她滿臉是血,嘴皮都炸爛了,一大塊眼皮被炸了耷拉下來,在額前一甩一甩的,眼珠子血淋淋地暴露在外面,好不嚇人。龍應(yīng)祝要背她,她胸痛不能背,只好扶著她,一步一步地挪到洞口??娱L聽說雷昌萍受傷了,親自送她到礦山醫(yī)院。雷昌萍的眼睛被血水糊滿了,什么也看不見,只感到胸部一陣陣痛得鉆心,一聽醫(yī)生要她住院做手術(shù),急得直嚷:不行不行,我明天還要上班呢,回家洗把臉就好了嘛!在場的醫(yī)生和護士感動得直掉淚:你眼睛珠都在外面了,還想著下井上班?!結(jié)果,在沒條件麻醉的情況下,為她縫了許多針,把炸耷拉下來的眼皮縫上。雷昌萍的頭腫得像只冬瓜,一個勁地吵著要出院,后禁不住醫(yī)生好說歹說,她在醫(yī)院住了一星期,沒等拆線就鬧著跑回礦山。10天后,臉上的腫還沒消褪的她又下井掘進了。
第二次,是龍應(yīng)祝用電耙清理礦渣時,不巧風機的皮管掉了下來,頓時電耙把皮管帶著跑。雷昌萍一見,一把攥住皮管就拖,眨眼之間,電耙巨大的力量呼一下就把她拖向巖壁。雷昌萍只覺得大腿像狠狠挨了一悶棍,嚷了一聲,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暈了過去。大腿骨折后,她的雙手還緊緊拉住皮管不放。這風機的皮管要是沒有了,鉆機就無法開動,任務(wù)就完不成了呵!當時噪音太大,龍應(yīng)祝根本聽不到她的叫喊聲,旁邊的人向他拼命做手勢,他這才把電耙停下,抬頭一看,嚇得背起雷昌萍就跑。礦山醫(yī)院的醫(yī)生一看情況很嚴重,馬上就給她打石膏固定,說傷筋斷骨起碼得休息一百天,要她好好配合,如果再像上次那樣犟著要回去上班,弄不好還有可能鋸腿。雷昌萍一聲不吭,額頭上的冷汗豆粒一樣簌簌直掉。可醫(yī)生剛一離開病房,她馬上就把石膏拆下來。正是掘進的節(jié)骨眼上,她怎么能歇一百天!她吵著要找草藥醫(yī)生治,聽說草藥醫(yī)生來得快,沒準很快就又能下井了。然而,這一次她元氣大傷,腿傷痊愈后,她再也干不動重活了,只有含淚離開她魂牽夢縈的礦井,直到1989年提前退休,那一年,她45歲。
夢醒時分,更大的厄運和考驗又從天而降。2001年,雷昌萍為之自豪、獻了青春又獻終生的東川礦務(wù)局,因地表資源瀕臨枯竭、連年虧損而不得不宣布關(guān)閉破產(chǎn),黯然退出歷史舞臺。雷昌萍退休以后,她和龍應(yīng)祝的五個孩子中有三個還在上學,正是大量用錢的時候。不幸的是,1992年,龍應(yīng)祝檢查出患有一期矽肺病,只能退休靜養(yǎng)。那時,她和老伴的退休金每月均不足千元,由于沒有正式醫(yī)保,每月他們要花1000多元的醫(yī)藥費,是她和老伴退休金的一半還多。艱難哪,她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來花,卻還是不能維持日常的最低開支。有關(guān)領(lǐng)導得知這對特級勞模、開礦功臣夫妻的赤貧困境后,立即安排勞動部門給雷昌萍生活救助,但被她婉言謝絕了。她說,國家也困難呵,我們這些人,不管是退休的還是下崗的,能自己解決就自己分擔一些吧!
為了生存,更為了產(chǎn)業(yè)工人的尊嚴,雷昌萍又開始苦苦尋覓新的夢境:先是批發(fā)冰凍魚賣,別人都是連冰連魚一起賣,她覺得這是昧良心欺騙顧客,就把冰敲掉專賣魚,結(jié)果辛辛苦苦賣了一天,反而倒貼25塊錢;后又改為賣肉,別人都是肥瘦搭著賣,可她卻人家要哪塊割哪塊,結(jié)果瘦肉倒是賣完了,肥肉一塊也沒賣掉,只好自己提回家煉油;之后賣辣椒,顧客問辣不辣,她就老老實實地回答辣或不辣,結(jié)果適得其反,人家偏偏就嫌辣或嫌不辣;再后賣涼粉,站一天只賣了一塊錢,剩下的只好送人;爾后賣米線,一天只賣出一碗;再爾后干脆去養(yǎng)豬,到頭來卻賠了800多;最后做豆腐賣,晚上請了個小工守夜,當晚就把她買來的300多公斤豆子偷得精光……在新的追夢辛酸歷程中,她屢敗屢戰(zhàn),百折不撓,最終,她決定發(fā)揮自己的長項,打算開個賣酸腌菜的小店。
賣酸腌菜,這恐怕是小生意中最無含金量、最無人問津、最出力不討好的小生意了。勞動強度和操心度巨大,一刻也不能閑。因為她不僅是賣,更要做,從蔬菜及各種佐料、原料的采購一直到清洗、晾曬、腌制、裝壇、搬運……全得自己動手。酸腌菜能賣幾個錢呢?只有薄利多銷才能有些許微薄回報,所以她不僅要以質(zhì)取勝,更要靠量來支撐。就算腌制的酸腌菜全部都賣得出去,她必須每月要腌制幾千公斤酸腌菜、裝40個大土壇,不然就會白白地辛苦一場。
政府部門和社會各界的人們聽到雷昌萍的追夢歷程后,無不肅然心顫。他們?yōu)槔撞嫁k理了營業(yè)執(zhí)照和衛(wèi)生許可證,并對她租住的房屋進行了裝修,同時按照食品衛(wèi)生的要求,幫助她更換了40個土壇,還買來工作服、灶具、菜刀、口罩,腌菜店煥然一新。區(qū)委領(lǐng)導還特意為店命名:東川區(qū)雷大媽酸腌菜店。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在東川新村菜街子附近的一條偏僻小巷里,我專程拜訪了聞名已久的雷昌萍。當年叱咤風云的女鐵人、當代花木蘭,如今已變成一位兩鬢斑白的70多歲的老人雷大媽。她正和腰弓背駝的老伴龍應(yīng)祝站在簡陋的小店柜臺前,忙碌地賣著酸腌菜,并熱情地和熙來攘住的老主顧們打著招呼。得知我的來意后,她竟有些忸怩,認真地說:過去那些事,礦工們不都是這么過來的么?比起那些把尸骨都埋在井下的工友,我已經(jīng)很不錯了,要宣傳,該宣傳一下他們。聊起往事時,這位著名的全國勞模、開礦功臣十分低調(diào),對過去的輝煌業(yè)績和貢獻,她幾句話便匆匆?guī)н^。我問她:有人說,你一直過的是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對你的一生,你后悔過嗎?她瞪大眼睛看著我,爽朗地笑了:我可沒有吃苦的癮。人嘛,哪個不想活得輕松自在?連憨包也不會去自找苦吃!但人這一輩子,要活得像個人,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有些苦是必須要吃的!至于什么“三八”紅旗手、勞模、功臣、女鐵人,那都是別人說的,我可不敢朝那方面去想。
面對著她那坦蕩真誠的眼睛,我感到陣陣強烈的震撼!不知怎么,耳畔竟響起《高原女人》那溫婉、深情、催人淚下的歌聲:“太陽歇歇嘿,歇得呢。月亮歇歇嘿,歇得呢。女人歇歇嘿,歇不得。女人歇下來嘿,火塘會熄掉呢……”沉吟良久,我又問她:你覺得,你的夢想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嗎?她咯咯笑起來:人哪,要懂得知足,要曉得感恩。過去,我的夢想是當工人、下井掘進為國家多挖銅,后來退休了,礦山關(guān)閉破產(chǎn)了,我又夢想著莫給國家添麻煩,做點小生意賣腌菜掙錢,好為老伴治病,為孩子買一套小小的住房。就是這些小小的夢想,一直支撐著我,給我力量,給我信心!現(xiàn)在政策好了,退休工資逐年遞漲,礦工的職業(yè)病有了政策保障,去年,“安居工程”還照顧給我一套安居房。我這輩子,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現(xiàn)在我的夢想只剩下一個,那就是如何才能把酸腌菜的生意做大。曉得不,我和老公腌制的酸腌菜是有訣竅的,人人吃了都喜歡哩!
分手時,雷昌萍執(zhí)意送一包酸腌菜給我。我?guī)Щ厝ジ锌f端地品嘗了,酸酸的,甜甜的,鮮鮮的,脆脆的,像她一生的故事,云淡風輕,綿長幽遠。
■本欄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