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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臉兒的戰(zhàn)爭

2014-09-16 04:10
滇池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臉兒

1

細臉兒超強的正義感仿佛與生俱來。即便是跟自己毫無相干的一則馬后炮似的糾錯新聞,他也會替遭冤屈的一方憤憤不平叨咕幾句方才解恨。要是他自己身上遇到一丁點兒不平事,更會糾結(jié)半天,直到問題解決,或者糾結(jié)成心病,隔三差五地拿出來念叨一陣,像塊永遠無法痊愈的潰瘍。

只要不喝酒,細臉兒絕對是個正常人。只是眼神有些飄忽、灰暗,常??粗粯?xùn)|西發(fā)呆,這對一個急性子的人而言,多少有點兒性格分裂的跡象。他的不正?;旧隙际窃诤染坪?。

細臉兒的酒量并不大,就是愛喝,也就二三兩的量。每次喝醉后,就會干些不靠譜的事兒,愛撒酒瘋,比如給手機通訊錄里每個人打一遍煽情電話、抱著一棵大樹痛哭流涕、跳進廣場噴泉里裸泳、在綠化帶里打滾兒、深更半夜對著路燈鬼哭狼嚎地唱五音不全的山歌……

最離譜的一次,大白天穿著條破洞百出的內(nèi)褲在大街上狂奔。被警察攔住送到醫(yī)院一檢查,沒事兒,各項指標全正常。后來聽說他寫過詩,辦案民警的臉上立馬露出恍然的神情。洛城就那么屁大點兒地方,從事文學(xué)工作的人很少,自由撰稿人更是成了稀有動物。以后但凡接警聽說哪兒鬧出點兒稀奇古怪的事兒,警察往往會條件反射般地蹦出一句“不會又是那位詩人吧”。

范超是細臉兒的智多星,他的口頭禪是“總會有辦法的”。對時不時把“窮得只剩下骨氣”掛在嘴邊的細臉兒而言,上范超家是件需要勇氣的事情。要是社會救濟站不用實名登記,又可以蒙面領(lǐng)東西的話,恐怕打死他也不愿意輕易上范超家。何況兩人的親戚關(guān)系,原本就很遙遠,范超的奶奶跟細臉兒的姥姥是親姐妹。

每次只有在家里揭不開鍋又身無分文時,細臉兒才會登范超的門,才會暫時綁住自己的書生意氣和文人情結(jié),一言不發(fā)地承受他的各種人生建議和數(shù)落。但一出門,立馬忘得一干二凈,依然故我地埋首在那間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平房里,沒日沒夜地敲打鍵盤,外帶搜索自己投出去的稿件在哪塊兒不開眼的地縫里開花結(jié)果。

細臉兒也不是全然地不懂營生,不食人間煙火,時不時地也會寫點兒小散文、小評論投到報社副刊,賺點兒零星稿費,甚至不惜放下文人的尊嚴,一稿多投。漸漸地在圈兒內(nèi)也有了點兒小名氣,前幾年還混進洛城作協(xié)撈了個理事。但他跟見個郵箱就發(fā)的稿販子、寫手還是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的,始終堅持著每個省份只投一家報紙、雜志全國只投一家的底線。他的這一底線的堅持,后果是不少徹底撕開臉皮的自由撰稿人過上了有車有房有存款的瀟灑日子,而他,依然處于三餐不繼的困境。

范超總覺得細臉兒生錯了時代,一米八五的身材,面容白凈,天生一副奶油小生相。以他現(xiàn)今這樣的狀態(tài),若生活在唐宋時期,絕對算得上是一風度翩翩的才子,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閨秀夜夜春夢里惦記著呢,吃喝自不是問題,一不小心還能撈個一官半職,那活得該有多滋潤啊。即便是在當下,他要是肯放下面子,找家地下黑診所截掉那根多余的手指,去賓館飯店從事某些特殊職業(yè),沖他這副模樣身板,顧客還不得排成長隊等著。

千萬富翁滿大街都是的年月,寂寞春深的少婦僅靠QQ上的你儂我儂是無法望梅止渴的。倘若不信,不用費人口普查那么大的勁兒,只需要隨便查閱一家星級酒店的鐘點房就可見一斑了。還有更簡便有效的方式,組織一次豪宅家政從業(yè)人員見聞分享會,保證讓一幫成天在外花天酒地的暴發(fā)戶大小老板心急火燎地回家安裝攝像頭。

一個人生錯了時代,跟腦袋被卡在尿壺里差不多,那滋味兒,自己憋屈,別人看著也難受。但細臉兒似乎并不急于改變這樣的生活現(xiàn)狀,他甚至有些故意,范超懷疑他有了自虐傾向,程度還不輕。

在范超眼里,細臉兒的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過于敏感和自尊心太強,喝點兒酒后容易情緒化。但在有件事情上,他認為細臉兒是絕對的不正常。都快奔五張的人了,還活在理想中,咬牙切齒地發(fā)誓要寫出一部當代文學(xué)的驚世之作。這年頭,理想有多輕,文學(xué)有多瘆,抬頭望望天空飄著的浮云,低頭看看黝黑流淌的河流,就知道了。連領(lǐng)著國家薪水的體制內(nèi)作家對文學(xué)都是一副懶心無常的德行,何況他這么個一窮二白三餐難繼的無業(yè)苦主。

眼下,靠寫純文學(xué)作品能養(yǎng)活自己的大仙兒能有幾個?先甭提發(fā)表文章有多難,即便發(fā)表了,先別提見到遲到一年半年的那點兒稿費和郵局柜臺人員的神情是否會臉紅,不少報刊甚至連這點兒讓人臉紅的稿費都沒有。耗費十塊八塊的長途電話費三番五次地索要,結(jié)果往往是白搭之余,還惹來一肚子怨氣。

“老表,你這樣活著有勁嗎?苦憋一天碼出的字兒,還不抵工地上一個泥瓦匠半天的收入。你還是干回老本行,找所學(xué)校教書吧,或者考個校對資格證,跟我去報社當個校對吧。收入不多,好歹穩(wěn)定……”很多時候,范超感覺自己像是在扮演細臉兒爹媽的角色,或是欠了他幾輩子人情債的苦主。

比如此刻,細臉兒除了像餓死鬼一般埋頭那一大缽面條和一盤油汪汪的回鍋肉外,對范超苦口婆心的勸說,居然毫無反應(yīng)。吃一頓飽飯,似乎是他每次上門的惟一目的。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二時常為之怒不可遏卻又每每巴心巴肺對他好的人。恨鐵不成鋼和犯賤,在某些時候居然能搭配成同義詞,范超只能在心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一臉的無可奈何。

若按照癡迷的程度頒個獎,細臉兒絕對能領(lǐng)到“文學(xué)中年癡心獎”特等獎,他在四十歲時,突然迷上了文學(xué)。起初寫詩,寫著寫著就沒盡頭了,說現(xiàn)在寫詩要想混出點兒名堂,多半得靠上半身寫作、下半身發(fā)表,而且現(xiàn)在的詩歌刊物,無論官刊還是民刊,都是男編輯居多,他不具備這樣的先天優(yōu)勢。隨即改寫散文和小說了,發(fā)誓要整出一部驚世巨著,說中國現(xiàn)在還在喘氣兒的作家,沒一個具備整出部代表這個時代的作品的才氣和實力,“都他媽的打著文學(xué)的旗子混操混飯吃,能整出個啥球來”。話雖偏激,卻也并非全無道理,看看文學(xué)網(wǎng)站里那些紛擾的論壇爭吵和相互揭短就可見一斑。

范超一直沒見著細臉兒的巨著,不知道進展如何。但細臉兒的堅持在最近兩年總算有了點兒起色,他的小文章開始在全國各地的報刊頻頻開花,搞得他整個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成天貓在小屋里寫作。這年頭,報社的日子明顯地好于文學(xué)雜志社,尤其是都市報,效益好點兒、名氣大點兒的報紙副刊上發(fā)一篇豆腐塊文章的稿費,甚至能超過在純文學(xué)雜志發(fā)一部中篇小說的收入。因此,細臉兒到范超家蹭飯的頻率,也降低了很多。endprint

人怕出名豬怕壯,自打細臉兒在洛城文學(xué)圈兒小有名氣后,日子依然窘迫,但也并非全無滋潤時刻,偶爾也會有不開眼的文學(xué)女青年到他的小屋請教寫作秘籍,捎帶窩一晚,搞得他越發(fā)的斗志昂揚。

忙于創(chuàng)作的細臉兒很少再有時間喝酒,耍酒瘋的頻率自然就少了。人遇到順境,心氣兒一高,酒量也會見長。細臉兒上次跟范超一起喝酒,兩人對吹了一瓶52°的洛城大曲,他居然沒哭沒鬧,一點兒事兒沒有,倒在沙發(fā)上就睡了。種種跡象表明,各項身體指標正常的細臉兒,行為也正在一天天正常起來。

2

“丫丫個呸的,大周末也不讓人睡個囫圇覺……”范超邊嘀咕邊泄恨地蹬著腳踏板,那輛就快散架的破舊自行車,發(fā)出陣陣咵咵的破碎聲,一如病入膏肓之人發(fā)出的痛苦不堪的呻吟。每月三千來塊錢的收入,大部分“喂”了三環(huán)外的那套按揭房,剩下的部分只夠勉強糊口,哪里有閑錢換新車。昨晚擔心細臉兒的事情,天快亮了才入睡。警察找自己會有啥好事兒呢?還如此心急火燎的。

范超趕到德山街口時,遠遠地瞧見文苑大廈前圍了一圈兒人,有人拼命朝圈兒里擠,也有人狼狽不堪地從圈兒里擠出來,一臉赫然地倉促離去。

在戴紅袖章的大媽虎視眈眈的注視下,范超只好下了車,一路小跑地推著自行車過了紅綠燈,把車朝街邊的一棵歪脖子榕樹隨意一靠,鎖都懶得鎖,徑直朝人群里走去。這年頭,連撿破爛的都得先對目標作番評估,看值不值得才下手。不值錢的東西,即便白送,人家還懶得搭理呢。這年頭兒,連撿破爛兒的都一個個金貴起來了,八成是富豪榜上那幾個靠撿破爛兒起家的人給招的,真可謂榜樣的力量無窮啊。

范超走近人群一看,心里猛地一緊,最里面一層標桿似的站了一圈兒警察,還拉上了警戒線!

中間的大理石地面上,四仰八叉地趴著一個人,面朝下,只能看見滿頭蓬松的亂發(fā),頭頂中間禿了銅錢大小般的一小塊兒,白里透紅,像是被外力硬生生地揪扯掉了頭發(fā)。光著上半身,下半身斜掛著一條短褲衩,看底子應(yīng)該是白色的,此刻已經(jīng)被染得五顏六色。左腳光著,右腳大腳趾上掛著半截拖鞋。脖子和兩腿之間分別灘著一大片殷紅的血跡……抬頭一看,一條黑色的長褲正掛在文苑大廈18層的一扇半開的窗戶上,像一面撕裂了的黑旗,迎風招展。

那名自稱龔懿的警察電話中心急火燎地叫自己過來此處,不是就為了讓自己看這個躺在地上的人吧?不是說細臉兒出事兒了嗎?細臉兒雖不愛收拾,但也不至于邋遢到如此程度,地上的人怎么可能是他呢?再說,昨晚離開時他還好端端的,手機打不通,證明他已經(jīng)早睡了。沒喝酒,他跑來文苑大廈這么高級的地方干啥?范超努力搜尋著細臉兒出現(xiàn)在這里的種種不可能的理由,但內(nèi)心的擔憂卻一陣猛過一陣地泛著。

當他的目光掠過地上躺著的人的左手,看見像螃蟹的大鉗子一般的大拇指時,心里咯噔一涼,完了!細臉兒的小名兒就叫“六指”,左手大拇指旁邊又長著一根拇指。小時候家里窮,沒錢去做手術(shù)鋸掉。長大了也就懶得理會了,反正也不礙事兒。很多時候,還能在飯局酒局上增加一個話題。雖然范超一向不愛收拾,但也不可能在深夜短短幾個小時把自己弄成如此臟兮兮的模樣,他沒得過夢游癥,再說世界上六指的人多了去了,范超在心里做著最后的掙扎。

范超想湊到近前仔細看看,剛一邁腳,就被一名褲腰就快掉到膝蓋處的大腹便便的警察攔住了,旋即明白過來,解釋說是龔懿打電話叫他來的。不遠處,一名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年輕女警察聞聲走了過來。范超頓時眼前一亮,新式警服穿在女警身上,自有一股颯爽英姿,要是評選警花的話,就憑這張漂亮臉蛋和前凸后翹的身材,也是不二人選。

“你是范超?我是龔懿,電話是我打的,麻煩你過來幫我們確認一下死者的身份。我們在他的通訊錄上只找到了你一個人的電話。”說完領(lǐng)著面色青紅不定的范超朝地上趴著的人走去。

當龔懿撩開地上趴著的那人滿頭蓬松的長發(fā)時,范超只瞄了一眼,心里立馬傳出咯噔一聲斷響,頓時心亂如麻,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細臉兒倒八字眉下那雙怒視著的眼睛,充滿絕望和死不瞑目的寒意,在他的腦海急劇地擴大。

此前發(fā)生的一幕幕,像一組凌亂的幻燈片,在范超的腦海里交替閃現(xiàn)……

3

“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這次,我一定要找他們討個說法……”細臉兒一邊用手掌擦著下巴上的面湯水,一邊打著飽嗝兒憤憤地說著。

范超瞟了他一眼,撇嘴笑了笑,類似的話聽得太多,他壓根兒就沒往心里去。不知是細臉兒的文章真的寫得太好,還是現(xiàn)在的文賊見篇文章就抄,他的那些熬更守夜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豆腐塊兒文章,隔三差五總會被人抄襲并堂而皇之地發(fā)表在其他報刊上。

前天一網(wǎng)友給細臉兒的博客發(fā)紙條,發(fā)現(xiàn)他剛發(fā)表在《洛城日報》上的一篇散文又被人抄襲了,還同時發(fā)在了好幾家外地報紙上。他上網(wǎng)一看,除了更改了文章中的季節(jié)和地點,其他的幾乎是一字未變地原文照搬,一股邪氣立馬頂上腦門,坐立難安。

以前也遇到過文章被抄襲的事情,細臉兒罵上幾句,氣上一陣子,都沒往心里去。覺得在法制建設(shè)遠遠落后于現(xiàn)實社會、盜版比正版還名正言順的當下,花時間去跟那幫靠抄襲謀名謀利的文賊計較,很不劃算,等于對自己的二次傷害。這次卻不一樣,細臉兒氣得在他那間小屋子里罵了那幾家報社副刊編輯足足半個小時,連他們的祖宗都一并問候了,憤怒到了何種程度,可想而知。最后還是不解氣,專門跑上門來找范超發(fā)牢騷。

原來細臉兒之前也向這幾家報紙投過這篇文章,卻沒有被發(fā)表,而被文賊抄襲換了個名字后,反而堂而皇之地發(fā)表了出來,而且還都發(fā)表在頭條的顯著位置,感覺那些編輯有些故意,“更氣人的是,我打電話過去質(zhì)問,那家《黑山晚報》副刊部的孫編輯居然懷疑我就是原作者,還說不能僅憑刊發(fā)時間的早晚確定誰是抄襲者,發(fā)表早不代表寫得早、投稿就早,有些人寫完文章習慣先貼博客上,大家都能輕易地找到。言外之意,我反倒是誣陷對方的抄襲者……”

“這丫沒病吧?真是太離譜了!除非他們跟這位抄襲者有私交,或者原本也是報刊社的人,最近不就接連曝光了好幾起報刊社的編輯利用工作之便把作者的稿件據(jù)為己有的嗎?還有一種可能,一旦編輯承認刊發(fā)了抄襲來的作品,擔心被領(lǐng)導(dǎo)知道后會扣錢。不過,這些都不能成為她這么說的理由。真是林子大了,啥樣鳥兒都有。”范超在報社工作,對報社的制度流程比較了解,聽完細臉兒的講述后,他也感到很生氣。endprint

范超伸手從茶幾上抓起一個蘋果遞了過去,細臉兒擺了擺手,沒有接,依然一臉憤怒地開門走了,說是要找出證據(jù)讓《黑山晚報》那位孫編輯公開道歉,士可殺不可辱!

4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次,老子要跟這幫孫子干到底!”一周后,細臉兒再次登門時,沒頭沒腦地甩出一句狠話。

“咬也咬不死人,咬個球!”大清早,值完夜班剛瞇盹沒倆小時的范超還沒完全清醒,靠在客廳沙發(fā)上昏昏欲睡,隨口跟了句。

細臉兒抓起茶幾上的玻璃瓶,咕咚咕咚接連幾下把滿滿一瓶涼白開全部灌了下去,看樣子渴得不行。眼睛四下里打量了一圈兒,似乎在找啥東西,“有啥現(xiàn)成的東西沒有?”

“你該不會大清早跑來找吃的吧?”范超睜開眼瞧了細臉兒一眼,頭發(fā)倒還整齊,但臉上黑黝黝的,沾滿了泥灰和汗?jié)n,完全破壞了原有的奶油小生相。不知道這家伙又在搞啥名堂,他反手從沙發(fā)旁的立柜抽屜里取出一包餅干,揚手拋了過去。

細臉兒灰耷耷的兩條眉毛朝上一提,伸手接過,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抓起一扎餅干直接塞進了嘴里,邊嚼吧邊沖范超吱唔著:“他們以為我好欺負,我找到《黑山晚報》的辦公樓時,兩個小保安開始還不讓我進去,說孫編輯不在,領(lǐng)導(dǎo)也不在,有事兒先登記,回去等消息。我才不呢,我就在他們的前臺等著,一直不肯走。他們總不能見著領(lǐng)導(dǎo)不打招呼吧?等到半夜,果然,很快就聽見小保安沖一位矮胖老頭兒叫‘馬總好。我立馬逮住他不放手,他們這才認真接待起我來……”

“你真的跑黑山去找他們了?”范超大吃一驚,身子一挺坐正了,睡意全消。黑山離洛城好幾百里地呢,坐火車一個來回得兩天時間。

細臉兒見范超感興趣,趕緊吞下滿嘴的餅干渣子,繪聲繪色地講起了他此行黑山的經(jīng)過:“是啊,那位馬總總算還講些道理。我就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還打開郵箱讓他看了我的發(fā)件箱記錄。要是他們拿不出證據(jù)證明那位抄襲我文章的金茍投稿的時間比我早,我就要告他們毀謗。馬總很快就叫來了那位孫編輯,一位年輕小姑娘,得知是我后,很意外。她壓根兒就在報社,卻跟保安說她不在,躲著不肯見我。明明是我寫的文章,她哪里會有證據(jù)?馬總讓她去跟金茍聯(lián)系,讓對方提供原創(chuàng)證據(jù)。她去了老半天,蔫耷耷地回來了,說對方根本就提供不了證據(jù),但也不承認抄襲。馬總一聽很生氣,質(zhì)問她既然拿不出證據(jù),干嘛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小姑娘支支吾吾沒了言語?!?/p>

“結(jié)果呢?”細臉兒邊問邊伸手從茶幾下拿出兩個半瓶礦泉水,不知道是哪天喝剩的。一瓶給自己,一瓶扔給了范超。涼白開全被范超喝完了,這會兒他也懶得起身去燒。

范超毫不介意,接住半瓶水猛喝了一大口,“馬總一再請我理解,說報紙副刊編輯每天的看稿量太大,不可能做到每篇文章都去網(wǎng)上核查,都是要求投稿的作者文責自負。我理解,再說那位孫編輯害怕得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也怪可憐的,得饒人處且饒人,我也沒好再多說啥?!?/p>

“就這樣?你就回來了?他們沒給你個明確的說法?連個歉也沒給你道?答應(yīng)給你刊登更正嗎?”范超一臉愕然。

“馬總說他個人肯定相信是對方抄襲了我的文章,但不能以報社的名義提,只有法院才有這權(quán)利。更正也刊登不了,這先例一開,以后報紙版面上恐怕就容不下別的東西了。只能把抄襲者金茍的資料給我,讓我直接找對方追究抄襲責任。同時他們內(nèi)部會對編輯有所處罰?!奔毮槂赫f完,又抓起一把餅干塞進了嘴里,半瓶礦泉水早已見底,他拿起茶幾上的空玻璃瓶走進廚房,接了半瓶自來水接著咽餅干,看樣子的確餓慘了。

“你花了幾百塊錢路費跑一趟黑山,連個書面道歉都沒得到??礃幼訉Ψ讲坏珱]給你出路費,連飯也沒供一頓。你真行!”看著眼前的細臉兒,范超困惑地搖了搖頭。一個連頓飽飯都吃不起的人,居然為了小姑娘的一句質(zhì)疑的話,花幾百塊錢去找人評理。他越想越生氣,甚至覺得細臉兒的行為有些不可理喻,討要說法重要,但也不至于花這么大的成本吧。要是那位孫編輯死活不肯承認自己在電話中說過那句話呢?沒錄音,又沒人證,不等于白跑一趟?搞不好還得再受一肚子冤枉氣回來。

“我到南站貨運站搭一位貨車司機的便車,只給他買了兩包紅塔山,沒花啥錢。回來的時候,也是一路搭貨車回來的。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尊嚴。”一包餅干很快就被細臉兒吞了下去,看樣子還沒墊到底。氣歸氣,見細臉兒又累又餓的樣子,心里終究有些不落忍,范超只好起身到廚房,給他下面條去。

細臉兒跟到廚房,“等我睡一覺有了精神,再找那狗日的金茍算賬,抄了我的文章居然還敢反咬一口,這次,我得讓他知道這樣做的后果?!?/p>

“對方擺明了就一無賴,你這樣搞值得嗎?以我的經(jīng)驗看,即便搞,也搞不出啥名堂,弄不好吃虧的還是你自己。不就一篇文章嗎?你再寫一篇不就完了?!狈冻幌爰毮槂撼商旒m結(jié)在這件事情上。

“這怎么可以?那不成了黑白不分、是非顛倒了嗎?肯定不成。再說文章千古事,豈可小覷!”細臉兒一聽就急了,語氣堅定,一改往日的怯懦猶豫。難不成這家伙受了孫編輯的刺激,陷入了維權(quán)的魔癥?

“都啥年代了?文學(xué)早從身居廟堂沒落到路邊攤兒的地步了,你還在這里講啥千古事。你也就在我這里說說算了,到外面去說,人家一準兒認為你的腦袋被門夾過了。公道自在人心,你的文章發(fā)表在前,讀者又不傻,還能看不明白?你現(xiàn)在糾結(jié)著要去跟一強盜講是非黑白,能講出啥來?搞不好反倒惹上新煩惱。對這種沒皮沒臉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視而不見,不去搭理……”范超此前看過不少維權(quán)的新聞,有人維權(quán)過度到不惜殺人放火的地步,維權(quán)變成了違法,但那些基本上都是價值不菲的糾紛或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兒。為一篇文章耗費那么大的心神精力,值得嗎?范超扭頭看了細臉兒一眼,皺了皺眉,沒言語。他覺得細臉兒越來越擰巴了,但凡他想做的事情,就會一門心思鉆進去,十匹馬也拉不回頭。

一大瓷盆油汪汪的面條很快就下好了,范超給自己撈了一小碗,權(quán)當早餐,剩下的悉數(shù)端給了細臉兒。細臉兒也不客氣,接過去埋頭稀里嘩啦地吃了起來,也不擔心燙壞了舌頭。endprint

吃完面條的細臉兒伸手在臉上一抹,立即劃出了一道灰不拉嘰的印痕,嘩啦著禿嚕了一把鼻涕后,甩下句“我去辦事兒了”開門而去,也不擔心響亮的鼻涕聲會影響范超的食欲。看著細臉兒的背影,范超一臉恍惚。

5

凌晨,快兩點了。下了夜班呵欠連天的范超正要掏出鑰匙開門時,一道黑影突然從樓道旁閃了出來,嚇得他本能地后退了兩步,叱道:“誰?”

“是我,手機沒話費了,打不出去,我只好在這里等你?!被璋档穆窡粝拢冻偹憧辞辶思毮槂旱哪?,頹喪、灰敗、絕望。

范超定了定心神,邊開門邊語帶懊惱地問道:“你又咋啦?”上完夜班的他,很疲倦,只想回到家沖個熱水澡好好地睡上一覺。細臉兒的出現(xiàn),無疑會讓這個迫不及待的念想破產(chǎn)。

范超把鑰匙朝茶幾上一扔,困倦地靠在沙發(fā)上,瞄著跟進來的細臉兒說道:“今天我可沒精力給你做飯,你要餓了自己去廚房做吧,做啥都成。我先睡了,你吃飽了是走是留自便?!?/p>

細臉兒走到范超旁坐下,面色猶豫地說道:“我吃過飯了,有別的事兒找你。我今天打電話給那個抄襲我文章的河南人金茍,起初他還不肯承認,還說是我抄襲了他的。跟那個姓孫的編輯說法完全一致,我懷疑他們倆像一個媽生的。我就把《黑山晚報》馬總的話告訴了他,他才沒再繼續(xù)矯情,但還是不肯承認抄襲,更不肯賠禮道歉。還說天下文章一大抄,指不定誰抄了誰的,再說《黑山晚報》又不是法院,球都代表不了。說完直接掛了我的電話,再打就不接了。天底下咋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呢?”

范超知道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堵心,可他也沒想到細臉兒深更半夜等著自己就為說這點兒事兒,打個電話言語一聲不就完了嗎。顯得有些不耐煩地問道:“那你想怎么樣?既然對方敢抄襲你的文章,就做好了被發(fā)現(xiàn)的心理準備,臉皮比城墻拐彎還厚,尤其是河南人,據(jù)說這方面天生免疫,哪里會在乎你的幾句責問?你也不想想,要臉的人,會去抄襲別人的文章嗎?”

“跟哪里人沒啥關(guān)系吧?不過他最起碼得向我公開賠禮道歉?!奔毮槂赫Z氣堅定。

范超做了次深呼吸,壓住心頭的懊惱,盡力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我看有點兒難度,搞不好你這次就遇到了個‘河南極品。郭敬明抄襲的事兒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好歹你現(xiàn)在也算是半個文學(xué)圈兒的人,肯定知道不少圈兒里的事情。他還是被法院判定的抄襲案件,也只肯賠錢,死活不肯道歉,最后連法院拿他都沒辦法。何況你這個事情還沒經(jīng)過法院審判,僅憑你的口頭交涉,對方能買你的賬?除非你也請個律師正式告他,那得花很多錢,而且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有結(jié)果的。我看還是算了,不就一篇文章嗎?之前你的文章又不是沒被人抄襲過。就當一不小心踩了腳狗屎吧?!?/p>

“那怎么一樣?那些抄襲的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很快就在網(wǎng)上公開道歉了。即便不道歉,也不敢公然叫囂,更沒有反咬我一口。這個金茍,不但不道歉,還在自己的博客和好幾個論壇里署他自己的名字貼出了那篇文章。他這樣干,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一看還以為是我抄襲了他的文章呢。律師的事情我在網(wǎng)上問過了,一個號稱專為農(nóng)民工維權(quán)、收費最便宜的律師,說起碼得五千塊錢才肯接我的案子,起訴得去黑山當?shù)?,還得負擔往返的路費和食宿,沒個一兩萬塊肯定下不來。還說就一篇文章,告贏了對方也賠不了多少錢。律師也要吃飯,我理解。不過道理和尊嚴更重要。”聽細臉兒的語氣,似乎真想請個律師來打場官司。

范超隱隱有些擔心,不知道細臉兒腦子里又開始琢磨啥,但不管他琢磨啥,最后落點多半都在他身上,“你有錢嗎?先說好了,我可是沒多余的錢。每月還完按揭款,就夠買幾斤面條填飽肚皮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難不成你讓我賣了房子去幫你打官司?就為一篇小文章?”

“這哪是小文章大文章的事兒!這是人格、尊嚴!再說了,事兒不平有人管,路不平有人鏟,世道公義總得有人維護吧?這場仗,我是干定了。不惜流血犧牲,我也要成為推進中國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進程的里程碑……”細臉兒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慷慨激昂,雙手不停地朝后捋著頭發(fā),跟個大人物演講到興奮處似的。

“靠!就憑你我小老百姓一個,鏟?鏟個球!被人鏟還差不多。飯都吃不起了,還跟人干仗呢!里程碑?墓碑還差不多,就怕你連正面戰(zhàn)場都沒摸到邊兒,就被對方黑掉了。對方根本就不會跟你正面開戰(zhàn),有時間多看看歷史書吧,下三濫的招數(shù)永遠都是對付正人君子的殺手锏?!狈冻患毮槂簼M嘴的大話氣得腦仁隱隱作痛,忍無可忍地砸巴出幾句操話。大道理誰不會講?但靠講大道理是過不了日子的,更是還不了房貸的。這才是硬道理!在現(xiàn)實的戰(zhàn)場上,大道理壓根兒就不是硬道理的對手,還沒開戰(zhàn),就已經(jīng)丟盔棄甲了。

“小老百姓咋啦?不就窮嗎?除了窮,咱們啥都不缺。富又咋樣?除了錢,還有個球!你放心,我沒打你房子的主意,那是你的命根子,俺知道。你不是在報社工作嗎?我想請你找個記者,幫我把這件事情報道一下,這樣子肯定管用。你沒見只要被央視焦點訪談曝光的事情,很快就會被處理嗎?金茍在南河縣地稅局工作,是國家機關(guān),一定害怕媒體的公開報道?!币姺冻荒蜔┝?,細臉兒面露怯意,但還是很不甘心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樣子細臉兒整整一天,沒干別的啥事兒,盡琢磨如何讓對方賠禮道歉的事情了。

細臉兒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但范超有些擔心,這年頭,要命的肯定干不過不要命的,要臉的肯定干不過不要臉的,既不要命又不要臉的,那絕對是天下無敵。他看了滿懷期待地看著自己的細臉兒一眼,心有不忍,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yīng)了。盡管他只是一名夜班校對,只跟對應(yīng)版面的編輯熟悉,但編輯跟記者的關(guān)系向來是相互依存,某些方面,編輯的話更好使,要是找他們幫忙采寫篇文章,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唉……我只是個校對,無權(quán)無勢的。我只能幫你求求人試試,成不成就不知道了?!?/p>

細臉兒見范超答應(yīng)了,陰郁的臉色亮開了不少,“好!我知道,明白,謝謝”,說完轉(zhuǎn)身要走。范超擔心他這么晚了路上不安全,讓他在沙發(fā)上將就一夜,細臉兒不肯,堅持著離開了。不知是范超剛才不耐煩的態(tài)度讓他有了芥蒂,還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endprint

實在是太困了,范超沒精力繼續(xù)掰扯,由著細臉兒自個兒摸黑走了。

6

第二天一早醒來,范超立馬打電話找到跟他相熟的版面編輯小喬。小喬聽說事情的經(jīng)過后,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幫忙,說是先聯(lián)系個記者去采訪。負責采訪的記者效率挺高,待范超晚上去上班時,稿子已經(jīng)寫好并提交給了小喬。小喬還特意打印了一份拿給范超看。

稿子寫得很客觀,金茍和細臉兒雙方的說法都有,還采訪了《黑山晚報》的孫編輯,孫編輯被老總訓(xùn)斥后謹慎多了,說法很模糊,說自己沒有權(quán)利下判斷,誰抄襲了誰只有法院才能斷定。很明顯,細臉兒找上門去的事情,讓她一直耿耿于懷,連個順水人情也不做。

范超知道,中立是記者采寫新聞的基本準則。雖然沒親自當過記者,但每天跟編輯打交道,每天要校對上百篇新聞稿,所謂沒吃過豬肉,跑著的豬卻沒少見。范超一看就知道,記者寫得很用心。中立不等于沒有取向,記者也是普通人,有他們自己的判斷標準,這個標準會潛移默化地流瀉在文章的敘述中,這篇稿子要是登出去,讀者一眼就能看出是金茍抄襲了細臉兒的文章。這樣的結(jié)果,對細臉兒也算是有個交代了。

半小時候后,小喬滿臉愧色地找到范超,說細臉兒的稿子被值班主任拿下了。理由是沒有經(jīng)過法院正式審結(jié)的糾紛、官司,新聞媒體盡量不要介入,說這樣很容易把報社置于不利的被動地位。再說這件事情本身太小,兩個都是沒有知名度的普通作者,關(guān)于一篇普通小文章的抄襲糾紛,新聞性和關(guān)注度都不夠……盡管范超感到很失望,沒能幫上細臉兒的忙,但他理解小喬,畢竟,對方已算是幫他大忙了。稿子能不能發(fā),不是她一個小編輯能決定的。

不出所料,范超下班回家,果然在樓梯口遇到了細臉兒,一臉的迫不及待,還沒進門就連聲問道:“你見到那篇稿子了嗎?咋樣?”

“稿子是看見了?!狈冻脑掃€沒說完,細臉兒就高興地嚷開了,“這下好了,明天文章一見報,看那金茍還怎么狡辯?!堵宄侨請蟆吩谀虾右灿邪l(fā)行的,而且現(xiàn)在網(wǎng)站的傳播很快,看他怎么收場……”

范超沒接話,進屋倒了兩杯白水,一杯自己端著,另一杯遞給了身后的細臉兒,“我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你打岔了,你那篇稿子臨時被撤了,值班老總認為刊發(fā)的價值不大。”

正在喝水的細臉兒,聞聲一陣劇烈地咳嗽,看樣子是被水嗆著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兒來,面色晦暗地急聲道:“你們那位主任怎么能這樣,啥叫價值不大?難道非得要名人、死人的稿子價值才大?被人侮辱、黑白顛倒就不算大事?老子大白天在洛城市政府門前給他來個裸奔維權(quán)總夠新聞性了吧?”頓了頓,似有所悟,“該不會是咱沒給紅包吧?你們報社不經(jīng)常宣稱自己代表著公平正義,要搞輿論監(jiān)督、提倡新聞自由嗎!靠,我看全是瞎掰,全他媽的見錢眼開……”

細臉兒越說越激動,最后竟手舞足蹈起來,好像稿子沒發(fā)出來,是范超搞的鬼似的。范超知道細臉兒把這篇報道當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如今沒了,生氣是必然的,只好由著他發(fā)泄一番。待他情緒稍稍穩(wěn)定后,才建議道:“你不是洛城作協(xié)的理事嗎?他們不是有專門的維權(quán)辦嗎?你沒找他們說說?”

“昨天就打電話問過了,屁用不管。說他們不是法院,對抄襲的事情無法界定。如果有需要,他們可以幫忙聯(lián)系律師,但費用得自己出。TMD,一幫拿著納稅人錢不干人事兒的卵蛋……等于沒說。那個維權(quán)辦,就是個擺設(shè),白養(yǎng)著一幫閑人,成天坐在房間里瞎扯淡,騙騙文學(xué)青年……”細臉兒臉色醬紫,連粗口都爆了出來。

范超聽后也感到很不平,伸手用力地摸了一把口鼻,恨聲道:“媽的,既然這幫王八蛋如此無法無天,硬要把一件抄襲事件演繹成警匪片,咱們就把事情前因后果和你維權(quán)的經(jīng)過全部公布到網(wǎng)上,看這幫家伙如何收場?!?/p>

細臉兒聽后愣了愣神,末了點了點頭,說了句“也只能這樣了。唉……你要是當個記者、主任就好了”,起身走了,眼里浸透著深深的絕望。當所有的希望都變成了失望,不光臉色黑,恐怕連心都涼了。范超想寬解他幾句,可一時間又不知道說啥好,他甚至想再勸勸細臉兒,這事兒就此打住,不要再去較真了,對方不是善茬,搞不好還會吃更大的虧,比這更不公更冤的事兒哪天不在發(fā)生?如果沒點兒阿Q精神,要想在物欲的當下好好活著,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范超雖在報社工作,可只是名夜班校對,根本幫不上細臉兒什么忙。不像當記者,社會關(guān)系廣,有啥事兒能支應(yīng)得開。再說,盡管經(jīng)常有新聞報道說哪兒哪兒的記者又被人揍了,社會地位大不如前,但一般的人,尤其是政府機構(gòu)的人,對記者依然心存三分戒懼,擔心自己背地里干的那些壞事兒被捅出來。眼下這世道,人人自危,不管你干過多么缺德多么罪大惡極的事兒,只要不被公開曝光,都能蒙混過關(guān)。可一旦沒了最后那道遮掩的皮,就只能成為沙壩里的黃鱔——死路一條了。聽說有的敏感部門還將記者的地位拔高到了“防火防盜”的高度,大會小會上傳達著“防火防盜防記者”的內(nèi)部警訊。

看著一臉無辜無助的細臉兒,范超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忍了回去,只能默默地看著他拉開門,瘦削單薄的身體消失于無盡的黑夜……

細臉兒也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連夜將整件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寫了出來,發(fā)到了博客上。

7

第二天中午,范超正靠在會議室的椅子上打盹兒,手機傳出嘀嘀兩聲短促的響聲,以為又是販槍、賣淫、開票、售房、春藥之類的垃圾短信進來了,懶得看,繼續(xù)打盹兒。正迷糊時,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不耐煩地抓起手機一看,細臉兒!

你沒看我發(fā)給你的短信?

沒有。

你快看看吧,老子快被氣瘋了。

咋啦?

你看了短信就明白了,趕緊幫我想想辦法,我等你消息。

……

又搞啥子名堂?范超打開短信一看,幾個網(wǎng)站的名稱和幾篇文章的標題?;氐阶簧?,輸入電腦一搜,靠!還真熱鬧。

在細臉兒發(fā)的揭露金茍的帖子后面,跟帖十分火爆,幾乎全是不相信細臉兒的證據(jù)并大肆辱罵的,祖宗十八代都給連累了。只有最前面的跟帖,才有幾個相信細臉兒,鄙視抄襲者金茍的。其他的轉(zhuǎn)帖更是離譜,明明是金茍抄襲了細臉兒文章的帖子,完全被調(diào)了個個兒,變成了細臉兒抄襲金茍的文章,完全成了豬八戒倒打一釘耙,難怪細臉兒快被氣瘋了。endprint

范超在幾大搜索引擎里挨個兒搜索了一遍,細臉兒揭露范超抄襲的帖子被排擠到了五六十個頁面后。人人都在奔跑著生活的年代,誰會有耐心去翻查五六十個頁面后的帖子?看架勢,一準兒是有人找了網(wǎng)絡(luò)水軍幫忙,否則,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形成一邊倒的態(tài)勢。網(wǎng)絡(luò)原本就是一把雙刃劍,對正面信息跟負面信息具有同等的效用。

怎么辦?刪帖?范超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有同學(xué)在網(wǎng)站工作,知曉不少網(wǎng)站的“門道”,在N多網(wǎng)站都靠有償刪除負面信息生財?shù)哪觐^,要讓他們無償?shù)貏h除帖子,除非帖子涉及到十分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民俗之類的問題。否則,光申請刪帖的過程就得累死一大批人:先是按照對方的要求填寫申請表,隨后要求提供詳細的身份證明和刪帖理由,還有充分的證據(jù)等等,即便這些都提供了,什么時候刪,刪不刪還得看對方的意愿,發(fā)出的刪帖申請往往都是石沉大海。打電話追問?正好,某些網(wǎng)站正愁你不打電話去呢,先是復(fù)雜繁瑣的語音提示,再是因繁忙占線要求耐心等待,心急如焚地聽完十首八首漫長的爛歌后,總算有人接聽了,東拉西扯地一番登記后讓你耐心等消息……目的只有一個,這些電話都是收費的聲訊電話,是他們生財?shù)牧硪环N伎倆。

尤其是像沒被法院審結(jié)的抄襲之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網(wǎng)站更不會理會了,除非你花錢請專門的公關(guān)刪帖公司出馬。

“難道就讓這姓金的無法無天下去,就沒點兒別的招嗎?難道網(wǎng)絡(luò)世界比現(xiàn)實還黑,就沒個說理的地方?”細臉兒急火攻心地在電話另一頭嚷嚷著,感覺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其實在他心里這些問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找個人倒倒苦水,否則非得活活憋屈死不可。

“辦法不是沒有,比如花錢請刪帖公司出馬,或者能請動工信部或宣傳部網(wǎng)管辦的人,再不濟就你自己沒日沒夜地四處發(fā)帖,看能不能頂出自己的帖子覆蓋對方的帖子?!狈冻f這話的語氣,就已將這些辦法一一否定了。

花錢刪污蔑自己的帖子,細臉兒一聽就火大,“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被抄襲的作者自己反而要花錢去維護自己的正當權(quán)益”,但他也聽出了一線希望,再次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決定到市委宣傳部的網(wǎng)管辦試試。

第二天晚上,范超簽完版樣,剛一走出報社大樓,就見細臉兒蹲在樓前花壇邊的欄桿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看來網(wǎng)管辦之行并不順利。

范超“喂”了一聲,細臉兒立馬跳下欄桿朝他一路小跑了過來。果然,網(wǎng)管辦的人沒接他的茬兒,網(wǎng)管辦刪帖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建議他直接到法院起訴。

“起訴?老子要有閑錢,還用得著他們說,還用得著玩兒這彎彎繞?這幫家伙,跟作協(xié)那幫人全是一路貨,吃人飯不干人事兒……”都說憤怒出詩人,范超不知道這定律適不適合細臉兒,“唉……我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知道,每月的工資還完按揭后,也就夠勉強填飽肚子,要不我就支持你打官司起訴金茍那王八蛋得了?!?/p>

范超的話雖然沒啥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細臉兒聽了卻很受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反過來安慰他,“再想別的辦法吧,活人還真能被尿憋死不成?其實我也知道這事兒很普遍,算不得大事兒,只是心里有些想不過,憋得慌,就像剛穿的新鞋踩上了一堆屎,堵心”。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在物欲橫流的當下,被尿憋死的活人并不在少數(shù)。兩人相互安慰著,上了999路末班車。

范超一路上都在回想著小喬前兩天的感嘆,維權(quán)的高成本和違法的低成本,通過無數(shù)看似很小的事情,一件件模糊著世人的正義感和良知,讓多少人整日生活在憤憤不平中卻又無可奈何。她當了七八年的社會新聞編輯,見到了太多形形色色和稀奇古怪的人事??粗肜Р豢翱吭谲嚧斑叧脸了サ募毮槂海冻瑥氐桌斫饬诵痰母惺?。

怎么辦?這次,范超那句“總會有辦法的”口頭禪,再也說不出口了。一件看上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小事情,一旦遭遇到財勢作祟和道德淪陷,它就能如此不清不楚地立在現(xiàn)實的當口,而那些看上去很容易的解決辦法,雖只橫在咫尺之外,卻偏偏讓人遙不可及。

事不關(guān)己,關(guān)己則亂。范超知道,急性子的細臉兒,受不得委屈和不公的細臉兒,表面平靜下來的細臉兒,此刻心里有多難受,有多憋屈,有多窩火,有多著急,有多憤怒,有多絕望!一個發(fā)誓要整出部文學(xué)巨著的人,此刻卻心不甘情不愿地糾結(jié)于一個品行低劣的抄襲者的無恥言行,且無可奈何。

8

“求人不如求己!虛擬世界搞不過他,現(xiàn)實世界他也能一手遮天?我還真不信了”,細臉兒突然想起了上次直接找上《黑山晚報》并成功討得說法的事情,他決定再次出馬,依葫蘆畫瓢,親自到金茍的單位,找他的領(lǐng)導(dǎo)討個說法。這次,他沒有繼續(xù)搭便車,而是帶上了剛剛收到的一筆稿費,雖不多,但也夠到黑山下屬的南河縣跑個來回了。金茍就在南河縣地稅局上班。

周一一大早,細臉兒拎著個環(huán)保袋,裝了一大瓶涼白開,信心滿滿地朝南河縣出發(fā)了。

細臉兒走后,范超心里隱隱地感到有些不安,卻又說不上來有何事。細臉兒只是去找對方領(lǐng)導(dǎo)討個說法,照理不會出什么岔子。

當晚下了夜班回到家里,范超忍不住撥打了細臉兒的手機,居然關(guān)機了。難道細臉兒出發(fā)時忘記帶充電器了?現(xiàn)在的手機電池,再不濟也能管一兩天吧?第二天中午,他一到單位就又試著撥了撥細臉兒的手機,還是不通,心里的擔憂更重了。自認“總有辦法的”他,這次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了??偛荒苷埣倥芤惶四虾涌h去找人吧?再說,南河縣再小,憑空找個人,也沒那么容易。細臉兒只是上門去評個理,又能出啥事兒呢?

細臉兒是在第三天深夜回到洛城的。當范超不放心地前往他的小房子查探時,居然看見他的房間里開著燈,才知道人已經(jīng)回來了。敲了好一陣子的門,細臉兒才有反應(yīng)。當他看清細臉兒的尊容時,著實下了一跳:腦袋上纏著厚厚的一層繃帶,不知道傷在何處。臉上一道兩厘米左右的傷痕,像是被利刃劃破的。倒八字眉左邊的少了半條,右手似乎也有些不太利索,彎在肚皮上貼著。

范超伸手拉住正欲轉(zhuǎn)身倒床上的細臉兒,急聲問道:“咋啦?出啥事兒了?”endprint

細臉兒看了他一眼,沒吱聲,默不作聲地坐到了床邊,好半響才回過神來似地嘀咕道:“真黑!南河縣地稅局簡直就是個黑幫,那個何理由局長聽我說完事情后,甩下句‘這事兒你找法院去,屬于你們兩人之間的私人糾紛,跟我們單位沒啥關(guān)系起身就走了。后來我才知道,當時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四十左右禿頂?shù)哪腥司褪墙鹌埍救?。等我再去辦公室找金茍時,人早已經(jīng)不見了。出了地稅局,我就直奔縣委,朗朗乾坤,總能找到個說理的地方吧?!?/p>

“剛走到離地稅局辦公樓不遠的一個小巷子,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輕女人直愣愣地沖我走了過來,一把扯開胸前的襯衣扣子,拉住我就開始大呼‘抓流氓啊……,立馬有幾個流里流氣的小年輕從巷口竄了出來,不由分說就開始揍我……不知道是路人報了警,還是他們原本就設(shè)計好了的,幾個小年輕打完我后,轉(zhuǎn)身就走了。那女的站在原地沒走,到派出所后還一直咬定是我耍流氓,非禮了她。不管我怎么解釋,亮出作協(xié)會員證也沒用,警察始終都以一種懷疑的眼神死盯著我。我懷疑這事兒跟金茍有關(guān),但警察說金茍有不在場的證據(jù)。那女的并沒有打我,打我的路人又沒抓到,那女的又不想告我,他們就把她放了?!?/p>

“丫丫個呸的,還有王法嗎?”范超聽完滿臉怒色,眉頭緊鎖,用腳趾頭也能猜到,打人的那幫人是金茍招來的。細臉兒第一次去南河,跟人無冤無仇的,怎么會平白無故地被人冤枉狠揍呢?可除了憤怒和同情,他還能干什么呢?!

驗傷了嗎?

驗了,輕傷。

這么嚴重才輕傷?

還不是他們說了算。那兩個經(jīng)辦此事的警察壓根兒都不想帶我去驗傷,說這樣的事情對方都不追究了,最好算了,鬧大了丟人。我明明是被冤枉的,他們就是不信!王八蛋!

我當初勸你別去南河,就是擔心你被人算計。一個連臉皮都不要的人,啥陰損的事兒干不出來?沒想到這個金茍還真下得了手。不過這件事他們事先都設(shè)好了局,很難翻過來。你想,即便抓住了那幾個打你的人,他們也可以說是路見不平,搞不好還能撈個見義勇為的表彰啥的。

聽完范超的話后,細臉兒面色發(fā)青,久久沒有言語,末了,囈語般地嘀咕道:“他們可以打我、冤枉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從小到大,我都沒受過這么大的侮辱……這世道,咋這么黑呢!無錢無權(quán),還真活不起了……”說到這里,突然抬頭定睛望著范超,“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討回公道?!?/p>

“別瞎想,天無絕人之路,我們一起再想想辦法。壞人早晚會遭到報應(yīng)的!”細臉兒的話聽得范超心里瘆得慌,一股冷氣沿著脊背直竄腦門,這樣的寬慰話連他自己聽著都感到泄氣。

9

范超原本想拉上細臉兒出去喝一杯解愁,但又擔心以他現(xiàn)在的心情喝酒了會鬧事兒,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離開細臉兒住處時,他仿佛陷入了死亡的魔癥,突然伸手抓住范超的手,再次說道:“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討回公道。全權(quán)委托書我都寫好了,你一定要幫我?!?/p>

范超又當細臉兒接連受了刺激后情緒有些失控,根本沒往深處想,被細臉兒抓住不放,只好敷衍著點了點頭,接過委托書放進口袋才得以脫身。

大概是過了睡點兒的緣故,范超回到家居然沒那么困了,干脆下了碗面條慰勞自己。吃完東西后更是睡意全消。想起細臉兒的事兒,猶豫一陣后,估摸著青果這會兒應(yīng)該還沒睡,拿起電話撥了過去:

還沒睡?

靠!廢話,睡了鬼在接你電話???

手頭方便嗎?

干嘛?

一親戚想打場維權(quán)的官司,準贏的官司,請律師需要錢。

多少?

兩萬左右吧,起訴地在外地,黑山那邊兒。

靠!兩萬?兩千還差不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個月我老婆就給我一千塊錢零用,多一分都得申報。

呵呵,你小子肯定又是在外沾花惹草被逮住了。對了,你的小金庫呢?又全部拿去孝敬你那位“林妹妹”了?

大金庫都沒有,還小金庫。還“林妹妹”呢,那丫頭片子嫌我太窮太膽兒小,數(shù)落我買盒哈根達斯都舍不得,連做愛時還小心翼翼地老抬頭往身后看,覺得太丟人,早跟一東北大漢跑了,眼下恐怕早成大興安嶺里的“林奶奶”了。哥們兒,咱不扯了,我手頭全加一塊兒,頂多也就三千塊。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有幾個是為人活著的,個個都在為房子活著。

那算了,我更窮,一點兒都拿不出來,差太多了。

事情不大的話,我看你還是勸勸那位親戚算了?,F(xiàn)在打官司,打的就兩樣?xùn)|西:錢、精力。哪一樣都不是咱們小老百姓玩得起的。忍口氣算了吧。

關(guān)鍵就是忍不下這口氣,能忍下還用扯這些嗎?

……

在借老婆都比借錢容易的年代,能開口借錢的,一準兒是過命的交情。青果是范超最要好的哥們兒,家里很有錢,但他患有嚴重的“妻管嚴”,在家里沒有發(fā)言權(quán),更沒有財政支配權(quán),都怪他自己,見著個奶子大的女人就發(fā)暈,才遭到了老婆大人的“嚴打”。

打完電話,范超心里稍微舒服了些,畢竟,在細臉兒的事情上,他也算盡了份兒心力。不是不想幫,是真的幫不上。但那句溜到嘴邊兒的“總會有辦法的”,這次卻硬生生地打住了。

范超為青果無意間拋出的那句“為房子活著”深深糾結(jié)著,徹底失眠了。索性打開電腦,想查看一下最近的郵件。

誰知剛一點開網(wǎng)頁,電腦右下角的消息提示框里就冒出了幾條消息,其中一條標題赫然寫著:《洛城作協(xié)理事光天化日非禮過路女子遭路人暴打》。

洛城作協(xié)理事?范超的心里咯噔一響,不會跟細臉兒有關(guān)吧?沒那么點兒背吧?急忙點開一看,可不,指名道姓說的細臉兒的事兒,像是一份完整的警察筆錄。帖子還配發(fā)了細臉兒蓬頭垢面的照片,像是截屏的錄像畫面。這帖子要是被細臉兒看見了,那還得了?都上信息提示條了,想蓋也蓋不住啊,何況細臉兒為了掌握自己文章的發(fā)表情況,電腦成天開著掛在網(wǎng)上。在谷歌里輸入標題一搜,相關(guān)轉(zhuǎn)帖已經(jīng)高達10多萬條了!endprint

范超拿起電話打給細臉兒,關(guān)機。細臉兒一直沒有裝座機。既然手機都關(guān)機了,人應(yīng)該睡下了。這樣一想,心里稍安。決定明天一早先去看看細臉兒。

吃了兩顆安眠藥后,范超把自己橫到了床上。

誰知還沒睡醒,就被龔懿堅持不懈的電話鈴聲鬧醒了??粗稍诘厣系募毮槂海冻袂榛秀?,使勁地揉了揉眉眼,決計不是在做夢。昨晚送細臉兒回家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難道他也看見了那篇帖子?是他自個兒跑出來喝酒出事兒了,還是被人……

“從頂樓掉下來的,露臺上有兩個空酒瓶,現(xiàn)場沒有打斗的痕跡,死者身上也沒有明顯的新傷,警方初步判斷為醉酒后不慎墜樓……”龔懿見范超神情恍惚,像是安慰似地告訴了他警方掌握的情況和初步判斷。

范超站起身,眼含乞求地看著龔懿說道:“我能到樓頂看看嗎?”

龔懿似乎有些為難,雖然初步結(jié)論出來了,但搜證工作還沒結(jié)束。她走到不遠處的一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中年男子身邊,嘀咕了幾句,中年男子看了范超一眼,點了點頭。龔懿便示意范超跟她走。

看著敞開的頂層樓門,范超不由心生疑惑,像文苑大廈這么高檔的酒店,頂層怎么可能隨便出入呢?況且渾身臟兮兮的范超是如何避開一層的服務(wù)人員上到頂層的呢?難道是上了樓頂后才弄成了那副德行的?樓頂雖算不上干凈,但也沒有什么地方和物件能把細臉兒弄得像個乞丐似的。

范超將自己的疑慮告訴了龔懿,龔懿早就詢問過同樣的問題了,原來細臉兒是以借廁所的名義進入大樓的,市里前幾年出臺了一個規(guī)定,所有公共場所和酒店飯店的衛(wèi)生間必須免費向公眾開放。頂層這些天正在更換酒店新的廣告牌,所以沒有上鎖。酒店里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范超確實是一個人獨自進入酒店并上到樓頂?shù)?,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也就是在跟自己分手后不久。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那副臟兮兮的模樣了。

在靠近圍欄邊的地面上,有兩個白酒瓶,一個橫在地上,全空了;一個立著,還剩下瓶底一小截。圍欄的灰墻上,有一行淺淺的字,潦草、凌亂:

黑白不分

是非顛倒

所有的人心都被金錢染色

靈魂掉進了

骯臟的染缸

哪片是黑 哪片是白……

!

最后的“!”下面的地上,躺著個邊沿磨損的瓶蓋,看樣子細臉兒就是用它來寫這些字的。寫這些話的時候,細臉兒的內(nèi)心該有多么憋屈多么絕望???存在即合理,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正常,都那么微不足道,可一到他這里,統(tǒng)統(tǒng)不正常了。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酒精放大了屈辱和絕望,還有那份無可奈何,別人眼中的微不足道,悉數(shù)變成了一堵堵圍困細臉兒的冷硬的高墻,最后連一道逃生的縫隙也沒給他留下!連他惟一的親人向來主意多多的平日里總把“總會有辦法的”當口頭禪的范超,也沒有幫他討回公道的辦法。自己的奮力抗爭,不但沒能討回公道,反而遭來了更嚴重的誣陷和侮辱,對一向把面子和尊嚴看得比命都還重要的細臉兒而言,這塵世還有何眷戀?死,成了他惟一的選擇。

想著想著,范超的胸口像被鉛封了一般,堵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眼里燃燒起了熊熊怒火,嘴里子彈般射出一個夾裹著仇恨的詞兒——“操!欺人太甚!”末了,一拳重重地砸在圍墻上,殷紅的血跡,像無數(shù)條粗細不一的暗紅色蚯蚓,從他的指縫間滴落……

一旁的龔懿狐疑地看了范超一眼,不知他發(fā)啥神經(jīng),擔心惹出什么事兒,趕忙招手示意,帶著他下樓而去。

警方最后的結(jié)論是:排除謀殺可能,醉酒激情自殺,屬正常死亡。沒有告別儀式,沒有葬禮,連火葬都是選擇的簡葬,不是單獨的爐子,而是跟一堆人碼一塊兒燒,工作人員草草扒堆兒分點兒灰了事。就這樣,細臉兒像塵世鏡面上的一粒浮塵,風吹過,了無痕跡。

范超取干凈了存折里的每一分錢,還找青果借了三百塊,細臉兒的后事才算勉強對付過去。可下個月的房貸呢?他很犯愁。

范超在辦理細臉兒后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某些部位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心跳越來越弱,心臟部位的肌肉越來越冷硬。

10

辦理完細臉兒的后事后,青果電話中的那句“為房子活著”總會時不時地鉆進范超的腦海。難道一輩子的隱忍和掙扎,就為了一個鋼筋水泥堆砌的空殼?如果不是為還房貸,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借給細臉兒請律師的錢,律師就可以替細臉兒討回公道,這樣細臉兒就不會被活活憋屈死……這念頭像逢春的野草般在范超的腦海里瘋狂蔓延著,撩撥得他的心神莫名其妙的不安,一進房間就渾身不自在,坐立難安。

更讓他寢食難安的是,細臉兒那張死不瞑目的面孔時不時地闖入范超的夢中,悲憤、哀怨、絕望,咕咕地淌著血水……他時常在午夜離魂似的在客廳里游來蕩去,即便是短暫的淺睡,也是噩夢連連,總是夢見自己好端端的走著走著,突然一矮身就掉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或是萬丈深淵,沒完沒了地掉著……每次驚醒都是一身冷汗。向來不信鬼神的他,開始相信這世間確實存在某些神秘的東西,雖無影無形,人卻能有所感知。

范超陸續(xù)看了好幾個醫(yī)生,從西醫(yī)、中醫(yī)、中西醫(yī)到心理醫(yī)生,從三甲醫(yī)院到傳得玄乎的“大仙級”黑診所,全白搭。反倒是洛城極樂寺的糊涂大師幾句禪語給了他某種暗示和指引:殺人是惡,見死不救是惡,對惡視而不見更甚。欲度己,先度人。所謂舍得,有舍方有得……

當范超再一次半夜驚醒,他沒再像往常那般神思恍惚,而是徑直走進衛(wèi)生間沖了把冷水臉,然后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恨聲道:“人死卵朝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怕個球!”神情堅定,像是做了某個重大決定。

一個月后,范超賣掉了三環(huán)外的那套房子,搬進了細臉兒租住的那間小平房,在電腦屏保上輸入了四個大字:以毒攻毒。他去了趟省城,登門拜訪了全省最擅長打公共安全案件的牛律師,還跟一家著名的信息調(diào)查公司和一家網(wǎng)絡(luò)公關(guān)公司各簽署了一份委托協(xié)議。

不久,一則關(guān)于南河縣地稅局長何理由嫖宿幼女的微博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瘋傳,雖然配發(fā)的畫面有些模糊,但在強大的網(wǎng)絡(luò)輿論催逼下,南河縣委扛不住了,何理由很快被請進了紀委“喝茶”。結(jié)局如何?沒有任何官方消息。只是何理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地稅局,他那間據(jù)說有暗門的被屬下冠以“炮房”的寬敞明亮的局長辦公室,不久就被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下屬入住了。之后有人曾看見一個長相酷似何理由的瘋子在南河縣城滿大街裸奔,嘴里念念有詞“照片……PS……PS……網(wǎng)絡(luò)水軍……那人不是我……”

在小喬的幫助下,范超成功調(diào)離了夜班校對的崗位,轉(zhuǎn)到社會新聞部,當了一名最辛苦的跑熱線新聞的記者,從早到晚跑現(xiàn)場,寫那些跑水漏電、吵嘴干架之類雞零狗碎的小消息。這些連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實習生都不愿意干的活兒,他卻毫無怨言地把每條小消息都當成大新聞來采寫。

一年后,范超因表現(xiàn)出色如愿轉(zhuǎn)到報社時政部,成了專跑政法口的跑口記者,為洛城政法系統(tǒng)采寫了很多優(yōu)秀的新聞稿件,不少還發(fā)到了省報上,尤其那篇寫政法委書記的人物專訪,居然被好幾家國家級報刊發(fā)表了。很快,他就成了洛城市政法委書記的座上賓,有了這層關(guān)系,范超穩(wěn)穩(wěn)坐定了“洛城政法新聞一支筆”的寶座。

就在范超升任時政部主任的當天,《洛城日報》法制版醒目位置刊發(fā)了兩條當?shù)胤ㄔ旱膶徟行畔ⅲ骸赌虾拥囟惥忠还ぷ魅藛T因抄襲被法院判賠五千,公開登報道歉》、《醉酒墜樓酒店失責判賠十萬》。一周后,《洛城日報》頭版刊發(fā)了兩條消息:《設(shè)套唆使吸毒人員毆打他人致傷,南河地稅局原辦公室副主任獲刑三年》、《洛城市政法系統(tǒng)大力整頓公安隊伍作風,南河縣一派出所民警故意泄露案件筆錄被辭退》。

在隨后一個月的時間里,但凡此前轉(zhuǎn)載過金茍?zhí)雍徒野l(fā)細臉兒非禮帖子的大小網(wǎng)站,都收到了某著名律師事務(wù)所的一封律師函,誣陷細臉兒的那些帖子很快被刪除一空。

細臉兒兩周年忌日當天,污蔑他的那篇帖子的原發(fā)網(wǎng)站,在首頁的醒目位置貼出了一封寫給細臉兒的道歉函。

范超花了十萬元在洛城價格最高的洛水賦陵園買了塊墓地,把細臉兒的骨灰安葬在里面,還在他的墓前燒了厚厚一摞刊有那幾則審判消息的《洛城日報》。陪他一同前來的青果似乎感觸良多,“當初以為你瘋了,現(xiàn)在看來倒挺值的,你這一把算是賭贏了,不但替朋友打贏了這場輸了的戰(zhàn)爭,討回了一個公道,還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大好前程?!?/p>

范超把點燃的香燭插到細臉兒的墓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當初做這個決定時,根本沒想過值不值得,只圖個心安。生活能將人逼瘋、逼死,更多的時候,卻是把人逼成另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p>

是夜,范超的離魂癥不藥而愈,他又能酣然入睡了。

■責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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