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汝芬
一
三月下旬的一天,女人總算在電話里聽到了男人的聲音。
和平常一樣,藏匿了近兩個月之久的他不知又從哪冒出來。他說剛下飛機,正在機場的餐廳吃東西。還問女人想不想過去一起吃?
巴巴地跑到機場陪他吃飯?為什么不直接來看她?對這個男人的即興之舉,在過去女人會覺得是一種浪漫,可現(xiàn)在,女人覺得這是拿她不當(dāng)個事,屁顛屁顛地一聽他的聲音就趕過去,做女人也不能太沒份。何況,他臨走前兩人還有過一次爭吵。
“恐怕不行,我正上班吶。”她聲音顫顫的說。
“唔,來吧,我至少有兩個月沒說人話了?!彼f。
“可不,你從來都只說鬼話?!迸诵箲嵥频厮α艘痪洹?/p>
“哈哈,還生氣吶,喔,我走了那么多天,你也不想我?”
男人那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在女人眼前晃了一下,“跟你學(xué)的,你回來也不沒有通知我么——”她想象著,一見面,他也許會像抱小狗那樣把她抱在懷里。
“別說這些瘋話了,我人都在這了,你快來,我等你吃飯?!蹦腥伺d沖沖地道。
她希望自己說“不”,可這個字她承受不起。最后還是一溜煙地上了出租車。
男人是一個海歸,他自己的定位是一個自由攝影師。她和他也是在飛機上認(rèn)識的;之后,在梅里雪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她又見到他,那晚,在老鄉(xiāng)家的火塘邊,兩人一起聊天,一起走出去看夜空的星星;一個星期后,他們成了形影不離的戀人?;乩ッ骱蟮牡谝粋€周末,男人請她去他租住的公寓做客,哦,在酒精的作用下,女人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代了,最后,她眼神曖昧地看著他問:“你,你有女朋友么?”
男人不說話,只拉過她的手,并用食指在她光溜溜的胳膊開始寫字。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膚上滑動,陌生而又奇特;好一雙修長漂亮的手,在燭光下,這雙手仿佛決定著她的未來。
“喔,知道我寫什么了?”他耳語般地問。
女人慌亂地咬著嘴唇搖搖頭。
“今晚留下,好么——”他不寫了。
看著被指印壓過泛白的胳膊,女人的腦子亂了。
“不想?”男人問。
“我……”情急下她喝了口茶,可水嗆到了喉嚨里。
“當(dāng)然,如果你不愿意……”史蒙眼中的光束暗了下去,但他的手指比剛才還用力地在她的脈搏處劃著只有他才知道的語言。
男人熱切地看著她說:“別走了,如果是世界末日,我和你都將變成千古不朽的木乃伊——”
這樣絕望、這樣熱烈的表白,女人沒在任何一個男人那聽到過。她使勁搖頭,點頭。她徒勞地在腦子里尋找著她的位置;對傳統(tǒng)女人來說,失去處女膜是戀愛的結(jié)束。而對現(xiàn)代女人來說則意味著愛的開始。她權(quán)衡著,如果此刻選擇退卻的話,那她永遠(yuǎn)也成不了千古不朽的木乃伊——
“不愿意?那好吧,我這就送你回去?!蹦腥苏酒饋淼?。
他指著跳動的燭光說:“嗨,你看,又下去了一公分,還記得剛才它有這么高么?”
女人傻乎乎地不知所云。
“咳,還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人有過的瞬間是不可重復(fù)的,今晚是不可重復(fù)的。”
燒化了的一公分?不可重復(fù)的?哦,有什么能夠比得上這愛情的表白,這一天,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
事后,男人點了支煙隨口問道,為什么和別人沒有過?
這話,他不該問。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二
“到了?!彼緳C說。
機場餐廳的四面墻壁全是落地玻璃,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男人獨自在吃東西。他穿一件黑色T恤,身旁的椅子上放著他巨大的旅行包。他的頭發(fā)長及脖頸,一張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的臉透著闖江湖的老練??傊?,但凡是在公共場合,他那精瘦得不帶財氣的體形以及單身男人特有的灑脫都使得他在人群中顯得卓爾不群。
叫了人又不等人是他一貫的毛病。
見女人來了,他取下臉上的墨鏡并起身給她拉了張凳子:“請,看,我給你點了你愛吃的麻婆豆腐和醉鮮蝦?!迸俗聲r,他歪著腦袋像看寵物似地看著她,并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飛機的起落是一種別樣的心情——漫無邊際的遐想。旅人們匆忙的步履。人生不可知的重逢和離別。坐在這樣的背景里,人會變得多愁善感。
“你見了我不開心?”男人打趣道。
因不想一見面就吵架,她換了口吻說:“你曬黑了,這次去了什么地方?”
他說的地名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沒有聽說過。反正是一個自然保護(hù)區(qū)的濕地,他說那里是黑頸鶴的棲息地,在那他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
“就你一人呆著?”女人問。
“嗯?!?/p>
“意思是你比其他人都熱愛孤獨?”她以嘲諷的口吻道。
“這世界上沒人熱愛孤獨;哎,你來不是想和我吵架吧,沒意思……”
男人身子往前一傾摟住她:“喂,你見過黑頸鶴發(fā)情是什么樣嗎?喔,非常壯觀,少說也有幾千只,上萬只,你想象不出我當(dāng)時看它們交配是什么感覺,就像……就像整個世界是虛的,好家伙,黑壓壓地擠呀擠呀,我估計它們頭上的羽毛可能是情欲的傳感器,嘻嘻,有點像你的頭發(fā),黑黑的,軟軟的,噯,晚上回去我給你看照片……”
女人無動于衷地看著窗外。
“沒興趣?”男人問。
“沒興趣?!彼舐暤氐馈?/p>
“吃好了嗎,噯,是去你那,還是我那?”男人說著起身去拿行李。
“我還有事,今晚我約了人。”這沖口而出的謊話連女人自己都吃了一驚,她以為男人會像她一樣吃驚;但沒有,他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當(dāng)晚,女人回到自己的小窩。她一邊翻看過去2年來與他交往的日記,一邊等男人打電話、或是給她發(fā)信息,可都快凌晨2點了,她的手機卻毫無動靜。
二十分鐘后,她歇斯底里地敲開了男人的公寓門;一看到來開門的他,女人整個一下垮了,也顧不得走廊里會不會撞上人,她一頭扎進(jìn)男人的懷里;哦,再次感受到對方熱烘烘的體溫,現(xiàn)世的痛苦和執(zhí)著也就化為了烏有。endprint
三
這若即若離的現(xiàn)狀,對一個過了28歲的女人來說并不輕松。
這陣子,她想方設(shè)法地試探男人對婚姻的態(tài)度。男人也毫不含糊地坦言道:目前,他的心思在他的攝影上,他還沒有成家的打算。他繼而解釋道,最高境界的男女關(guān)系,應(yīng)該像一幅攝影作品上的留白,這留白,既是連接整個構(gòu)圖的重要部分,同時也是不具體的;它沒有邊緣,也不意味著對各自情感空間的占有。他還說,在西方文化界里,這模式很流行……就這樣,男人的“留白”,讓隱藏在愛情詩意背后的空洞浮出了水面。令女人難以容忍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出于他所謂“誠實”,他會經(jīng)常把從路上帶回來的故事講給她聽,故事里的主人公多是女人,偶爾也有男人,其講述的方式也是一派“歐氏風(fēng)格”,其客觀,寫實的敘述,不僅有完整的情節(jié),還有他本人的心理刻畫;而女人一直隱忍著,一方面是因為害怕失去,但更多的是怕暴露出自己的小心眼。久而久之,她的神經(jīng)已被磨損到了不堪一擊的程度!難道,他就這么天經(jīng)地義地以為,他的“留白”才是男女情感的最高境界?憑什么他就心安理得地把她當(dāng)成一個旁觀者,難道她只配心平氣和地去聽他講他和那些女人在路上的事?而且她的角色還必須是那種大度的、略帶欣賞性質(zhì)的傾聽者?如果這男人是愛她的,那為什么一點不顧及她的感受呢?這樣的戀情就好比是兩人一起爬一座山;她呢,一心總想著去攀爬情愛的頂峰,可男人總是把她所有的努力消解掉,并冷靜地把她腳下的裂縫指給她看,為此,她做過一次反擊。一天,她故意把自己的照片裝進(jìn)了他的錢包,還很有意味地在照片上的留白處寫了句肉麻的話,男人接過去看了倒也沒說什么,但幾天后,女人再看那錢包,照片不見了。一問,男人不屑地說,“我不喜歡你的做法,愛就愛了唄,只有膚淺的女人,才把什么都擱在表面上?!币差櫜坏檬裁大w面了,女人歇斯底里地跟他大鬧了一場。這當(dāng)中,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的他也不哄她,只冷冷地瞇著眼道:“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改變我?是不是中國女人全都一個德行?你很清楚,從我們開始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今天這個樣子,我并沒有欺騙你呀;而且,你不就是因為我跟別的男人不同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么?”他說的是事實,女人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他。也怪,盡管他的“留白”在女人心里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可只要一想到和他分手,女人就覺得自己頭皮發(fā)麻,有時,她覺得她努力去建立的愛并沒有建立起她要的愛,相反,這股力量正在摧毀她的愛;愛——正在摧毀愛?這不合邏輯的事實是她不愿去正視——正視,意味著絕望,正視,意味著徹底終止。
一天晚上,男人興沖沖地提著一個旅行箱到她的住處:“親愛的,我得馬上走,我想把我的東西先寄放在你這。”
“走?什么時間?”女人并不吃驚,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男人也不坐下,他走到窗前背對著她道:“我買的是晚上的機票,我決定了,還是回北京發(fā)展?!?/p>
“晚上的機票?去北京?這么急啊……去多久?”
“說不好,有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嗨,誰知道呢……我還是覺得那更合適我。”
女人鼓足了勇氣期期艾艾地道:“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男人還是背對著她,冷冷地、不含糊地道:“你?你在那能做什么,我可不想一夜睡醒就成了一個拖家?guī)Э诘哪腥?,最好不要……我怎么跟你說呢,我不能再在這無聊地耗下去了,我已經(jīng)35歲了,我最他媽討厭現(xiàn)在這種不死不活的現(xiàn)狀……”他頓了頓接著道:“我朋友在那幫我找了份工作,是國內(nèi)一家很大的旅游雜志,你說,這機會我能放棄么——”
“我不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女人下意識地咬著嘴唇。
男人似乎沒聽見,他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忘了我吧,你了解我的,我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人,和我在一起,我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幸?!?/p>
這一天終歸還是來了——無論女人如何想盡辦法讓自己變得什么都不是,變得像他說的“留白”,變得化整為零,但她最終還是被打回原形。愛一個人就這么難嗎?找一個人來愛就這么難嗎?想在這個世界上與一個人有點牽連就這么難嗎?
女人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問:“你,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愛過我?”喔唷,與多數(shù)被拋棄的女人一樣,這話聽起來像是乞求。
男人煩躁地在屋里來回走著,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但最終什么也沒說。他一貫如此,他不屑于撒謊,他的“留白”在任何時候都是“誠實”的,哪怕這“誠實”會將一個全身心愛著他的女人打入地獄!
無奈,在哭聲中,女人沖出了自己的房門。這天,她沒有回家,她呆呆地在酒吧里坐到了天明。
第二段留白
一
半年后,這個一貫高雅、格調(diào)、浪漫的女人與一個見面沒幾次的男人結(jié)婚了。
這男人是個開工藝品商店的小商人,與她幾乎沒什么共同語言。好在他人還本分,其他的,沒什么可圈可點。她對他談不上愛,她心里明白,之所以這么倉促地下嫁,更多的是緣于一種泄憤。至于婚后的日子嘛,白天還過得去,可到了夜里,當(dāng)對方有所要求時,她要么一動不動地應(yīng)付著,要么就找借口推辭。不可理喻,她竟然瞞著新婚丈夫偷偷地吃避孕藥,還時常躲著他去翻看過去幾年里那厚厚的幾大本日記。哦,前情人的幽靈在字里行間又復(fù)活了;說來也可笑,好像那個人對她的傷害倒讓她刻骨銘心,而與丈夫做愛倒像是在通奸……而丈夫畢竟不知其由,只當(dāng)是自己某方面做得不周到,所以,他總是很周到的哄她高興,甚至周到得每天早晨都把她的牙膏擠好,放在水杯上,但女人對丈夫所做的一切沒感覺,甚至,還有些厭惡。是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對這種關(guān)愛變成了恐懼。
一天晚上,做丈夫的又遭到了妻子的拒絕。他惱怒地一連問了她好幾個“為什么?”興許是因為心虛,女人便把前情人的“留白”拿出來搪塞了一通……當(dāng)晚,這聚集了多日的戰(zhàn)火終于爆發(fā)了,一怒之下,丈夫獨自抱著毯子去了客廳。
隨后發(fā)生的事她自己也沒想到。是這樣的,這年的夏天,他們的商店由于進(jìn)貨不當(dāng),貨物積壓嚴(yán)重、面臨即將關(guān)門的窘境,丈夫呢,為了守住這份基業(yè),他這陣子都快急瘋了。女人倒是無所謂,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吧,“既然一條道走不通,那干嘛不在人生的第二個路口拐彎呢?”她笑瞇瞇地對丈夫說。endprint
男人對她的話很是惱火,他憤怒地沖她吼道:“哼,我聽出來了,你從來都沒有把這當(dāng)成你的家,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沒說錯,這個人不是在外面,而是一直藏在她心底。
盡管女人一再以沉默作為抵抗,但沖突總是避免不了;可不,夏天的溫度雖高,但兩人常常會為一點小事吵得渾身打哆嗦;如此來回的拉鋸,女人也疲了,要命的是,因為心情不好,男人在與她做愛時動作不僅粗暴、強硬,而且還攜著一股從大街上帶回來的憤懣和熱毒。一天,他匆匆完事后,像只幼獸似地微微打著鼾,女人側(cè)頭去看,這皮膚與皮膚之間的距離最多也只有一尺吧,可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睜著眼在另一重天地里夢游。她想起那曾經(jīng)燒化的一公分蠟燭,一股莫明的憂傷從心底兜了上來;有那么一會,女人甚至覺得連腳后跟都伸不直了;末了,她挪開丈夫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悄悄下了床。
站在陽臺上,看天已蒙蒙亮,馬路上一片寂靜。突然,她沖動地想,要么跳下去,要么,去北京;哦,不,難道,只有傷害她的人才值得去追尋嗎;總之,不管去哪,她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家!她返身回去找出已經(jīng)很久不用的旅行包;是的,現(xiàn)在,她不想要什么后果,她只想找回從前的自己——
二
從昆明去麗江,坐長途車,只需一天半的路程。真不錯,一上了車,女人就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司機說,“到了。”
麗江這座古城,在旅游指南上被稱為小威尼斯。無厘頭的,她想,大概歐洲和法國也是這樣子吧,這雖沒有宏偉的教堂,可充足的陽光、藍(lán)得發(fā)暈的天空,讓女人有些恍惚——她心里的那個男人似乎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汽車上,她就聽司機說了:到了周六或周日晚上,星星點點的紅燭、紙船便會沿著水城四周的小溪緩緩漂過,以此帶去對親人的思念;還有,本世紀(jì)初,一個叫洛克的美國植物學(xué)家千里迢迢地來到這里,他進(jìn)了古城后就不再往前走了,他在這呆了28年;哦,漫長的28年,為什么這個人不是藏在她心里的那個人呢,不知不覺的,站在夕陽下的她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女人找了一家納西族開的家庭小客棧住下。因是旅游旺季,她花了近兩倍的價錢才獨占了一個房間。外面的庭院種著各種花草,被褥也很干凈,有24小時熱水洗澡。房客們來來往往,大多以省外來的年輕人為主。
小客棧的老板娘是一個叫張燕的年輕女人。聽口音就知道,她是從重慶過來的。和她閑聊,女人得知,她如今已是一個三歲女孩的母親,看樣子,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正懷著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快生了吧?”女人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問。
“快了,估計是下個月?!?/p>
“你是怎么到這的?”許雯好奇地問。
張燕扭了一下笨重的身子道:“鬼使神差唄……讀大學(xué)時我學(xué)的是服裝,搞畢業(yè)創(chuàng)作那年跟幾個同學(xué)住到了這,我當(dāng)時真是激動得了不得,我喜歡這,想如果永遠(yuǎn)留在這就好了……所以,我長長短短跑了幾趟,大概是第4次吧,我一跺腳就留這了?!?/p>
“你丈夫是這家客棧的老板?”她問。
“是的?!睆堁囔t腆的笑了笑。
“這么浪漫啊,你真讓我羨慕?!迸烁锌卣f。
“喔,你要在這住一陣,恐怕就不這么想……我當(dāng)時想得很簡單,先找一份工作,然后過一種絕對自然的生活,就像梭羅寫的‘瓦爾登湖”,可……”她難為情地掃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你現(xiàn)在不也挺好的嘛,估計你這客棧一年下來收入肯定不錯。對了,你先生呢,我想他一定很有魅力吧?”
“呃,”“張燕苦笑了一下:“什么魅力……算了,說這些沒意思,反正,他每天都一樣,總要在外面混夠了才回家?!?/p>
女人有些愕然地看著她——
張燕嘆了口氣:“唉,這的男人不干活是他們的傳統(tǒng),可那時候的我還是太天真了……”
怕惹張燕不快,女人岔開話頭:“在這還過得慣么?”
“開始嘛對什么都感到新奇,后來也無所謂了,到現(xiàn)在,就什么都懶得去想……”說著,她又下意識地去看她的肚子。
不用問,這個表面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老板娘似乎有很多話悶在心里。女人努力在腦海里再現(xiàn)出她當(dāng)初的模樣——一個懷里揣著畢業(yè)證的年輕女孩,想必是為了心里的那個夢,千里迢迢地投奔到這……之所以留在這,是因為愛?還是因為這的風(fēng)景?
外面有人連聲喊著老板娘。
“來嘍——”張燕艱難地扶著臺階站了起來。
藍(lán)天。小橋。流水。一天又一天,女人悠悠逛逛地曬太陽、吃東西、發(fā)呆??粗栆稽c點西斜、嘗試著數(shù)著秒數(shù)去看黃黃的月牙兒漸漸在夜空中變白的感覺……從那個人去了北京后,她就沒好好看過月亮了。
與呂楠相識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開始的——緣分也好,偶然也好,呂楠當(dāng)時也投宿于這家小院。
他自我介紹說他老家是臺灣桃源縣人,本人在臺北的一所中學(xué)教語文。難怪他的發(fā)音少了臺港電視劇里的那種黏糊,普通話是說得相當(dāng)流利。起初,兩人在小院里碰過幾次面。一天,他不經(jīng)意地問她,想不想和他一起去玉湖村走走。這村子是洛克住了28年的家,女人只是在汽車上聽司機說過。而從未去過玉湖村的呂楠對那似乎很熟悉;他對洛克的了解比資料上寫的還具體,從洛克試圖種植葡萄園的計劃、到他用的桌子、放大鏡、火盆等等……已過了半個世紀(jì)的洛克在他嘴里異常鮮活,對有如此懷舊情結(jié)的人,女人不禁對他有幾份好感。
呂楠不坐車,說要徒步走著去。他說腳掌和心是連著的,慢節(jié)奏是人生最奢侈的享受。
果然,迂回在雪山腳下的山路是那么地神秘;即便頭上驕陽似火,可空氣中卻飄著蒙蒙的太陽雨。呂楠邊走邊大張著嘴說是在免費吸氧。
走了整整2小時,他們終于到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這個被雪山環(huán)抱的小村子仿佛正閉目養(yǎng)神。
呂楠興奮地?fù)崮χ惶柡退畾庋门氖^圍墻說,他父親喜歡篆刻,他也從小迷上了石頭;還說,他本人也是個石頭收藏迷。說罷他脫口而出:“奇石含盡千古秀,異花只占四時春?!彼麊枺骸爸肋@話是誰說的嗎?”endprint
女人的古詩詞修養(yǎng)一般只能達(dá)到知曉李白和杜甫;呂楠說的這兩句詩她沒聽過。
“是柳宗元。不過,我更欣賞陸游的直白:‘花能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你有沒有一種感覺,人的生命與石頭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闭f罷,他坐在石頭上點了支煙悠悠地吸著。
“喔,太傷感,呂先生不會是失戀了吧?”女人不想談什么人生,她之所以來這,就是想忘了自己失敗的人生。
兩人就這么坐在石頭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女人沒猜錯,他失戀了。原因很簡單,他把所有的收入都拿去收藏石頭,所以,與他相戀四年的女友最后只好將他還給了石頭。
“有意思,你寧愿放棄一個大活人也不肯放棄你的石頭?要我看,這件事是你的錯。畢竟,人是活的嘛,而石頭是不會呼吸的——”女人略帶賣弄地說。
“不好這樣想事情的。你反過來想想,世上有什么東西能比石頭呼吸得更長久?”
“嘻嘻,可你現(xiàn)在后悔了不是?別否認(rèn),我可是麻衣神相大師?!迸苏{(diào)侃道。
“哦,大師,你能不能幫我指點指點迷津?”呂楠雙手合十,樣子十分滑稽。
“能。很簡單,你現(xiàn)在就去把她追回來。失去所愛的人,會讓你一輩子都不得安寧……”與其是說別人,不如是說自己。
呂楠搖了搖頭:“不可能了。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老婆了……你看,還是石頭好哇,你讓它跟著你,它就一輩子跟著你,除非你把它扔了……”
“咳,不說石頭,說現(xiàn)實的行不行?”
“現(xiàn)實?我現(xiàn)在講的是現(xiàn)實呀,你想想,如果這個人是一個能與我??菔癄€的人,那怎么能說分手就分手呢?”
女人的心被他的石頭砸得“咯噔”一下,這寓意萬千的“石頭”又讓她惆悵了起來。
整個中午,呂楠都在忙著拍照。他不拍人,只給大大小小的石頭和石頭房拍照??吹贸?,他拍照的角度也不講究,無非是把一路上所有的石頭都裝進(jìn)相機里罷了。他邊拍邊感慨地說:他走過很多地方,但沒有一個地方有這么多石頭,有這樣的安寧。不知怎地,聽著呂楠的那電影旁白似的內(nèi)心獨白,女人也開始走神了——
回來的路上,他們走得也不急。此時,水氣迷蒙,山巒無語。一條遺世獨立的小路似乎已將塵世隔在山外。呂楠隨手把路邊揀起的石頭放進(jìn)挎包;女人呢,也一蹦一跳地摘了一大把野花。
“喂,你說這花明天會不會就謝了——”女人搖著手中的花問。
“喔,謝就謝了;人嘛,是不可以不讓花瘦的;其實,謝了花最終也能‘化作春泥還護(hù)花呢?!?/p>
化作春泥還護(hù)花——這話是那么地令人感動,就連死去的東西在他這都會變成了永恒的循環(huán);一時間,女人仿佛又回到了多愁善感的少女時代,那心里的活水又開始喧囂了。
回到古城,已是暮色四合。此時,四方街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們找了一家叫“媽媽傅”的餐館,飯桌就放在外面的柳樹下。坐在河邊,腳下臨水,燈影婆娑的水面上晃動著不遠(yuǎn)處拱橋的倒影;因是周末,小溪里滿是載有紅燭的紙蓮花、紙船;看著一朵朵紅紅的紙蓮花從身邊飄過,許雯的心從溫到熱,就好比原先封在心里的那層冷蠟在漸漸融化——
如同是隨水飄過來的幻覺,呂楠碰了碰女人說:“謝謝你今天陪我,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說過這么多話了……”
女人呆呆地看著他,“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被別人拋棄的人……”還沒說完,她的眼淚已溢出眼眶。
呂楠手心里拿著一塊石頭:“這……這送給你。本應(yīng)該留張合影的,不過,我覺得這石頭比合影更有意義?!?/p>
這年頭,已經(jīng)很少有人說什么東西有意義了。
當(dāng)女人從呂楠手里接過這石頭時,她把石頭緊緊地捏在手心里。
第二天,他們又一起去了束河。不知為什么,這一天,女人心里輕松多了,甚至有了一種重生的感覺。
這是一個十分寧靜而古樸的村子。村里有個寺廟叫龍泉寺,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納西院子。里邊沒住僧人,也沒香火,小寺廟被一潭透亮的泉水包圍著;水中,大大小小的魚兒悠閑地游動著。
與寺廟毗鄰的是一戶人家,門口拴著一頭黃牛。圍墻外的七里香全都開滿了小白花。只見墻外的空地上,雞啊、豬啊、狗啊神氣活現(xiàn)地挺著高高的胸脯跑來跑去;呂楠頑童似地跟在它們后面,一會學(xué)雞叫、一會學(xué)狗叫;女人呢,瘋瘋癲癲地?fù)P起手,像是手里抓著溜狗的繩子。
“嗨,干嘛呢,你這分明是在溜狗哇——”呂楠邊跑邊回頭說。
“哈哈,我是在溜狗哩?!迸睡偗偘d癲,把假想中的韁繩朝他扔了過去。他也假裝接住,然后一個打滾就躺倒在半山坡的草地上。
“哎,我說,干脆,咱們都不回去了。你看,那、那一大片都是荒地,將來我開荒種地,你呢,在家里給我煮飯、養(yǎng)豬;咱們也像這的納西族一樣弄個火塘,晚上干活回來,坐在火塘邊,桌上擺上一盅小酒,你看這日子過得……”呂楠看著她說。
女人閉上眼睛,似乎回到了那個刻骨銘心的留白時期——
“人是不可能隨心所欲的,你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女人道。
“那可不一定,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現(xiàn)在是無牽無掛,說不定下次來就真不走啦?!眳伍穆曇粝裨埔粯拥仫h過來。
“是么,你也想找個當(dāng)?shù)厝耍俊迸宿揶淼馈?/p>
呂楠一笑,然后將雙手枕在腦后問:“你呢,不愿意過這樣的日子嗎?”
“不知道,沒想過,有時候你喜歡的東西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噢,明白了,你是擔(dān)心我說話不算數(shù)?”
“不,未來不是承諾,未來就是未來……”這是那個藏在心里的人說過的話,這曾經(jīng)給過她絕望的話,現(xiàn)在又從她嘴里說了出來。
沉默。沉默。
隨后,呂楠站起身來說:“走吧,要不,一會沒回去的車了?!闭f著他走過去,伸手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是很荒唐,拽著他的手一躍而起的女人,以為只差一點點,一點點,他就會激情澎湃把自己擁過去,但沒有。就在女人慌亂的同時,呂楠也觸電般地松開了她的手。endprint
是這樣的,接下去的整個過程突然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想必都是由于太靠近引起的。
坐在回程的車上,呂楠臉上那嚴(yán)肅拘謹(jǐn)?shù)纳袂楹喼备鷣頃r判若兩人。他就這么一直扭頭看著窗外,脖子僵硬得如同一只報曉的公雞。車上本來就窄的凳子也留出了足夠?qū)挼木嚯x,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在這空隙中張開。
女人也收攏了腿,她只能從汽車的反光鏡里去打量他;哦,他那副帶著悔意的樣子的確很傷人;如果有可能,她會立刻從車上跳下去。
回來的路似乎變長了,為了不使自己丑態(tài)畢露,覺得上了當(dāng)?shù)呐艘辉倌脤Ψ降氖匍_玩笑;是的,她要激怒他、折磨他、讓他受罪;而呂楠卻一聲不吭,任著她胡說八道;或許,他的忍讓是為了避開了她的挑釁。
回到古城,女人跳下車,她再也不受這份罪了。她幾乎是以一種報復(fù)的快感傲慢地拒絕了他一起吃晚飯的提議。
晚上,她獨自去了四方街最熱鬧的“櫻花”酒吧。這聚集著不同膚色的人,在這,她快活地跟一大堆人握手寒暄,不大的屋子少說也有五六十人吧,他們大多都是剛從雪山和草甸下來的游客。在昏暗的燈光下,她跟這些面目模糊的家伙喝酒、調(diào)侃,湊到她身邊來搭訕的人很多,只要她愿意,她身邊就會走馬燈似地?fù)Q上不同面孔的男人或女人。跟這些人說一些不過腦子的話,全是為了笑,為了忘記。
可就在她發(fā)瘋時,一個男人卻一直盯著她。事實上,他一直坐在那,不是別人,還是呂楠。一杯放在他面前的酒形同虛設(shè),那目光,越過酒杯,仿佛把她從亂糟糟的場景中單獨挑了出來。
最后,女人扛不住了。在和一個皮膚粉紅粉紅的德國小伙子干了一大杯啤酒后便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吧。出了門,她以近似于小跑的速度穿過腸子一樣的街道,可就在她跑下一座拱橋時,嗨,回頭一看,那人還緊緊跟在她身后。
“喂,你干嘛老跟著我?”女人道。
“嘿嘿……”呂楠難為情地說:“這幾天我們都是在一起吃飯的,所以我等你……”
“等我?你還沒吃?”女人站定了。
“你不也沒吃嘛,我看見的,你在那光喝酒了?!?/p>
真是難以置信。
“你餓吧,咱們中午就沒好好吃了,你……你就算再吃一次……”說什么呀,平時出口成章的他,此刻竟然連“請”字都不會說了——
于是,她跟他又去了“媽媽傅”。只有這是24小時營業(yè)。呂楠點了不少當(dāng)?shù)氐奶厣〕裕€要了一罐泡酒。
泡酒的顏色金黃金黃的,更奇特的是,這些盛開在短暫夏日里的鮮花和苔蘚被捆成一束一束沉在酒瓶底;聽老板娘說,這的家家戶戶都喜歡喝這種泡酒,因為,納西人樂意相信,這些瑰異、小巧、色彩艷麗的花草能抵御雪山的寒冷。
女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對這個剛剛才認(rèn)識幾天的陌生人,她什么話都說了,這些話已變成了在淚水中抖個不停的浮標(biāo)。她講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留白,還講了那個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小商店,當(dāng)然,也講了她為什么跑出來的困境……其實,這些都不是她哭的真正原因,她想哭的還是愛情、是藏在心底里死去又復(fù)活的愛情。
呂楠從頭至尾都在聽她說,并不時為她拍背、倒水、涼了的菜都已經(jīng)熱過好幾次了;他還是不愛多說話,只是煙抽得嚇人。
夜半,那月亮大得就像是要掉下來。呂楠也喝瘋啦,此時的他,全然沒有了白天抖抖縮縮的樣子,在回客棧的路上,不到20分鐘的路程,他卻領(lǐng)著她一圈一圈地繞了很久,像是為了拖延時間,他還故意躲在樹后或是暗處嚇唬她;女人呢,每次都大笑著把他從藏身之地拉出來。
這個夜晚是纏綿的,是曖昧的,也是幸福的——盡管他們沒有擁抱,沒有接吻,實際上,他們幾乎不碰對方。是的,他們都是在逃避的路上迂回著。
“哎,我下次來,你還能陪我來嗎?”他躲在小巷的拐彎處大聲的問。
“不,我也要讓你為我傷心,因為,從來沒有人為我傷心過——”女人大笑著說。
“你答應(yīng)了,我會為你傷心的——”他說。
他走過來,靠近她,在她身邊悠轉(zhuǎn)。然后,再走開……
是啊,有那么一剎那,女人感到自己不愿再過那種沒有愛的生活了。她希望這個夜晚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她愿意他就這么一直在她身邊悠轉(zhuǎn),她愿意,一直在這個小城里走啊走啊……
快天亮?xí)r特別冷,女人下意識地跺著腳,呂楠把衣服披在她身上說:“冷吧,來,我給你焐焐手?!?/p>
后來的記憶有些模糊,女人只記得自己一路搖搖晃晃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往回走。一進(jìn)屋,她砸在床上就不動了。呂楠也是,他沒走,他以他奇特的方式陪伴著她。他就這么側(cè)身縮在半邊空著的床沿上一動不動,并很快發(fā)出平靜、均勻的呼吸。
是很奇特,此刻,躺在床上的兩個人就像兩座一動不動的雕塑。整個晚上,他們只是背貼著背相互暖和著,有幾次,那穿著衣服的脊背不小心碰到一起,但又都縮了回去。
沒有沖動,沒有欲望,有的只是彼此相互取暖的感覺——
呂楠在想什么?他真的睡著了么?女人不知道。啊,她不會忘記,這天晚上,她就這么把頭蒙在被子里,獨自偷偷地笑了一晚。
醒來,艷陽高照,呂楠不見了。被他腦袋壓扁的枕頭印還很清晰。女人撫摩著這個凹下去的小坑,覺得心跳得有點失控?;匚吨蛱煲估锏幕奶疲忧拥?,甚至害怕呂楠突然推門走進(jìn)來。
但她的行為是相反的:她從旅行包里挑了一條粉紅底版起碎花的大擺裙,這裙子還是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時自己買布縫的呢。屋里沒有穿衣鏡,她光著腳原地轉(zhuǎn)了幾圈,猛一站定,這裙擺已旋成了一朵粉紅的睡蓮……喔,這裙子合適么?呂楠會不會覺得她太多情?怎么搞的,這掂前算后的心緒恐怕已是上一次戀愛才有的心情了;最后,她還是忍不住撩開窗簾的一角,她打賭,呂楠肯定是站在院里等她。
沒有呂楠。他平時喜歡坐著抽煙的木桌旁只散落著零零星星的煙蒂。
女人不相信是真的,仔細(xì)去看,桌子上有用石頭壓著的一張紙條,顯然,是他留下的,上面寫著他在臺北的住址和電話,還寫了一句讓她半天都回不過神來的話:endprint
“朋友,離開是暫時的。請相信,石頭是會呼吸的。我會再來,因為我的前世肯定來過這。下次是否也是在這碰到你?昨晚我沒喝多。
又及:你那么喝酒是很傷人的,為了我,要善待自己。保重。呂楠?!?/p>
女人呆住了。他走了,最終還是走了。旅途中的風(fēng)花雪月,說到底,也只是一種留白,一種想愛就能愛上的幻覺。
三
傍晚,整座古城還是像平時一樣沉浸在黃黃的光暈中。許雯又孤零零地坐在“媽媽傅”的餐館里。等菜上完后,她意識到菜點多了,點得還是兩個人的分量。
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身后,沒人。沒人跟在她身后。沒人跟她捉謎藏。飯館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她眼前卻是一片虛空。
菜,同樣也是熱過幾次了。吃飯的人進(jìn)來了一波,又去一波。也不知什么時候了,店里冷清了下來。老板娘在給她倒了幾次茶水后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她問:“小姐,你等人哪?”
“哦……”她慌亂地站起身來。
月亮大大的,幾乎是要砸在她頭上。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不能相信,呂楠已經(jīng)走了。
像昨晚一樣,她圍著古城繞了一圈又一圈,可昨晚那么輕快的路現(xiàn)在卻像是走在末路上,終于,這“痛”又將她拽回到塵世中來。
當(dāng)晚,她撥通了丈夫的手機,灑脫地講了一通古城的風(fēng)景和天氣。當(dāng)然,講得最多的是生意方面的事:她說她發(fā)現(xiàn)這的工藝品色彩非常鮮艷,當(dāng)?shù)厝俗龅囊路?、挎包、圖騰、掛毯,其價格也低廉得讓人不敢相信……丈夫聽完后,帶著疑惑的口吻質(zhì)問她為什么前幾天一直關(guān)機?女人語無倫次地說:“沒帶充電器?!焙迷谡煞虻淖⒁饬Σ辉谶@,他要她順便帶點貨回來——
之后,通過張燕的介紹,女人帶著悔罪的心情,馬不停蹄地跑遍了周邊地區(qū)所有的私人作坊。在方圓不過幾里地的偏僻山寨,她發(fā)現(xiàn),在作坊里干活的幾乎都是結(jié)了婚的婦女;聽說腦筋活絡(luò)的年輕女孩早就不再圍著這氣味發(fā)酸、發(fā)臭的染缸過日子了;而留在作坊里的大多是脖子縮成一團(tuán),頭上戴著一頂黑色或深藍(lán)色男式帽子的納西女。“娶個納西女,賽過十頭騾?!迸嗣偷叵肫甬?dāng)?shù)亓鱾鞯倪@句諺語。
她這次沒有白跑。這中間,張燕幫了不少忙;臨走前,許雯答應(yīng)等貨一到就把回扣返給她。
“別一個人撐著,做不動就找個幫手。要學(xué)著善待自己?!彼褏伍徒o她的話轉(zhuǎn)給了張燕。
張燕眼紅紅地點點頭。
辦完事的當(dāng)天下午,女人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回昆明的長途車。就在她把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山巒時,她又看到了自己幾天來一直避免去看的東西——只見看不到盡頭的高黎貢山被夕陽的余輝染得絢爛瑰麗——那石峰、石山、還有懸崖峭壁都紅得令人心跳;這滿眼、滿耳朵、滿鼻子都是“會呼吸”的石頭,仿佛急駛著撲面而來;它們牢牢地矗立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并攜帶著某種難以估量的危險——哦,呂楠。她在想念他嗎?但同時,她希望現(xiàn)在、將來、永遠(yuǎn)都不要再見到他。
她從牛仔褲的褲兜里掏出呂楠寫的那張紙條,上面的繁體字寫得又大又圓,整個也是石頭的形狀。在稍稍遲疑了幾秒鐘后,她將紙條扔出了窗外。
有那么一會,女人晃過兩個男人的重影,一次又一次,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留白;誰說呂楠沒給她留下值得回味的東西,她現(xiàn)在的這份漠然和無所謂是她以前欠缺的,也許,這是一次又一次情感錘煉的結(jié)果?是對未來生活的演習(xí)?或者說,是生活給她最慷慨的饋贈——
第三段留白
一
在往后的3年里,女人習(xí)慣了與平淡的男人過平淡的日子,習(xí)慣了所謂的心如止水。
一天,一個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門來,她底氣十足地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丈夫的血脈。哦,看著對方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明白為什么丈夫總是隔三差五地到外地出差??粗鴮Ψ降亩亲?,她什么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地聽這個女人講,那神情如同是在聽一個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故事。有兩點是肯定的,第一,她已不再關(guān)心這個男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第二,自從這個男人第一次動手打了她,她就感受不到還有什么事能引起她內(nèi)心真正的變化。
丈夫直接向她提出了離婚,并宣稱,所謂家庭財產(chǎn),他手里只有銀行的一堆欠款,包括他們的房子也抵押給了銀行,總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和他一起成為負(fù)債人。
曾經(jīng),她想在這個世界上與某個人有點愛情,有點糾葛,但如今,她寧愿凈身出戶,因為,這個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當(dāng)女人開始收拾東西時,女人的大腦已無法對眼前一切做出判斷。她判斷不出她是該絕望呢,還是該試著去恨?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花了30多年功夫積攢下來的一切的思維套路都用不上了;那些扔在垃圾袋里的日記本,里邊的片段都像是捏造出來的,這有點像自淫,一覺醒來,留在她身下的都只有羞恥。如果說,她一度抱著所謂好好過日子的想法隨波逐流,她也曾學(xué)著在肉體上、心靈上把自己縮小為零,那現(xiàn)在的她,被徹底擊成了一片齏粉。
站在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下,女人木然地沖了兩個多小時。
女人又兩手空空地回到她從前的小房子。她拉上窗簾,關(guān)掉電話,她不吃東西,只喝水,因為,只有干凈的水是沒有欲望的。
她整整睡了一天,然后起床去看外面的街道。遠(yuǎn)處,明亮輕柔互不相連的燈光大片大片地落下來,這些相互獨立、相互分離的光就像一層防護(hù)性的外殼把街上的行人染成了不同的色塊,從高不可及的窗戶里看出去,地上大大小小的色塊仿佛都籠罩在自己腳下。
最后她停止了絕食,還出去買了些食品抱回廚房。突然發(fā)現(xiàn)廚房的下水道被堵上了,于是,她找出了工具,不可思議,此時的她就像是得了強迫癥似的,一直趴在管道口不依不饒地捅了3個多小時。接下去,開始給自己做吃的,再之后,她癲狂地把每個酒瓶的瓶蓋都打開,這情形如同一個女王在享用一頓豐盛的大餐……也不知是因為吃得太飽還是因為這幾天餓得太厲害,她把吃下去的東西不停地吐到馬桶里;一次嘔吐時,她額頭重重地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這下,她才暈暈乎乎地又爬回到床上去。endprint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不停地摁門鈴。進(jìn)來的是公司老總的助理蔣薇。
蔣薇邊脫靴子,邊嘀哩咕嚕地把外面的現(xiàn)實帶了進(jìn)來?!靶〗?,我們都以為你是不是出車禍了,都3天了,打你電話關(guān)機,老板已經(jīng)發(fā)飚了,喂,你負(fù)責(zé)的設(shè)計稿弄好了嗎?我們快走,客戶正嚷嚷著要公司退錢呢……”
設(shè)計稿?女人根本想不起世界上還有這東西——
兩天后,人事部正式通知她,因為她的不負(fù)責(zé)任,老板要她馬上結(jié)賬走人。
二
愛情沒了。婚姻沒了。工作也沒了。要命的是,如今的她已找不回二十來歲年輕時求職時的優(yōu)勢。女人連想都不敢想,已三十四歲的自己難道還要一身臭汗地擠在“人才市場”里碰運氣?在回來的路上,她兩腳打飄,仿佛腳底下的路盡是泥沙。
滑稽的是,能止住她眼淚的不是什么抗抑郁癥的靈丹妙藥,也不是什么人世間的同情和安慰,是詛咒,是女人對眼淚、對痛苦的詛咒。
半個月后,女人完全恢復(fù)了元氣(其中的過程就不一一敘述了),她幾乎變了另一個人。是啊,母親住院的賬單和她還房貸讓她徹底戒除了自我憐憫的老毛病;這一陣,她一頭扎進(jìn)忙碌中;計算機的網(wǎng)絡(luò)為她提供了便利的信息,而報紙和滿大街的廣告則擴(kuò)大了她的感官范圍,即便是看電視,也只看新聞聯(lián)播和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這類不夾雜個人主觀愿望的節(jié)目有利于她把整個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淘金的目標(biāo)上來。在得知推銷樓盤能拿到可觀的提成時,她找了一份這樣的工作,可氣的是,與客戶磨嘴皮子不是她的強項;在過了一個星期了還沒能賺到一分錢時,她便當(dāng)機立斷地辭了職。之后,她應(yīng)聘去了一家工藝美術(shù)公司。說是美術(shù)公司,實則是做工藝品進(jìn)出口,他們只讓她做了一名統(tǒng)計員,月工資也少得可憐,干了僅兩個月,她發(fā)現(xiàn)這份工資單連還房貸都不夠,于是,她決定再也不干這“倒貼”的買賣。給人打工的甘苦,女人是一一嘗盡了,她這次出來也是有打算的。美術(shù)公司給了她靈感,那些成本不高但回報可觀的工藝品和劣質(zhì)的重彩畫使她萌生了自己也開一家小畫廊的念頭——30歲前給人打工,30歲后自己做老板,這是每個白領(lǐng)都想實現(xiàn)的夢。聯(lián)想到自己被廣告公司一腳踢出來的恥辱,女人咬牙切齒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她的特長,專門去經(jīng)營一個女性畫廊,并把女人頭腦里的資源集中起來不也是一筆可觀的財富么——
幾天后,女人約了與自己最鐵的兩個閨蜜去泡吧。當(dāng)她把自己天馬行空的想法說出來后,三個女人就此議題說了整整一個晚上。其中一閨蜜特興奮,她把紅酒里的冰快用手撈出來說:“你這就對了,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我看你今晚的狀態(tài)有點兒把水變成了酒的味道?!?/p>
做一個女性畫廊的意向就這樣當(dāng)場決定了。
“來,為女人從水變成酒干杯?!迸伺e起杯,那感覺整個像是重生了。
三
可投資呢,投資從哪來?想從別人的口袋里把錢哄出來,這對一個新手來說談何容易?近一個月,盡管女人已把高跟鞋換成了平底鞋、膠鞋,過去出門就打車的瀟灑也節(jié)儉成了電話費。各行各業(yè)的人見了一波又一波,可得到的結(jié)果是:過去的熟人見了她就躲,而新面孔則視她為市場經(jīng)濟(jì)里“空手套白狼”的小學(xué)徒。
但女人不氣餒,她只當(dāng)是自己的運氣不好,或是敬神還不夠虔誠。于是,她早早晚晚地焚香祈禱,磕頭下跪的次數(shù)也日漸增多;有時,饑腸轆轆的她回到家會本能地抓起神面前的供品,可就在她即將下口時,她又誠惶誠恐地放回了原處。
是的,任何來自神的每一個微小的暗示,她第二天都會去仔細(xì)琢磨;哦,她從情愛的夢里出來又進(jìn)了另一個夢,而這個夢似乎比原來的那個還要狂熱。
終于,一天晚上,神向她顯靈了——那是夜里三點左右,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夢中,是一個叫康平的男人。夢中的他,神氣活現(xiàn)地坐在大班臺上,一抹夕陽把他的臉鍍成了一塊金箔。如同一道光亮,女人對籠罩著他的金箔回味無窮,她看見這光亮照亮了沉沉黑夜,她一拍腦門,從床上蹦了起來。
也不開燈,是怕燈光把一切化為烏有,于是,趁著康平那張閃耀著金箔的臉還留在視網(wǎng)膜上,她竭力回味著夢中出現(xiàn)的任何一個小細(xì)節(jié)。她相信,有神助她,只要眼睛一瞟,那他們過去了的愛情就會活過來。
接到她的電話,男人很詫異,但,聽得出,他很興奮。女人把約會的時間選在黃昏,可不,設(shè)計是她的專業(yè),過去,她只是把它畫在紙上,可今天她用到現(xiàn)實里,在生活中,這樣的場景更適合久別后的重逢。
女人仿佛是置身于頭天晚上的夢境中。她站在明晃晃的大街上,為了力求完美,她又拿出化妝小包,打開粉盒,發(fā)現(xiàn)鼻子上的粉太淡了,就用粉底霜補了補;口紅在出門前剛涂過,可靠唇線的部分堆得太厚,于是她用紙巾小心翼翼地壓了壓;喔,這還用說么,她的準(zhǔn)備工作是從昨晚就開始的——早晨,當(dāng)她在抽屜里挑內(nèi)衣時,她似乎以一個超驗者的第六感預(yù)見了康平撫摸內(nèi)衣的手指;這帶鋼絲箍的繡花胸罩是殘留著洗衣粉的氣味,這味道她有點吃不準(zhǔn),因為,昨晚的夢是沒有氣味的。好在鏡子里出現(xiàn)的是一張被金箔照亮的臉,它激動人心,完美無缺;女人滿意地沖鏡子里的自己一笑,隨即“吧嗒”一聲蓋上鏡盒。
就像遠(yuǎn)古出征的將士,女人在出發(fā)前也為自己舉行了一個儀式——也顧不得路人驚異的眼光,她雙手合十昂望蒼天,為的是默念心中的祈禱詞。一睜眼,猛見夕陽的底邊已漸漸下沉,于是,她不敢再耽擱。她小跑起來,一把拉開了飯店的玻璃門。
這是一家意大利風(fēng)味餐廳。上了樓,一眼就瞅見康平坐在露臺邊的餐臺上。女人恍惚了一下,他坐的姿態(tài)和神情與昨夜的夢是重疊的,尤其是他刮得泛青的臉和潔凈的額頭此刻正沐浴在一片落日的余輝中。
站在一邊的服務(wù)生趕過來替她引路,女人說了聲“謝謝”就沖著對面的康平道:“嗨,好久不見啦?!彼σ饕鞯叵蛩斐鍪秩ァ?/p>
“你遲到了12分鐘。”康平和她握手時指著她腕上的表道。
“對不起,路上堵車太厲害了?!?/p>
“可你早晨在電話里很急嘛。今天怎么想起來請我吃飯了?”康平問。endprint
他扣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袖口很莊重。其簡約精致的做工充溢著高收入男人既時髦又穩(wěn)重的派頭。
“也沒有什么要緊事,就是人家突然想你了嘛——”
“是么,我好感動喲?!笨灯叫χ檬置南掳驼f:“不會吧,這之前我給你打過不下15次電話,有3次你沒接,有5次你說你和朋友在一起,剩下的不是說沒空就是說累了。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想見我呢——”
女人自顧自地一笑,“別這么說,我現(xiàn)在不就坐在你面前么……只是我前一陣實在抽不開身……”
此刻,夕陽掉下去了。奇怪,只有當(dāng)天空暗下來時,她仿佛才恢復(fù)了對周圍現(xiàn)實的把握。
“說好了,今天我請客?!迸颂秩フ泻舴?wù)生。
“你是真請我吃飯還是找我有什么事?”康平抓住她舉在空中的手調(diào)侃道。
“你忘了,我是寧愿喝稀飯也不吃西餐的?!?/p>
“要不換個地方?”女人道。
“別,我估計你挑這地方肯定有你的道理?!闭f著,康平把目光投向墻上那一排掛著的油畫。
“你討厭這些畫?”女人試探道。
“大錯特錯,我小時還學(xué)過幾筆呢。后來廢了,現(xiàn)在也只是搞點收藏……哎,什么時候讓我也欣賞欣賞你的大作?!?/p>
“好哇,隨時歡迎?!迸烁`喜,沒錯,他就是她的福星。
男女間的約會,最高的手段是通過餐飲。一邊談美食一邊相互猜度對方的心思,如此算計別人在女人還是第一次。
一會,服務(wù)生端來了做好的鮑魚,澆在鮑魚上的湯汁紅得像血,牛排也烤得外焦里嫩。大大小小的配料、生菜沙拉擺了一桌子。漂亮的銀燭臺上插著一支墨綠色的蠟燭。
開胃酒是白蘭地,女人夾起冰塊放進(jìn)兩個的杯子,她俯下身,很孩子氣地去聽那杯子里發(fā)出的磁磁的響聲。
“好情趣呵,你那杯子裝著交響樂團(tuán)?”說著,康平也俯下身去聽。
“好聽吧,是不是比交響樂有感覺?”男女間的曖昧情調(diào)不就是弄點浪漫么,女人對此早已駕輕就熟。
康平憋著笑,他夸張地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朗誦道:“啊,我聽到了大海對天空的傾訴,啊,嘩啦、嘩啦……”
“行啦行啦?!迸诵χ屏怂话?,然后把酒杯都挪到了自己這邊。
“喂,服務(wù)員,再給我們拿幾個杯子?!笨灯匠?wù)生喊道。
“先生,要幾個?”
“隨便多少都行?!?/p>
一會,服務(wù)生把一摞杯子放在桌上。
“怎么,你還請了其他人?”女人失望地問。
康平也不言語,只見他把杯子擺成一個方陣,然后提著酒瓶順著一溜的倒過去,末了,他微微一笑:“請,小姐,別人是喝酒,你是聽酒,現(xiàn)在,你可以把冰塊都放進(jìn)去啦——”
“你……你簡直太瘋狂了,我喜歡——”女人叫了起來。
事實上,當(dāng)女人撥拉著酒精里的冰快,她唯一能聯(lián)想的地方是“北極”,那地方冷得連眼淚都化不掉,與此同時,她仿佛看見自己又伸出手來在冰面上掙扎。
是的,她的手勢和眼波一直都圍著他打轉(zhuǎn);她把自己坐在這的目的都挑明了。被公司炒魷魚的事自然被省略了,說出來的不過是追求呵、價值呵、其中少不了一點理想。就在她講述理想了不起的意義時,她發(fā)現(xiàn),口水在她舌頭深處聚集——什么關(guān)于做一個小畫廊以及需要投資人下注的目的就這樣被口水帶了出來;康平呢,扮演了一個很好的旁聽者,偶爾,他以生意人的精明挑出一些疑問,譬如,畫廊的定位是針對國人還是老外?除了賣畫,是否還需要增添一些別的品種?另外,她需要的注冊資金是多少?前期的投入是多少?準(zhǔn)備金又是多少?投資方的回報等等……當(dāng)然,這些都沒有難住女人,她的回答干脆、利索,只是最后她有點沉不住氣,在和康平一氣連干了兩杯后就迫不及待地問:“喂,我有資格請你做我的投資人嗎?”
“你是認(rèn)真的?”他問。
“當(dāng)然。否則我找你干嘛。如果你有興趣,我明天就給你做一份正式的企劃書,包括所有的預(yù)算在內(nèi)?!?/p>
“這么說,我來之前就很榮幸地被你劃在候選人的范圍內(nèi)嘍?”康平話中有話。
女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露餡了。
但康平很快就給了她一個臺階:“也好,我最近也注意到,亞洲的金融危機已使得國際上的很多熱錢不斷流向藝術(shù)品市場,上次我去香港辦事,去看過一次蘇富比搞的拍賣會,有的畫價簡直高得成了天文數(shù)字……嗯,行哇,你的提議確實是個不錯的點子,但問題是,我是商人,我需要有回報,你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么?”
“請你相信,你對我的投資一定會有回報的。”因為興奮,女人拿杯子的手有點抖。
康平淡淡地道:“信心是一回事……不禮貌地問一個問題可以么?”
女人巴巴地點點頭。
“你今天請我吃飯就是為了這點事?”
女人一昂頭把酒倒進(jìn)喉嚨里說:“是,我就是為了這點事請你的,當(dāng)然,如果你不愿做我的合伙人,我找其他人也成?!闭f完,她扭過頭去。
“哈哈,不用問我也猜得出,你早就找過其他人了。”剛才還柔情萬千的男人轉(zhuǎn)眼間竟變得如此兇狠。
他傾身捏住她的手腕并眼對眼地直視著她說:“行啦,別這樣對待喜歡你的人。想要把錢從別人的口袋里掏出來那就得先尊重對方的口袋。嘿,想做生意,得先改改你的小姐脾氣?!?/p>
哦,她在做生意?這致命的一擊似乎把所有的遮羞布都給挑開了。有那么幾秒鐘,女人恍惚了一下,她好像看見了過去的她——那是一個抬頭挺胸、拂袖而去的自己。
可她已不再是她了,她是誰?是誰?一低頭,眼淚掉了下來。
……
生意最終還算順利,康平答應(yīng)做她的投資人。這足夠了。這是這個城市里夾心蛋糕里的精華部分;剩下的只當(dāng)是糟粕。
飯后,男人提出要看她的畫。女人明白,看畫只是借口,但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于是,她帶他回了自己的小窩。endprint
四
只要想愛就能愛上,這新啟示不亞于基因或是克隆技術(shù)在科技領(lǐng)域里引發(fā)的一場革命。能什么人都愛的女人其實是誰都不愛。
一點野心。一點實用。一點不是愛情的愛情。一點有把握的冒險。這些都如同銜在嘴上的香煙,也如同人體古老的基因在變異后完全以不同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從而創(chuàng)造出的新人——她就是現(xiàn)在的她。
畫廊就選在市中心的商業(yè)街上,應(yīng)該說,這一地段是這個城市里最美味的夾心蛋糕。
這是一幢法式的三層小樓,一樓、二樓是畫廊,三樓是起居室??灯秸f,他是花了一大筆錢才把這房子從別人手里轉(zhuǎn)過來的。產(chǎn)權(quán)自然是辦在康平集團(tuán)公司的名下,女人的頭銜也是集團(tuán)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灯浇忉屨f,這樣做的好處是,用錢比較方便。盡管有些不快,女人還是把這樓當(dāng)成自己的新家。
可事實上,與一個有婦之夫住在一起,腳下的地雷隨時都會爆炸。
女人從沒見過康平的老婆,可她的存在處處顯現(xiàn)。當(dāng)康平和自己呆在一起時,這女人的聲音幾乎覆蓋了她的整個生活。她人在香港,但電話、傳呼、傳真隨時都穿越時空和他們“住”在一起,哪怕是兩人在夜里親熱,康平放在枕頭下的手機也會冷不丁轟然響起,于是,正在興頭上的她也只得翻身過去用枕頭蒙住耳朵,她沒有選擇,惟一能做的姿態(tài)是大氣不敢喘地匍匐在戰(zhàn)壕里。喔,如此白天黑夜地同一個看不見的影子打交道,女人覺得自己早已認(rèn)識另一個女人了,尤其是透過他們夫妻間的對話,聽得出,人家夫妻倆在家務(wù)、生意上的默契如同是一次成型的楔子——
她從康平派過來的老會計那了解到,康平的老婆是他大學(xué)的同學(xué)。當(dāng)她有錢的老爸突然中風(fēng)后,其龐大的家當(dāng)就落到了她身上。于是,她把康平從東北招了過去。兩人結(jié)婚、生子、并一起在商場上打拼多年。老會計還告知許雯,老板娘的經(jīng)商才能得源于她老爸的言傳身教;其果斷、干練、事必躬親的作風(fēng)在公司上下都受人稱著。另外,兩人雖是夫妻,但定有明細(xì)的分工:老婆像一把鐵鎖似地把守著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而在前沿陣地開辟新戰(zhàn)場則是做丈夫的天職。這也是他們公司的規(guī)模和資產(chǎn)在競爭中得以快速增長的訣竅。
是很滑稽,經(jīng)多方打探,她對這個女人的了解仿佛已超過了對康平的了解;有時,她眼前還清晰地閃現(xiàn)出這女人頤指氣使坐在大班臺前呼風(fēng)喚雨的影像。哦,什么叫成就感,人家那份巍然不動的自信才真真是白金鑄的呢。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給人做情婦的女人不過是人家夫妻生活中的一個補丁。聯(lián)想到康平皮夾子里那一家三口笑哈哈的照片終日都貼在他的前胸,她就控制不住地想“逃跑”。但是,她是不會臨陣退縮的,如今的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想要成功,必須學(xué)會了在人生的第二個路口拐彎。與此同時,女人心里很清楚,康平的性格其實是各種智慧的合理搭配——就像是營養(yǎng)餐的搭配一樣,他的花花行為貌似熱烈,可其實很有分寸,就有點像是在循規(guī)蹈矩的大宅子里住膩了,而偷偷溜進(jìn)后花園去撒撒歡的小狗,所以,他在本質(zhì)上應(yīng)該算是個保守迂腐的情人。而對他老婆的一切,他也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紳士風(fēng)度——最多是在說漏嘴時,把他的越軌歸咎為對方的性冷淡所至。有時,為了討好她,這個男人會很細(xì)心地把那張全家福放進(jìn)皮夾子的最里一層。這一來,女人就更傷心,因為他的膽怯同樣是細(xì)膩和周到的,這無非是從反面證實了自己不過是個“補丁”。
“補丁”也好,“一次成型的楔子”也好,已“死”過一次的她是不會圖一時痛快而把到手的身家性命扔掉的??恐灯降亩鳚桑粌H能準(zhǔn)時還上銀行貸款,還過上了闊綽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康平還讓她脫胎換骨,變成了名片上的“經(jīng)理”。當(dāng)她游刃有余地與那些帶著好奇心到畫廊里來的收藏家、商人、藝術(shù)教授、政府官員們討價還價時,那種生存空間被拓寬的錯覺使她為自己找了一個平衡點。正所謂,在這場交易中大家各取所需,一切道德層面上的東西,無非是把人剖成血淋淋的碎片;而在當(dāng)今,誰還會對那些在現(xiàn)實中碰得頭破血流的傻瓜感興趣呢?“做一個成功者”,這才是時代的最強音。聯(lián)想到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在付出后什么也得不到,女人就不禁為自己的僥幸而心平氣和了。
但這也只是幻覺——
一天下午,女人在查看賬目時發(fā)現(xiàn)有的數(shù)據(jù)對不上,她下樓去找會計老陳。
她平時很敬重這個靦腆拘禮、吃苦耐勞的人。老陳干活從不看時間,但他能憑著光線的角度辨認(rèn)出一天當(dāng)中準(zhǔn)確的時辰。是的,這個跟著康平一起從香港過來的老會計在她面前總是老實得不自然,他和她說話從不正眼看她;其躲閃的目光似乎是折射出對香港女主人的愧疚,就像是他也參與了他們的通奸活動似的。正因為如此,女人對他格外客氣,她時常在月底發(fā)獎金時有意在他的紅包里多放幾張“老人頭”。不過,女人后來也弄明白了,老會計也并非是為女主人悲傷,他更多的是害怕康平也把他框進(jìn)現(xiàn)世的罪孽中。因為他家祖祖輩輩都是信佛的,自懂事起,他就是寺廟里的香客??上攵該?dān)當(dāng)著傳統(tǒng)的角色的他對他們這對狗男女其忍耐的限度最多也就是裝聾作啞。
老會計一絲不茍地對完賬后已是下班時間。他指著賬本上的數(shù)目對她說:“經(jīng)理,您記性真好,是這樣的,在這幾筆大一點的業(yè)務(wù)里,我把其中30%的利潤都挪到業(yè)務(wù)應(yīng)酬費里去了。你看,把這兩項數(shù)字相加就能平賬了?!?/p>
“哦,沒必要這么做賬嘛?!迸私舆^賬本。
“是康總專門交代的,他說用這辦法可以抵消您在這的所有的花銷?!?/p>
女人一怔:“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就按常規(guī)下賬,不然,將來這賬反而說不清?!?/p>
“您是真不明白?其實康總也是為您才這樣做的,否則他那邊的賬就交代不過去了?!毖坨R從老會計尖突的顴骨上掉了下來,他平日里不茍言笑的面孔浮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交代?他不是老總么,還需要向誰交代?”女人詫異地問。
老會計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是……是公司一貫的規(guī)矩。您別見怪,凡下屬部門的賬目到一定時候老板娘都要親自下來查賬,所以……”
“老板娘?她……她憑什么到這來查賬?”女人一驚。endprint
“您忘啦,您這也是公司的一個下屬部門呵?!?/p>
“哦……就算是,難道我的日常開銷也要拿到成本里去核算?”由于憤怒,女人提高了聲音。
“您別生氣,康總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興許老板娘這幾天就要過來,他這也是為了能應(yīng)付過去……”老陳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女人驚呆了?!八裁磿r候來?”
“具體時間我也不太清楚,是康總前幾天交代的?!?/p>
女人頭一暈,覺得灑在臺階上的那一抹殘陽變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于是她哆嗦著把身體靠在貨架上。
“您沒事吧?”老會計惶恐扶住她問。
她甩開老陳的手沖出鋪面。一路小跑著,胸口的一團(tuán)虛火與又紅又腫的夕陽交相輝映??灯睫k公室的門敞開著,但人卻不在。
這辦公室是夠派氣的,最顯眼的是屋里的一面墻整個是一個巨大的玻璃魚缸。在這個被模擬出來的海洋里,來回游動著色彩斑斕形狀各異的魚兒。就在女人一屁股坐在大班臺前的椅子里時,迎面戳進(jìn)眼里的是她想躲而從未躲過去的場景:只見在整潔的桌面上,赫然放著一個考究的銀鉑鏡框,里邊是一張放大了的全家福——藍(lán)天碧海下的康平穿著游泳褲,身體微微向鏡頭傾過來,他左邊摟著老婆,右邊摟著一個正咧著嘴哭的小男孩。哦,人家兩口子那大腿碰大腿的心滿意足勁用來打廣告也綽綽有余??梢?,這一家三口就連在辦公室里都不會分開;尤其是他們身上掛著的水珠子,其水花四濺的質(zhì)感在陽光下觸手可得,簡直像是要掉在桌面上。
最后,女人沒等到康平。在她起身離開時,她沖動地將相框里那三張笑得稀爛的臉猛地倒扣在桌子上。
再次回到她所謂的新家,女人心亂如麻,她躺在床上,對自己的現(xiàn)狀左思右想。記得剛參加工作那會,她從心底里認(rèn)定,人的命運就好比賽馬,人只要以大無畏的精神死死抓住韁繩就不會被摔下來;但實踐下來的結(jié)果是,死死抓住韁繩的人往往會被撞得頭破血流。是的,盡管她現(xiàn)在摟住的一切是不知死活的未來,可如果她放手,那她還想象不出是什么結(jié)果——
在黑暗中,康平已回來坐在她身邊掀開被子問:“你今天去辦公室找我?”
女人開了燈,在他臉上搜尋答案,她想證實老陳說的是否屬實。
“你不舒服?”他問。
女人還是瞪著他。哦,此刻他的這張面孔幾乎跟那照片上一模一樣,同樣的陽光、同樣的快活與溫存。
“老陳把什么都告訴我了。”女人說。
“噢,我本來是想晚一點告訴你的,怕惹不高興……你生氣了?”
“怪你”女人冷笑一聲:“現(xiàn)在我終于弄明白了,我在你眼里只是貨物,你大可把我劃到你的應(yīng)酬費里去?!?/p>
“沒辦法,下面有十幾個分公司,所以我也只能在公司的制度范圍內(nèi)做事?!?/p>
“哼,制度?這么說,我買條內(nèi)褲都在你的制度范圍內(nèi)嘍?”
“哈哈,原來你是為這點小事生氣呀,那好,我一會就給你拉一車內(nèi)褲過來?!笨灯芥移ばδ樀卣f。
女人蹭地一下坐起來道:“用不著,你還是送給你老婆去穿吧!”
康平不笑了:“吃了火藥了你,我可沒對你隱瞞過我的歷史呀,我有老婆和孩子,這你又不是頭一天才知道?!?/p>
女人臉都白了。沒錯,人家說的是事實,可問題是她從沒想過那女人竟然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她氣憤地說:“那你是不是要等她站在我面前,等所有的人都看我的笑話,你才肯告知我您夫人大駕光臨……”
她想,如果這男人還顧及她的自尊,那他一定有辦法把那個女人擋在飛機的旋梯下。
“正好,我還想跟你商量這件事呢?!笨灯綔厍榈?fù)ё∷f:“她這人喜歡搞突然襲擊,我想你……你先把這收拾一下,免得到時候她看見了麻煩……越快越好,或者今晚你干脆先搬回去住,我有預(yù)感,說不定她不知什么時候就冒出來?!?/p>
“啊……你,你要我騰地方?休想!你老婆跟我沒干系,我不走,我是這的經(jīng)理,憑什么要我給她騰地?”
“憑什么,你不想想,當(dāng)初買房子辦畫廊都是公司的錢,財務(wù)上的一切手續(xù)都要經(jīng)她的手,現(xiàn)在這房子也都列在公司賬上了,這么大的事,作為董事長,她不親眼落實一下能說得過去么——”
女人這才恍然大悟。那女人才是實權(quán)人物,她掌握著這男人的血流量、掌握著他的經(jīng)濟(jì)動脈。開始時,康平總說這房子是給她買的,可現(xiàn)在又說,這的一磚一瓦都是賒來的;這么說,這地方不過是他用來偷情的場所而已。
“別生氣了。聽我說,”康平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fā)說:“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你在合同上好歹也是個經(jīng)理呀,你千萬別把事給搞砸了,如果她要你匯報工作,你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氣喲。”
許雯連聲冷笑:“哼,在你眼里,難道我就只有這點出息?”
“哦……你看這樣行不行,明兒一早你去出差,你不說你喜歡旅游么,也好,你可以趁此機會出去散散心?!?/p>
是的,他要讓她悄悄溜走,不留一絲痕跡地溜走。像偷嘴的老鼠一樣——當(dāng)然,讓女人幾近崩潰的是,她絞盡腦汁地想找出一條理由去反駁他,但她找不出,世界上還沒有一條為她這種人說話的理由。如此看來,她最明智的選擇還是只有離開——
看來,應(yīng)變能力極強的他能在幾秒鐘內(nèi)就把一切縫合得天衣無縫;但為何有如此智慧的人卻只能口口聲聲讓自己鐘愛的女人灰溜溜地像老鼠一樣地溜走呢——女人想問,但問不出口;想必他是無法回答這問題的,或許這問題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就在女人坐著發(fā)呆時,康平已開始收拾東西。
女人抱著手在一旁冷冷地欣賞著這一幕:
只見他快速地把兩人平時用的日常用品都裝進(jìn)了塑料袋,幾分鐘內(nèi),他就把一個剛剛建立起來的兩人世界一筆勾銷了。似乎是還嫌不夠,他一絲不茍地趴在床上、地上,搜尋著她可能殘留在旮旯角里的頭發(fā)、或是床墊上連肉眼都難以辨認(rèn)的污漬;最后,為了徹底清除危險,他干脆拿掉床墊,只留下硬邦邦的床板;接著,再鋪上一套雪白的、冰心玉潔的被褥……這過程慢得像是持續(xù)了一個世紀(jì)。末了,還親自動手把梳妝臺、乃至浴巾等小東西都搬到樓下的倉庫里,一轉(zhuǎn)眼,這偷情的密室果然變成了一間簡陋、整潔、清心寡欲的單身居室。還不止這些,作為一個出門在外的標(biāo)準(zhǔn)丈夫,他當(dāng)著許雯的面,把藏在皮包里層的那張照片翻了出來,并用圖釘把它摁在靠床頭邊的位置上,頓時,那照片上的孩子和他的媽媽全都笑哈哈地復(fù)活了。
親眼目睹到康平的種種舉動,女人終于忍不住放聲狂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男人有些生氣地問。
“不知道,我是在笑我自己?!?/p>
“你有那么可笑嗎?”
女人聳聳肩,什么話也不想說了。
此刻,她的屈辱、她的憤怒、以及她對自己的厭惡,這些說不出口的話,她只能埋在心底,而在兩人看得見的空間,這些話,大概都只是現(xiàn)實畫面上空蕩蕩的留白——
■責(zé)任編輯 王坤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