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1
肖若曦越想越生氣,內(nèi)心升騰起一股蠻不講理的岔氣來,她決定找蘇陽死纏爛打一次,說白了,就是耍賴。她想,無論如何這個節(jié)目是非上不可的,至少這也是縣里的春晚,地方上最高規(guī)格的文藝演出,若再不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自己可能會永遠淡出這個舞臺,瞬間就會被人們遺忘。但是,此時的肖若曦恐怕連自己也不敢再相信自己了,蘇陽是什么人自己還不知道嗎?在鳳城文藝圈子里,誰都說他是最有水平的,此人不但是全縣最拿得出手的聲樂人才,就說為人處世也頗為大度,不像上一任分管文藝工作的領(lǐng)導那樣吹拉彈唱一竅不通,還整天尋思著要“封殺”某人某人,文藝隊伍曾被他弄得極度癱瘓。蘇陽不管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見地,他一直堅持培養(yǎng)真正的藝術(shù)苗子,多多少少都會給別人一點機會。就拿肖若曦來說,今年就在新農(nóng)村文藝匯演和計生頒獎典禮上露過兩手。老實說,肖若曦的狀態(tài)在蘇陽看來簡直是糟糕透頂,一個舞蹈節(jié)目被她編排得如天上瑤池泄了水似的,讓底下的觀眾云里霧里,背景音樂到底是太超前還是太平庸,蘇陽早已心知肚明。眼下是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他絕對不敢再冒險讓這個姑奶奶再一次沖擊臺下觀眾的眼球。在他看來,也許會因為一個舞蹈節(jié)目,讓整臺晚會黯然失色,最后被領(lǐng)導叫到辦公室拐彎抹角研究癥候,甚至影響到今后全縣文藝工作的發(fā)展。
此時肖若曦就站在輕工大廈的樓下,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是縣委大院,她的目的地是縣委辦公樓二樓的宣傳部文產(chǎn)辦。蘇陽是縣文產(chǎn)辦主任,由于本縣沒有歌舞團、文工團和藝術(shù)劇院這類為文藝工作服務的機構(gòu),縣文聯(lián)也沒有太多經(jīng)費,只能為文學創(chuàng)作人員提供一點微不足道的支持和出一本內(nèi)部交流的文學雜志,而文化體育局似乎只有做做文化市場的整頓和文物搜集整理、組織籃球比賽等常規(guī)工作的份。這樣,蘇陽就被委以重任生搬硬套地做了“文藝部主任”。所謂文藝部主任,其實也就是張羅縣里大大小小的文藝演出活動,臨時抱佛腳地拼湊一些可以糊弄觀眾的小節(jié)目,這個差事也一直讓他啼笑皆非。以前的文藝部主任是個自以為是的家伙,聽不得別人的意見,很多活動總是讓一些沒有一點藝術(shù)細胞的人粉墨登場,搞得臺上臺下收不了場,前排就坐的領(lǐng)導也會憤憤然離去,以至于文藝表演過后的頒獎儀式常常找不到領(lǐng)導上去握手發(fā)榮譽證書。蘇陽接手這項工作后,文藝節(jié)目質(zhì)量不斷上升,得到了領(lǐng)導的器重,也受到觀眾和演員的好評,就連一向與前任主任僵得不可開交的肖若曦也對他五體投地。蘇陽曾經(jīng)對肖若曦說,你是全縣最有思想和最有生活的舞蹈人才,也是全縣唯一一個可以在舞蹈方面寄托理想走出鳳城的人。這讓肖若曦一定程度上看清了自己,堅定了信心,她認為蘇陽才是真正的伯樂,一個可以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的人,所以前面兩次文藝活動,她都毫不顧忌地大膽創(chuàng)作,大手筆大氣魄地捧出自己的作品,卻讓大多數(shù)觀眾跌了眼鏡,前排領(lǐng)導也皺了眉頭。這樣,蘇陽也就不敢太相信肖若曦的能力了,但他還是認為肖若曦是整個鳳城最有舞蹈天賦的人才,只是她還不知道舞蹈在鳳城的舞臺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肖若曦站在蘇陽門口,心里仍然想著如何對蘇陽施以魔法讓他乖乖就范的主意,敲門的手就老是停在空中,倒是蘇陽聽見腳步聲開了門。肖若曦扮了鬼臉笑笑,很不自然,想真正從嘴里弄出點笑聲,卻又張不了口,只拿兩手在椅子背上使勁搓。蘇陽知道她要說什么,也知道她這一次要說的話肯定讓自己難以回答,就半關(guān)心半開玩笑地問:“怎么,肖大美女容光煥發(fā),聽說你找到男朋友了,怎么還有閑工夫往我這里跑?”
“這世上哪有比找你更重要的事?!毙と絷卣f:“我今天是求你來了,別刷掉我的節(jié)目,好嗎?”
“我沒有說要刷掉你的節(jié)目啊,不是還沒看排練嗎?”蘇陽反問。
其實肖若曦早就知道,蘇陽一直沒看她們的排練,是不想給她太多的時間,也就是說,他是想在走臺的前一天隨便看看,到時找個借口施以槍決,實際上就是不給她任何修改和再創(chuàng)作的機會。所以肖若曦打了好幾個電話,請?zhí)K大主任親自蒞臨指導,蘇陽不是在開會就是下鄉(xiāng),對她冷漠得很。肖若曦這次是未預約就直接找上門來,是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的。
“說實話吧,蘇主任,我前兩次的作品是有些空,有些不切合實際,讓你在領(lǐng)導面前下不了臺,可我這次是不是就一定和前兩次一樣呢?再說,你不去看看,提提寶貴意見,你讓我怎么拿出你看得上的東西呢?”
蘇陽從煙盒里抽了一支煙,沒說話,也沒點上,看看肖若曦,說:“我知道你的作品一向都很有創(chuàng)意,很有思想,但你就是沒想過,這樣的作品拿在我們基層的舞臺上演出,未免太抽象了吧!”
“所以我就是來請你親自去看看,給我把把脈,說不定這次恰恰是你滿意的?!毙と絷匮劬餄M是央求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憐。
肖若曦為春晚準備的節(jié)目叫做《天籟》,作品名早有通風報信的人給蘇陽說了。那人還添油加醋地說:“肖姑娘此次搬了大鼓、鐃鈸和釣魚竿,做了個比舞臺還大的斗笠,看樣子是想血染春晚,來個一鳴驚人。”這讓蘇陽不寒而栗,以前她就這么做過,排練的時候是在學校寬闊的操場上,表演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狹窄不堪的小舞臺,演員們錯不開身,在上面你推我拱,反倒成為一出鬧劇。蘇陽給她提過意見,她卻不聽,所以這次蘇陽干脆看都不看,直接下狠招,讓她出局。
“你想怎樣表現(xiàn)‘天籟之音?是不是讓人看不懂的東西就是天籟?”蘇陽說:“你是不是覺得青歌賽唱外國歌曲就一定得高分,所以你就老是弄一些高出生活的東西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是基層老百姓的晚會,最主要的是渲染祥和歡樂的氣氛,不是純粹的藝術(shù),你明白嗎?”
肖若曦似乎早就明白了,但她明白又有什么用。她是個追求藝術(shù)的人,這一點她和蘇陽也探討過。蘇陽曾經(jīng)鼓勵過她做真正的藝術(shù),還說有機會要讓她到省藝術(shù)學院進修,成為真正的舞蹈人才??涩F(xiàn)在不是明擺著的嗎,前兩次演出幾乎是砸了,這次不落個好印象,縣里能批準她出去嗎?節(jié)骨眼上,她需要蘇陽給她機會。
她就坐在椅子上哭,其實她沒有流出眼淚,只是發(fā)出了不小的抽泣聲。蘇陽好像還沒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看她哭的樣子,也不想說出來了,只顧一個人在她身邊踱來踱去。endprint
2
遇到蘇陽之前,或者說遇到離了婚的蘇陽之前,肖若曦有過兩次難忘的戀愛。準確地說,她有過兩次愛上別人的經(jīng)歷。當然,兩次都是讓她痛徹心扉的,讓她真正體味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因為愛而走到一起,又因為不愛或者其他原因分了手的滋味。有了愛,她和男人之間不免就有了肉體上的接觸和沖突,有了做女人的沖動。而實際上,在肖若曦還說不上是個女人的時候,她的肉體便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被一個陌生男人掠奪了。那年,她十六歲。
那個男人蒙了面,把她摁在她睡的小木床上,氣喘吁吁地強暴了她。她大氣不敢出,因為那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將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放在小木床邊的板凳上。男人放下刀的動作和刀子發(fā)出的寒光讓肖若曦知道一個女人在無助的時候最怕遇到的兩樣東西。刀子放在板凳上后,男人熟練地撕扯了她的衣褲,從胯下野蠻地將她切開,小木床發(fā)出不安而又痛苦的聲響,而肖若曦卻一聲沒吭。
男人提著明晃晃的刀離開后,她感到小腹一陣惡心的酸痛,卻只能將單薄的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捂起來,她好想就這樣睡下去,睡到下輩子。然而天亮了。
十六歲的肖若曦清晨從小木床上爬起來,看見床單上斑駁的血跡,惡心地嘔吐了一陣,坐在屋外的石頭上想起了被泥石流掩埋的父母。父母已經(jīng)死去三年了。肖若曦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村莊里發(fā)生了嚴重的山體滑坡,父母都在瘋狂瀉下來泥石流中喪生,好在前一天,她離開家去了學校。
以后肖若曦就住在大伯家里,后來大伯帶著兒女去昆明打工,留下兩間土房,和輟了學的肖若曦。
是村里人湊了錢重新讓她回到學校,是學校免了費讓她上了高中,是好心的退休女教師幫她實現(xiàn)了大學夢,她靠助學貸款艱難地讀完了師專,通過招聘考試來到鳳城第三小學,成了一名教師。
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夢。當他二十三歲,來到這個她認為可以獨立生活和實現(xiàn)夢想的世界,覺得實在可以將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擱下了,她甚至不想承認那些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她認為,自己是干干凈凈的,她沒有想到自己以前為了活下來扮演過的那些角色,會徹底改變她的生活。
她愛過的第一個男人,是她學校的團支部書記李凡。李凡個子高挑,言行舉止像影星陸毅,是學校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家庭條件優(yōu)越,父親是局長、母親是實驗中學教師的李凡是當兵轉(zhuǎn)業(yè)安置回來的,原來是學校的后勤人員,其身份是工人,不占教師編制,后來經(jīng)過父母與校方“磋商”,負責學校的少先隊工作,再后來就成了全校師生認可的團支部書記了。
團支部書記李凡在三小可是個招單身女教師喜歡的角色,每天都有女教師陪他吃早點,一起說說笑笑進進出出,像只鉆進花叢中的蜜蜂,很讓近不得身前的女孩有了近乎仰望的姿態(tài)。當然,肖若曦也是李凡的仰望者之一。
肖若曦設(shè)想過的一千種與李凡邂逅的情景還是出現(xiàn)了,這不得不讓她欣喜若狂。其實,肖若曦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李凡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她就開始心跳加速了,直到李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她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樓梯拐角發(fā)愣,當時,她還沒有膽量幻想李凡會在當天下午打她的電話,約她一起吃晚飯。
兩個人在飯桌上呆了兩個小時,說了些話。李凡沒有恭維她和其他女孩的不同之處,甚至并沒有表露出半點讓她激動的表情。肖若曦自己知道,她和那些女孩相比,只是缺少了一些時尚和妖媚而已,再就是歇斯底里的巴結(jié)。肖若曦不會巴結(jié)別人,何況在她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她認為,愛情不需要巴結(jié)。
她在李凡的邀請下喝了點酒,飯后兩人又到咖啡館喝了咖啡,李凡提議送她回家。
她沒有拒絕。她想,她需要一個沒有蒙面的男人走進她的生活,哪怕只是一次,起碼她不會覺得惡心。
她和其他女孩一樣成了李凡的俘虜。兩人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做愛,真刀真槍地廝殺,盡管她覺得來得多少有點突然,還是不得不妥協(xié)于自己。她相信,要抓住李凡一輩子,并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
然而就在李凡離開她身體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他倦怠的眼神和慌張收場的動作,就有些泄氣了。她甚至扭過頭看了看床的側(cè)面,仿佛那里有一條隱隱約約的板凳,上面橫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
是的,李凡就在不經(jīng)意間抓住了這一表情,他覺得她是那么奇怪,她的臉瞬間慘白得如一張紙,一張消失了字跡的紙。
實際記憶中那個蒙面的男人并沒有在她面前出現(xiàn)過第二次,十六歲受到強暴的她,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聽說什么地方抓住了強奸犯,心里就咚咚咚跳起來,她真想去看看那些被萬人唾棄的強奸犯到底是不是那個蒙面的人,那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的人。直到有一天,她回到自己的村莊,聽人說有個提刀的黑衣人在夜晚作惡時被村民抓住亂棒打死,她才感覺到自己心里的陰影在一點一點地散掉,但是,那陰影是散不完的。
肖若曦在李凡離開自己身體的那一刻想到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黑衣人,她發(fā)白的臉讓李凡覺得很異常。
“你有過男友,而且你有無法忘卻的記憶。”李凡一邊穿衣服,一邊對她說。
“沒有,我想,我是第一次。”
李凡沒說話,他的臉上寫滿輕蔑。
以后,李凡隔三岔五來她的出租屋。在那間二十平米的小小的屋子里,她嗅著李凡身上復雜的味道,撫摸著這個光鮮男孩細膩的肌膚,仿佛握住了生活中不能缺少的溫度。然而,有一天,李凡對她說:“曦,我們這是最后一次了?!?/p>
她不想問他是什么原因,因為李凡每一次離開她的出租屋,都是一副逃走的樣子。和她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李凡沒有放棄和別的女孩約會,而且和他在一起的女孩也不止一個。
“以后呢?”肖若曦問。
“以后,咱們各走各的吧?!崩罘舱f。
她抱住李凡的后背,把嘴貼到李凡的脖頸,用舌頭輕輕地吮吸著他的肌膚,像在告別著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又像是啃著一根已經(jīng)沒有一點肉的骨頭,更像是舔舐自己內(nèi)心的傷痛。她最后終于忍不住使了勁,李凡發(fā)出了一聲慘叫。endprint
帶著一排牙印回家的李凡,從此再也沒有來過她的出租屋。五個月后,她愛上第二個男人,這一次,她驚訝于自己的瘋狂。
男人有著淺淺的酒窩,憂郁的眼睛,半長不長的頭發(fā)。男人喜歡把外衣拿在手上。初秋了,男人在鳳翅山下的小路上遇見肖若曦,四只眼睛對了一下。那段時間肖若曦喜歡爬山,沒早讀課的日子,她把自己從床上攆下來,換上修身的運動服,不洗臉也不刷牙就往山上走。爬山的日子,肖若曦感到空氣特別干凈,山路特別干凈。她喜歡聽清晨的鳥一遍一遍地叫,那聲音一點也不凄惶,倒是恬靜得很。
男人跟在肖若曦身后,腳步聲和心跳聲一樣的輕柔。肖若曦停了一下,男人也停了一下;肖若曦往前走兩步,男人也走兩步。肖若曦想,這個男人就像自己的影子。她飛快地跑了起來。男人頓了頓,也跑了起來。
待他們停下腳步喘氣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山腳。肖若曦回過頭,男人正用憂郁的眼睛在打量她。
“你好,很高興和你同路。”男人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唇齒平翹互不干涉;男人的臉修長,腮邊有稀疏的胡子,上下左右擺放均勻,錯落有致。男人把手上的衣服抖了抖,問了一句:“沒打擾你吧?”
真的很久沒有人打擾自己了,倒覺得生出些寂寞來。不過,這段時間肖若曦的確很想清靜,很想干干凈凈地做做自己。
“不會。”肖若曦說。
肖若曦在想,男人看上去已經(jīng)四十多歲的樣子了,一般來說,這個年齡段的人,基本上都開始身材變形、眼神渾濁了,怎么他身材還如此勻稱,眼睛如此清亮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有這樣的好感,并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但是那天,他們認識了,彼此知道了對方的名字和工作。男人叫曾一,來自山東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負責在本縣做現(xiàn)房銷售企劃。
“看得出,你有具備做舞蹈大師的魔鬼身材?!毕律降臅r候,曾一在她的后面說。
“讀書時跳過,可那根本算不了什么,那是一群丑小鴨在拼命地撲向天空?!毙と絷卣f。
“我認為的舞蹈,是肢體在大地上的自由擺放,而不是刻意的掰腿提臀……真正的舞蹈是來自靈魂的表演?!痹坏脑捝钌畹赜|動著肖若曦的神經(jīng)。在她看來,她已經(jīng)不可能將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做下去了。有時候她還在想,讀大學的時候,曾經(jīng)被老師和同學鼓動著走向?qū)W校的舞臺,展開雙臂自由翱翔,獲取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但是當她把舞蹈作為人生小小的理想的時候,學校里所謂專業(yè)的舞蹈指導教師卻給了她下了這樣一個定論:這么大年齡,充其量只是舞臺中間一個花瓶式的擺設(shè)而已,連身體上基本的舞蹈修為補救機會都不會再有了。
兩年后她認識了蘇陽。蘇陽說:“真正的舞蹈,是內(nèi)心的交談。”
到底是不是這樣,她搞不清楚。反正那天從山上下來,她和曾一成為朋友,后來成為戀人。短短兩個月,肖若曦無時不刻地體驗著在他身下快樂游弋的奔放和渴望。兩個月,她有時吮吸著那雙天生憂郁的眼睛,把身體安放在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粗狂地開墾著自己野性的土地。兩個月,肖若曦靈魂綻放,通透飽滿,像一朵開出火焰的山花。
曾一消失的第三天,肖若曦醉醒了,把他留在枕頭邊的那封信燒掉后,將灰燼涂在自己的臉上,又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擦洗。午后的陽光雖帶著冷冷的寒氣,但她還是感覺到無比欣慰。長痛不如短痛,她慶幸自己很快就告別這一切。
3
肖若曦的確有一副臨風吐蕊的身材。小時候長到五歲,她的外婆就拿根竹棍輕輕敲打她的后背,逗著開心地說:“小美人兒,長大了有你娘操心的日子?!遍L到十來歲,村里提親的人家就找上門來了。那個村莊叫張家坡,張姓人家都是些家境殷實的主,見了這越長越漂亮的小女孩,那些小伙子的娘都在想著把她作為自己的兒媳婦??尚と絷氐哪飳δ切┱疑祥T來的人沒有一個好臉色,說,我家姑娘以后要勤學苦讀上大學,頂兒子用的。肖若曦沒有弟弟妹妹,父母雙方不知是誰的原因,肖若曦出生以后,娘就再也沒懷上。每每看見鄉(xiāng)里計生工作隊來到村里,讓那些生了兒子又生姑娘的人家去做絕育手術(shù),心想,要是我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也不知是從哪一天開始,肖若曦的娘突然就迷上了巫術(shù)。拿一根長長的系著馬尾的竹鞭,在山道上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有人說曦娘想兒子想瘋了,想求觀世音菩薩賜她兒子,就信了環(huán)山上王道士王三姐的蠱惑,每日清掃山路上的濁障;有人說曦娘是欲火難泄,腦筋失效。那些找上門來提親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就連外婆也張著個空洞的大嘴巴百思不得其解。肖若曦的父親,卻對女人不聞不問。
有人甚至看見十來歲的肖若曦跟在母親身后,手里攥著一撮馬尾,口中念念有詞的樣子。這個消息驚動了張家坡,大人小孩都聚攏來了,他們圍在肖若曦家的后山上,看母女倆亦步亦趨從山道上走下來,像兩只明明滅滅的燈籠。
十三歲之前的肖若曦,從學校里回來,總是攥著一撮馬尾。張家坡的矮山河谷苞谷抽芽的日子里,肖若曦拿著根馬尾在田間地壟里甩來甩去,像一個孤獨的稻草人;張家坡矮山河谷苞谷出天花的日子里,肖若曦拿著根馬尾在壟間的小路上甩來甩去,像一只輕飄飄的蝴蝶;張家坡矮山河谷的苞谷樹變成樁子了,肖若曦拿著馬尾在地壟上甩來甩去,像一只俯身的老鷹。肖若曦的馬尾甩得呼呼作響,有人說那是秋風吹過的聲音,有人說,那聲音,像鬼在哭。
十三歲的肖若曦死了爹娘,住在她大伯的土房子里,她的手里沒有了馬尾。死了爹娘的肖若曦,就再也沒有誰愿意把她作為兒媳婦了。張家坡的人們開親講究個門當戶對,失去雙親的肖若曦自然也就失去了門戶,孤獨陪伴著她度過了凄苦的歲月。還好肖若曦在學校里歷來學習成績都很好,加之村里人也在幫她,老師在幫她,她才有了今天。
肖若曦當然一直追憶著自己的從前,只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的身世。她在張家坡長大的那些年里,人們是怎樣看待她的,自己是一個可憐的人,還是一只可憐的鬼?不過,她現(xiàn)在很清醒地認識到,她是一個正常得一點也不另類的女人,她還有著一個很多人不敢擁有的小小的夢想:做一個后來居上的小小的舞者。endprint
肖若曦認識蘇陽,是在一次文藝匯演后的宴席上。縣里搞了一次樹婚育新風文藝匯演,肖若曦經(jīng)學校領(lǐng)導推薦,進了縣教育局的舞蹈隊,參加了此次匯演。她在舞蹈中扮演了一個純樸的農(nóng)婦,挎?zhèn)€提籃守在家門口的樣子楚楚可憐。十分鐘的演出,讓臺下的蘇陽發(fā)現(xiàn)了她,說整個舞蹈最出彩的就是她了。蘇陽對她說,你是個可以培養(yǎng)的苗子。
那時,蘇陽還是文產(chǎn)辦副主任,文藝工作還是一個叫何吉平的人管著,也就是蘇陽的前任。飯桌上,蘇陽敬肖若曦酒,當著眾多演員夸獎她,很讓一群年輕貌美的姑娘不服氣。飯后,管文藝的何吉平對她說,蘇陽既然看好你,以后你就多請他指導指導,相信有一天你會成大器的。
肖若曦知道何吉平話中有話,也沒有和他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后來的幾次演出,肖若曦果然沒有參加。
鳳城人也習慣把每年縣里組織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稱為春晚,說起來也與前文產(chǎn)辦主任何吉平有關(guān)。前幾年,何吉平把住春節(jié)文藝演出中所有節(jié)目的生殺大權(quán),每次拿上臺去的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似的舊貨,往往演出還沒結(jié)束,觀眾就走了一半,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這個主任根本聽不進去任何人的意見。比如獨唱節(jié)目,他習慣叫那些連簡譜也不會的小姑娘拿著話筒號喪似的叫喚,還經(jīng)常在演出中指手畫腳,在臺下大喊“打開嗓”。有觀眾付之以鄉(xiāng)野流話,說這狗日的真裝逼,不如將他趕出去。結(jié)果就有好事者走到臺前推推搡搡,將他拉到人群中。好在鳳城每年的春節(jié)文藝演出都在原體育中學留下來的燈光球場內(nèi)搞,場地還算寬闊,也用不著把場外的大門關(guān)嚴,討嫌的觀眾也不會真正將何吉平拉到場外去。這樣,十幾分鐘后,何吉平又回到臺下,滿臉像打了雞血似的,兩手向臺上揮動,惹得坐在前排的領(lǐng)導好不氣憤。鳳城人把春節(jié)文藝演出稱為春晚,實際上說的是,看這樣的表演要不是真的沒事干,誰也不會去的。很多機關(guān)干部接到看節(jié)目的通知,都是一臉痛苦的表情,說你整個什么春晚,不倫不類,要不是節(jié)目不占用中央電視臺的春晚時間,鬼才愿意去呢。春晚安排在每年的臘月二十五或者二十六,很多人都回鄉(xiāng)下過年去了,考慮到觀眾稀少怕影響領(lǐng)導和演員情緒,縣里都會貼出一些海報,告知全城老百姓,所以每年的春晚,燈光球場內(nèi)照樣也擠得滿滿當當?shù)模皇菆鰞?nèi)的秩序有些亂,每每演完一個節(jié)目,報幕員上場都要向觀眾打好幾個招呼,臺下才慢慢平靜下來。
何吉平操持著春晚的那幾年,節(jié)目基本上是以舞蹈為主。按他說,舞蹈熱鬧,大氣,又看不出什么瑕疵。鳳城人看完節(jié)目,吹著背景音樂的口哨,戲謔地唱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鳳城的晚會,是舞蹈的晚會”,嘻嘻哈哈回家去了。
所以鳳城春晚文藝節(jié)目的根本還是舞蹈。蘇陽接過何吉平手中的差事后,考慮到有些領(lǐng)導有話,隨即看到他在電話前氣急敗壞的樣子,心想,他可能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排練終沒看成。蘇陽掛了電話,對肖若曦說了聲抱歉,轉(zhuǎn)身走了。
一連幾天,肖若曦都不見蘇陽的蹤影。眼看春晚演出時間越來越近,算起來只有二十來天了,肖若曦很著急。她往蘇陽的手機打電話,對方不是拒聽就是關(guān)機。她就發(fā)短信,結(jié)果惹火上身。
下午,肖若曦在整理學生期末考試名冊,正準備從學?;丶?,剛出校門口,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女人攔住了她。
女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高大,眉宇間露著可怕的神色。肖若曦站在她面前,感到自己直小了一頭。肖若曦差不多是被這位身材高大的女人提著胳膊進了學校對面的咖啡館的。剛一坐下,女人把挎包往桌上一放,出口就問:“你和蘇陽多久了?”
“什么叫多久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肖若曦說。
“不明白是吧,那我就告訴你,我問你,你和蘇陽在一起多久了?”
“我沒有和他在一起?!毙と絷卣f。
女人說:“人在做,天在看,你們還要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
肖若曦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是蘇陽的妻子,她大抵是認為她和蘇陽有什么說不清楚的關(guān)系。肖若曦想心平氣和地解釋,可這個高大的女人根本不給她任何機會,只一股腦地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女人問了好幾遍,沒等肖若曦回答,就嗚嗚嗚地哭了,開始摔杯子,拍桌子,捶胸頓足,后來就變成大哭大鬧。服務員過來打了招呼,要她們離開,她卡住肖若曦的肩膀就往外走。
很多人跟在她們后面,和她們一起走。女人把肖若曦一直擒到輕工大樓樓下,這里離蘇陽的辦公室只有三百米左右。
“大姐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能聽我說說嗎?”
“我不想聽你說,我就要聽他一句話,到底是要你,還是要我?!?/p>
蘇陽已經(jīng)站在她們兩個人中間,無奈地調(diào)停著這突如其來的劇情。肖若曦感到兩手發(fā)麻,面對這個高大的女人,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無助地看著蘇陽,希望他能將此事妥善地處理過去。
肖若曦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家的。第二天醒來,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個噩夢,想想都還很害怕。她甚至連起床的勇氣都沒有了,不知道如何去見身邊的同事,也不知道如何去見蘇陽。在她看來,她有可能給他的家庭帶來麻煩,要真是因為這樣讓蘇陽兩口子反目成仇,自己就成了罪人了。肖若曦想給蘇陽打電話,忽又想起這件事有可能就是因為她的那個短信息造成的,便放下手機,望著天花板發(fā)起呆來。
迷糊中,肖若曦聽到鬧鈴在響,連忙抓起電話,見是蘇陽,忙接通,那頭蘇陽平靜地問:“排練得怎么樣了?”
“排練?”肖若曦頓了幾秒,說:“沒有排練,昨天的事情……”
“昨天的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我想看看你的排練?!碧K陽說。
肖若曦好不容易把演員召集在一起,又找來音樂,開始排練。蘇陽坐在一邊看她們跳,始終皺著眉頭。
盡管神智恍惚,肖若曦還是強打起精神排練著她的舞蹈。肖若曦傾力打造的這個《天籟》陣容很強大,十六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和十個男孩,沒有著裝,看得蘇陽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問她演出服和道具如何安排,她說:“《天籟》的關(guān)鍵詞是:藍?!?/p>
蘇陽想起藍藍的天空,其余再沒有什么意象。肖若曦說:“我塑造的是藍色的底,至于道具,恐怕要更具體一些,比如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眅ndprint
“還有一個比天還要大的草帽?!碧K陽說。
“你怎么知道?”肖若曦有些驚訝。
“我懂你?!碧K陽看著地面。
肖若曦尷尬地笑笑。她知道蘇陽不同意她上這些道具,但為了突出演出效果,她堅持自己的觀點。
他們最后甚至是不歡而散。蘇陽對肖若曦的舞蹈創(chuàng)意最后的定論是太復雜,太花哨,藝術(shù)張力不夠,脫離群眾口味。
肖若曦沒有和他理論,她想,這也許是蘇陽的托詞,他壓根就沒有打算讓她上這個節(jié)目,況且眼下他的家庭內(nèi)部出現(xiàn)了裂痕,有理由抽刀斷水。
肖若曦讀大學的時候,除了喜歡舞蹈,還喜歡詩歌。同宿舍的女孩稱她為李清照,說她整天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生活凄凄慘慘戚戚,后來干脆叫她“肖清照”。女同學損起人來打擊力度是致命的,幾乎讓她崩潰。后來肖若曦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所有對她寫詩持不屑一顧態(tài)度的,多半出于嫉妒。肖若曦很漂亮,盡管穿戴和其他女孩相比起來顯得很寒磣,很古板,但那身材和氣質(zhì)卻是別人沒有的。要說起自己的另類,肖若曦最清楚的是,除了她,班上所有女生都在談戀愛。學校里不是沒有人追求她,而是自己根本不想談,心里自卑,有陰影,對所有傾慕自己的男生都冷若冰霜,久而久之,男生們也叫她“肖清照”了。
肖若曦認為,舞蹈是自己的另一首詩。如果一個舞蹈只講究遵循某種節(jié)奏和時長做一些動作上的重復鋪陳和擺設(shè),是非常蒼白的。肖若曦認為的舞蹈,首先是一門藝術(shù)。學校里那個德高望重的舞蹈指導教師每次演出粗制濫造的那些“規(guī)定動作”,無疑是沒有生命的。肖若曦在學校里,既沒有做過領(lǐng)舞,也沒有表演過獨舞。每次演出,她都是整個群體中的一個小小的角色。然而肖若曦總是在演出中加上一些自己的“自選動作”,讓整個舞蹈因為她這個亮點而出彩不少。在一次文藝演出中,節(jié)目快落下帷幕的時候,肖若曦站立前排“仰望”的姿態(tài)讓全校師生報以熱烈的掌聲。演出結(jié)束后,團市委的一位領(lǐng)導握住她的手,說,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舞蹈演員。
肖若曦當然知道,自己的條件不可能讓她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舞蹈演員,而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卻不是沒有可能。肖若曦在大學里寫了很多詩歌,也經(jīng)常在校報和文學社的油印刊物上發(fā)表。校報和刊物寄到外邊去交流,就有很多人給她寫信,有些名氣不小的公開刊物的編輯還寫信向她約稿。一晃幾年過去了,肖若曦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停筆的,工作以后,她沒有寫過一個字。
也許還是因為舞蹈。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市里組織的文藝演出就多了起來,肖若曦作為最出彩的“配角”經(jīng)常在不同的演出中獲得掌聲。肖若曦成為無冕之王的偶然性在一定時間內(nèi)得以持續(xù),也是有必然性的。肖若曦非凡的氣質(zhì)成就了一個平庸的舞蹈節(jié)目的成功,在她自己看來,與詩歌有關(guān)。
在一個幾乎沒有人讀詩、只有詩人才是自己的讀者的年代,肖若曦想在舞蹈中完成一首美麗的詩作。她一直在謀劃著自己的作品,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有機會親自策劃一個舞蹈,她會把它弄得像詩歌一樣樸素而又驚艷,別致而又空靈,華麗而又草根。肖若曦想讓舞蹈和詩歌完美地締造出一種意境,一種氣勢,一種寄托,甚至是一種祭奠。她想,她應該給這個舞蹈起一個詩一樣的名字——“天籟”。
“天籟”在蘇陽的眼里也許就是天書,這就是他漠然離開的原因。許多年了,肖若曦一直在做著一件事情,這幾乎是她整個人生的夢想,而現(xiàn)在這個夢想就快破滅了,肖若曦感到一種無辜的絕望,她甚至想選擇妥協(xié)。
然而就在三天之后,蘇陽的電話來了。
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肖若曦把排練場搬到自己出租房的頂樓寬闊的空地上,著裝排練,所有道具全部齊備。蘇陽坐在旁邊的一個凳子上看她們在地面上的表演,他的嘴角燃一根煙,一只手放在膝頭上,和著音樂節(jié)拍輕輕地敲打著。肖若曦從沒看見過蘇陽抽煙,而現(xiàn)在他卻大口大口地將煙霧吞進去又吐出來,然后發(fā)出一陣一陣的咳嗽。肖若曦看蘇陽的樣子有點可憐,想停下來安慰安慰他,卻又怕生出別的枝節(jié),就忍著。而實際上,肖若曦此時心里也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她一邊和演員們舞弄著手里的道具,一邊吞著涌進喉嚨里的淚水。
蘇陽沒有提什么意見,而是對肖若曦說:“明天我接著看?!?/p>
也就是說,蘇陽根本沒有花心思去看她們的排練,只是一邊吸煙,一邊在心里想著什么?;蛘哒f,蘇陽是在看著她們打發(fā)無聊的時光。
4
一連幾天,蘇陽都呆在肖若曦出租屋的頂樓上,看她們手里的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幾天里,蘇陽都幾乎不說話,只拿根點燃的煙在嘴唇上拼命地吸,發(fā)出陣陣干澀的咳嗽聲。
肖若曦幾乎是忍無可忍了,她把手中的物件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喝令其他演員解散,噔噔噔地下了樓,頭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了。
蘇陽反應過來的時候,肖若曦已融進滾滾人流。蘇陽也隨便撿了個方向朝人群中走,一邊喊著肖若曦的名字。但找了半晌,仍不見她的蹤影,就撥她的電話。那頭不接,再打,肖若曦關(guān)機了。
蘇陽哪里知道,這次輪到他求肖若曦了。肖若曦真的鐵了心,手機一關(guān)就是一個禮拜,而此時,離春晚只有幾天了。
自從那次蘇陽的妻子與肖若曦鋒線接觸后,蘇陽就無心關(guān)心其他節(jié)目了。他一邊忙著與妻子交涉,一邊放出話來,說此次春晚只保留三個舞蹈節(jié)目,其余皆為獨唱、器樂合奏、男女對唱和小品。蘇陽把這次春晚的演出時間定在臘月二十五,節(jié)目長度為九十分鐘,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盡量減少觀眾的審美疲勞,二是盡量使節(jié)目更精致,不占用觀眾過多的時間。以前的春晚,常常是一演就是一百五十分鐘,加上開場縣領(lǐng)導講話,節(jié)目最后領(lǐng)導和演員合影留念,一般整臺晚會會耗用三個小時的時間。當然,蘇陽這次也頗感力不從心,主要是領(lǐng)導打招呼的節(jié)目太多,縣文體局那幫舞蹈專業(yè)戶也虎視眈眈,巴不得讓整個春晚成為他們的專場。更為可氣的是,宣傳部有個退休領(lǐng)導弄了個花燈,長度約半個小時。退休領(lǐng)導天天敲蘇陽的門,還把節(jié)目錄音帶到他的辦公室,反復地播放給蘇陽聽,要他給提提意見,好做畫龍點睛式的修改,看樣子這老頭是已經(jīng)認定這個節(jié)目上定了春晚。蘇陽簡直被春晚節(jié)目的事情搞得哭笑不得,眼看一場演出下來,必定會得罪很多得罪不起的人,索性使出殺手锏,大刀闊斧地“槍斃”。從退休領(lǐng)導開始,蘇陽槍斃掉的節(jié)目差不多有六個小時的長度,特別是在舞蹈方面,保留主流的,精致的,短小的,凡王二娘的裹腳,全捆在院外的電線桿上。endprint
蘇陽這樣做,其實也是想給肖若曦一個機會,所以他對肖若曦的節(jié)目非常重視,如果肖姑娘此次再像前幾次一樣演砸,蘇陽可能會遭遇前任何吉平的下場,贏得個“不懂藝術(shù)”而光榮“下野”。
其實蘇陽在妻子找了肖若曦“麻煩”之后的這幾天,他經(jīng)歷了過多的事情。首先是第N次在妻子擬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其次是第N次被縣領(lǐng)導叫到辦公室“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思想蘇陽是沒有后顧之憂的,反正都會得罪一些人,而離婚的事,卻讓他無法面對。
妻子許嵐是一個典型的爭風吃醋的女人,醋意之大簡直難以形容,只要尋到一點蛛絲馬跡,就開始上綱上線,弄得一個家庭雞犬不寧。許嵐每次向蘇陽提出離婚,都會擬出一紙內(nèi)容豐富的離婚協(xié)議書,從離婚的起因到財產(chǎn)的分割,再到孩子的撫養(yǎng)問題,詳細到一針一線。蘇陽每次簽了字,都會耐心地等待硝煙過后許嵐當著他的面撕毀協(xié)議,每次撕毀協(xié)議,許嵐都會說: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可千萬別讓我發(fā)現(xiàn)什么。
蘇陽等待的那一幕始終沒有到來。就在他還為節(jié)目的事情焦頭爛額的時候,他收到法院的傳票,妻子許嵐把他告到法庭,離婚已成必然。
離了婚的蘇陽不但兩手空空,連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沒有撈到。蘇陽搬出了原來屬于他和許嵐的房子,索性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放一套細軟,晚上看完節(jié)目排練,上上網(wǎng),就在沙發(fā)上睡覺。
眼下蘇陽找不到肖若曦,春晚節(jié)目就會出問題,蘇陽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辦法,就決定在肖若曦的出租房門口守株待兔。當然,除了張貼尋人啟事,這招是最有保障的了。肖若曦在晚上九點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差點一頭撞在蘇陽的懷里,嚇得半醒。肖若曦把蘇陽讓進屋里,自己撿個凳子坐下,劈頭蓋臉就問:“你劫財還是劫色?”
他們最終還是談到節(jié)目上,談到舞蹈的長度和道具的使用,談到人物塑造的個性和舞臺背景的設(shè)計,最后,蘇陽答應明天一早好好看她們排練一次,爭取讓節(jié)目順利走上舞臺。
蘇陽也就第N次為肖若曦的表演所折服,第N次夸獎了肖若曦非凡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也提了很多建議。排練結(jié)束,肖若曦想請他吃飯,以此謝不殺之恩,蘇陽卻找個借口推托了。
節(jié)目彩排,燈光球場照樣熱鬧,所有對春晚關(guān)注的大小領(lǐng)導都在前排坐定,有節(jié)目的單位領(lǐng)導和演員同事也現(xiàn)場助陣,還有街巷里沒事可做的大爺大媽,平時在街上敲鑼打鼓扛廣告牌的業(yè)余宣傳隊的老頭老太太,差不多整個燈光球場都要坐滿了。肖若曦今天很興奮,她的《天籟》會給鳳城人帶來全新的視覺享受,讓那些平時把伸胳膊扭腿當做舞蹈的人看看什么才是舞蹈的精髓。肖若曦甚至聯(lián)想到古詩詞中那些美麗的意象,差點悄悄笑出聲來。
蘇陽坐在前排領(lǐng)導席的最邊上,一邊和演員交換意見,一邊給領(lǐng)導介紹節(jié)目情況。臨到肖若曦她們出場,才坐定下來,他要為《天籟》制造一些群眾基礎(chǔ)。
彩排是成功的,肖若曦獲得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喜歡聽敬酒歌的小股長鄭童也跑過來和肖若曦握手,說了幾句恭維的話后,就在蘇陽身邊坐了下來。
肖若曦走下臺來,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恰好聽到鄭童問蘇陽離婚的事,整個人就懵在那里,想不到因為自己上節(jié)目的事,讓一個家庭一分為二,她真的成了罪人。
晚上,肖若曦給蘇陽打電話,說有件事要跟他說說。蘇陽說你就說吧。肖若曦說在電話里說不清楚,需要當面談。蘇陽說:“到咖啡館?”肖若曦說:“來我這里吧!”
蘇陽到了肖若曦的出租房,見肖若曦眼睛紅腫,好像剛哭過,便問什么緣由。肖若曦說:“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蘇陽說:“哪里的話,我們遲早得離,只是這次你正巧趕上而已?!?/p>
蘇陽以前還真沒正眼看過肖若曦,只知道她長著一雙憂郁的眼睛,這樣的眼睛要是真的長在一個專業(yè)的舞蹈演員臉上,一定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而對于肖若曦來說,盡管有一副好皮囊,到這個年齡,連做個劈叉都不會好看了,要想在舞蹈方面有所建樹,比登天還難。
肖若曦用憂郁的眼睛望著他,嘴唇輕微地顫動著,像一只可憐的小鳥。蘇陽感到心里有點慌,面對一個漂亮的姑娘,他不動心是不可能的。但眼下,如果他趁人之危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以后還怎么面對。蘇陽站在肖若曦面前,一副怔怔的樣子,倒是肖若曦忽然從凳子上站起來,撲到他懷里,兩只手死死地扣住他的后背。
一切來得如此突然,蘇陽收獲的不僅是個美得讓人心跳的姑娘,還有新生活來臨時帶給他的喜悅。他撫摸著肖若曦,從頭發(fā)到脖頸,再到她細細的腰,到臀……蘇陽四體興奮,在肖若曦不斷的嬌喘聲中,把她抱到床上,像剝開一只鮮活的筍子一樣,慢慢從肖若曦的胯下,把她切開……
肖若曦突然推開蘇陽,發(fā)出一聲夸張的尖叫。蘇陽正在興頭上,有些無法接受,卻見肖若曦從床上一躍而起,赤著腳,披頭散發(fā)往外面跑去。
5
整個夜晚,肖若曦都在做夢。她夢見自己在張家坡鄉(xiāng)間的田野上,手里攥著一撮馬尾。她夢見死去的娘,夢見自己十歲時的樣子。她和娘一起走到后山上,娘的懷里抱著個黑色的稻草人。稻草人兇神惡煞,被娘用墨汁染了全身,用黑色的布條遮了臉。娘把稻草人吊在一棵樹上,用手里的竹鞭和馬尾使勁地抽打,用粗實的鋼針一針一針地扎。
十歲的時候,肖若曦每天都和娘去后山上,每天都在臨刑一個無辜的稻草人。家里的稻草都用干凈了,后山的空地里就堆了一大堆被鋼針和竹鞭弄碎的稻草屑。十歲的某一天清晨,肖若曦看見娘從床上下來,披頭散發(fā),滿臉淚水。爹在前幾天去大姑家沒回來,娘一個人睡在廂房,怎么會大清早就哭上了呢?肖若曦沒有問娘,她把洗臉水送到娘的面前,娘還在大把大把地抹眼淚。
中午,肖若曦和娘去了王三姐家里。王三姐是當?shù)赜忻呐?,平常時候哪家有什么小災小難,她都會在人家的堂屋里出現(xiàn),拿一把笤帚,執(zhí)一撮馬尾,口中念念有詞,有時候嘴里會噴出一股子火焰,火焰在人家的神龕面前繚繞數(shù)秒后熄滅,驚得主人目瞪口呆。當然,肖若曦也看到過,王三姐有時候在人家面前大肆吹噓,說自己可以上天入地,大鬼小鬼都懼她,結(jié)果給人承諾要辦到的事沒有辦成,被人用繩子吊在房梁上毒打。有一次,村里一戶張姓人家的孩子病得不輕,請了鄉(xiāng)野郎中何德順泡了木疙瘩水喝,不見好,便找了王三姐。王三姐用一個雞蛋在孩子身上滾來滾去,又用右手食指在雞蛋上畫了符,然后把雞蛋扔火里爆燒,雞蛋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王三姐對孩子的父母說,鬼已經(jīng)被我燒了,孩子很快就會好起來,無需求醫(yī)治病。王三姐收了人家一塊二月月紅的吉利錢,后腳還沒跨出屋門,孩子一命嗚呼。孩子的父母和親戚要把王三姐推火里燒掉,幸虧張姓族長及時趕到,才免除一死,不過皮肉之苦卻未能幸免。有好長一段時間,村里沒了王三姐的蹤影。endprint
肖若曦看見王三姐和娘在里屋嘀嘀咕咕一陣,最后娘帶她回了家。
肖若曦問娘:“為什么要扎死那么多的稻草人?”
娘說:“黑衣人該死,多死一個,人間就會多一些太平?!?/p>
直到肖若曦長到十六歲,直到肖若曦的父母已經(jīng)死去三年,直到那個月黑風高之夜,肖若曦被那個黑衣蒙面人瘋狂地切開,肖若曦才恍然明白,六年前,娘也許就被同一個黑衣蒙面人摁倒在廂房里的床上,那一夜過后,娘變成另外一個人。
肖若曦從十歲開始同母親一起執(zhí)馬尾,她們不知扎碎了多少個稻草人,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那個黑衣蒙面人最后還是沒有死在她的鋼針下,而是被張家坡村民亂棒打死,自己卻未能親眼目睹這一幕。
當肖若曦被蘇陽一層層剝開,當她正準備迎頭痛擊蘇陽的侵略,她突然看到蘇陽放在凳子上的黑色的內(nèi)衣和褲子,她看見蘇陽褲子上露出來的黑色的皮帶,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
肖若曦披頭散發(fā)偎在出租房的立柱旁,她看見城市明明滅滅的燈火,仿佛在嘲笑一個被噩夢纏繞的孤獨的人,她折身回到屋里,一把抱住蘇陽,嘴唇死死地粘在他的脖子上,喃喃地說:“蘇陽,我愛你?!?/p>
然而接下來的動作卻是呆板的,蘇陽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游弋,像俯身拾揀著破碎的玻璃。盡管肖若曦有時閉著眼睛美妙地喊叫,扭動,他始終把她當做一只易碎的花瓶。
肖若曦在夢中的尖叫把蘇陽吵醒,他從后面抱她,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去,被肖若曦的淚水打濕。兩人在半夜試圖再做一次,最后又因蘇陽的不忍而放棄。于是開燈說話,說蘇陽的婚姻,說春晚的舞蹈,但并沒有說肖若曦的從前,也沒有說兩人的未來。
臘月二十五,鳳城春晚。燈光球場人頭攢動,縣鄉(xiāng)領(lǐng)導依次入座,觀眾席上座無虛席。所有節(jié)目準備妥當,領(lǐng)導講了話,節(jié)目就開演了。照例,今晚最出彩的節(jié)目,會得到領(lǐng)導的表揚,就看到時候誰得到的掌聲最多。演畢縣領(lǐng)導會和所有演職人員合影留念,但不會同所有演員握手。同領(lǐng)導握手的,必定是領(lǐng)導心儀的演員,今年握了手,表示明年有戲,今后可以在鳳城拋頭露面,會成為鄉(xiāng)鎮(zhèn)和部門領(lǐng)導的座上客,會經(jīng)常接到諸如鄭童等小股長的飯局邀請。肖若曦要的不是這個,她始終記得蘇陽說過的話,整好了,送她到外面進修去。當然,彩排之前她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卻不想了。她只想發(fā)揮自己最好的水平,真正捧給觀眾一個非常的《天籟》,讓人們記住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是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
可她最終還是沒能捧出“天籟”,就在上一個節(jié)目剛剛開始,自己正要離開座位到演員休息間做準備的時候,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擒住了胳膊,那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把她一直拖到球場外面,滿目兇光地面對著她。
肖若曦此刻快要崩潰了,她掙脫許嵐的手,準備返回球場,卻被三個潑皮打扮的年輕人攔住。三個年輕人動手動腳,連摸帶揉把她推搡在一根電桿下,用繩子捆了她,用一塊骯臟的破布塞了她的嘴。
她聽到場內(nèi)大聲的騷動,她聽見蘇陽用話筒喊她的名字,聽到主持人在臺上說抱歉,聽到下一個節(jié)目的音樂響起……完了,一切都完了,丟掉“天籟”,同時還會丟掉蘇陽,最主要的,是蘇陽這次也徹底完了。
有人發(fā)現(xiàn)電桿上捆著的女人,扯了她嘴上的布條,解了她身上的繩子。肖若曦昏迷了近一個小時,等她蘇醒過來,燈光球場已一片漆黑。曲終人散后,她沒見到蘇陽,她打定主意,不把一切真相告訴他。
那晚,她刪除了手機上的無數(shù)個未接來電記錄,正準備上床睡覺,卻發(fā)現(xiàn)蘇陽的短信:
“親,我們聯(lián)袂打造的‘天籟最終證明我的擔心一點也不多余,我一直沒有和你說過這樣的感覺,但是,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會發(fā)生這一幕的。相信這對于你和我都是一個悲劇。我只想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還好嗎?”
她把短信刪掉,她感到釋然。
《天籟》的幾個女演員在輪番給她打電話,她掛掉。這時候又擠進來蘇陽的又一條短信:
“親,你還忘記做什么了嗎?如果你真的看到這條短信,請你回復一個字吧!”
6
蘇陽還是沒找到肖若曦。春晚之后的好幾天,蘇陽都守候在肖若曦的出租房門口,就是沒見到肖若曦的影子。除夕那天,蘇陽去了肖若曦的老家張家坡,幾乎問遍了所有村民,人們都說沒看見肖若曦回來過。村民們說,肖若曦自打從學校里出來,就沒有回過張家坡。蘇陽回到鳳城,許嵐就給他打電話,要他過去陪孩子一起過年。蘇陽沒有去,一個人呆在辦公室吃了一桶方便面,就睡了。
年后剛上班,蘇陽在辦公室門口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婦人探頭探腦,被蘇陽開門時撞見。蘇陽問:“你找誰?”
婦人頓了頓,有些靦腆地問:“你是肖若曦的男朋友?”
蘇陽問肖若曦到底怎么了,婦人說:“她悄悄走了,欠了我兩年的房租。這小姑娘,我看她怪可憐的,每月的工資全部還了貸款,房租不但一個子兒沒給,還問我借了兩千塊錢?!?/p>
“那你怎么來找我,你知道我倆的關(guān)系?”
婦人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肖若曦的字跡。拿近一看,只有兩行字:我走了,房租和欠你的錢,請找縣文產(chǎn)辦蘇陽。
婦人接著說:“看到字條,我就來找你了,我猜想你應該是她的男朋友,所以就來找你了,沒想到你這年齡……”婦人又頓了半晌,說:“抱歉,可能我弄錯了?!?/p>
蘇陽說:“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不重要,既然她叫你來找我,我就替她把錢還了吧,只是有個事情需要你幫忙,你能告訴我她在哪里嗎?”
婦人搖搖頭說:“我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會來這里找你了,你替她還錢,我多不好意思收……只是,房租這么多,還有我借她的?!?/p>
“對了,要不你就給房租吧,我借她的錢就不用還了?!眿D人接著說。
蘇陽說:“不用,一并給你還上,只是我現(xiàn)在手里沒那么多錢,要不明天我把錢送你家里?!?/p>
婦人感謝地離開,蘇陽準備向朋友借一些錢,為肖若曦把錢還上。endprint
第二天蘇陽來到肖若曦的房東家,婦人早早就在門口守著了。蘇陽把肖若曦欠的錢全部還給房東,還進了肖若曦租住的房間看了看。
房間里除了衣服,其他東西都沒有搬走。蘇陽想,肖若曦可能是匆匆走的,也許她只是一時有了離開的想法,說不定她還會回來。
蘇陽在房間的桌子上看見一根落滿灰塵的竹鞭,一頭系著一撮馬尾。
蘇陽琢磨著這個東西有可能也是肖若曦舞蹈用的道具,暗自驚嘆這女子的確與眾不同。
回到辦公室,蘇陽接到妻子許嵐的電話。
許嵐說:“蘇陽,我想給你說個事?!?/p>
蘇陽問:“什么事?”
許嵐說:“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的,要不,咱們復婚吧?!?/p>
蘇陽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當初是你死活要離,現(xiàn)在又反悔了,這日子到底要折騰到什么時候?”
許嵐聽了就生氣,在電話那頭大聲地吼起來:“你到底想不想復婚?”
如果肖若曦不離開他,蘇陽肯定不會答應復婚的。肖若曦一走,蘇陽在感情上徹底沒了指望,況且還有個孩子和許嵐生活在一起,總不能讓自己一個人成天在辦公室呆著足不出戶,每天除了上班、開會就是蹲在辦公室吃方便面,有事沒事就想孩子。蘇陽答應和許嵐復婚,兩人約定明天去民政局辦手續(xù)。
當晚蘇陽就搬回原來的家。見到了兒子,別提有多高興了。吃了晚飯,陪孩子玩會兒積木,兩口子久別重逢,就在床上做了功課。事畢,許嵐枕在蘇陽臂彎里,嬌嗔地問他這段時間想她沒有。蘇陽說當然想。
許嵐說:“除了想我,還想別人不?”
蘇陽心里一驚,想必是許嵐知道他和肖若曦發(fā)生過的所有事情,就有些慌張,忙說:“這事從開頭到結(jié)尾本身就是個誤會,是你打翻了醋壇子,我和她能有什么關(guān)系,想她干嘛?!?/p>
許嵐輕蔑地笑了起來,說:“別裝了,你倆上床的事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
蘇陽想這事很蹊蹺,肖若曦能和她說嗎?斷然不會。莫不是自己心虛了吧,且死不承認得了。蘇陽說:“你就知道一天亂七八糟瞎猜,我和她真的是普通朋友?!?/p>
“是啊,開頭是,后來就不是了?!痹S嵐說:“你滿世界到處找她,找到了嗎?”
“你怎么知道的?”蘇陽有些氣急敗壞。
“春晚她沒了節(jié)目,她被綁在一根電線桿子上?!痹S嵐說。
“是你指使人干的吧?”蘇陽用手戳她的鼻子。
“是我干的又怎么樣?她搶走我的老公?!痹S嵐擋開他的手。
“混蛋!”蘇陽怒不可遏,差點沒從床上躍起來。
蘇陽最終還是沒有和許嵐復婚,他選擇了逃避,同時,也選擇了墮落。
春晚因為肖若曦的突然失蹤演砸了之后,蘇陽被剝奪了執(zhí)導任何文藝演出的權(quán)力,只管做他的文產(chǎn)辦主任,文藝方面的事由縣文聯(lián)余主席張羅。某種角度來說,這也算理順了關(guān)系,找準了環(huán)節(jié)。蘇陽也如釋重負,這下,他無非就是做一些諸如整理上報文化產(chǎn)業(yè)資源各類報表,參加宣傳部部務會領(lǐng)受一些臨時工作任務罷了,用不著花心思對付某些頭頭腦腦和“資深人員”。但是,蘇陽知道肖若曦的出走與妻子許嵐有關(guān)后,他又跌進了另一個深淵,或者說,蘇陽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致命的打擊。蘇陽是一個頗具藝術(shù)天分的人,在宣傳部工作的這些年,憑借著自己在聲樂方面的造詣和對藝術(shù)的獨到見解,得到縣領(lǐng)導的重視。他創(chuàng)作的本土題材歌曲在省市屢屢獲獎,讓各級領(lǐng)導和社會各界人士對鳳城另眼相看,那些融進了大量鳳城風土人情和民間習俗的音樂作品,對當?shù)芈糜萎a(chǎn)業(yè)的發(fā)展也有著強大的助推力量。除了在藝術(shù)方面有修養(yǎng),蘇陽還是一個善良的人,他關(guān)注新人,善于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在鳳城藝術(shù)圈有很高的名望。有一段時間,蘇陽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充滿激情,對鳳城文藝事業(yè)的發(fā)展充滿希望。遇到肖若曦以后,他所有激情和希望幾乎燃燒成一種瘋狂。肖若曦的出現(xiàn)給了他更多的靈感和理想,使他懂得從更多的角度去詮釋藝術(shù),保護藝術(shù),演繹藝術(shù)。肖若曦的出走帶給他無奈,而許嵐的坦白,幾乎讓他絕望。
蘇陽干脆租住了以前肖若曦租住的出租房,每天除了上班,剩下的日子就呆在屋里。他甚至沒有換房間的鑰匙,連肖若曦沒有帶走的東西他都全部留下,包括那根系著馬尾的竹鞭。他希望有一天肖若曦會打開他的房門,乖乖地回到他的身邊。他總是睡得很晚,甚至徹夜無眠。有時候,他聽見走廊上有腳步聲輕輕地響起,會馬上從床上躍起來,打開房門看是否是肖若曦回來了,但每次都沒看到人影,打開門后,外面什么聲音都沒有了。蘇陽學會了喝酒。他和單位的小李一起喝。小李嗜酒,喝跑了女朋友,喝丟了領(lǐng)導對自己的期望;小李越喝越想喝,經(jīng)常把自己喝倒在回家的路上,讓街道上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抬到垃圾堆旁,用廢紙蓋在身上給他保溫。蘇陽和小李成為知音后,不但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還在一起打牌,后來,他們一起愛上鳳城翡翠路上的發(fā)廊,一起出現(xiàn)在紅燈區(qū)某一家虛掩著門掛羊頭賣狗肉的齷齪之地。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會在一家發(fā)廊里遇到縣直部門喜歡聽敬酒歌的小股長鄭童。
鄭童說蘇大主任原來也喜歡這一口,蘇陽說彼此彼此;鄭童說蘇大主任在體會寂寞的味道,蘇陽說這就是生活。蘇陽后來和鄭童也成為他們所說的生活中的形影不離的伙伴,在一起喝酒、打牌,逛翡翠路上的紅燈區(qū),經(jīng)?;瓴皇厣岬赜问幵邙P城的每一個角落。
直到有一天,他醉了,回到家,倒在床上酣睡起來。半夜,他感覺有人在身邊走動,想睜開眼睛,但酒后的睡意讓他失去了睜開眼睛的力氣?;秀敝?,他看見肖若曦從門縫里鉆進來,手里攥著一節(jié)馬尾。他看到肖若曦無比憂郁的眼睛里寫滿對他的怨恨,也看到肖若曦臉上楚楚可憐的美麗。他伸出雙臂,把她攬在懷里,大聲地叫喚著她的名字。但懷里的身體突然像一陣風不見了。他呼喊著,仿佛看見肖若曦輕飄飄地落在房頂上,一只手搖晃著馬尾。他箭步飛奔到房頂上,剛伸出雙臂,肖若曦又突然不見。轉(zhuǎn)過身,她立在街道的人群中,向他招手。他看見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仿佛臉上掛著輕蔑。他從房頂上跳下去,但他在空中飄了好久好久,雙腳總也落不到地上,這時他聽見肖若曦狂笑的聲音,那聲音充滿哀怨,充滿憤怒。就在他即將落地的一瞬間,他聽見肖若曦說:我是鬼,我是在人間迷路的鬼。這時候,蘇陽醒了,他吃力地睜開了眼睛。endprint
蘇陽滿身是汗,感覺到全身濕漉漉的,就開了燈,拿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他感到胯下尤其濕得厲害,仿佛是一壩決了堤的洪水洶涌而來,伸手一摸,竟是一汪濃濃的精液。
門虛掩著,斷是有人來過。難道小偷光顧了滿屋的酒意?不是,肯定不是,那就是肖若曦來過了。他突然就興奮起來,他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這是一個月圓之夜,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瀉進來,干凈而溫柔。他追到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大聲地叫著“若曦”,拿掃帚的大媽從拐角處過來,對他說:“你找那個醉酒的年輕人嗎,我看見他回家去了?!?/p>
蘇陽說,我說的不是小李。
回到屋里,他發(fā)現(xiàn)放在墻角桌子上的那根系著馬尾的竹鞭不見了。
第二天,他在上班的途中遇到鄭童。
鄭童把他拽到一個角落里,對他說,我前幾天去了市里。
“你去市里關(guān)我什么事?”
“我遇到你到處找的那個人?”
“若曦?”
“還‘若曦,你聽我說完后,會瘋掉的。”
“那你快說啊,我已經(jīng)瘋了。”
鄭童說完后,蘇陽真的差點就瘋了。
鄭童說,一個禮拜之前,他去東林市交報表,晚上去了一家叫“天籟”的夜總會,他在那里遇到肖若曦,她和一群濃妝艷抹的小姐被夜總會的大堂經(jīng)理叫過來給他們服務。當時他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點了她,可姑娘在他身邊坐下來的一瞬間眼睛和他對了一下,打了個寒噤,就開始局促不安了。他把嘴湊到姑娘的耳邊,對她說:“肖若曦,你把蘇陽害得好苦,他滿世界找你?!?/p>
“你認錯人了,先生,我不是你說的什么肖若曦?!惫媚镎f。
“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況且你的聲音……”鄭童突然很后悔揭穿她,他看見姑娘起身要走。
姑娘借口拿東西出去一下,再也沒有回來,后來陪鄭童的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外地女子。
蘇陽第二天去了東林,晚上,他按照鄭童給他說的地點,找到了“天籟”。蘇陽走進夜總會的大廳,探頭探腦地尋人,被大堂經(jīng)理招呼一伙保安把他攆了出來。蘇陽說:“大哥,我找一個人?!?/p>
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中,有個唇腭裂補過的漢子走過來,說:“叫誰大哥呢,這老頭,你都有我爹的年紀大了?!?/p>
“兄弟,我找一個人?!?/p>
“叫兄弟也不行,你和誰套近乎?咱們現(xiàn)在是給你一條活路,你趕快走,要不然可把你當小偷抓起來了?!?/p>
蘇陽說:“兄弟你行行好聽我說,我到這里,是找一個叫肖若曦的女子?!?/p>
一群保安就哈哈大笑起來,唇腭裂說:“我們這里沒有姓肖的,只有姓小的?!?/p>
蘇陽說:“兄弟請把話說清楚?!?/p>
唇腭裂說:“那你就聽好了,我們這里有小黃、小張、小李、小鄧、小胡、小周、小吳,就沒有你說的那個什么曦?!?/p>
蘇陽說:“大哥……不是,兄弟,你再好好想想,我找的女子就姓肖,我朋友前幾天在這里遇到過她?!?/p>
“我都給你說清楚了,我們這里沒有姓肖的,只有姓小的,她們的名字叫小姐,你懂嗎?”
唇腭裂身后的幾個保安笑得前仰后合,蘇陽心里像燃起了鞭炮,煞是難受。但還是求他們給他找找肖若曦。
唇腭裂有些不耐煩了,便說:“她是你什么人,你老婆嗎?你豈不是綠幫中人了?趁現(xiàn)在你大爺我沒發(fā)火,趕緊滾蛋?!?/p>
蘇陽在離夜總會不遠的一個燒烤攤前坐下來,要了幾個小吃和一瓶啤酒。
蘇陽邊吃邊看對面夜總會的大門,只要看見有小姐打扮的女人從大門里出來,便飛快地奔過去,幾個保安憤怒地望著他。
他看見房頂上“天籟”二字閃著金色的光,像一個人寫滿故事的眼睛。蘇陽喝著酒,兩行熱淚就滾了下來。
攤主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見蘇陽這般模樣,就問他:“大哥,你望著對面場子流淚,你是找人來了?”
蘇陽點頭。
女人嘆了口氣說:“我這個小攤上,坐的基本上都是傷心的人。前幾天有個農(nóng)村母親來這里找她女兒,女兒做了小姐,裝作不認識她,你猜那位母親后來怎么了?”
蘇陽搖頭,說:“我猜不出來?!?/p>
“跳樓死了。就在對面夜總會的樓上跳下來。”
“不是不讓進門嗎?”蘇陽問。
“她是趁那些保安不備,悄悄沖上頂樓的。死得很嚇人,一大灘血,濺得到處都是。這幾天都很少有人來我這里吃東西了,只有對面那些小姐,晚上餓得厲害,才過來吃點燒烤?!?/p>
蘇陽突然興奮起來,他想,再等一會,肖若曦肯定會來的。
他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兩個。女子身邊還有一個肥胖的男人,大約五十來歲。
兩人很快就來到攤前,蘇陽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真的是肖若曦。
蘇陽站起來,拽著剛剛坐定的女子的胳膊,叫道:“若曦?!?/p>
女子驚慌地望著他,足足十幾秒鐘。她婀娜的身材微微顫抖,像遇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嘴里說了一個“蘇”字,突然又止住了,半晌,改變了臉色,說:“我不認識你?!?/p>
“我是蘇陽,我找得你好苦。”
“我真的不認識你?!迸由踔劣行嵟?/p>
“和我回去吧,若曦,今后誰也不會欺負你了。”蘇陽哀求。
“你又不是我爹,我為什么要和你回去?”女子說。
“你就別騙我了,你就是肖若曦,前幾天鄭童就在這里遇到你?!?/p>
女子的聲音開始變成哭泣,她推開蘇陽的手,說:“我真的不認識你,你再這樣糾纏下去,我會報警的?!?/p>
坐在旁邊的男人站起身來,對蘇陽說:“這位先生,你準是認錯人了,她真不是你說的那個人,她是我太太?!?/p>
蘇陽隨手就甩了男人一耳光,大聲地罵道:“去你媽的,你知道她是誰嗎?我女朋友。”
肥胖男人一個踉蹌,坐在地上,右手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endprint
女子拽著蘇陽的手,從燒烤攤前一溜煙跑出來,直到一處隱蔽的地方才停下來,生氣地對蘇陽說:“我是看你可憐,才救你的,你真的認錯人了?!?/p>
蘇陽突然跪在女子面前,對她說:“我不會相信的,你就是要我死,我也不肯放棄。”
女子突然轉(zhuǎn)身,說:“我不管你肯不肯放棄,我都不是你要找的人。如果你非要逼我,我就爬到對面的大樓上跳下去?!?/p>
蘇陽說:“要跳也是我和你一起跳?!?/p>
女子說:“你值嗎?”
蘇陽說:“這也是你逼的?!?/p>
女子說:“你真是見鬼了?!?/p>
蘇陽說:“是的,你就是一只鬼?!?/p>
女子哭了起來,但她和蘇陽都分明聽見周圍有很多人在說話的聲音,知道是那個肥胖男人領(lǐng)著人來了。女子便又拉著蘇陽的手從一個小胡同里繞了出去。蘇陽的手被女子緊緊攥著,他突然感覺到自己仿佛是一綹黑色的馬尾。蘇陽感到很溫暖,他找到了那個和自己同時墮落的女人,他甚至欣喜若狂,拽他的那只手就不知是什么時候撒開了。眼前一片黑暗,蘇陽大聲地叫:“若曦,你在哪里?”
7
一年后,蘇陽被抽調(diào)參加市里舉辦的民族民間文藝展演,他為臺下和全市電視機前的觀眾奉上他的原創(chuàng)歌曲《女巫》。傾情的演唱,讓劇場里響起陣陣掌聲。
你在天地間孤獨地舞蹈
你在睡夢中無助地呼喊
你在遙遠的鄉(xiāng)村甩響竹鞭
你在我的命中丟下馬尾
你是山那邊被扎碎的稻草人
你是懸崖上怒放的鳳尾蘭
你是路過人間的一只鬼
你是游走黑夜的長明燈
你本有一個美麗的名字
那時我看見陽光瀉在你心里
你曾經(jīng)堅強地抓緊大地
可最后卻被時光流放在
遙遠而又遙遠的地方
……
唱罷蘇陽回到觀眾席,低頭抹一行熱淚。一年來,他去了肖若曦的老家很多次,在肖若曦曾經(jīng)住過的土墻房外面發(fā)呆,流連于村民們?yōu)樗f起過的肖若曦呆過的地方——矮山河谷的玉米地,彎彎曲曲的山路,坡下簇生著紅籽刺的亂石旁……一年來,蘇陽了解了肖若曦的身世,他心里無時不刻把這一切想象成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夢里夢外都是那么凄切,感傷。
《女巫》讓蘇陽重新回到自己,讓他找到了情感的皈依。蘇陽坐在臺下,耳邊還回響著演唱這首歌時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這讓他有些陶醉于以往的生活,感恩于命運帶給他的一切。就在這時,報幕員在報著下一個節(jié)目:“下面,請大家欣賞舞蹈《天籟》?!?/p>
蘇陽耳朵嗡嗡地響了好一陣,他不相信,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節(jié)目又重新復活了。然而,讓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看到了臺上的一幕。
稻草、布匹、花朵和木鼓,多么熟悉的道具;藏青色的演出服,執(zhí)馬尾似的半握的手,無助地張望的眼神;空曠肅殺的背景音樂,詭異迷離的藍色的燈光……蘇陽從自己的座位站起來,躬身走到前排領(lǐng)導席的旁邊,兩只眼睛突然變成一萬只眼睛,他在搜索著臺上那個熟悉的身影,然而,十分鐘的天籟之音過去,演員們回到觀眾席,他仍然沒有找到那個人。
他走到《天籟》演員的座位旁,小聲地問其中一個還在氣喘吁吁的女子:“你可認識肖若曦?”
“認識啊,你認識她嗎?”
“認識,我們……”蘇陽沒說完。
“我們是同學,這個舞蹈就是上大學時她編排的,由于這些年來我們各奔東西,一直沒有機會搬到舞臺上,好在這次母校把我們召集回來,重新打造,這不,今天晚上就演了?!?/p>
“那肖若曦怎么沒參加演出呢?”蘇陽問。
“她放棄工作走了,我們四處找她,沒有人知道她在哪里。”那女子一邊說,一邊用圓溜溜的大眼睛看他,終于認出他就是剛剛在臺上演唱《女巫》的蘇陽。
“很幸運認識你,鳳城大才子蘇陽?!迸诱f著,朝旁邊的幾位女演員看,幾個姑娘全扭頭過來。
“很幸運看到你們的《天籟》,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碧K陽說。
他看見后面一排有一位埋著頭沉思的女觀眾突然抬起頭來。
他用雙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揉出無數(shù)朵金色的花朵在眼前飄蕩。他再一次把目光追過去,那人已經(jīng)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劇場外面,他才大聲地對著前面的背影叫了一聲:“若曦!”
那人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他一眼,問:“你叫誰?”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那人滿臉雀斑,腮幫微鼓,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
■責任編輯 段愛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