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莫言說過,有電燈的地方沒有童話。怪了,我們的樓后一到月亮如鏡一樣掛在窗前的時候,抑或太陽如盤閃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總能聽到一位青年女子莫名其妙地呼喊“救命”的聲音。這時候,我常常在睡覺,睡覺時常常被這一聲音驚醒。我起身如廁,一看客廳里的掛鐘,時針一般指在“2”的后面一點,而分針則指到“5”的后面一點。白天時間是十四點二十七分,夜晚時間是二點二十七分。
一
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的一件事。那一年,我同我愛人剛結婚,我們的女兒還沒有出生。一天的深夜,我住在我岳父家,那是山東省的某一座村莊。農村的月光比城里的月光皎潔,月光如洗,月亮如一張陌生女人的臉從窗欞里透過來,在愛人和我身上飄忽。我夢見一位身著藍衣的女人,坐在我的面前嚶嚶地哭泣。我不知道她哭什么,也不知道她為何而哭。我一下子驚醒了,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虛汗,神經兮兮地坐起來,再也睡不著。越想越恐懼,越恐懼越想,睜大著眼睛一直到天亮。第二天,妻子發(fā)現我的眼皮腫了,問我怎么回事。我就把夜晚做的這個奇怪的夢向她說了。
妻子說,你干公安的,神經過敏,哪有什么藍衣女人來找你?是自作多情吧。她抬眼看了一下,然后又繼續(xù)說,你不是喜歡蘭花嗎?說不定那藍衣女人就是你前世的情人。我說,凈瞎說,要真有情人,我還和你結婚呀?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咱們上大學的時候一直追求的。無論是大學,還是后來參加工作后,都有不少女孩追求過我,我都沒有動過心,難道我會為一位穿著藍衣的半老徐娘激動得一夜不眠?我一點也沒有笑,嚴肅認真。
妻子說,這一點,我給你仨膽你不敢。我猜想,你一定是思慮過度,到陌生的地方產生了幻覺。妻子的這話我信,她是一名心理醫(yī)生,幫助我們刑警隊的許多人調適過心理。不過,我又有些不信,我是一名警察,一名刑事警察,在刑偵支隊大案隊工作過十幾年的警察,見過的死尸至少也有半車皮了,以什么方式死的都有,跳樓摔死的,下水溺死的,用刀砍死的,喝酒喝死的,但從沒有入過夢,更不會為他們胡思亂想。用我?guī)煾悼敌∑降脑?,你就是死豬一個,從來不愿多想事,到哪里就知道睡覺。是的,我對睡覺有特別的感情,在沒著沒落的飛機上,在呼嘯飛馳的火車上,在左奔右突的轎車上,我得空就睡,不論是站著躺著還是坐著,兩眼一瞇,呼嚕聲就起。怎么,第一次到丈母娘家來住就失眠了?我暗罵自己沒出息,不像個真正的警察。在無數的大案命案前從沒有退縮過,而在丈母娘家的一張席夢思床墊上,卻禁不住誘惑,被一位穿著藍衣的中年女子折騰醒了,這一醒就是一夜無眠。更不可思議的是,身邊睡著年輕貌美的妻子,那一年妻子剛過二十三歲。
第二天上午,在一次閑聊中,妻子把我半夜三更做夢夢見中年藍衣女子哭泣的事,向她父母說了。岳母說,你老公骨頭香艷,被那不得好死的野女人撲了。岳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神色有些難看??吹皆栏高@個樣子,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妻子接過了話茬,說,媽,你迷信,凈瞎說,小的時候沒少用鬼故事來嚇唬我,什么王八精吐水呀,狐貍精下凡呀,弄得我到現在想起來都害怕。岳父說,聽說過殺鵝撲人的,得急病死的人撲人的,也聽說過死去的人給人托夢的,哪里有一個半老婆子找年輕小伙子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慰我,也像在安慰自己,好人頭上有三昧真火,不要怕,不可能再有什么野女人來找你。
話是這么說,當天中午,陽光異常燦爛的一個中午,他還是拿著鐵锨去了他家的屋后。岳父家的屋后,是一片可以望到邊際的蘆葦,夏日鳥雀小獸棲息其中,有幾分神秘,會讓我這個想象力豐富的人,產生一些怪誕的想法。不過,我做夢的那天是農歷正月十六,萬木蕭條,夏日搖曳生姿的蘆葦已經沒有了蹤影,結冰的池塘水已經凝固了世間的一切,包括時間和生命。有些東西,只能靠想象,在厚厚的冰層下面覆蓋著懶洋洋的魚,跳躍著張牙舞爪的蝦,以及我這不可理喻的思想。岳父像鷹一樣的眼睛,在冰的上面和蘆葦茬中間尋找目標。突然,在距他二三百米的地方,一只孤苦伶仃的人的頭顱呈現著。
我輕輕地跟在岳父的后面,他發(fā)現了我的尾隨,卻裝作沒有看見,徑直地朝著那顆暴露無遺的頭顱走去。他的衰老的身軀似乎有了某種沖動,低著頭,抻著脖子,腳下的蘆葦茬不時地攪著他,讓他有些踉踉蹌蹌。
后來據我岳母說,大約二十年前,我岳父豪宅基地后面有一片墳頭,墳頭的前邊有一條南北走向的羊腸小道,小道的邊上長著一棵歪脖子大柳樹。一位穿藍衣的女人,三十多歲,就用自己的腰帶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上。村里的不少人為她扼腕嘆息,特別是那些四五十歲以上的老光棍。好人有好報,壞人死在路邊上。這都是報應。不過,還好,后來一位好心的村人把她從樹上解下來,埋在了歪脖子大柳樹的一側。兩年后,村的后邊要修高速公路,村里規(guī)劃要用大柳樹一側的土,有后代的墳陸續(xù)被遷走。土一車車地被拉走,先露出了那棵柳樹的根,又露出了那女人的尸骨。土走了,水來了,蘆葦爭先恐后地在這里扎了根。她那顆碩大的頭顱好像一枚巨大的野蘑菇,幾乎每年的七八月份天熱水漲的時候都要出來一次。有時候是被狗叼出來的,有時候是被蘆葦的芽抬出來的。蘆葦長了又枯,頭顱黑了又白,一年年過去,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這里曾經有一位自絕于世的女人,只記得這里有一枚漂泊的頭顱。
岳母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時有一些夸張的動作和言語,沒有一絲同情和憐憫,顯得有些激昂和解恨,或者說幸災樂禍。我不解,用疑惑的眼光盯著她。
岳父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面色凝重,全神貫注,自言自語,輕輕地跪下,給那枚上半部分泛白、下半部分發(fā)黑的頭顱磕了頭,說了許多請她原諒和寬慰她的話,還燒了許多火紙,挖了一個深坑,把那女人的頭顱抱在懷里,放在胸口暖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放入坑中,慢慢地撒上土。這顆光禿禿的、可憐的頭顱再次入土為安。
二
我住的這個地方在北京城,叫寶盛里甲一號,按說是個盛寶的地方,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夜夜夢見一個鬼影趴在窗子上,夜夜聽到可怕的“救命”的聲音。我十分納悶。一天,我問我的鄰居袁大膽是否聽到了類似的聲音。他說,他聽到了,也看到了白色的影子趴在了他家的窗臺上。我越發(fā)疑惑和不安起來。袁大膽說的比我看見的還可怕。他說,有一年,他深夜辦案歸來,聽到樓后的海棠樹林里有女人哭泣,就壯了膽去看個究竟。他遠遠地看見一件白色的襯衣掛在那里,走近一看卻消失了,什么也沒有,包括那緊一聲緩一聲的哭聲。但一回頭,猛然發(fā)現那白色的襯衣就在自己的腦袋后面,前后搖擺。頓時,他渾身的汗毛都直立起來,惶恐難忍。他急忙去掏槍,那“七七”式手槍好像焊在他腰間一樣,手臂突然痙攣了,不聽使喚。他想大喊一聲,或者咳嗽一下,喉嚨突然地哽了,像被什么塞住了。冷汗“噌噌”地從他額頭上冒出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愛人的老家是個泛神論的地方,狐貍里有狐貍精,黃鼠狼里有黃仙姑,就是那年代久遠的槐樹也會住滿了這神那仙,我不信這個。我認為,心中有鬼,鬼才會找上自己。但是,總被莫名其妙的東西和聲音驚醒也不是個事呀?我到醫(yī)院里去求醫(yī)問藥,什么天壇、地壇、阜外和朝陽醫(yī)院,凡是神經科有名的北京的醫(yī)院,我都去了。我所有的時間,除了出差辦案,就是去醫(yī)院看病,醫(yī)院去了數十家,名醫(yī)找了上百個,中西藥吃了一籮筐,就是不見效果。我的一個朋友說我“看病都快成神經了”。是的,我到了有病亂投醫(yī)的地步,凡是腦外、神外、神內都想去看看。妻子對我的病也很上心,給我從同仁堂買來紅景天、天山雪蓮、黃芪、銀杏葉讓我泡水喝。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可是,那“救命”的聲音和一張白乎乎的臉仍然在我的眼前吶喊、晃動,時間仍然是那可怕的“二時二十七”或者“十四時二十七”。日子一久,我食欲不振、昏昏欲睡,工作上常常出差錯,隊長武白混找到我,要給我處分,還滿嘴臟話地罵了我。我說,市局要求人性化愛警、個性化愛警,你他娘的愛警就是給生病的民警處分,讓生病的人天天為你的政績服務。我知道,人民看公安就是看破案,可你不能逼著我去死吧。武白混根本聽不進我的訴求,說,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回家抱孩子去,現在到處找工作的人多著呢!我說,你他娘的放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女兒已經十八歲了,我還抱得動嗎?即使抱得動,我也不能抱了。男女授受不親,包括我的親女兒。武白混自知理虧,嘿嘿一笑,沒有再說什么。
我老婆說我得的是神經官能癥,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幻覺。問我,為什么別人聽不到看不見?我調侃說,你怎么不說我有了特異功能?你知道瞎子阿炳的故事嗎?我的耳朵是神耳,可與瞎子阿炳的耳朵相提并論,幾十公里外能聽到人家夫妻做愛的聲音,十公里外能聽到麻雀的嘰喳聲,一公里外能聽到蚊子的哼哼聲。我老婆說,你真不愧是姓胡的,別叫胡凱了,叫胡謅八扯吧。我說自己的耳朵靈,老婆不信,不過我的眼睛尖她是信的。一提到我的兩只眼睛視力都是五點四,她就羨慕得要死。老婆是位博士,博士沒有畢業(yè),博士倫眼鏡片就戴上了,單從眼鏡的厚度來看絕對算得上“博士后”了。她的眼鏡片從正面看,與一般近視鏡無區(qū)別,而從側面一看,則好像金絲楠木的年輪,一圈接著一圈,密密麻麻,放著金光。我不信他們說的,包括我老婆說的,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我們家屬樓后那片海棠樹林里絕對有沒被發(fā)現的秘密。三年前,我辦過一個案子。一位年輕的女工被奸殺后,扔進了護城河里。沒有等我們去破這個案子,一個月后,嫌疑人劉樹峰就投案自首了。他說,他殺人后的這一個月,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女工找上門來,睜開眼睛就能聽到警車的呼嘯聲,實在是太難熬了。讓他指認現場時,他一天說在護城河的東端,一天說在護城河的西端,我們雇了四五個“水鬼”也沒有找到。而當我們的警車行至一座拱橋時,突然地熄火了,嫌疑人嗷嗷叫起來,說看到那被殺的女工了?!八怼毕滤豢?,那女工直挺挺地立在水中,腦袋被泡得巨大,眼珠子快跳了出來,頭發(fā)像水草一樣在水里晃來晃去。
三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仍然出現我老婆所說的幻覺,具體講,就是那白色的鬼影一如既往地出現在我家窗戶上,那“救命”的聲音常常在我的心頭回蕩,時間還像先前一樣。
2012年7月15日,北京下大雨。在我的詞庫當中,形容雨大一般都這么說:“銅錢大小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掉下來”、“瓢潑大雨”,而那天絕對可以用“傾泄”這個詞。站在辦公樓上,我見那雨像瀑布一樣沖將下來,小商小販丟了招牌、電動或人力三輪車,抱著頭向附近的商店跑,整個大街上嗚嗚咽咽、鬼哭狼嚎。瞬間,樓前樓后充滿了水,常規(guī)的排水系統(tǒng)完全失去了作用,北京城鱗次櫛比的樓群成了航行在大海中的船。一些小轎車直接被水淹了,成了水底的魚。不用說,我們的寶盛里,肯定也是盛滿了水,住在二樓以上的住戶可以甩個魚竿直接釣魚了。
第二天,雨過天晴,萬里無云,被雨水沖刷過的天空異常地空明澄碧,馬路上的積水大都沒有了蹤影,被雨水淹沒的汽車也都現了原形,而唯獨我家樓后的地面上還是汪洋一片,海棠樹林里足有半尺深的水。有人打了救助熱線,半天后,水務局排水處的同志開著農用三輪車進了我們院。我們院叫“政法小區(qū)”,平時來往于我們院的都是些各式各樣的警車,公檢法司的都有,藍白相間的車身兩側噴著不同的字,有的噴著“公安”、“檢察”,有的噴著“法院”、“司法”。農用三輪車的出現,讓我們院的孩子們好好高興了一番,不少孩子圍著它去看,個個瞪大了眼睛,議論紛紛,好像在動物園觀看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還給這輛農用三輪車起了個怪怪的名字,叫“螳螂車”。
“螳螂車”上安有水泵,排水處的同志熟練地安好水泵,把雨水從樓后的海棠樹林里抽到馬路上。在“噠噠噠”的聲音和“突突突”的黑煙中,積水漸漸地減少。太陽快被樓群擋住的時候,樓后的雨水被抽干,有些地方的海棠樹下,翹翹板等健身器材完全暴露了出來。奇怪的事情出現了,在水泵的龍頭周圍纏繞了不少長長的頭發(fā),白色的黃色的黑色的都有,黑色的最多。更加奇怪的是,在查找疏通下水道時,竟在化糞池的地井里發(fā)現了一具腐爛的尸體,那尸體的頭顱竟像葫蘆一樣漂在水中,頭顱上還掛著絲絲點點的長頭發(fā)。從頭顱上烏黑的長發(fā)可以看出,死者是一位年輕的女性。
寶盛里政法小區(qū)樓后化糞池的地井里,出現了一具無名女尸。這條爆炸性新聞像美國的五角樓被炸一樣,讓人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
四
自家的樓后出現了死尸,作為大案隊的一員,真是有點臉沒地方擱。口口聲聲說是人民公安,自己家的樓后都不安,在經常健身的健身器材下邊竟躺著一名無名女尸!不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的同學聽說后,不只一次地打電話奚落我,常常拿這事涮我。對于犯罪嫌疑人,我恨得咬牙切齒。我想,他不是在殺人,他是在和政法系統(tǒng)的人叫板。
對于這種殺人拋尸案,最要緊的是確定死者的死亡時間、年齡和性別。兩天后,市法醫(yī)鑒定中心的同志做出了初步判斷,死者為女性,死亡時間大體在二十年前,死者年齡大約二十歲。什么?我們政法小區(qū)的家屬樓竣工也就十九年時間,死者已經在這里躺了二十年了?真是難以想象。
從死者的死亡時間可以推斷,死者十有八九是蓋這片樓時被殺害后藏匿在這里的。我找到當時建樓的市二建三公司,他們說建我們政法小區(qū)的那些人大部分已經退休,也有幾個人已經找閻王報到了,不好再找人了解情況。一些同事,聽說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去破一個已經過了追溯期的案子,都笑我有些傻,也有的說我神經病又犯了。我想,你們愿說啥就說我啥吧,作為一名警察絕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要還這個世界一個清白。說來也怪,自從我對這個無名女尸案展開調查后,渾身上下格外有勁,也很少再看見那張白乎乎的臉,也聽不到有人喊“救命”的聲音了。
一天下班后的傍晚,我再次來到已經改名為天盛建筑的市二建三公司。在公司的門口,我碰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叫史傳珠。我向他談起我們政法小區(qū)地井里出現無名女尸的事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據他說,他當時是主管安全的副主任。二十年前的一天深夜,在檢查工地的安全時,他聽到看工地的步老根窩棚里有“哎喲哎喲”的呻吟聲,就奔了過去。一進窩棚,史傳珠看見地上有一攤紅紅的血,還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就問步老根怎么回事。步老根說,剛殺了一條野狗,正準備燉狗肉,他就沒有再多問??墒?,第二天這位步老根連工資都沒有領,就跑了。步老根走后,史傳珠檢查了他窩棚的里里外外,除了幾根長長的女人頭發(fā)外,什么也沒有多,也沒有少。我問步老根是哪里人,他說,步老根人老實,不會說謊話,在他的印象中應該是河南清豐縣大王莊的。
在一個周六的上午,按照史傳珠說的地名,在“百度地圖”上查尋后,我開車去了河南清豐縣,第二天就找到了人口不到一千人的大王莊。改革開放雖然已經過了三十年,大王莊的變化并不大,滿街的土坯房,顯得有些風燭殘年。在村子東頭,一座當年應當還算氣派的磚房里,我找到了那個年過七旬叫步老根的人。我告訴他,我是北京的一名警察,叫胡凱,是向他來了解二十年前一位年輕女性被拋尸寶盛里政法小區(qū)一案的有關情況的。
步老根一聽說我是北京的警察,來了解二十年前的一個兇殺案的,“啪”的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然后,一五一十地說起往事,淚流滿面,后悔不已。他說,四十多年前,他是作為養(yǎng)老女婿被招進步家的。原來他姓楊,叫楊保根。按當地風俗習慣,“嫁”到女方家必須“入鄉(xiāng)隨俗”,就把自己的楊姓改成了步姓。作為男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他改了,這讓他無法忍受。更不能讓他忍受的是,他“嫁”給的這個女人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他的老婆叫步小紅,步小紅的爹叫步川民。步川民是遠近聞名的小打爐的,三鄉(xiāng)五里的活兒都是他來做。這人做活兒可以,讓老婆懷孕的本事不行,就抱養(yǎng)了別人家的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后來就是他的老婆步小紅。小紅在步家一天天長大,哪知道還沒有等父母安排,步小紅就喜歡上了步川民的徒弟師太來,并且與師太來睡了覺。這讓步川民十分惱火,一氣之下把師太來趕走了。師太來被趕走后,步小紅就被父母逼著與步老根成了親。半年后,步小紅的女兒步步敏就出生了。自己不但被改了姓,還被戴了綠帽子,結婚剛過半年就生了孩子,這讓步老根在村里抬不起頭來。于是,他開始借酒消愁。借酒澆愁愁更愁,酗酒后的步老根經常打罵老婆和老丈人。不久老丈人死了,老婆跑了,步老根就外出來北京打工。在一次酒后,他回想起自己這半輩子,特別是被“娶”和替別人養(yǎng)孩子的事,越想越窩囊,就起了歹意,寫信騙女兒說,在北京給她找好了工作,讓她快點來京。女兒來北京的當天晚上,他就把自己的女兒殺了,肢解后塞進了化糞池里。
五
聽著步老根講的殺人的經過,我渾身發(fā)毛,特別是提到步川民的徒弟師太來時,我更是惴惴不安。我的岳父叫師太來,他就是在河南清豐學的小打爐。從河南回到北京,我偷偷地拿著我老婆的頭發(fā)去了市法醫(yī)鑒定中心,結果令我大吃一驚:我老婆竟然和那個二十年前被殺的女孩步步敏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春節(jié)期間,趁我岳父不在家,我把步老根殺人的故事講給我岳母聽時,岳母驚得一下子張大了嘴,幾乎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她說,吊死在路邊大柳樹上的那位女人,就是我岳父的老相好。那個女人死后,我岳父哭得死去活來,好幾天一粒糧食都沒有沾,還偷偷為她戴了一個月的孝。要不是我岳母的哭鬧和岳父母親的強力阻撓,這個死在路邊的女人就進了岳父家的祖墳。
我想,步小紅可能是深愛著我的岳父,從河南清豐逃出后,是來找我岳父成親的。一到我岳父這個村,知道他已經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于是,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在我岳父為他兒子建筑的房子后面,她選擇了自盡,選擇了永遠的孤獨,選擇了永遠守望岳父一家人的歡笑。
今年清明節(jié)的晚上,我想起了尊貴而偉大的女人步小紅和可憐、無奈的女孩步步敏,在馬路的“十”字路口燒了厚厚的一疊火紙。這紙錢一半是給步小紅的,一半是給步步敏的,愿她們母女在天堂過得安詳幸福,不再有痛苦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