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接二連三的“官場地震”,讓茂名持續(xù)成為全國反腐關注的焦點。
特別是原市委書記羅蔭國,從被帶走到判刑,再到他在監(jiān)獄生活,每次的曝光都引發(fā)媒體持續(xù)不斷的關注。最近一次在今年9月20日,央視以《高墻里的官員們》為題,報道羅蔭國、朱育英等人,每天都忙于加工燈泡。羅蔭國一天能加工4000個燈泡。朱育英身體不大好,每天加工2000個燈泡。和羅蔭國一樣,朱育英也曾是權傾一方的人物,他曾先后擔任信宜市委書記、茂名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值得注意的是,在被揪出的數(shù)百名茂名貪官中,買官賣官的有159人。
2014年中央巡視組第一輪巡視的反饋中,“買官賣官”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的詞匯,比如“買官賣官突出”(河南),“有的領導干部買官賣官”(廣東),“有的地方買官賣官問題比較嚴重”(山東)等。
在反腐深入推進的當下,剖析和反思茂名曾經出現(xiàn)的“買官賣官”案例,對構建讓干部不能腐的制度機制也許會有一點啟迪。
3年多前,原茂名市委書記羅蔭國因貪腐被抓。兩年多前,原茂名市委書記周鎮(zhèn)宏也被紀委帶走。兩任市委書記前后倒臺,牽出了茂名“蔚為壯觀”的買官賣官場景。
如今,被投入監(jiān)獄后,當初的羅書記變成了“老羅”。和老羅關在陽江監(jiān)獄的,還有“老朱”—原茂名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朱育英。
朱、羅都是茂名人,前者是茂港區(qū)人,后者是高州人。他們的人生軌跡有著諸多相似:出生在上世紀50年代;70年代,在家鄉(xiāng)一所小學里教書;80年代,進入官場……直到90年代,他們的官位也差不多,老羅當時是高州縣縣長,老朱是電白縣副縣長。
1993年以后,彼此的地位出現(xiàn)較大差距。老羅的仕途越走越順,職位從高州市委書記,茂名市委常委、秘書長,到茂名市長、市委書記。老朱仕途則從化州市長到信宜市委書記,再到后來的茂名市人大副主任。
不過,老朱的官是向老羅買的。2004年至2008年,老羅先后收受老朱賄送的人民幣8萬元、港幣20萬元。此后2009年3月,老羅利用自己擔任茂名市委書記的職務便利,支持、幫助老朱從信宜市委書記的位置上,躍到茂名市人大常委會擔任副主任。
對即將退休的老干部而言,這是個不錯的位置。老朱向老羅買官的錢,是照著老羅的運作模式,不斷給下級批發(fā)官帽得來的。而且,老朱的胃口更大—
2008年春節(jié)前一天,時任信宜市懷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副處級)的何東生,約時任信宜市委書記的老朱“匯報工作”—請吃飯、交流感情。席間,老朱對何東生說,“你在懷鄉(xiāng)鎮(zhèn)任書記也有好久了,工作還是做得不錯的,你可以再進一步的,并且我已經把你提拔為副處級干部了。不過,我提拔你為副處級干部后,你這么長時間來,沒好好和我吃頓飯?!?/p>
何東生后來向公訴機關反映,他讀出了老朱的話外之音,“他就是責怪提拔我后,我沒有及時送錢感謝他”。不久,何東生聽說信宜市將提拔一兩個人進市委領導班子。2009年2月的一天,何東生提著50萬元來到了朱育英的家,送給朱育英,讓他多多關照。不到一個月,老朱又主動給何東生電話說,“我打算買房,想向你借50萬元?!焙螙|生又籌了50萬元,把錢裝在一個學生的書包里,送到了朱育英的家里……
向上級買官后,再向下級賣官,邊買邊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這在茂名官場,曾是常態(tài)。老朱只是這種政治生態(tài)下,“蕓蕓眾生”的一員。
看完向老羅行賄買官官員的名單,需要一點心理準備。因為它一次次沖破了人們所能接受的底線。
茂名下轄兩個區(qū)和3個縣級市,分別是:茂南區(qū)、電白區(qū)(電白縣和茂港區(qū)合并成立)、高州市、信宜市、化州市。
在給羅蔭國行賄買官的官員中,茂名“兩區(qū)三市”的主要領導都參與其中,包括下屬的市委書記、市長、區(qū)長、區(qū)委書記、常務副區(qū)長等人,有的市每任領導都參與買官賣官,如信宜、高州。
茂名市各局各部門買官賣官也很瘋狂。他們紛紛斥巨資向羅蔭國買官。這里,干部人事調整成了有錢人的游戲?!皼]錢,只有閉嘴的份。所謂的工作能力,滾一邊去吧!”茂名一名不愿具名的官員告訴《南風窗》記者,那些年,他們已經習慣了。
羅蔭國貪腐案,由廣東省人民檢察院偵查終結?!赌巷L窗》根據(jù)檢察院偵查結果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向羅蔭國行賄買官的近50人中,涉及當時各部門的主要負責人,行賄買官的金額,大都在20萬元以上,以40萬~50萬元最普遍,最高的一筆金額是30萬美元。買官者的主要動機有:升官、保位、調崗—調到油水較多的部門。
買官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出一大筆錢直接買。這通常是請托人直接向羅蔭國表達希望獲得某個位置的愿望。這付出的成本較大,通常需要30萬元以上。另一種是細水長流的長線投資。這種長線投資,體現(xiàn)在逢年過節(jié)不間斷的送禮和行賄中。有的投資可以追溯到1993年羅蔭國擔任高州市委書記時起,投資一直延續(xù)到2011年羅蔭國貪腐案發(fā)。投資時長橫跨18年,但每個官員行賄的金額,累計都在10萬元以上。
在買官賣官食物鏈中,處于最低層官員買官的錢,一靠家底,二靠賣房,三靠貸款。如果有商人看好的,覺得你是一支潛力股,也會進行“風險投資”,這是賄金的重要來源。
有一定級別的官員,其行賄的金額,大多是向下級賣官得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套取單位的公款來行賄。這也是為什么行賄買官的官員中,絕大部分是政府的官員,特別是地方政府或政府工作部門的“一把手”,因為政府部門有經費,黨委很多部門,經費少,沒錢買官。
行賄買官的官員中,絕大部分是為自己買官,也有一部分是:哥哥幫弟弟買、爸爸幫女兒買、商人幫官場朋友買、丈夫幫老婆買。時任高州市委書記李上林,給羅蔭國行賄約50萬元,就是希望羅支持他的弟弟李觀勝擔任茂名市物價局副局長。
另一種行賄就是被商業(yè)老板看好的政治明星。如茂名世和城建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原總經理戴學濟,他在給羅蔭國行賄30萬美元時的請托就是,“把譚偉華從茂港區(qū)常務副區(qū)長的位置,提拔到茂港區(qū)區(qū)長”。茂名市華寶煙草香港有限公司原董事長林國文給羅蔭國夫婦行賄的20萬元港幣,也是希望羅對茂名市紀委副處級干部蔡進雄的提拔,給予關照。
上層行賄買官,可能隱晦些,但傳遞到下層時,行賄買官就很直接了。為獲得時任信宜市公安局局長李天福的提拔和關照,2003年5月的一天,在信宜市207路段市區(qū)入口處,梁貫軍攔住了李天福的車,并拿出一個塑料袋交給李天福,里面有20萬元現(xiàn)金。當年11月2日,李天福把梁貫軍從信宜市公安局交警大隊市區(qū)中隊副指導員晉升為指導員,行政級別從副股級晉升為正股級。
當然,李天福的官位也是花錢買來的。在廣東省高院的刑事判決書中,《南風窗》記者看到,李天福為謀求較好的崗位調動,先后給原茂名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倪俊雄行賄30萬元。
當官場成了市場,做官自然講究投資和回報。官場的潰爛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問題是:干部選拔任用制度,為何沒能管住這些瘋狂買官賣官的干部?組織部作為選拔、考核和任用官員的重要部門,在官場買賣中,為何沒能發(fā)現(xiàn)并制止?是制度設計本身出問題,還是其他因素導致了人事組織系統(tǒng)的失效和異化?
“在選人用人上,制度設計本身沒有問題?!泵形M織部退休老干部唐斌告訴《南風窗》記者,任命一名干部,大致經過這樣的程序:民主推薦—考察—征求意見—部務會議—市委常委會討論表決—任前公示—人大常委會發(fā)任命書。
以任命信宜市公安局局長為例,具體流程是:首先在信宜市公安局內部進行民主推薦,主要看誰的工作能力比較強、群眾基礎比較好、得票率比較高。這個環(huán)節(jié),是由茂名市委組織部、紀委以及其他單位的政工科人士或科長,組成一個市委干部考察組參與。得票超過有效投票2/3的,可作為考察人選。
接下來,市委干部考察組要對人選進行考察,主要是找他的領導、同事、分管業(yè)務科室的負責人進行談話。
隨后,組織部發(fā)函給紀委、綜治辦、計生局、信訪局等單位,主要看看被考察對象有沒有違反黨風廉政建設的行為,有沒有違反計生或對人選有舉報、投訴等需要核查的信件。
上述流程走完后,市委組織部召開部務會議,聽取市委干部考察組的匯報,內容包括被考察對象的優(yōu)點、不足以及得票情況等。接下來,市委組織部領導跟市委領導匯報,商定召開市委常委會的時間。
召開市委常委會時,市委組織部長向與會常委匯報被考察對象的情況。常委會對人選進行討論、表決。常委會表決通過后,以擬任人選的形式,進行任職公示。
公示沒有問題了,就報給茂名市人大常委會,人大再組織人員進行考察,確定沒問題了,正式通過任命。
“我認為制度設計沒問題呀!”唐斌認為,問題就在于制約機制實際難以奏效,比如市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擬任人選,即便人大認為不合理,也不可能否決,因為市委書記兼任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這等于“打了自己老板的臉”。
至于市委組織部,其原本是黨委下面的一個部門,主要負責走流程。組織部能否發(fā)揮作用,以及發(fā)揮多大的作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黨委書記的“恩惠”。這種情況下,如果書記變質,整個官場的政治生態(tài)就非常惡化。
茂名官場最近幾年接連曝出買官賣官的窩案、丑聞,黨委書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事實上,正是受茂名兩任市委書記—周鎮(zhèn)宏、羅蔭國帶頭買官賣官的影響,整個茂名官場的潰爛才如此迅速和嚴重。
“加強黨的領導,不能削弱了人大的力量?!碧票笳J為,必須保證人大的獨立性,讓人大職能得到發(fā)揮。
而在廣東省委組織部老干部張紅看來,強化人大的力量,形成相互監(jiān)督、制約的格局外,還要引入外部的力量,使選人用人的制度得以公開、公平、公正進行。
張紅曾經參與廣東公選干部工作。公選的初衷是避免“由少數(shù)人在少數(shù)人中選人”,以形成“由多數(shù)人在多數(shù)人中選人”的局面。15年前,廣東的干部公選可謂領全國風氣之先。當時提出的目標是,3~5年內,全國新提拔的廳級干部中,1/3是公選出來的,廣東把目標定得更高,“新提拔的廳級干部中,1/2是公選出來的”。
據(jù)張紅介紹,公選遇到的阻力曾經非常大。比如某個廳要提拔一名副廳長,按照既定的干部選拔制度,首先要廳長點頭,然后是分管的省領導同意。但公選就把廳長和分管省領導的話語權給“搞掉”了。
組織部門內部也有抵觸。因為如果不是公開選拔,組織部的意見起非常關鍵的作用。但公開選拔后,組織部要看看公開選拔過程中的筆試、面試等情況,無形中,組織部的權力也被削弱了。
但現(xiàn)在的公選已處式微之勢,“以分取人”、“以票取人”等弊端廣受詬病。
2014年出臺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關于公開選拔的規(guī)定,提到“一般情況下,領導職位出現(xiàn)空缺且本地區(qū)本部門沒有合適人選的,特別是需要補充緊缺專業(yè)人才的,可以進行公開選拔”。
張紅認為,這是給公開選拔設置了很多條件,如本單位沒人選才面向社會公選—但一般情況下,每個單位都會說自己有人選。這樣也可能出現(xiàn)不公平的情況,比如一個廳有30多個人,但另外一個廳,如公安廳,一個處就有200~300人,全廳人數(shù)可達3000人。在選拔干部時,每個廳把自己封閉起來,結果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在選擇職業(yè)時,如果到一個30人的廳上班,他的晉升機會是1/30。如果選擇到公安廳等大單位上班,他的機會就只是1/3000。
所以,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打破干部部門化,拓寬選人視野和渠道,加強干部跨條塊跨領域交流。
總結各種買官賣官案例的教訓,張紅認為,根本上還是要解決“少數(shù)人(書記、組織部長等幾個常委)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子里選人”這個關鍵問題。
比如,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干部任用上,黨委書記的率先表態(tài),也會引起隨后其他常委的附和。為避免這種局面,有的地方采取了書記“末位表態(tài)制”的做法—最后表態(tài),以免大家跟風。但這種完全建立在書記個人品德和自我約束基礎上的選拔制度,其科學性值得商榷。
(應采訪對象要求,唐斌和張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