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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病(外一篇)

2014-09-01 05:14:18韓松
小說界 2014年3期
關鍵詞:楊偉歌廳醫(yī)生

韓松

1965年生于重慶,科幻作家,出版小說《高鐵》《地鐵》《火星照耀美國》《紅色海洋》《宇宙墓碑》等十余部,曾獲中國科幻銀河獎、世界華人科幻文藝獎、全球華人科幻星云獎及《南方都市報》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提名。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意大利文等?,F在新華社工作。

1 急癥

楊偉出差至C市。他喝了一瓶酒店客房備的免費礦泉水,惡心并腹痛,躺倒在床。這樣過去了三天。他從昏睡中醒來,見床邊站著兩位身穿灰色西裝的女服務員。她們說,楊偉的情況受到了電視監(jiān)控,她們接到大堂經理的指示,要送他去醫(yī)院。楊偉想到肩負公務,不愿去,但這兩個女人,三十六七歲模樣,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異口同聲說:“不行,你病了?!鄙焓謥砝瓧顐?。楊偉說:“我沒病?!彼齻冋f:“你病了?!彼牖蛟S就是病了吧。但他提出:“要去就去合同醫(yī)院,否則我報銷不了醫(yī)藥費!”合同醫(yī)院就是楊偉單位的公費醫(yī)療定點醫(yī)院。女人笑道:“放心,都考慮周到了。”

她們?yōu)闂顐ゴ┥弦卵澬m,又搜走他的錢包,拖他下床,架出門去。她們身手嫻熟,看樣子做這種事,不止一次了。楊偉腹痛得周身癱軟,人也性格被動,就任憑她們處置了。酒店已準備好交通工具。汽車載著三人,一路鳴笛穿過C市。楊偉才看到,這是一座江水環(huán)抱的山城,人煙浩穰,商賈輻輳,娛游壯闊。城中栽滿高大的銀杏樹,建筑物崔嵬險峻,凌空而生,如戟逆天。霧霾昏沉,時有淫雨,溽濕之中,偶又拋出彩虹,仿佛童話世界。

楊偉來C市,是這里一家公司出錢,請他來寫司歌。楊偉在京城做公務員,每天的工作是替領導寫總結報告和講話稿。但他熱愛文藝,業(yè)余創(chuàng)作歌詞,在社會上小有名氣。楊偉的領導習慣檢查下屬的往來信件,把C市公司寫給楊偉的信扣下,拆開來看,然后以單位名義派遣楊偉出差。楊偉的個人行為轉換成了組織行動。但領導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說到醫(yī)院,那本是楊偉熟悉的去處。他體弱多病,總得三天兩頭去拿藥。他其實最討厭醫(yī)院了,卻被它磁石般吸引。但C市的醫(yī)院,還是第一次拜訪。也好,認認門。還要在這兒寫歌詞呢,這其實是個體力活,如果工作時再犯病,麻煩就大了。

汽車上山下坡,繞來兜去,一個小時后,終于抵達醫(yī)院。這是家大醫(yī)院,依山臨江而建,像這座城市一樣鴻篇巨制。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帶楊偉來的兩個女人說:“這便是本市的中心醫(yī)院,要來就來最好的醫(yī)院。一定要治愈。否則沒法交代呀,你可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彼齻兗膊饺顼w,輕車熟路,拽著楊偉直奔門診部。

2 門診

門診大廳形若古代帝王行宮,雕欄玉砌,高闊深遠,體象天地,經緯陰陽。錫白色的無源光線四方覆射,昏沉沉地映照著數十列看不到首尾的隊伍,這是掛號的長龍。病人們面容模糊,灰暗的長河般緩緩淌流。楊偉見到這熟悉的一幕,心始稍安。兩個女人爭先恐后排在隊尾,要幫楊偉掛號。楊偉腹痛愈烈,就蜷坐在一張長椅上。身邊病人發(fā)出呻吟,好像齊聲對他說:幸虧及時來到醫(yī)院,否則死在酒店,都無人知道呀。

病人們簇擁著像要去趕火車——雖說有廟堂之觀感,但這地方細看卻似候車大廳,空氣中縈回著潮膩的方便面氣味,大理石地面布滿病人的尿液和口痰。突然,一輛平板木車從過道里斜刺沖出,載一口大鐵鍋,是熱氣騰騰賣飯食的,有包子、饅頭和稀飯。病人們眼睛一亮,“轟”地擁上去,沒擠到跟前的,急得用拳頭擂打胸脯,猩猩般吼叫,要引起注目。賣飯人就說:“嚷什么,都有的!怕餓死呀?!睏顐ザ亲右魂噰\咕。他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但一到醫(yī)院就想吃東西,有些不像話。這豈不表明他胃口很好嗎?胃口很好不就證明他沒病嗎?沒病他怎么會來醫(yī)院呢?而他不來醫(yī)院又如何證明自己是病人呢?無法證明生病,就該等死了。

因此,他寧愿挨痛,也不能進食。他強忍住不去看那誘人的餐飲。過了好一陣,兩個女人蹦蹦跳跳回來,興高采烈舉著信號旗似的掛號單,沖楊偉招搖。他卻無力起身迎接她們。女人攙扶楊偉來到分診臺。他頗羞澀,仿佛初次相親,不知進退。女人又好氣又好笑,說:“別這樣呀,咱是老病號了。”她們又爭著去幫楊偉取病歷——它就存放在醫(yī)院的地下室。楊偉暗暗吃驚,他可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這家醫(yī)院呀,他的病歷怎會在這兒呢?更奇怪的是,他在來醫(yī)院之前,自己也喊出了“要去就去合同醫(yī)院”,但他的合同醫(yī)院,分明在京城呀。他只好安慰自己:天下醫(yī)院是一家,既來之,則安之。

女人去取病歷,楊偉一人留下,無奈中,便觀察周圍情況,爭取盡快適應環(huán)境。他才發(fā)現,不光有賣飯的,還有賣各種商品的,小販們上躥下跳,出售花圈、鮮花、水果、針線、健身器、洗潔用具、便盆、輪椅、盜版書、出口轉內銷服裝、過期化妝品、棺材、鞭炮、棉被、望遠鏡、指南針、筆記本、賀年卡、水果刀、菜刀、指甲刀、舊電視機、二手收音機……應有盡有。門診部簡直就是一個大的集貿市場,吆喝聲、還價聲、哭叫聲、碰撞聲、吐痰聲、咳喘聲、行路聲,叮當聲、嘩啦聲、咿呀聲……此起彼伏。他又見到,等待看病的,大都是些老人,滿臉深淵般的沉寂,對撕裂耳膜的噪音聽而不聞,裹著軍大衣,垂頭枯坐,周身冒出膏藥、頑石和塵埃氣味,與活潑雀躍的商販形成鮮明對比。有的老人腋下和胯間已結滿蛛網,但他們仍穩(wěn)坐如泰山,腫脹的手爪死死攥住陳皮般的病歷。

這時楊偉腹痛加劇,而女人還未回。他忍耐不住,便掙扎站起,穿過人群,眾目睽睽下,摸到一個診室前。這兒的墻上貼了一排彩色照片,大紅大紫,為醫(yī)院灰白二色的單調涂上一抹光亮。有一張拍的是一個胃的底部,黑糊糊的底色上,長滿鮮紅疣瘡;另一張是慘白的食道,膜上結出了珍珠般的肉團;還有一個青色的菜花狀東西,大張旗鼓用文字標明是十二指腸癌……楊偉心忖,應該是消化內科診室了。他顧不上害羞,罔顧圍聚在門前的一大群病人,搶到頭里,推門進去。眾人皆不滿,大眼瞪他,卻皆噤聲,就好像楊偉有來頭似的。

3 診斷

診室里有一張生銹的小鐵桌,后面盆景般栽種著一位老年男醫(yī)生。他面骨嶙峋,身穿寬松的、道袍一樣的白色長衣,左胸口袋插滿一排紅色、藍色和黑色的鋼筆、鉛筆及圓珠筆。楊偉進來時,醫(yī)生正看一本書。過了一陣,他抬起頭,慢條斯理問:“你怎么了?”endprint

“喝了一點兒水!……”楊偉迫不及待說,就像在申訴冤屈。

“是酒店的礦泉水吧?!?/p>

醫(yī)生嘬嘴笑了,雙肩抖動不止,表情卻一片木然,令楊偉想到審判庭上的法官。他悚然想,如果要我送紅包,可怎么辦?錢包在女人手里喲。而醫(yī)生仿佛早知楊偉要來,甚至還洞悉了他的底細,才笑得那么的不加掩飾吧。像小偷在作案現場被抓住,楊偉兩頰發(fā)熱,雙腿也軟了。

醫(yī)生又問:“你是外地人?”

“是、是?!?/p>

“為什么要來我們城市?”醫(yī)生用老辣的眼光審視楊偉。

“因為、因為……”

“你確定喝的真是礦泉水嗎?”

“大概、大概……”

“礦泉水!礦泉水!你以為那水能喝嗎?患者,這兒可不是外國喲!”醫(yī)生不滿地說,取出一支鉛筆不停地敲擊桌面。

楊偉因為意外而顫抖了。聽醫(yī)生口氣,是在說本地的礦泉水是假冒偽劣產品嗎?還不如外國的自來水?還是它們太高級、太特別了,不適合外地人喝?這就是病因?他沒有想到醫(yī)生對他的情況一清二楚,就啞口無言,負罪般低下頭來。醫(yī)生也不說話了,生悶氣似的,又埋頭看書。楊偉壯膽偷眼瞥去,見那是一本漫畫版的《西游記》,作者的名字是“宮崎駿”……正在這尷尬時分,診室里一個鐵柜“砰”地發(fā)出巨大爆炸聲。

4 檢查

楊偉嚇得差點跳起。原來是陪護他的兩個女人,得勝回朝一般,滿臉喜氣,從鐵柜里爭相擠出,手里天女散花似的,揮舞著楊偉的病歷??礃幼予F柜連通地下室。這家醫(yī)院的布局結構不同凡響。如若驚弓之鳥,楊偉一時想要逃掉,卻被醫(yī)生和女人筑成的三角形陣勢給框住,一動不能動。

醫(yī)生老熟人一樣,抬頭沖女人會心一笑,卻不著急接過病歷,只撕下一頁漫畫,在空白處疾書。原來是給楊偉開出檢查單。驗血,拍X光片,照B超。醫(yī)生把寫好的單子交給女人。她們二話不說,架著楊偉離開。門口排隊的病人投來憤怒而嫉妒的目光,卻無人聲張。他們大概已經認定楊偉真的是醫(yī)生的關系戶了。小販們則繼續(xù)尖叫。候診的病人突然又潮水涌蕩起來了。有人昏死過去,大小便失禁。女人不顧這一切,帶著楊偉,勇敢地踏過穢物滔滔的地面,輪流站到了劃價的長隊、繳費的長隊、登記的長隊、檢驗的長隊……她們使勁沖楊偉眨巴眼睛,像要逗他開心。這樣候著,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排到了抽血的窗口前。短發(fā)女人沖楊偉說:“怕疼嗎?要不我?guī)湍愠榘桑 闭f著挽起袖子,露出絳色而多筋的胳膊,山藥一樣結實。楊偉心里一片慌亂,趕緊搶到她身前,說:“千萬別,還是我自己來吧。”“其實誰來都一樣!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薄澳窃趺葱?,那怎么行?!甭牀顐е耷贿@么說,女人才像是不舍地退到一旁。

驗血要一個小時后才能出結果。女人便又帶楊偉去拍X光片,他不敢違拗。拍片室也人滿為患。這回是女人幫楊偉插了隊。漆黑的小屋里,負責照X光的醫(yī)生是個小姑娘,她擁抱了一下引領楊偉的女人,就好像她們互為姊妹。三個女人親熱地談論了一會兒時裝和化妝品方面的事情,然后醫(yī)生對楊偉說:“快把褲子脫了。”帶楊偉來的女人拍拍他的肩:“我們就不看了?!庇謬诟浪煤寐犪t(yī)生話,就手挽手出去了。楊偉乖乖照辦,脫下長褲,僅留內褲,兩條瘦腿像暴露在烈日下的冰棍?!岸济摿?!”姑娘喝道。他就這么做了。這時腹中疼得令他彎下腰?!罢局绷?!”女人又喊出口令。楊偉急忙咬牙直起背脊,緊貼住一塊冰涼堅硬的金屬板,卻看不見姑娘了,只聽到她嚼花生米一般的聲音傳來:“抬頭,挺腰,向左!”他的身體一下硬了,好在伸手不見五指……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結束了。楊偉已汗流浹背。他還沒穿上褲子,醫(yī)生就喚:“下一個!”一位女病人應聲進來……楊偉精疲力竭逃出去,兩個女人見他完璧歸趙,親切地笑了。這時楊偉的腹痛已與另一種不知名的疼痛相交織,這種奇異而廣博的痛楚構織成蛛網般的迷幻感,令他對接下來的檢查和治療滿懷疑懼。

X光的結果也要一小時后才能取到。楊偉又被帶去做B超。未料醫(yī)生卻不讓他做,責備他來得太晚,還喝了這么多水。醫(yī)生說:“還是約明天吧?!眱蓚€女人就把渾身虛汗的楊偉拖走了。三人找地方坐下,繼續(xù)等待檢驗結果。過了一會兒,短頭發(fā)的女人,像是因為剛才楊偉不讓她替他抽血,有些生氣,就走掉了,只留下長發(fā)的陪伴楊偉。這樣形成了一男一女單獨相處的局面。

5 挺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楊偉的痛感和焦灼交替上升。他讓長發(fā)女人也離開,他一人就行。她不高興,說:“這怎么可以?我一走,萬一你從醫(yī)院逃掉怎么辦?”

“逃掉?”他臉紅了,像被女人看穿了心底秘密。

“是呀,這必是你骨子里的想法。你就是企圖從治療現場逃掉。許多病人都這樣想,他們對醫(yī)院愛恨交加。這種事我可見多了。”

他自衛(wèi)般急急申辯:“噢,不會的,怎么會呢?剛才我不是主動去了診室嗎?我很喜歡醫(yī)院的!我來醫(yī)院,就像回自己家!但酒店和醫(yī)院是聯營關系嗎?這真的是合同醫(yī)院嗎?不會要我自費吧?我、我?guī)У腻X……”

女人立即掏出楊偉的錢包,在他眼前晃了晃,寬慰道:“小楊,你想哪兒去了。你不是還享受著公費醫(yī)療嗎?正因為如此,醫(yī)院待你才像照顧大熊貓一樣無微不至。我當然知道錢很要緊,但不全是錢的問題。到醫(yī)院看病,首先是一個信仰問題。你到底信不信醫(yī)生呢?”她說話的口氣,哪里像是普通的酒店服務員。但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啊,你別生氣,請看在病人的分上吧。”楊偉狼狽地說,眼珠左右快轉,緊緊跟上女人手中鐘擺般搖曳的錢包,好像那是他的靈魂。

“我怎么會生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是外地人嘛。C市是一座好客的城市,要讓每一位來這里訪問、投資、旅游、工作、定居、賭博、嫖娼等等的外地人好好活著,讓他們愛上C市,支持C市的經濟發(fā)展。你剛來,好多還不明白,但你要盡快學會入鄉(xiāng)隨俗嘛。小楊,你一定要活下去喲,你還要為社會做貢獻呢。”女人一席話說得楊偉無言以對。他想,她說得真好啊。

她又說:“剛才走掉的那位,是因為家里出了事。她叫阿漿,很不幸的。她念大二的兒子,不知腦子里哪根筋搭錯了,在網上傳播損害C市形象的謠言,前天被拘留了。剛剛又傳來消息,她丈夫喝酒喝死了。那男人是本市高新區(qū)的一個辦事員,每天的任務就是陪領導喝酒。阿漿并沒有厭棄你,她處理后事去了。她太忙了。C市正處在大發(fā)展、大轉型的關鍵時期,每一個人都忙得連軸轉。其實我的情況也差不多噢。我把孩子扔下,就來陪你了。你不必自責。你需要檢討的是,剛才為什么不讓阿漿替你抽血?她要靠這個提成的,好為她孩子繳保釋金呢。嗬,瞧你滿腦門的懷疑。其實說到底,這也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錢再多也買不來一條人命。這是信仰問題……她男人喝的是酒,不是礦泉水。C市的人都喝酒,不喝礦泉水。只有外地人才喝礦泉水,這本是給你們的福利,卻不料你們消受不起。好了,你就老老實實待著,安心接受治療吧。”endprint

“你怎么不早對我說這些?太對不起了!”楊偉心虛地仿佛又看到了阿漿青筋暴起的滾圓胳膊,他暗暗起誓,今后一定要專門為這女人寫一首歌,贊頌她英勇無私的行為。

“沒事兒,她能挺住。在C市,挺不住就完蛋了。我們都在死死挺住。小楊,你更得挺住,不要被一點兒小疼痛打垮喲!”

女人意味深長地盯了楊偉一眼,卻令他感到一種蔑視般的諷刺。楊偉今年四十歲,比女人還要大幾歲,她卻以媽媽規(guī)訓兒子的口吻對他說話。不過這樣一來,腹痛好像真的有所減輕。他想問,C市究竟是一座什么城市?這家醫(yī)院為何如此特別?但他不敢問,怕萬一問出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他就對女人說:“你怎么稱呼?”

“叫我巾姐吧。”

這時,大廳里響起了急促而凌厲的廣播聲——是在呼叫楊偉的名字,就像機場召喚遲到的乘客登機。醫(yī)生在找他,查血和拍片的結果已經通過自動傳輸機抵達了診室。巾姐說:“快!快!”便拽上楊偉飛奔而去。

6 漫長的開始

時間來不及了。他們擠過人群,闖入就近的一間診室。一個面色白皙、身板單薄的女醫(yī)生,正不動聲色研究楊偉的化驗單和X光片,好像在解一道艱深的數學題。過了一陣,她對巾姐而不是對楊偉說:“沒有大問題。但不排除腸阻塞。不排除尿道結石。不排除十二指腸潰瘍。不排除胃穿孔。把他轉到外科,怎樣?”“外科?那會如何處置呢?”巾姐把臉湊到醫(yī)生鼻子前,激動地問。楊偉心想,是啊,為什么是外科?難道消化科還不能解決因喝礦泉水而引起的問題嗎?“這就是外科的事情嘛?!贬t(yī)生傲慢地回答。楊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巾姐?!耙埠?,讓每個科室都沾沾你的光。醫(yī)生很不容易的。他們收入微薄,卻做著把C市居民從死神手中搶奪回來的神圣工作。這后面的艱辛,是病人體會不到的?!苯斫阋贿厔駰顐?,一邊把他牽走了。

漫長的看病過程,這才算是真正開始了。楊偉跌跌撞撞跟著巾姐走。經過一番折騰,腹痛又加重了,就像有個扳手在里面擰腸子,眼前的一切——病人的臉、走道、口痰與尿液、小販的車輛和商品、骯臟的地面,都旋轉著飛舞,令他仿佛真的陷入了妖精的盤絲洞。楊偉擔心到了外科,醫(yī)生就要提出收紅包的事。傳聞他們在手術做了一半時,就會停下來,要病人繳錢,否則就讓打開的膛子一直敞露著。他便故意慢下腳步,巾姐卻拉他越走越快。

外科在十樓,樓道里擠滿排號的病人,血腥味兒撲面而來。江風從敞開的窗戶吹入,拂動墻上密密麻麻的玫瑰色蘑菇,一些神情詭異的小白鼠在菇傘上來回跳躍。終于輪到了楊偉。外科醫(yī)生只稍微看了一下病人,就對陪他的女人說:“換個號,去急診吧?!薄昂茫 苯斫闼斓攸c點頭?!拔业降资鞘裁床∧??”楊偉著急地問?!笆裁床?,你不需要知道。這是醫(yī)生的事?!贬t(yī)生認真地說。巾姐對楊偉說:“有些病,醫(yī)生先要對家屬說??墒悄阍谶@里又沒有家屬?!本桶阉麕ё吡?。

急診室在地下十層。防空洞一樣的去處,陰暗潮濕的地面,爬動著無數彩色小甲蟲,隧道兩側放著許多魚缸,里面游弋著沒有眼睛的金魚。病人又山妖般排成數十列長隊。“我去掛號吧。”巾姐殷勤地說。阿漿走了,她更是如魚得水。過了好半天,她小女孩一樣蹦跶回來?!班?,不在這兒掛,”她說,“又轉移了。”“在哪里?”楊偉熱鍋上的螞蟻般看著她撒歡沖向另一條隧道。過了一小時,女人拿號回來,對楊偉說:“抱歉啊,這就是C市的現實。所有人都擁到中心醫(yī)院來了,搞得像群眾游行集會。哪怕是小感冒,也不情愿去社區(qū)醫(yī)院。什么心態(tài)啊,卻還成天抱怨醫(yī)生對他們不夠熱情。病人才是最愚蠢的?!?/p>

楊偉趕緊稱是。她又帶男人去找醫(yī)生。大堆的病人聚集著,臉陷在陰影中,像泡爛了的叢叢豆芽。地下的氧氣稀薄,已有人窒息。魚缸中的魚接連跳出水面。醫(yī)生不在診室里,巾姐就去打聽?!搬t(yī)生正在做治療呢。去辦公室,讓那里的人幫你招呼。”一個匆匆而過的護士說。女人便去辦公室。她一去不回,楊偉疑心她是不是與那里的人聊起天來,莫非又遇上熟人了。他等不及,他到醫(yī)院已經很長時間了,還沒看上病。他痛得快要融化了。這樣下去真會死的。他便又掙扎著自己去找醫(yī)生。

地下空間的結構十分復雜。楊偉摸索來到一個花崗巖外墻的房前,門上寫著“治療室”的字樣。他吃力地把厚厚的鋼門推開一條縫,見五六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聚成一堆,竊竊私語。然后,他們每人拿出一把鋸子,鋸地上一個東西,像是什么動物的軀干,黑紅的水流了一地,甲蟲都爬過來舔食。這就是治療嗎?楊偉趕緊縮回,沿原路跑掉。他不敢再去找醫(yī)生了。

又過了一小時,巾姐帶著一名醫(yī)生出現了。這是位個子高高、年輕俊秀的男大夫,唇上剛長出茸毛,眼中還有稚氣,長長的頭發(fā),像個藝術家。楊偉覺得終于有了指望。三人穿過隧道,來到診室,醫(yī)生卻突然變得有氣無力,一下斜靠在黑色膠皮椅上,像是痛苦地扭動腰肢,用疲憊的目光打量楊偉,說:“噢,你是在內科做的檢查吧?這兒是急診室。麻煩你再跑一趟,抽血,留尿,照B超……”楊偉癱倒在地,再也不想起來。醫(yī)生心煩意亂地對巾姐說:“叫他別這樣啊。”巾姐對楊偉說:“好了,這是為你負責。如今是高科技時代,儀器的檢查才最為客觀準確。沒有哪個醫(yī)生是靠肉眼做診斷的。”她又拖著楊偉出去,就像帶自家小孩逛游樂園。楊偉惴惴地心想,巾姐難道也是要從中提成嗎?這回,除了B超還是不給做外,抽血、留尿等項目都順利完成了。各項化驗結果出來又分別需要一小時。他們就坐著等待。時間好像停滯了,也仿佛在來回打轉,重復自身。

7 不同的世界

楊偉在疼痛中,好像看到了一些獨異的宇宙,成簇成串,蒼白的水蛭一樣,浮游在急診室的幽閉空間里。鋸骨般的聲音仍在尖厲地隱然回響,又若沉重的誦經聲,令他恨不能堵上耳朵,卻又十分想聽。隧道里,不停有桃木般的老人,裹在綠色軍大衣里,有的只露一個鼻孔,被推在黑亮的金屬車輛上,快速地游來蕩去。他們的眼神幾無光澤,卻給人一種飽含智慧的溫暖之感。有的老人鼻孔里插著長長的灰藍色塑料管,那模樣好似一頭頭在泥濘中跋涉的亞洲象。他們雖然也疼痛,雖然也呻吟,卻又像是樂得其所。只有老人,才是大無畏的。楊偉進而認為,這些病人正在復制一個世界,一個能夠支撐起醫(yī)院的實體世界。他們好像是一顆顆形成中的恒星,令死亡的歡樂在引力下收縮,集聚在了病區(qū)的空間。他們用這種方法瓦解了醫(yī)生們那猶如黑洞的權力。他們掌握著死及死的奧秘。沒有他們的存在及生病,就根本不會有醫(yī)院存在,而這座光榮的城市也便完蛋了,連一天也運轉不下去,更談不上它自詡的繁榮、昌盛、文明和進步。上醫(yī)院,就是C市居民們的日常性串門項目,相當于走親訪友。病人們決定了醫(yī)生要做出何種診斷,開出什么方子。他們才是支持醫(yī)院存在和發(fā)展的強大基礎和動力。endprint

因此,老人們來到醫(yī)院,心中并無恐懼,而只是沉靜,出奇的沉靜。這飽含愉悅的沉靜令人覺得,他們根本沒有病。他們來這兒,只是因為有了醫(yī)院,醫(yī)院就在這里——就像登山者描述他們的使命時說:瞧,山在那兒。他們沒事可做了,就要裝出生病的樣子,達到來醫(yī)院閑逛的目的。而且醫(yī)生大都比他們年輕,老人們可以倚老賣老,藐視一切。他們認識每一個醫(yī)生,跟后者親熱地打招呼,喚他們的小名,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雖然醫(yī)院病菌很多,但所有的老人都不戴口罩,裸露著自己的呼吸,因為這本是他們的領地。楊偉一時覺得,仿佛進入了一個外星球的動物園。瞧,一個老太婆,坐在輪椅上,下面露出一雙小腳,是骨頭人工折斷后,生生制作成藝術品的模樣。她對面是一個老頭兒,手捏一根黑色而華麗的木杖,是個瞎子,卻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胸有成竹。見此楊偉滿懷自卑,如坐針氈,又覺得自己來得太晚了。這是一座多么了不起的城市呀,醫(yī)院就是它王冠上的珍珠,如果不是來到醫(yī)院,還真的蒙在鼓里哩。他還有信心寫出與這座城市的偉大相稱的歌詞嗎?他想,如果自己病好了,或會選擇在這里定居,長期待下去,申請成為C市的榮譽市民,接受此地熱烈而深厚的文化熏陶,從而永葆藝術青春。他會在這兒天天看病、養(yǎng)老,直至生命終結。做一名這樣的老人該是多么幸福啊,他寫了那么多歌,難道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突然,頭頂上方懸掛的電視機閃亮了。老人們把手爪團縮在胸前,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在電視前排排坐下。屏幕上播放出廣告片,一個禿頂的中年男明星用低沉的鼻音說:“你以為鯊魚還很多嗎?都在海里吧。不。你以為老虎還很多嗎?都在林子里吧。不。讓我們保護動物吧,不要買賣?!崩先藗兛戳?,一齊噴出響亮的贊嘆。隨后,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大牌的年輕女明星,她鏗鏘有力地說:“我是很強大的,也是很軟弱的。一個擁有了權力的女人還缺少什么呢?”楊偉正苦苦猜測是什么,只聽她一字一句說:“缺少身份。”楊偉若有所悟。是的,只有醫(yī)院才能讓人確認身份。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便回憶自己前半輩子去過的醫(yī)院,相同之中,又有不同。比如有的醫(yī)院的電視上滾動著醫(yī)生的照片和簡介,而這里是沒有的。這座醫(yī)院,最為特別,它好像是大海中的一個島嶼,托起了各式各樣偽裝困難的浮生之人,使他們以疾病的名義,煥發(fā)了生之活力,并在辨識自己是誰的漫漫征程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就這樣,三個小時過去了,卻像是三年、三十年,甚至三百年、三千年……楊偉痛得再也坐不住,就在椅子上側身躺下?!澳悴皇娣脑挘砦彝壬习??!苯斫阋姞顚λf。楊偉卻沒有動。枕她腿上?哦,他還不是老人,也不能像C市本地人那樣堅挺,刻骨的疼痛已把他弄得疲弱不堪,身心俱廢,他多么想找個軟和溫暖的東西依靠啊。但他畏怯猶豫了。這讓女人不快,她清清嗓子說:“小楊,你想哪里去了?”便伸出雙手,當著其他病人面,把楊偉的腦袋抄過來。楊偉心想,反正是在醫(yī)院,他連褲子都脫過一回了,無所謂了?!皣W”的一聲,老人們的眼光開花彈一樣掃射過來。楊偉嚇得閉上眼。女人的長褲輕薄滑膩。她整個腿部都在傳遞出密集而柔韌的質感。男人頭枕的地方,距離女人下體的三角區(qū)很近。但他沒有嗅到任何特別的氣味。不過他還是切膚意識到,這是一個經歷了充分發(fā)育的成熟女體,它正在他的頭顱下方迅速充血膨脹,他已很久沒體會到這個了。于是他頓然想到了,是的,他原本是有家的,他是有老婆的,但他與她在一起時,已經沒有這樣的接觸了,已經疏遠如此的感受了。他不敢想下去,卻又止不住要想點兒什么,就仿佛巾姐的大腿是一劑止疼藥……像一個真正的病人那樣,楊偉裝作入睡,閉緊雙目,屏住呼吸,不說話,不敢稍動。就這樣過了許久,楊偉才似乎真的睡著了一小會兒。然后他暈暈乎乎覺得,腦袋不知什么時候擱回了椅面——就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巾姐已經悄然抽身離去,都沒有給楊偉打一聲招呼。而他對此竟毫無覺察。他悵然若失,羞愧難當,像個走失的小孩,雙手抱頭,把身子緊緊蜷縮起來。他聽見周圍的老人對他發(fā)出了報復的嘲笑??諝庵屑燮鹆艘粋€危險而怪譎的氣場。

8 痛苦即快樂

此時楊偉很想逃掉,但心知走不脫。而實際上,他也不愿意真的走,因為他已在醫(yī)院投入了巨大成本,包括時間、精力和金錢,他對醫(yī)院的依附早成了慣性,而且他最擔心的是會死掉,再加上本就痛得走不動了,便繼續(xù)癩皮狗一樣躺著。好在巾姐終于回來了。她的出現在老人中又引起一陣騷動,他們緊緊盯著女人手執(zhí)的東西,那正是楊偉的檢驗報告單,上面畫著怪物的卡通形象。女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楊偉說:“所有的結果都出來了?!辈蝗莘终f,把楊偉從椅上拎起。他們來到診室,那個年輕的男醫(yī)生還在,依舊一副吸毒者般的倦態(tài)。他用眼角余光懶洋洋打量了一下報告單。

“看樣子,還可以?!彼皇菍顐?,而是對巾姐說,“但為了對病人負責,還要約CT噢……”

“什么?”楊偉有氣無力哼道,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成為一具尸體。

“可能今天來不及了。另外,還要約胃鏡。”醫(yī)生冷靜地繼續(xù)說。

“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什么時候才能知道呢?”楊偉用最后的一點兒力氣攥起拳頭。

“哦,別急,你來到的是中心醫(yī)院呀?!苯斫阙s緊安慰道,“這位大夫很不容易,他已經連續(xù)工作了四十多小時,搶救了一大批病人。病人往往只看到了醫(yī)院的表面現象。但醫(yī)生真的是拼到了極限。你應該看看他們挽回了多少條性命。”她又沖醫(yī)生使個眼色。

“做胃管吧。把胃中的東西抽出來,減輕你的壓力。我懷疑有胃潴留?!贬t(yī)生略微皺了皺眉,做出決斷似的說。

“可是,我三天沒有吃東西了!我只喝了一口水!”

“那又能說明什么呢?”醫(yī)生像彈鋼琴一般攤了攤軟綿綿的手,“從醫(yī)學上講,越是沒有,就越是有。”他好像在論述一個深奧的哲學命題。因為缺乏這方面的專業(yè)訓練,楊偉不敢反駁。

“能不能不做胃管?”他嘟噥。

“就那么怕痛嗎?”醫(yī)生厭惡地瞧著病人,“越是痛苦,就越快樂。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明白?難道你以前沒來過醫(yī)院?”endprint

楊偉絕望地把拳頭松開了,他裝出不痛的樣子,不想讓醫(yī)生看出他的軟弱。醫(yī)生干笑半聲:“這不就對了。醫(yī)院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讓痛苦的人快樂。這是醫(yī)生的職業(yè)操守。當然,你實在不愿意,也可以拒絕簽字。我們尊重病人的意愿和選擇。”

巾姐對楊偉說:“他說得沒錯,看病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它跟生孩子一樣,就是痛并快樂著,病人都是自愿的,無人強迫。你既然來了,就得接受現實。這個時代,一些事還不盡如人意,比如病人太多,醫(yī)生護士人手緊張,醫(yī)療資源緊缺,環(huán)境也還有些臟亂差。但整個C市也處于轉型期呀,好多事得慢慢來,不能一天吃成個胖子是吧。小楊,想想你寫的歌詞吧,那不正是贊美時代的嗎?你平時不也都是從正面去看問題的嗎?請你來寫歌詞,也正是為此。那家公司是C市政府的直屬企業(yè),這其實是為C市寫市歌。你不是一般病人,所以才更要細致診斷。忍一忍吧。他們并不要你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你想象一下,什么都沒有了,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楊偉聽了,就認真想了一想。但他除了疼痛,沒有其他任何感覺。他就低聲哭了。這反使醫(yī)生和女人面面相覷了。急診室中的時間又走動了,這番像在倒流。楊偉不禁回憶起幼時生病,父母帶他去兒童醫(yī)院的情形。那是艱難的跋涉,他被父母輪流馱在肩上,就仿佛一只被送到集市去賣掉的羔羊。他想掙脫下來,父母卻把他的腰腿箍得死死的。到了醫(yī)院,很多小朋友都在啼哭。輪到給他打針了,父母說:“不疼啊,一下就完了,就像螞蟻咬一咬?!彼谀X海中想象出螞蟻的紅紅尖嘴,堅持住沒哭?!罢嬗赂野 弊o士和父母夸贊。這時他卻放聲大哭了。

楊偉的奇怪表情像是把醫(yī)生和女人嚇住了。診室陷入可怕的沉默。趁此時機,楊偉突然轉身,一頭沖了出去。他不知道這屬不屬于反抗,他能否成功。如果是反抗的話,那么,這是他有生之年,斗膽做出的第一次嗎?女人說得也許不錯,他骨子里就是想要逃跑。他看了那么多回病,見過無數的醫(yī)生,其實每一次,都在想逃掉,卻還是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俯首聽命。他清楚地知道,在他與醫(yī)院的關系中,誰才是主宰者。平時他惱恨的只是自己沒有更好的手段去討好醫(yī)生。但此刻他再也無法忍耐了。但這能算是對自己負責嗎?這樣做病就會好嗎?顧不得了。他慌慌張張躥入走道,鉆進老年病人的龐大群體,躲貓貓一樣,在一條條枯樹般的大腿間蹲下。

但巾姐很快找過來了?!拔?,小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醫(yī)生同意了,不做胃管,只輸輸液,消消炎。你快出來,你在哪里?”她急切地喚他。楊偉悔恨地心想,哦,惹女人生氣了。但他蹲得更低了,幾乎趴在地上。又過了一會兒,他卻主動從人叢中站起,順從地跟隨巾姐回到診室。醫(yī)生正往一張漫畫上蓋章。但印泥干了,他只好打開鐵皮柜,里面有一排盛滿鮮血的試管。醫(yī)生取出一支,倒了些血液,涂在印戳上,“啪”的一聲打下,一次性就蓋好了,像正正擊在了楊偉的心臟上。

“這樣就好了?!苯斫惴判牡卣f,“你很快就會不痛了。但我還要馬上趕回酒店,客人太多,人手不夠。我剛接到經理下達的新任務。又有人喝礦泉水了。晚上就讓小濤陪你吧,別看他年紀小,但經驗豐富哩。”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這時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沖楊偉齜牙咧嘴,像是笑的樣子。楊偉覺得他是巾姐的兒子。母子都在為醫(yī)院做事。但巾姐的男人呢?也喝酒喝死了嗎?他又舍不得她走了。

9 留觀室

小濤帶病人進入留觀室。這是長征般的看病過程中的轉折點,意味著要對楊偉進行處置了。所有付出的成本都將兌現。沒想到場面竟然如此隆重,楊偉還以為僅僅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輸完液,就可以放他走了呢。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是為了明天進行B超、CT、胃鏡、腸鏡、心電圖、腦電圖、肺功能、核磁共振等一系列檢查而做熱身的,是為了更漫長的治療而做鋪墊的。波瀾壯闊的還在后面。他的病大概真的很嚴重了,他卻一無所知。這多么危險啊。

留觀室是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黑黢黢的山洞一樣,有四張床,三張已躺了病人,都是老人。他們從床上欠起身,目光炯炯地睇視楊偉,顯得歡樂,就好像這個后輩到來后,他們就找到了替身,可以投胎轉世了。小濤像保鏢一樣,貼身護住楊偉。楊偉不愛這白凈的小男孩在他身旁,他想一個人待著。

“你走吧?!彼麑πf。

“你痛得這么厲害,我怎么能走呢?”小濤訕笑道。

“放心吧,我能忍住,我是老病號了?!?/p>

“楊叔,你知道這床鋪上睡過多少死人嗎?”小濤老練地沉下臉,指指楊偉將要躺臥的病床,一張很臟的床單上,印有一些重疊的黑色人形痕跡,還沾染了干涸的血污。“一切才剛剛開始。漫漫長夜就要降臨。這是最危險的時刻,許多病人熬不過去。我實在不放心呢。這是她交辦的任務?!闭f罷,小濤一溜煙跑出去,一會兒后,抱回一張新床單,鋪在臟床單上。他還從不知什么地方為楊偉拿來被子和枕頭。小濤又推搡楊偉,要他躺上去,并伸手為他脫鞋。

楊偉只好爬上床,蝦一般彎曲著,咬緊牙關熬痛。這時一股濃郁的陰氣從身下升起,是墳墓中才有的氣息。一名年輕女護士走進來,拍拍角落的女病人,捉住她的一根食指,掰上,又掰下,護士說:“上?”病人就說:“上?!弊o士又說:“下?”病人說:“下?!弊o士說:“這就對了,還沒死?!彼捶磸蛷瓦@么做,又脫下病人的襪子,裸露出她腫脹的腳板。病人被撓了癢癢似的,咯咯直笑。另一只角上的病人是一個大耳老頭兒,臉上長滿豬鬃般長毛,在床上翻上又翻下,把床架弄得咯吱亂響。不久,他好像翻累了,俯臥著睡著了,鼾聲大作,全屋震蕩,猶如海嘯。再一只角的深凹里,躺著一個六旬干瘦女人,睜著凹陷的大眼。她好奇地問楊偉:“你什么病?”楊偉還沒言語,小濤便搶著說:“不知道,檢查結果還沒有完全出來。”“是哪個單位的?”她又問。小濤又說了一句什么。那女病人像沒聽明白。楊偉開口道:“你哪里不好?”她答:“缺鈾?!薄笆裁??”“體內缺鈾?!薄笆裁幢憩F?”“無法發(fā)電了?!薄鞍l(fā)電?”“為我男人發(fā)電。沒有電,他什么也干不成。”“那,靠輸液和吃藥補充鈾嗎?”“是的……噢,你門清呀?!睏顐ツ樕n白,又環(huán)視留觀室,仿佛墻后面掩蓋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以前看到和經歷的,只是世界的表象。endprint

這時,一個少女進來,端了一只盛滿熱水的臉盆,為女病人洗腳。女病人介紹,是她閨女。室內立即彌漲起臊熱的腥臭。女病人一邊洗,一邊與附近的老年男病人聊天??磥砹粲^室里的這些人都結交成朋友了。他們說道,有一些人,也很面熟了,在這里待了幾個月、半年、一年、幾年、十幾年,大家天天在走道、樓角或天井里碰面,形同山魈,把醫(yī)院據為巢穴。這樣修行下去,可不簡單咧。讀過《西游記》嗎?可是來取真經喲……他們熱烈交流學習心得。由于室內缺少的,分明是氧,而不是鈾,大家說著說著,就犯困了,都合上眼。楊偉卻不敢入睡,怕睡著了,精怪般的病人就要對他做出不利之事??伤詈筮€是睡著了,因為睡著了就會忘記痛。護士就躡手躡足過來,為楊偉打上一個大吊瓶。楊偉睡著又醒來,他看到吊瓶里似乎并無藥水,只是空針。小濤時而消失,時而復現,像個影子。

有一次,楊偉醒來,看到床前站了一男一女,好像是他單位的領導。領導親自來看楊偉了。楊偉心頭一熱,又很羞愧。領導到了C市,是不遠萬里坐飛機來的嗎,還是駕筋斗云?是酒店還是醫(yī)院通知他們的?為什么沒有讓他的老婆來?他們是擔心楊偉完不成任務嗎?領導很信任地把任務交給了楊偉,結果他卻不爭氣住進了醫(yī)院。楊偉很難過,要從床上坐起,但兩雙溫暖的手伸過來,按住了他。一個寬厚而深沉的聲音響起:“我們不是來接你出院的,而是要讓你安心養(yǎng)病?!鳖I導帶來了一籃鮮花和一筐水果。楊偉想對他們說,我只是留觀一夜,沒有住院啊,沒必要搞得如此盛況空前,難道真要我在這兒久住嗎?他急切地說:“我沒事,我沒事!”領導說:“這地方本來不讓送花,只讓送錢。我們找了關系,又給醫(yī)生塞了紅包……的確沒事了,你安心養(yǎng)病吧,不用擔心醫(yī)藥費。身體恢復了,才能寫歌詞。這太重要了。單位陷入了困境,正找出路。請你寫歌詞的那家公司,頗具實力,也很有背景,是C市的龍頭企業(yè),單位要跟它拉上關系,才能與C市親近。C市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未來縮影啊。楊偉,全靠你啦。你千萬不要從醫(yī)院逃掉,不然我們丟臉就丟大了。”他們不但沒有責怪楊偉,相反還安慰他、鼓勵他。

領導從來沒有像這樣對楊偉好過。在單位時,楊偉整天忙著寫報告,多數時候就是為領導總結政績。他剛開始摸不到門道,老老實實寫上單位工作中的不足。領導一看,便拉下臉,吼道:“你以為你是誰,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輪不到你對我指手畫腳!”打那后楊偉就學乖了,寫報告就絞盡腦汁寫上成績斐然、形勢喜人一類形容詞,沒有一句是實在的,他寫下了他以前最討厭的八股文,寫完后自己都覺得惡心。在遇到各種考核、評比和視察時,會特別忙,常常臨下班領導一個電話打來,晚上就得加班趕材料。楊偉覺得自己變成了一臺機器,每天忙忙碌碌,卻渾渾噩噩,找不到存在感。但他又不愿辭職。好在他還有文藝的愛好,便靠寫歌詞來找平衡。直到這次住進醫(yī)院,他才認識到,寫歌詞也是為領導服務的。以前的認識太膚淺了。領導考慮的是大局和全局,這才是戰(zhàn)略思維和底線思維。因為生病,楊偉才對世界增進了理解。他滿懷歉疚和感激,心想病愈后,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他便咬著被子一角哽咽了。隨后他又痛起來,竟在領導眼皮下痛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楊偉醒來,發(fā)現領導已經走了。他看到地上的花籃在悸動,原來是百合花,也就是葬禮上才用的。小濤把花籃拆開,里面爬出一堆張牙舞爪的蟲子。小濤又揭開水果筐,一樣樣把果實取出來。桂圓已經長霉,蘋果生了爛瘡,火龍果里有蛆,甘橘軟爛流膿。小濤膩甜笑著,把這堆東西抱起,捧到楊偉跟前,讓他審閱。楊偉閉上眼,扭頭不看。領導怎么送他這樣的東西呢?難道他們還是來羞辱他的?剛剛生起的憧憬破滅了。他又見床角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是密密麻麻的蟲尸,以及花籃的殘骸。是先前病人留下的吧。那些病人哪去了呢?緊接著,他看到留觀室西邊的墻上有一扇關起的門,上寫“太平間”,這先前竟沒有注意到。楊偉在劇痛和惶恐中再次陷入昏睡……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那毫無意義的點滴終于打完了。矇眬中,護士的身影在眼前晃動,麻利地為他拔出帶血的針頭。楊偉以為她要說點什么,但她什么也沒有說。楊偉決定把小濤打發(fā)走?!拔业牡踽樢呀洿蛲炅?。我不需要任何人陪。就讓我靜靜待一會兒吧。”好說歹說,小濤才不情愿地說:“我明天一早再來?!彼职炎约旱穆撓捣绞搅艚o楊偉。

待小濤走了,楊偉又看了一眼太平間,猶豫著,考慮是否要實施自己的計劃。所有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對勁。他喝了一瓶礦泉水,就病倒了。然后,送他來醫(yī)院的女人及時出現。酒店,單位,醫(yī)院,C市,是一根鏈條。他掉入了一個陷阱,這分明是一起陰謀……已是下半夜,空氣更難聞。最后他下定決心,收拾好東西,包括病歷和化驗單,預備留作證據,以免報銷醫(yī)藥費時,單位萬一不認賬。然后他溜下床,從留觀室逃了出去。人們都在睡,只有缺鈾癥病人的女兒盯了他一眼。

10 逃跑

半夜的隧道格外冗長,像大個兒的管狀器皿,潮濕悶熱,霧氣蒸騰,幾米外就看不清東西了。面目不清的病人躺在長條椅上沉眠不醒。有的歪坐著,閉眼在打吊針。楊偉又看到了護士,正佝腰用針筒從一個病人脊椎中抽取體液,后者鬼哭狼嚎。護士不耐煩,扇了病人一巴掌。楊偉泅進一樣,悄悄避開他們。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在逃跑,就像死人爬出棺材。但他又對自己說:我這不是逃跑呀。我已經打完吊針,我的病好了,我不痛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出院了。我還有歌詞要寫呢……他眼前又出現了領導的形象,這成為了他出逃的動力。但沒走幾步,他就又一痛,幾乎摔倒。地上全是污血、臟水和糞便。電梯已停止運行。他只好掙扎著爬樓梯,好不容易上到地面。他急不可耐沖到醫(yī)院門口,看到外面就是C市,他出差來到的這座神秘城市,正巍峨而崎嶇地聳峙,漫山遍野,萬千燈火,盈江倒映,而醫(yī)院的玻璃大門卻緊閉,形成陰陽兩隔的局面。

他著急萬分,卻出不去。不過他尚能看到門外站了茫茫的一大片人,幾千名個子矮矮的老頭兒老太太,像地層深處挖掘出來的木雕,寂然而堅韌地佇立,在頑固地等待什么。夜色在他們身后渾濁地發(fā)酵,離地三尺的空中冒出一個個藍色氣泡。他們是想進來看病的吧,這個時候就來守候了,早上醫(yī)院大門一打開,就要爭先恐后、橫沖直闖進來,第一撥掛到號!晚了就沒號了。沒號的話,人就該死了。楊偉始覺外面的城市或才是更嚴重的病區(qū)。這些老人早于別人意識到這一點,才從真正的困境中逃了出來。他們是先知先覺者。他們真聰明呀,把醫(yī)院當避難地了。他們才是真資格的逃亡者,只有遁入醫(yī)院,才能躲避世界末日,而楊偉急著出去,這算什么呢?他應該為此感到羞愧。那么,他來到的這座城市,究竟是個什么地方呢?原本他以為是伊甸園,是桃花源,但到底是不是呢?他大大犯難。這樣下去,可怎么完成單位交辦的任務呀。他只是個業(yè)余的歌詞作者!世界卻與他過不去。憑什么對他這樣呢?不,都怨他自己生了?。ndprint

門外等候的老人們神情肅穆,念念有詞,動作劃一,開始了集體禱告。楊偉慌張地回頭看去,門診大廳空無一人,只亮著黃白色燈,映出“掛號”、“劃價”、“發(fā)藥”等字樣,不,不是文字,它們扭曲著,變化著,似身長透明薄翼的天使,在彌漫著消毒藥水氣味的虛空中,振翅而飛,但它們飛不太遠,因為各樓層和各科室之間,也有緊鎖的鐵門,限制著往來通行。它們就都落下來,收翅貼靠在了墻上、窗上、柱上。剩下地牢般的急診室燈火輝煌耀目,好像一座神殿,在迎來它每天固定的朝覲高潮。它借了醫(yī)院的偽裝,把自己隱蔽起來,此刻正在威儀地注視楊偉。醫(yī)生和護士一定早已知道,像楊偉這樣不顧身體疼痛、企圖背叛信仰、蓄謀脫離組織而想要逃之夭夭的病人實在不少。有病怎能不治呢?這太危險了!他得培養(yǎng)對醫(yī)院的絕對忠誠,正像那些半夜就主動來排隊的老人一樣,不要再由人押送回來。楊偉走投無路,不,也不是,他是一定要回醫(yī)院的,醫(yī)院始終對他敞開大門。不,他根本就不曾有一刻離開過醫(yī)院。這時,他突然看到,巾姐、阿漿和小濤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面前,雙手叉腰,對他報以一往情深而略帶責備的微笑。他羞慚地低下頭。于是,楊偉在三人的帶領下,心甘情愿回到留觀室。他為什么要逃出去呢?只有醫(yī)院才是真正為他好??諝馊匀辉愀馔疙敚阋粤钊酥舷⒍?,卻是在治病!楊偉真的有病,有嚴重的病,絕不是喝口礦泉水的問題。這他不得不承認了。

獨唱者

沈陌二十七歲,碩士研究生畢業(yè),身高一米八零,體態(tài)纖長,骨肉勻稱,眉目清秀,長相猶如香港某影星。卻華發(fā)早生,臉上布滿黑色老人斑,如叢叢苔蘚;嘴唇蒼白乏力,面無笑容;走路總深深佝了腰,猶如一只斷掉脊梁骨的大狗。他參加工作剛滿一年,卻已喪失了干一番事業(yè)的理想和熱情。單位就是單位,目的在于消耗一切生命。沈陌整日沉默寡言,埋頭做自己分內之事,不問其余。在領導和同事眼中,作為一個人,沈陌是否真的存在,都要打個問號。只在每天下班之前,沈陌才鼓起勇氣,開口說簡短的幾句話——那是給新婚妻子打電話,告訴她,他晚上要加班,不回家吃飯。然后,他就在辦公室里,一動不動坐著,怔怔等候什么,待同事們走凈,便收拾好隨身物品,鰻魚般無聲滑出單位,夢游一樣坐上公共汽車,中途遽然驚醒似的,跳下車來,鉆入一條小巷。

原來,這兒暗黑的拐角處,藏有一家小小的歌廳,桃紅色的燈籠半明不暗,如同一片柿林,殘損的建筑物掩掩映映,雜草叢生,好似一座荒涼古廟。沈陌進去后,要了一個最小的包間,就準備唱歌了。以前,單位組織活動,也有到外面唱歌的,沈陌并不情愿去,但因為領導要求,也只得與同事們一道前往,但他總是不唱,在歌廳角落里把自己皺縮成一堆尸骨模樣,埋頭一杯接一杯喝白開水。當然,別人也不會邀他合唱,或為他點歌。各人都在忙碌著表現自己,要在領導面前留下好印象。領導往往點名,令下屬每人必唱一首助興,大家都忙不迭地唱了,輪到沈陌,他死活不唱。領導便極不悅。其實,歷史進入這個時代,誰不明白呢——不唱歌的人是可恥的,人的喉嚨生來是為領導獻唱而預備的。這也是單位里做人做事的準則:要你唱,你就得唱;沒要你唱,你也應該主動唱;唱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唱不唱,是態(tài)度問題。但領導和同事們又哪里知道,沈陌每天晚上,會脫離組織,雷打不動地一個人去到歌廳,把自己關在最小的包間里面,慷慨激昂,揮拳展臂,甩頭跺腳,放聲高歌呢?那模樣就好像在跟空氣中一群看不見的對手死搏。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他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他只為自己唱。他唱得字正腔圓,中氣十足,驚天動地,首首打一百分,最終證明了自己不僅是一名合格的歌手,并且還有著完全的理由在這世界上活下去。

沈陌第一次來時,服務員問他:“先生幾人?”他說:“一人。”服務員就帶他去到最小的包間。服務員又問:“先生需要什么服務?我們這里的小姐不錯,價格也合適。”“不?!鄙蚰耙豢诨亟^。他只來唱歌,而對與任何人合唱或做別的事,毫無興致,那只會使他痛不欲生。沈陌要了一杯白開水,就在沙發(fā)上拙重地坐下來,熊一般彎下腰,微微支起灰色的前額,謹慎地打量環(huán)境。包間骯臟,燈光昏晦,縈蕩著之前的客人留下的煙酒臭氣,地上滿是手紙、痰跡和精液。沈陌這才感動起來,心想,哦,正是這里呀,終于找到它了。

這時,他注意到,面前這位服務員,長得像十歲小孩,一副蛙相,手大腳大,呈八字形蹲在門口,以過來人的神情窺視他。“你還等在那里做什么?快些走吧。我要唱了?!鄙蚰坝行擂蔚匕l(fā)出催促。服務員便說:“哦,先生既然一人來,又不要小姐,那么,建議使用本歌廳最新引進的自動點唱器。這樣比較方便……”沈陌便問那是什么東西。服務員說,它其實是一個神經模板整合裝置,可以從終端發(fā)射出一些納米機器人,在客人的大腦皮層上游走,搜索客人潛意識中想要唱的歌,也就是說,不用撳按鈕和敲鍵盤,只要頭腦里想上一想,就能由自動點唱器代勞,立即點播出來。這可是本年度十大科技發(fā)明之一哦。沈陌想,這樣挺好,也省了麻煩,就要了這個。從外表上看,它是一副耳塞似的玩意兒,又像一個帶有三弦的白色小鼓。在服務員的幫助下,沈陌戴在頭上試了一試,果然效果不錯。服務員走后,沈陌便按照早就思考好的那樣,脫掉全身衣服,把鞋襪扔到一邊,赤條條站好了,雙腳鋤地,撐起腰桿,捏緊話筒,長頸鹿般伸出脖子,放開喉嚨,噴吐出久淤在心底的旋律。自動點唱器早已把歌目搜索好了,果然是沈陌最想唱的那些,都按輕重緩急的順序,一首首在電腦上排列出來。沈陌一顆心軋軋拱動,他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歡這么多的歌,又擔心,會不會唱呢?但根本沒有問題,當然是都會唱的,且唱得著實不錯,就像前生前世早已習練得嫻熟,完全發(fā)自肺腑。

他唱的第一首是卡倫·卡蓬特的《昔日重來》,剛唱兩句,就像奇跡發(fā)生一般,包間的南墻上閃射出一縷佛光般的紫色異彩,霓虹一樣變大并躍升,又水墨般浸染開來,彌漫在整個房間中,仿佛在向歌者打開一個新世界。沈陌頓時豪情萬丈,就像在十萬人體育場中,面對激情萬丈的蕓蕓眾生演唱,頃刻之間已是渾身大汗淋漓。接著他唱了BEYOND的《海闊天空》。那光暈進一步濕潤起來,并立體地擴散,生成混沌,把包間變作海洋,春季的海洋,遠古的海洋,又如子宮中的羊水。沈陌渾身暖透了,他像魚兒一樣在沉沒的城市中游過,去看那些長眠在海底高樓大廈廢墟中的、慵懶的人類尸骨。他又唱了《三萬英尺》——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個站都站不直的人,能夠把迪克牛仔這首歌演繹得這般繽紛華麗,他進入了一個掛滿金色車輪的天庭,輪子上面,長滿活動的塑料籠子,他一邊唱,一邊猴子般爬上去,頑皮地鉆入籠中,那里面有一張打開來的白色人骨做的雙人床,他一挨近它,喪失的性功能就得到了恢復,他在歌聲中洶涌射精了,把男人的雄風噴灑入一顆兀然出現的太陽。他又唱了許巍的《像風一樣自由》,便看到歌廳的墻壁坍塌了,卻不是地震所致,而是隨歌聲自然地粉碎性解體,好像在把記憶從衰敗中恢復過來,他已身處一座七彩的花園,花叢中閃爍著萬萬千千的菱形熒光物體,沈陌從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明澈純凈,滿含淚水——他卻不記得自己這么真心實意地哭泣過,仿佛他在唱歌之前,連怎么哭都忘了。他唱到周杰倫的《童年的時光機》時,就進入了時間旅行的程序,而這他以前只曾聽聞未有經歷——原來,這個歌廳,就是一架簡易型的多世界機器呀。endprint

沈陌來到了未來青藏高原的一座八千米高的大雪山上,看到賈寶玉與林黛玉正站在冰清玉潔的峰頂相擁而泣——不是卡通,而是用生物技術重組出來的真人,那樣子很滑稽,也顯得過時,卻渾然天成,一派真摯,童叟無欺,他便又一次嘩嘩落淚了。然后,是他本人,也倏然回到童年,陽光燦爛的童年,春風得意的童年,一絲一毫陰霾亦無的童年,他還是個孩子頭,大家都尊敬他、服從他,恭敬地圍著他轉悠,而大人們都夸他聰明,稱他必有遠大前程,他對此也深信不疑,進而在校園中大打出手,辱罵老師。他們算是什么東西呀,自以為是,不懂裝懂,誤人子弟……沈陌唱到谷村新司的《星》時,就看到了奇異的生物,與人類不同——與他平時害怕見著的地球人類截然不同,從光輪的邊緣顯形,有像那服務員一樣呈蛙相的,也有呈魚相、龍相的,一隊接著一隊,馬戲團演員似的,從他的話筒上方一個個蹦跳出來,沿著一條無形的銀色微光橋梁,興高采烈地馳騁向星空各處,竟都是通過變幻不定的旋律而完成旅行,只是他們并不在地球上做一刻的停留,而僅僅把歌廳當作中轉站,一撥又一撥地隨興來去……沈陌越唱越有力,越唱越振奮,越唱越放肆,越唱越像自己,只看到各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觀,均真真切切地接踵而至,都是他在單位辦公室里不可以想象的,卻絕非幻覺。原來,在這歌廳里,音律都轉化為了視像,也就是說,沈陌平生第一次看見了聲音!

沈陌還想唱下去——他多想唱到死啊,把自己唱成焚尸爐中的一縷青煙,但每次剛唱滿三個小時,服務員就會一本正經地端了他的蛙相,婉靜地走進來,禮貌地打斷沈陌,請他不要再往下唱了。因為,再唱下去,會無止境的,他又沒有穿衣服,一旦更加壯美的奇觀來臨,他就會陷入太深,不能自持,也無法自拔,那樣就會出問題的。而沈陌至此時才發(fā)現,他唱了那么多的歌,實際上只唱了一首,也就是《廣島之戀》,是單位領導最喜歡與某女下屬合唱的。雖然已結了婚,但沈陌一直暗戀那位女同事,她比他要大五六歲,他視她若女神,其實心中想的是把她扒光,與她通奸。一想到通奸他就暗暗來勁。后來,才知道她早已是領導的情人,通奸的事實已然發(fā)生,只是應在了別的男人身上。這反倒使沈陌在失落中松了一口氣,慶幸不已,因為他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冒險了,也不會讓那神一樣的女人發(fā)現他的不行了。他的來勁都是虛假的,他只能乖乖回到自己的新婚妻子身邊。但現在,他不是也可以唱《廣島之戀》了嗎?他好像摟著那女同事的腰肢在唱,他們兩個都赤身裸體;他好像與她一邊做愛一邊唱,直唱得大汗淋漓,沖上高潮。沈陌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么一首《廣島之戀》竟會衍生出那么多的歌曲,為什么所有的歌曲其實只是一首。他唱出了那些歌詞和旋律,但實際上又都不是那些歌詞和旋律。

除了這座廟宇似的歌廳,沈陌還去城市里別的歌廳,也都是些便宜的小歌廳、非法歌廳、地下歌廳。這樣的去處,雨后春筍,成千上萬,是現代社會這頭巨獸的共生體,迤邐如腫瘤,瘋狂成長起來。沈陌每晚換一家歌廳唱歌,樂此不疲,每次,都會遇到同樣的一位蛙相服務員,在閉塞而骯臟的環(huán)境里,為他送上自動點唱器,通過介于有無之間的歌聲,把不同的世界引領到他的眼前。后來熟識了,才知道這服務員就是卡拉OK之神,他原先是卡拉OK內容管理服務系統(tǒng)的一個報警軟件,后來經過人工智能公司的實體化升級處理,以人類形象出現,一直在為歌廳執(zhí)行保安的任務。但有一次,一群警察和大學生在歌廳大打出手,他上去勸阻,結果被當場打死。死后,他的位置被不知什么人篡去了。但他舍不得離開歌廳,他的靈魂——飄散在虛擬空間的一組數字流,經過人工智能公司的重新編輯并物化,又一次顯形為人,來應聘了服務員,他就這樣偷偷回來了,卻也不敢聲張,像是害怕懲罰和報復,只悄悄為他喜歡的客人提供自動點播服務。如今,他已發(fā)展出了很多個分身,活動在城市的各個小歌廳,至于那些“天上人間”或“花開富貴”之類的高檔夜店,他是從來不去的,他最喜歡為沈陌這樣的下班后不回家的獨唱客人提供服務。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要達到什么目的,蛙相的服務員自己也弄不明白。但世上的一切既然已經如此了,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多做解釋呢?

每晚,沈陌都在歌廳里體驗僅為他一人展示的種種妙不可言,被世界的諸種奇異性和非常性迷誘住,像吃了催情藥,一遍遍咂味男人的歡娛,然后,依依不舍告別歌廳,踏上回家的漫漫路途。這時,他眼中的城市不再是他以前認得的那個樣子了。而這只有他才看到了,因為他已是一個成功實施了獨唱行為的男人,離開同胞人群,乘著歌聲遍歷了多個世界。他走在夜闌的大街上,看到人如潮涌,火樹銀花,但這些人們對身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情毫無知覺,沈陌就又為此而疑懼了,他仿佛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這多么的奇怪啊,他好像脫胎換骨了。他多么想對著路人大喊:喂,你們知道嗎?一切都不同于你們眼見的,五千年來,真實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但你們唱了自己的歌嗎?你們?yōu)樽约撼烁鑶??然而,他有話也是不會說的,除了性格內向,他也是要保守住這個秘密。他不能讓領導和同事知道他一人去了歌廳,更不能讓妻子知道他獨唱的事情。

于是,他默默地趕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中,看見妻子早已五官廢弛,像打入冷宮的妃子,獨自沉淪入了深度睡眠,又若一朵殞花掉入黑暗泥潭。這女人從來也不等待他的歸來。他們結婚才不到三個月,就好像把一輩子都使用完了。他們都明確地針對對方的要害,投擲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鋒利武器——情的冰涼和性的冷淡。但唯其如是,才一定要堅持著過下去,以一種超人般的逆反心理,要咬牙過那唯一的一生。沈陌慢吞吞地俯下身來,如若悲傷地看了妻子一陣,這個女人,真的是要畢生廝守的那位嗎?雖然很難做到,但他們還未想到要離婚,似乎那是一件很忌諱的事情。那么,一輩子是多久呢?好像宇宙那樣洪荒久遠,又仿佛瞬時即過,只是不會在每晚午夜之前,經人提醒而終止。而他們還是兩個年輕人。所以說青春真是可憐可笑,想一想就臉紅害臊。沈陌又回憶起妻子好像也是卡拉OK愛好者,但她喜歡與誰一塊兒唱歌呢?與她單位的領導嗎?他不知道,因為他從未聽過她唱歌。她的歌從不唱給自己的親人聽。

很快,沈陌便發(fā)現,其實,這城市中,并不是他一個人在這樣做,還有很多的獨唱者。他們都是下班后,一個人偷偷跑到歌廳,把自己關在最小的包間里面,把身體脫得精光,用自動點唱器,把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唱,卻已唱遍天下所有的歌曲。后來有一次,在卡拉OK之神的介紹下,沈陌認識了這些朋友——他加入了城市獨唱者聯誼會。這個聯誼會是在卡拉OK之神的倡議下成立的。成員們都是下班后不回家、只去歌廳的獨唱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有沈陌認識的,他的同事,大學和中學同學,甚至一些親人——哥嫂叔舅父母……有一次,他還見到了單位的領導,這令沈陌如釋重負。聯誼會每月的十三號聚會一次,大家興奮地交流獨唱的經驗,講述他們憑借旋律的轉換,看到的諸世界的妙境,但就算到了這時他們也是絕不用合唱來慶祝的??ɡ璒K之神在聯誼會中,受到至高的膜拜,會員們捐資鑄造了一座他的青銅塑像,他漂亮地揚起右手,高擎的,正是具有高科技含量的自動點唱器,就像一根打狗棍,或者電警棍,或者突擊步槍,上面還鍍了金箔,鑲有鉆石。而神本人在神壇之下,還是樂呵呵地繼續(xù)擔任他的服務員,卑謙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神的傲然不可一世。endprint

獨唱者聯誼會發(fā)展得很快,僅在國內,就已擁有了數億名會員。后來,沈陌也成了某個分會的負責人。他開始思考一件更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卡拉OK之神總這么卑謙低調地為大家服務,與他的尊貴身份實不相稱。怎樣才能令其名實相副呢?歌廳——所有的歌廳,都應該重新置于神的全面掌控之下,這樣,包間中的諸世界才能恒久穩(wěn)定,才能持續(xù)發(fā)展,并被更多的人們分享。另外,為什么不把自動點唱器的功能,通過行政或市場的方式,推廣到生活中所有的領域呢?如果卡拉OK之神勇敢地站出來競選市長、省長,乃至國家的元首,不也是能獲得民眾廣泛的支持嗎?而這最終不僅僅是為了使大家的生活更美好,也是要令神體會到真正的極樂和尊嚴,他不能做無名英雄,不能做打下手的,不能后天下之樂而樂。沈陌于是想到了唱歌時看到的在諸世界中來往的另外那些奇異生物,比如魚相人和龍相人,他們似與卡拉OK之神有著某種族群意義上的親緣關系,看上去都不屬于人類的系統(tǒng),而且,這些生物必定擁有更加發(fā)達的高科技手段吧,那么,能不能請他們幫忙一下呢?目前,他們只把歌廳當中轉站,不作停留,對人類怎么唱歌,唱什么歌,也不加干涉。但能否與他們談談,說服他們出面做點事呢?沈陌便組織聯誼會會員們一起籌劃。他們決定,待那些奇異生物出現時,便裝作粉絲沖上去,請他們也來演唱,溝通心意和感情,然后,把卡拉OK之神的事告訴他們,請他們出手相助。這果然是一個絕妙的、創(chuàng)新的、打破常規(guī)的主意,預示了重大變革就要發(fā)生,也許,從此會開啟新的時代,獨唱者們亦將以不同以往的方式縱情歌唱,說不定還能建立一個美麗新世界呢。他們歡呼雀躍,立即著手準備。但不幸的是,就在將要執(zhí)行任務的前一個晚上,沈陌死了。

警察通知了沈陌的家屬和單位,讓來認尸。警察說,昨晚開展嚴打行動,清查娛樂場所,發(fā)現沈陌涉嫌點唱低俗違禁歌曲并從事淫亂活動。在抓捕的過程中,他跳了窗。沈陌赤裸的尸首,彎曲在一塊骯兮兮的白布下面,軟綿綿的,也像是縮水了,像一個外星怪物。沈陌單位的領導看了看,說,不,這不可能。這個人從不唱歌。他連跟別人吐露心跡都不會,又怎會用歌聲直抒胸臆呢?他每天晚上都在單位默默加班。他昨晚沒有離開過單位。很多同事都可以證明,他加班直到凌晨,然后又接著上白班。他二十四小時都奉獻在了單位。他是模范職工。跳窗戶的,一定不是這個人。沈陌的妻子也看了看,說她的丈夫從來按時下班,準點回家,從不加班,也絕不去歌廳。昨晚,還是他燒的晚飯呢。他雖然話很少,不善表達,卻是模范丈夫。他一心一意維護著家庭的和諧與穩(wěn)固,夫妻倆恩恩愛愛,正準備要一個孩子呢。跳窗戶的,一定是別人吧。但警察堅持說,這人就是沈陌,因為從他的身上搜出了身份證,上面印有他的照片,可資證明。領導和沈陌的妻子一聽,就互相擠擠眼,哈哈大笑了,合唱般一起說,這個時代啊,不能通過看一個人的五官,就確定他是某某人,就如同不能通過看他的身份證,就確定他是某某人。誰會帶自己的身份證來歌廳呢?誰又會帶自己的五官來歌廳呢?所以,連DNA檢測也不能作數,因為來歌廳的人,連染色體都修改了。一個人只能通過他的歌聲,來斷定他的身份。如果他死了,他不能唱歌了,就不能證明他是誰了。叫沈陌這個名字的人,究竟存不存在,終究是一個謎。

其實,還是有人能夠證明死者身份的。那天晚上,卡拉OK之神就在邊上,他看清了現場發(fā)生的一切。但他或許是擔心惹麻煩上身,就遠遠躲開了。至于獨唱者聯誼會的會員們,有一些人當時也正在這個歌廳唱歌,但他們沒有出手相救,這僅僅因為他們躲在自己的包房里,只是在獨唱,不想做別的任何事情。

責任編輯 于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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