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文尼亞】杜尚·察特+余澤民++譯

事情非常簡單。你要不打出租車去，肯定會迷路。那些街道無疑都很寬。一個人能夠分辨出自己在哪條街上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或許是在最寬的街上。

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的。他坐進一輛出租車，沿著最寬的放射性大道疾馳。望著右側(cè)的碼頭，他的心情充滿快樂。途中，他看到有許多小酒館，門口站著名聲不佳的女郎們。這也讓他很高興。

他在酒店門前下車。他付了車費，服務(wù)生幫他拎起行李。他們走進大堂。他在登記臺取到303房間的鑰匙。在樓上客房內(nèi)，他將皮箱內(nèi)的東西倒到床上，隨后走到陽臺。微風(fēng)習(xí)習(xí)，他感到心舒氣爽。俯瞰街道，主路上燈火通明，黃色的街燈明亮刺眼。他朝大海望去。只偶爾能見一兩處閃爍的微光。他想，肯定是漁民們?yōu)榱损B(yǎng)家糊口正在趕海。總之，他自我感覺良好。

他換了身衣服，下樓去到酒吧。幽緩、低沉的音樂營造出很好的氛圍。他走到吧臺前，觀察了一下酒吧里的人們。大多數(shù)都是肥胖男人，他自己也屬于這個群體之列。只是覺得自己西裝有點不合身，至少他當(dāng)時這樣覺得。

“就您自己嗎？”一個比他年輕一些的男子走向吧臺，來到他旁邊。

“對，是啊。”他說。

男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隨后盯著他的臉觀察了一會兒，然后又再次打量他的全身。

“您不是本地人，對吧？”那人問。

阿爾奈伊先生點了點頭。

年輕人也點了下頭。

“咱們可以一起喝一兩杯?！蹦侨苏f。

阿爾奈伊先生抬眼尋找跑堂，回答說：“當(dāng)然可以！”

年輕人朝他湊近一些，并把酒杯和煙灰缸也拉近一點。

“抽煙嗎？”那人問，并亮出香煙盒給他看。

“謝謝。”阿爾奈伊先生說。

男子先給他點上煙，之后自己也點燃一根。幾乎同時吐出煙霧。

“您住在這個飯店里嗎？”比他年輕些的男子問他。

阿爾奈伊先生點了點頭。他在心里暗想，平時他喜歡一個人喝酒，但現(xiàn)在他有興致跟別人交談。不知怎么，他覺得現(xiàn)在有交談的義務(wù)，他想跟這位年輕人談?wù)勛约?，但又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話題。他心情愉快地舉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胃里感覺到煥發(fā)生命的漿液。他暢飲這令人微醺的美酒，能感覺到它在腸胃里每毫米的滴淌。是啊，從清晨開始，他就覺得一切都這樣令人心情舒暢。

“您知道……”他說。

“知道什么？”

“我很高興我能夠在這兒，為周圍的一切感到高興……”他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別說下去。

“真的嗎？”

“干杯！”

年輕人舉起酒杯，望著他的眼睛。阿爾奈伊先生也做出同樣的動作。兩人碰杯。

“您在喝什么？”年輕人問。

“威士忌，這還用問。”阿爾奈伊先生說。

“要不要再喝一杯？然后咱們過去跟他們湊湊熱鬧。”那人說著用手指了一群圍桌而坐的男人們，“他們是我的朋友，肯定會很高興認識您的。您愿不愿意？”

“當(dāng)然愿意！”阿爾奈伊先生說。

年輕人在吧臺上俯身跟酒保耳語了一句什么，之后轉(zhuǎn)過臉來，說：“走吧？”

他們走了過去。年輕人先拍了拍一個男人的肩膀，同時也是對其他人說：“我們可以加入嗎？”

他們中有的人點頭，有的人做出友好的手勢，表示沒有問題，還有的人說：“當(dāng)然可以?！?/p>

他倆坐了下來。阿爾奈伊先生坐在窗戶旁邊，因此忍不住朝屋外張望。回答了幾個禮儀性的問題，他是哪里人，要去哪里，做什么工作并為什么要做，住在哪兒，他到底是誰……男人們的態(tài)度都很友好，這讓他感覺很舒服。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跟他們閑聊，有些人的問話他注意聽，有些人的他沒太注意。他大多數(shù)時間望著窗外。他在心里琢磨，能跟他們說說自己的什么呢？他在這里是外鄉(xiāng)人，這讓他覺得有些尷尬。他感覺自己必須說些什么。表達一些看法。但腦子里什么都想不起來。

“……怎么？當(dāng)然了！對，是的。這將是第一次在船上。你說，回頭會贏嗎？……”

阿爾奈伊先生望著窗外。感覺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必須要說出來。告訴所有人！

“……我們的孩子今年秋天上學(xué)。所有的東西都是給他新買的。襯衫，褲子，B還給他買了鞋，你知道，情況就是這樣。當(dāng)然……”

阿爾奈伊先生知道，如果自己開口說話，自己的感覺會更加良好。是的，學(xué)校。類似的話。是的。這個應(yīng)該炸一下。

“……菲利普，你知道他。他去過非洲。但是他說，永遠到不了那兒。你能解釋這句話嗎？”

跑堂過來，端來新點的酒水。每個人取走自己點的飲料。阿爾奈伊先生拿過威士忌。就在這一刻，他知道是開口的時候了。他呷了一口酒……

“我來解釋吧！”他說。然后等了片刻，等所有人都碰完杯，稍稍安靜下來?！笆虑槭沁@樣的，當(dāng)他到我們那里時，到我住的地方時……對了，這個人叫M。當(dāng)他第一次上學(xué)……他也是什么東西都新買的。他的褲子，襯衫，鞋是不是新買的，我不知道?？傊扰d奮，又害怕，各種感受都有，這個你們也都很清楚……后來，怎么說呢……他放了個屁！放了一個那么響的屁，他的‘星期天褲子，這是我們對最好的褲子的叫法，變得黏糊糊臟兮兮的，女教師當(dāng)時就叫他回家去換。情況就是這樣，開學(xué)第一天，M根本就沒有在學(xué)校！”

其他人向他舉起酒杯。

“情況就是這樣。”阿爾奈伊先生說。

后來，他回到房間感覺極其良好。他覺得自己成了本地人，至少他能跟他們說上話。

言歸于好

由于精神的高度緊張，我很早就醒了，要比平常早很多。心臟猛跳，恐懼以某種可以理解的方式滲入了骨髓。身體處于災(zāi)難狀態(tài)，我用手時左時右地撥著收音機的調(diào)頻轉(zhuǎn)鈕，想找到體育記者斯塔奈·烏別克或體操健將托馬斯主持的節(jié)目。但是怎么也沒能找到。后來，我突然想起，他倆中有一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我不知道是哪一位，但是這個并不重要……讓他好好地安息吧！不管我怎么努力調(diào)整，我的身體都處于一種糟糕的狀態(tài)。endprint

那天，晚一些時候，大約是在中午前，我站在一棟房子門前，在寒風(fēng)中跺腳。我渾身發(fā)冷，很少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跨進這棟房子的門檻。一只貓也懷著跟我一樣的渴望在我的褲腿上蹭來蹭去；在那天里，我憎恨所有的生靈和死物。我懷著一個明確的目的，在我戀人家的門口躊躇。

只不過是跟她言歸于好，當(dāng)我聽到鑰匙在鎖眼中轉(zhuǎn)動的時候，我這樣安慰自己。言歸于好，這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十分清晰。我戀人的父親出現(xiàn)在門口，他是一位中規(guī)中矩的刻板男人，他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我吃完飯之后沒有付錢似的。

“有什么事嗎？”

聽到他的問話，我的腦袋、神經(jīng)和所有的一切都突然緊緊抽搐了一下，然后在嘴角做出一絲苦笑。不管怎么樣，我都想跨進這道門檻，但是我怎么也不可能繞開他。貓卻趁機溜進屋內(nèi)，說老實話，這叫我感到非常嫉妒。

“我來了?！蔽屹M了好大勁才擠出一句話，感覺在一只接一只地吞丸子。

“是嗎？”這個聽起來像是問話。

“是啊?！蔽覒?yīng)道。

跟平時相比，我穿得不夠暖和，這是由于幾天來的消沉和起得太早的原故。

“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蹦腥藝?yán)肅地說。

我點了點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都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了。“那么，”我猶豫不決地說。

“什么？”

“我能進去嗎？”我終于積攢起一點氣力。

我戀人的父親顯出一副壞笑的樣子，閃到一旁，放我進屋。我從他眼前走過去，進到前廳，一把抓住正在聞我鞋的貓咪。

“嘿，玩去吧！”我沖它說。這個動作是我從戀人那里偷學(xué)來的，我覺得用在此刻非常合適。這似乎能夠表示，“我知道在這棟房子里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辈还茉趺凑f，畢竟我在這個家里度過了令戀人父母深受折磨的幾個月。顯然，貓咪另有想法，并不想聽我的指揮。不管怎么說，我脫下濕透的鞋子，放到柜子底下。

“我上樓去。”我跟戀人的父親說。

“等一下，請等一下。”他回答說。

我等在那里。我知道，男人立即會跑到樓上房間，問女兒是否想要見我。我心慌意亂，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解釋。在這種時候，我從來都是笨嘴拙舌。我不能直接說“我必須去跟他們喝幾杯”之類的蠢話。我一想到這里，自己的腸胃都感到進一步痙攣。我站在門廳，看上去就像一個可憐的乞丐。

“來吧?！蔽覒偃说母赣H在樓上的樓梯口招呼我說，我于是邁開腿朝樓上走。樓梯并不太高，但我的感覺卻像高不可攀，感覺自己永遠不可能到達樓上的房間。要是能聽到斯塔奈·烏別克或體操健將托馬斯主持的節(jié)目就好了。我的身體已經(jīng)漸漸不再能用身體這個詞來形容了。

我敲了敲戀人的房門，心里感覺充滿了愧疚。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所以溫柔一點沒有壞處。當(dāng)然，是為了跟她言歸于好。唉，我是個溫柔的白癡。

“你好好照照鏡子，瞧自己是副什么德行?！蔽业膽偃宿陕湮艺f，這就算跟我打了招呼。我聳了聳肩膀，我是一個可憐的乞丐、溫柔的傻瓜。女孩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出神。她在抽煙，緊張地向天花板吐著煙。煙濃得仿佛能用刀劈砍，但是無所謂，我是來跟她道歉的，這種時候即使煙再嗆一點我也不怕。

“你好?！蔽艺f，然后走到窗前。

“你好好照照鏡子，瞧自己是副什么德行?！彼貜?fù)了一遍。

“我很累。”我說。

“啊哈……”

我從她的煙盒里取出一支香煙，并且點燃。我試圖尋找她的目光，但她總是巧妙地避開。

“我想，你又沒錢了?！彼f。

叫她猜中了。經(jīng)過一個月的狂飲爛醉之后，還能有什么別的結(jié)果。我點了點頭。

“是啊，當(dāng)然了……”她說。

“怎么了？”

“如果現(xiàn)在我跟你說，給我滾開，forever，你會怎么想？”她問，并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捻滅。

我忍不住笑了。我喜歡她使用英語單詞。她在大學(xué)英語系畢業(yè)，為此她感到十分自豪。我想，她有權(quán)自豪。

“我會走?！蔽艺f。我感覺自己好多了，女孩總有辦法讓一切變得快活，在我的腦子里激發(fā)出各種各樣古怪的念頭。“我會走。我會轉(zhuǎn)一個三百六十度，我會走的。我會走，因為我知道地球是圓的，早晚還會回來的，鉆進你的懷抱里。你會說：噢，你看！我在拉珍珠，我在拉珍珠！”我唱起歌來。

“你呀……真是個孩子，”她說，又把煙在煙灰缸里捻滅，“我在正經(jīng)問你。”

“我已經(jīng)跟你說啦?！蔽艺f。

她無可奈何地揮了下手，重又點上一支香煙。我想給她打火，但她把目光投到別的地方，我立即感到與她的距離，我把打火機遞給她。她很斯文地點著煙，她點煙的這個動作我也很喜歡。我想……我想，如果她真的趕我走，我肯定會受不了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我無法只身獨處，并不僅因為這個，我還離不開她。

“我會走……”是試圖幽默地再次說，有時這樣可以逃避。

“算了吧，現(xiàn)在別再跟我作詩了。我在正經(jīng)問你?！?/p>

“詩？你對詩能夠知道多少？”我的聲音變得尖利，我是個愚蠢的笨蛋。酒精能夠讓人的大腦云山霧罩?！霸姟蔽冶緛硐肜^續(xù)說下去，但被她打斷了。

“我不想跟你談詩?！?/p>

“為什么不？”

“因為，就因為……因為這些東西沒法跟你談。跟你什么都談不了。更不可能談詩?！?/p>

“為什么不能？”

“要想正經(jīng)地談詩，只有跟經(jīng)濟師或跟他們類似的家伙們談。他們可以完全自由、頭腦清晰地談?wù)撍?。你和你們那群人只會抱怨，不可能靠寫詩活著！你們窮，沒錢，等等?！?/p>

這話聽起來很可悲，但這是事實。因此，我再也說不出什么聰明話來，我在煙灰缸內(nèi)捻滅了香煙，站在門口。我想，應(yīng)該談錢，我只有在談錢的時候可以無所顧忌，但是最終我什么也沒說。endprint

“你明天再來吧。好好睡一覺，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再來?！彼嫖艺f。

我點了點頭，拉開門，沒有道別就下了樓。在樓梯上遇到女孩的父親。我向他道別，同時小心地繞開他，我，是一個可憐的乞丐、溫柔的白癡、愚蠢的笨蛋。傻瓜中的傻瓜。

那天下午，我實現(xiàn)了我的戀人對我的全部愿望。我鍛煉了一會兒，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沒聽任何電臺節(jié)目的情況下，我變得可以理喻。這些事確實可以做到，只是必須要下定決心。我有一種感覺，女孩抽煙太多。這無論如何都不是好事。

長沙發(fā)

阿爾奈伊先生站在門口，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當(dāng)他跨進屋時，聽到客廳里傳來的音樂。他脫下鞋子，放到柜子底下，走進客廳。他的妻子莎拉正光著腳在長沙發(fā)上跳舞。

他現(xiàn)在也光著腳。

他瞅了一眼妻子，從她跟前走過，進到廚房。他拉開冰箱，從里面取出一瓶果汁，從洗碗池里找到一只杯子，用水洗凈。他給自己倒?jié)M了一杯。

莎拉跟著他進到廚房。

“怎么樣？”她問。

“把收音機開小一點?！彼f。

女人回到客廳，把收音機聲音擰小。

“怎么樣？”她回到廚房后又問。

“現(xiàn)在輪到你了，應(yīng)該你說?！蹦腥苏f。

“不對，我覺得今天應(yīng)該輪到你說了。”

“不對！”

“昨天我說過了?！?/p>

“你別撒謊！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我把鞋放到柜子底下時，因為我怕把地弄臟，當(dāng)時我說：我愛你！”

“沒錯，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

“那該輪到誰了？”

“我愛你，阿爾奈伊，你這個蠢貨！”莎拉說。

男人吻了女人的臉。

女人跑回到客廳里，將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跳上長沙發(fā)。男人聽到彈簧的吱呀聲。

男人坐到桌子旁，點著一支煙。用果汁漱了漱了嘴里第一支煙的煙味。

“你吃了嗎？”他沖莎拉嚷道。

“什么？”

“你吃了嗎？”

“沒有，今天我不吃飯。”

阿爾奈伊先生捻滅抽了一半的香煙，站到門口。他看著莎拉在長沙發(fā)上蹦跳。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男人接受了女人的邀請。他跳到妻子身邊，跟她一起在長沙發(fā)上跳起來。光著腳，按著音樂的節(jié)奏。

他們時而抓住彼此的手，時而相互放開。有的時候，女人先轉(zhuǎn)一個圈，然后男人轉(zhuǎn)一個圈。之后女人重復(fù)一遍，男人也隨著重復(fù)一遍。女人和男人。莎拉和阿爾奈伊先生，男人是個大屁股。女人大笑不止，男人也跟著開心地笑著。兩人一起跳舞。

“等一下?！蹦腥苏f，并且豎起耳朵仔細聽。

“怎么了？”

“我想是，電話?！彼f。

他從長沙發(fā)上跳下來，擰小收音機的音量，聽到從前廳傳來的電話鈴響。

“噢，可愛的上帝?！鄙f。

男人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走到前廳去接電話。他抄起話筒。

“請講?！彼f。

沉默。

阿爾奈伊先生點點頭，不時開口說：“對，當(dāng)然……什么時候……對……這么說，明天……啊哈……好吧……再見！”

莎拉驚恐地望著他。男人沖她點了下頭。他確實感到非常遺憾。

莎拉把臉埋在自己的手心里。男人摸了摸自己的短發(fā)，去了廚房。他坐到餐桌旁并點燃一支煙。他陷入沉思，說不出一句能夠安慰莎拉的話。他只是坐在那里抽煙。他將空洞的眼神投進虛無，向天花板上吐著煙。

莎拉坐到丈夫身旁。眼睛通紅。

“這么說是明天，對吧？”她說。

“對，明天。”男人應(yīng)道。

“阿爾奈伊，你這個大屁股！我愛你！”女人說，并用哭泣替代了歡笑。她感到堵在嗓子眼的丸子變得越來越大。

第二天，阿爾奈伊先生剛把鞋放到柜子底下，就朝著客廳的方向喊了一聲：“我愛你！”幾名套著白大褂的年輕人搬走了長沙發(fā)，放到貨車上，貨車啟動，朝著海邊開去。

莎拉擰小收音機的音量。永遠！

是啊，我也知道！

當(dāng)他正想說什么時，女人進來了。穿著鞋一直走到客廳里，開始將袋子里的東西攤在桌子上。

男人看著。

之后，女人出去了，拎進來一個新的廣告袋。每樣?xùn)|西都包裝很漂亮。

男人看著。

“這是你的！”女人說。

男人開始看那堆包裝精美的東西?？坡∠闼?、剃須泡沫、橡膠糖盒、內(nèi)褲、杯墊、襪子、皇家芝華士、領(lǐng)帶、巧克力、一個寫著“自己動手吧！”字樣的工具箱、鞋帶。

“我希望你能滿意，”女人說，“現(xiàn)在是你最后一次從我這里得到什么?！?/p>

女人走進臥室，男人可以肯定她是去裝箱子。他跟了過去，看她做什么。

“你知道……哦，沒什么……”女人說。

她從衣櫥里拿出一件衣服，仔細疊好。她的手在發(fā)抖，但還是把衣服放進了箱子里。隨后她又拿出第二件，第三件，第五件，第十件，不停地拿放。

“不管怎么樣，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她說，“我受不了你的鴿子、蛇、青蛙和……噢，上帝啊……不行！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男人只是看著她。

“連鄰居們都在抱怨，抱怨這所有的一切。一切！好吧，尊敬的阿爾奈伊先生。我走了，一走了之?！?/p>

她從男人面前走過，男人只是看著她。

女人的雙手各拎著一雙鞋子回到臥室，把鞋扔到床上，繼續(xù)說道：

“這個情況已經(jīng)無法挽回，你把事情做絕了。你知道嗎，我整整三天三夜沒能合眼。你的床吱呀作響，我在我房間里聽得清清楚楚。你要知道，阿爾奈伊先生，如果你哪怕意識到一點，那也能讓我再忍受一下?？墒悄悴?！情況很簡單，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endprint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化妝用品扔進箱子上的一只塑料袋里。

“還有你的鬧鐘，就像鄰居家放開狗鏈的狗。噢，我簡直要瘋了！你的借口是，你有哮喘病。哈哈哈！去你的吧，鬼才會信你的那些無稽的診斷。這個星期肺炎，那個星期癌癥，然后是哮喘；當(dāng)你讀莫里哀戲劇時，你又染上了憂郁癥，之后又是哮喘，感冒，胃腸炎，還有你的血壓……算了吧你！我真要被你弄瘋了。我的眼鏡在哪兒？”

男人看著她。

“你倒是說話呀！”

“是啊，我也知道！”

女人無可奈何地揮了下手，從房間里走出。

但男人要說的并不是這句話。真奇怪，他想。他已經(jīng)忘了，他想跟誰說話來著。

多發(fā)性硬化癥，他想，然后點了下頭。

勝者寫歷史

沙發(fā)并不是最好的屏障。莎拉已經(jīng)兩次射中了阿爾奈伊，而且有一次就近在咫尺。阿爾奈伊確實被嚇了一跳。他手里的橡皮筋已經(jīng)用完了，莎拉手里居然還剩下一大把，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搞來的。但這一點也不讓人嫉妒。

“莎拉，聽我說?！蹦腥艘槐菊?jīng)地講，“咱們不玩了?！?/p>

女人聽了只是一個勁地笑。她覺得，男人的話聽起來像是在威脅。

“你聽我說，莎拉……”

但不管他怎么說都無濟于事。橡皮筋繼續(xù)在他的周圍嗖嗖橫飛。有一個就掉在他的跟前，當(dāng)他正要撿起來時，莎拉又射中了他的手。好疼啊，阿爾奈伊小聲罵了一句臟話。最終他還是撿起了橡皮筋，掛在彈弓上，然后用一只衣服夾將其固定在彈弓的另一端。他就像一名小心上好最后一枚子彈的戰(zhàn)士，等待最佳的發(fā)射時機。

他的妻子莎拉在繼續(xù)射擊，但是現(xiàn)在一點也不會傷到男人。他隱蔽得很好，任橡皮筋在他的頭上和身旁呼嘯飛過。他之所以擔(dān)憂，是因為膀胱已經(jīng)憋得酸脹，否則他還能再堅持一會兒。他動了投降的念頭，但投降的后果非常嚴(yán)重。莎拉最后要用繩子綁住他，逼他徹底招供。

他決定認輸。

“莎拉，”他央求道，“你把我弄傷了。我的手都失去了感覺。你更厲害，我投降?！?/p>

莎拉笑了?；蛟S現(xiàn)在他的語調(diào)里沒有了威脅，阿爾奈伊甚至聽到莎拉站起來的響動。但他并不想抬起頭，因為他知道彈弓就在他的眼前，子彈已經(jīng)上好，一觸即發(fā)。這時候莎拉走到他跟前，男人先瞧見她的腿，之后才慢慢抬起頭來。莎拉笑著擺出一副電影明星的架勢，嘴角稍稍向上翹著。

“怎么了？”莎拉問。

“其實……”男人說著，突然沖女人撲過去。他用左手猛地打掉她手里的彈弓，橡皮筋朝電視飛去，同時，他從身后亮出自己的那只彈弓，從下面向上直接射向莎拉的眼睛。莎拉大吼一聲，將他的彈弓打落到地毯上。男人飛起一腳，將武器踢到房間的另一頭，隨后撲到莎拉身上。當(dāng)他把莎拉壓在自己身下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妻子身上，從她使勁攥著的拳頭里摳出橡皮筋，套在了彈弓上。將武器抵在莎拉的鼻尖上，說：

“喏，你現(xiàn)在說句好聽的話，我的寶貝?！?/p>

“狗屁，你就是團狗屁，阿爾奈伊先生。”莎拉說，男人知道妻子此時心情懊喪，因為她輸了。

過了一會兒，他倆一起喝咖啡，天花板下煙霧彌漫，阿爾奈伊先生的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膝蓋上，女人則盯著丈夫的眼睛。

“你還想知道什么？”她問。

“告訴我，昨天咱們閨女跟你說什么了？”

莎拉的眼球轉(zhuǎn)了轉(zhuǎn)。

“我已經(jīng)說啦，她不想跟你說話?！彼嬖V丈夫。

阿爾奈伊先生將香煙在煙灰缸里捻滅。

“可她跟你說話?！彼f。

“但沒有談?wù)撃??！彼f。

“其實也無所謂。對我來說，也從來沒怎么感覺到，我們是三個人?！蹦腥苏f。

“你別這么說，好不好！”

阿爾奈伊先生站起來為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當(dāng)他們聽到門鈴響時，他們?nèi)栽趶N房里。他們知道，是閨女來串門。最近這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過來，好像為母親擔(dān)心似的。阿爾奈伊先生手里端著咖啡杯站在門口。莎拉和女兒坐在沙發(fā)上。離她們不遠，站著一個肌肉發(fā)達的男孩。

“不會是你又輸了吧，媽咪？”女孩問。

莎拉點了點頭。

“他又用什么謊話戰(zhàn)勝了你？”

“他把我弄傷了！”

“怎么又是這樣，哎呀，媽咪……”

“他完全戰(zhàn)勝了我?！鄙f。

女孩朝父親瞥了一眼，男人始終端著咖啡杯站在門口。

“老東西！”她沖他說。

隨后轉(zhuǎn)向那個肌肉發(fā)達的男孩，對他說：

“這種事你做不了。你還不夠惡毒?！?/p>

肌肉健壯的男孩子尷尬地站在那兒，咔吧咔吧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女孩重又轉(zhuǎn)向母親，問：

“你跟他說了什么嗎，媽咪？”

莎拉搖頭表示“沒有”，并且偷偷眨了下眼睛。

阿爾奈伊先生走到沙發(fā)跟前，坐下來，又點燃一支煙。他聽她們講話，仿佛聽她們講什么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事情，但又不以為然。他知道，反正知道，他的妻子莎拉總有一次會把一切都告訴他。不管怎么說，他是勝者。

責(zé)任編輯 韓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