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淇
一
吃是不妨談?wù)劦?,它是生存的首要條件嘛!我不可能成美食家,但每到一地,總設(shè)法嘗嘗風(fēng)味小吃,因為由此可了解到地域、民族、性格、物產(chǎn)種種相關(guān)的知識;況且小吃正合我等阮囊羞澀之徒所需,是最平民化、大眾化的了。陜西關(guān)中人所謂“喝西鳳,吃泡饃,唱秦腔”,這三件事,我覺得還是吃泡饃重要,關(guān)中人也有不會唱秦腔的,不愛吃泡饃的恐怕沒有。欲了解關(guān)中人,最好去圪蹴在長板凳上,吃它一大碗,你便覺得不僅是腸胃,心情也變得粗獷起來。
我進京出差,什么“馬克西姆”、“起士林”、“老莫”,對我吸引力不大(其實是狐貍吃不到葡萄),我愿意到什剎海、隆福寺、東華門……這些小吃市場,一攤一攤地吃過去,直到吃飽為止。
上面說的這幾處,哪兒都設(shè)茶湯攤,瞧那正宗的紅銅大湯壺,就夠味兒了,桌子鋪藍布,掛橫幅藍帳幔,鑲白字:“清真八寶茶湯”。桌上擺著木制柜格,分別放茶湯面、藕粉、油茶、黑白糖……好罷,伙計,先來一碗再說!
挨著茶湯的攤子是爆肚。爆肚可有講究,老北京會向你數(shù)落:南來順的爆肚石;西德順的爆肚王;東四牌樓爆肚滿。要吃,往那幾家請,不過,都是舊皇歷啰!好在哪?首先講選料——食材,他們的爆肚全是“肚領(lǐng)”、“肚仁”(肚板去皮)、“肚蘑菇”、“肚葫蘆”,這是羊肚;牛肚的“肚仁”、“肚領(lǐng)”、“牛百葉”,在鍋里一涮:嫩、脆、新鮮!沒得說。如今這攤子料就可疑,湊合著吃吧!我要了一小杯一兩的老白干,等店家用鐵絲編織的漏勺,將爆肚沉入沸湯里頃刻便妥;蘸著半碗混合調(diào)料——麻醬汁、醬油、醋、辣椒油、蔥花、香菜,那爆肚的不嫩不脆也就掩蓋住了,老白干分五口就爆肚下,覺得肚里發(fā)熱,仿佛滋生一股豪邁之氣,不知較關(guān)中人吃泡饃的感受如何?
茶湯喝了,酒也喝了,肚子尚欠缺些,那就吃一個燒餅吧!這家招牌“樂亭缸爐燒餅”,是冀東樂亭的特產(chǎn),查起源于樂亭縣城東門吊橋一帶。用家家農(nóng)戶都有的大水缸,躺臥砌成爐子,上面鑿一個煙筒,缸的下部燒木炭。先將爐溫?zé)剿氖纫陨?,然后用植物油和面,油鋪多層,包入豬肉、大蔥、白菜、海米剁好的餡,貼在缸爐上部和兩側(cè),燒火半個多小時,燒餅出爐,油汪汪的爐餅,酥脆焦黃,委實好吃。
回過頭來再說吃泡饃的影響關(guān)中人的性格,莫過于咱們草原人的吃手扒羊肉。羊肉要就爛熟在鍋里,否則,煮到帶血絲便吃最嫩。在大木盤里并裝成整羊,端入蒙古包里宴請;眾賓客掛在腰帶上的蒙古刀全部出鞘,隨意挑選著割吃。潔白的哈達托著金邊木碗,祝酒歌飛揚起來?!案星闇\,抿一抿;感情深,一口悶(干)?!睂χ魅说母星槭菧\是深,考驗?zāi)愕臅r刻到了!
不過,手扒肉不算小吃,而是大吃了。
二
一日三餐早中晚。早餐稱早點,應(yīng)該算小吃。少有人剛睜眼便大吃大喝、大魚大肉的。廣東人不然,平民百姓都有上茶樓早茶的習(xí)慣,限定“一盅兩件”,閑人可泡一前晌,常與午餐“接軌”。早茶不是喝而是吃,因為茶水不講究,往往是最蹩腳的鐵觀音、烏龍、普洱。近年不見了“一盅兩件”,放眼望去,所有的桌面小籠屜滿滿當當,我堅持只點小吃類,如小籠包、春卷、蝦餃等點心,凡豬手鳳爪、海鮮魚鴨、醬燒鹵味,我覺得還是留在午餐大吃時用。
我童年時在上海,早點大都是“大餅油條豆腐漿”;上學(xué)怕遲到,豆?jié){便免了,小臟手捏住大餅油條就跑,(包油條的半張紙,是店主收的舊小說書拆散撕下的,比手更臟)。這“老搭檔”來歷卻不同,大餅是“漂滬”的山東人的手藝,為什么稱“大”,難道還有“小餅”么?和上文說的“樂亭缸爐燒餅”有何區(qū)別?據(jù)考,燒餅是唐朝時自西域傳入,使我聯(lián)想起吃過新疆的“馕”,和大餅一樣,貼著爐內(nèi)(樂亭是缸制的爐)烤的,多了點油和芝麻和餡,也許就是“馕”,從唐朝傳來中原,是真正的“大”餅,到上海便制成“小”餅了。油條始于南宋,叫“油炸檜”,偏安江南的民眾,有亡國之恥之痛,建岳飛廟痛罵權(quán)奸秦檜,必欲油炸之啖其肉而后快,吳語“檜”和“鬼”同音,后世便改為“油炸鬼”了。
老上海的張愛玲女史,有一篇《談吃與畫餅充饑》的散文,說起“早餐五谷”的“洋小吃”,“炒米也就是美國五花八門的“早餐五谷”中的“吹脹米”。美國我沒去過,但我的美籍華裔叔父,改革開放后回國在廣州興辦第一家精飼料籠養(yǎng)雞場,被授予“廣州榮譽市民”的稱號。我見他早餐時在星級賓館的豐盛食品均不用,卻自帶“早餐五谷”,無非是麩子、糠皮、麥片之類,用牛奶沖食之;雞蛋他主張隔二三天吃一只,不能每天吃、頓頓有,避免膽固醇高。這大概是叔父從美國帶回的養(yǎng)生之道。
洋小吃還是貴族化的奶油蛋糕、面包巧克力、英國人喝下午茶佐配的小點心,這是張愛玲津津樂道的。但這類小吃,常常會擠入西餐大吃的一道甜點。猶如燒餅饅頭會在宴席上出現(xiàn)。讀到清代光緒年間的一則筆記,說上海城隍廟九曲橋一帶小樓飲酒,主食以饅頭佐之。這饅頭:“以面裹肉,起于武侯定南蠻時,漢以前無有也。”如今,饅頭是無餡全面蒸的,有餡者為包子。而江南一時仍沿古稱。譬如童時到街角吃食攤買“生煎饅頭”,長輩和我們都這樣叫,其實是包子。在北方,分得很清。后漸南統(tǒng)一于北。正如到天津要吃一頓“狗不理”,那是著名小吃,到上海城隍廟,不去“得意樓”吃“小籠灌湯包”是遺憾。須櫻桃小口輕輕咬破薄而半透明的包子皮,吮吸里面的湯汁;若關(guān)東大漢,一口一只尚不足以填牙縫,弄不好湯汁四濺,或燙得吱吱直吸嘴。我那北方長大的兒子,第一次由上海沈伯領(lǐng)到人山人海的城隍廟吃小籠,沈伯問:吃多少?兒答:一斤!堂倌嚇了一跳,端上桌,籠屜疊成小山,北方小伙子嘛!吃一斤面食能成問題么?
上海小籠包,天津狗不理,揚州富春包,西安賈三包子,都是名小吃,大吃則大快朵頤,我都品嘗過,以我個人的喜愛,最好吃的還數(shù)小籠包。
張愛玲那篇談吃的文章,對一些食材的描繪,顯示出她敏銳的感覺和異稟的賦采,如她寫我們?nèi)粘郎淖喜说溃骸耙环啾〖氈碌纳钭系募?,有點發(fā)亮,像有大波紋暗花的絲綢,微有摺痕,我驚喜得叫出聲來?!倍嗝吹販蚀_!又如:“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點暗紅苔綠相間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化平常為神奇,一碗普通的莧菜,被她一描繪,味蕾和視覺的雙重享受,簡直不忍舉箸了。
莧菜在上海叫“棉莧”,確是紫紅色的,燒出的湯汁呈玫瑰紅色,放入白的蒜瓣,被染成粉紅,張愛玲照實寫來。在北方,我不曾再吃到過紅“棉莧”,莧菜和所有的蔬菜一樣,一律是綠的,別爭份兒,都是“綠色食品”,豈不更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