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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雀無聲

2014-08-19 09:48馮俊科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4年8期
關鍵詞:化肥廠老山肥水

1

聽說市場上賣的一些西紅柿又紅又大,都是用藥物噴灑出來的,不是綠色食品。我有些不相信。正好院子里有塊空地,就想自己種綠色食品西紅柿。市農(nóng)科院的高級工程師老畢是我的高中同學,便打電話告訴了他。幾天后,老畢笑盈盈地來了,提著一個紙箱,打開看是一箱西紅柿秧苗。老畢說:“這是剛剛培育出來的,是最好的品種。”

秧苗栽下后,果然長勢良好。到了該結果時,棵棵都結出了西紅柿??珊髞戆l(fā)現(xiàn),那些西紅柿長得太慢了。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太大變化。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長大多少,顏色也只是綠中泛些粉紅色,不是太紅,不好看。

這是什么新品種?

我打電話給老畢:“你是騙我還是把品種搞錯了?這樣的西紅柿怎么能是優(yōu)質品種?”

老畢問:“你是嫌西紅柿長得太慢了?”

我說:“這樣的長勢,再過兩個星期也長不大。”

老畢聽完笑了,說:“這好辦?!?/p>

老畢來了,從包里拿出三瓶化學藥液。他打開瓶蓋讓我聞。一瓶有股撲鼻的清香,一瓶酸烈嗆人,還有一瓶散發(fā)出惡臭。老畢把三瓶化學藥液分別用三盆水兌好。一盆水澆到西紅柿根部,一盆水噴灑在西紅柿枝葉上,另一盆水噴灑在西紅柿上。然后對我說:“三天后這些西紅柿就可以摘了?!?/p>

我問老畢:“這些化學藥液有毒嗎?”

老畢說:“倒進嘴里喝,肯定不行?!?/p>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一看,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西紅柿苗變得又粗又壯,枝葉繁茂。西紅柿個個像吹了氣似的,長大了許多。又過了一個夜晚,西紅柿變得又紅又大,色澤艷美,鮮紅欲滴??粗@些魔術般出現(xiàn)的西紅柿,我嚇得有些發(fā)毛,趕緊打電話問老畢:“這西紅柿敢吃嗎?”

老畢說:“別人都在吃,你咋不敢吃?”

我放下電話,看著那些又紅又大的西紅柿,想著老畢的話,心里直犯嘀咕:這些用化學藥液三天長大的西紅柿,真的敢吃嗎?

這篇文章刊登在《新農(nóng)科技報》上。清晨,司馬槐抄起這份報紙準備鋪在籃子里去棗樹林里撿棗,就在拿起來的那一瞬間看到了這篇文章。他坐在院子里的石磙上,一字一句地把這篇文章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心里像一鍋滾燙的開水:吃這些三天長大的西紅柿,不就是在吃那三種化學藥液嗎?

現(xiàn)在有些人咋瘋了?最好吃的辣椒里兌有蘇丹紅,最好喝的牛奶里兌有三聚氰胺,雪白的蒸饃用硫黃熏,蓬松焦黃的油條里兌有洗衣粉,最瘦的豬肉里有瘦肉精,最好喝的酒里兌有敵敵畏。用劇毒農(nóng)藥1059澆韭菜,韭菜長得肥嫩厚實,產(chǎn)量很高。還有鄰村焦郎莊,一直被譽為市里的綠色蔬菜供應基地,可聽知情人說,他們種的蔬菜都是在夜里偷偷噴灑劇毒農(nóng)藥。越噴灑劇毒農(nóng)藥,蔬菜就越是長得葉肥色綠,連一個蟲眼也沒有,城里人看著就喜歡。話說回來,這些化學東西的神奇效應農(nóng)民們哪會知道?還不都是那些被稱為科學家或專家的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些所謂的科學家或專家們的腦袋是被驢踢了還是鉆進了邪風,竟然去發(fā)明出這么神奇的化學物品來?看來,有些好看好吃的東西可能更害人,溫水煮青蛙,笑里藏刀,軟刀子殺人。

司馬槐覺得自己手有些發(fā)抖,心在快速地跳動,臉上冒出了一層虛汗。他想起了自己家的那片棗樹林。幾十年來,棗樹林的那些棗兒在不經(jīng)意間也發(fā)生了奇異變化,這種奇異變化與用化肥廠的肥水澆灌有沒有關系?

司馬槐家的棗樹林在湨梁村南面,那是他家的老財院。老財院里長著十九棵棗樹。爹活著的時候,每年一到冬天,就催促司馬槐到棗樹林培植棗樹。司馬槐揮鎬舞鍬地在一棵一棵棗樹根部刨出圓坑,“吭哧吭哧”地挑來一筐一筐的豬糞雞糞和一擔一擔的人糞尿,埋進坑去。到了春天,他挑來一擔一擔的井水澆在棗樹的根部。爹拄著榆木拐棍站在旁邊看,嘴里嘮叨說:冬春培植好,秋天結大棗。其實,那時候棗樹上結的棗也不大,也不太多。那十九棵棗樹品種不同。九棵是甜棗樹,結的棗兒不大,圓溜溜的,咬一口嚼在嘴里,脆生生甜滋滋的,像灌了口蜜一樣。三棵是酸棗樹,結的棗兒小,像小拇指頭肚,成熟時是乳白色。那棗兒小歸小,可味道酸烈,像裹著一包烈醋,輕輕咬一口,酸得滿口流酸水,吃兩口能酸倒?jié)M嘴牙。村里一些懷孕婦女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常到這幾棵樹下鉤棗吃。還有七棵是靈寶棗,個兒大些,橢圓形,酸里帶甜,甜里帶酸,酸甜酸甜的。收棗時,爹在一根長竹竿上綁一個木頭鉤,用木頭鉤鉤住棗樹枝輕輕搖晃,大棗噼噼啪啪地跌落下來,掉在棗樹下像地毯一樣柔軟的草地上。司馬槐那時年輕,性子急,舉著鉤子鉤住棗樹枝死勁搖晃,沒有搖幾下,木頭鉤“咔嚓”就被掰斷了。司馬槐埋怨爹:“鐵鉤結實,為啥不讓用?非要用木頭鉤?!钡f:“鐵鉤結實,死勁搖晃,還不把棗樹搖晃死了?你老祖爺說,棗樹怕鐵鉤,搖晃樹會瘋荒。用木頭鉤搖晃,越搖樹越旺?!睏棙漤敳坑秀^不到的枝,爹叫司馬槐爬到樹上,抓住棗枝搖晃。剩下一兩小枝時,爹就說:“不要搖了,留著吧?!笨粗鴴鞚M棗兒的棗枝,司馬槐說:“我費勁爬上來,干啥要剩兩枝棗不搖?”爹說:“留給鳥吃?!彼抉R槐問:“鳥有啥功勞,留棗給鳥吃?”爹說:“啥功勞?樹上的蟲不是鳥吃的?沒有鳥,蟲把棗樹吃死了,你還能吃上棗?”

后來,爹去世了。爹去世的第二年,村里從縣化肥廠引來了肥水,自從用上了肥水澆棗樹,上糞澆水那些繁重的活兒就徹底不再干了。費力流汗的活兒不干了,可每年大棗結得比爹活著的時候任何一年都要多,長得也格外好??吹讲毁M力氣年年豐收的大棗,司馬槐的感覺就像爹當年被共產(chǎn)黨從舊社會的“三座大山”下解放出來一樣,有著說不完的輕松和喜悅。

啥叫肥水?其實是廢水,就是從縣化肥廠排出來的廢水。那廢水從化肥廠合成車間、蒸餾車間、冷卻塔包括從化肥廠工人洗澡的澡堂里流出來,說是含有很多化肥殘留?;蕪S廠長老狄說:“這些廢水是地地道道的肥水,用來澆地,不用再上化肥,不用再上底肥,也不用再上人糞尿,莊稼長得壯實,畝產(chǎn)能達八百至一千斤。”他還編順口溜說,“肥水是個寶,莊稼離不了。一年澆三遍,不用上肥料?!眅ndprint

肥料對種莊稼的農(nóng)民來說,就是多打糧食的法寶。俗話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庇辛朔柿锨f稼就能長得好,打得多。當時的湨梁村地多貧瘠,鹽堿地沙土地膠泥地料礓地多,沒有肥料,莊稼就像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長得稀稀拉拉,病懨懨的,遇到旱澇蟲害,種一百斤種子,只能收獲八十多斤,收的沒有種的多。為了改良土壤,多打糧食,莊稼人一年四季,有三分之一時間在積肥。人糞尿不夠,政府就號召群眾多養(yǎng)豬,說養(yǎng)一頭豬就是一個小型化肥廠。提起養(yǎng)豬積肥,司馬槐的心里就翻騰著說不盡的苦水。

司馬槐家養(yǎng)了五頭豬。炎熱的夏天,太陽火燒火燎地烤著,司馬槐鉆進齊腰深的玉米地割青草,玉米葉子把身上剌得青一道紫一道,汗水浸泡著,火辣辣地難受。割完青草捆成捆,背著一大捆死沉死沉的青草回到家來,扔進豬圈里,擔兩擔清水往青草上潑。豬吃了潑水的青草拉的屎就稀,拉屎也快。還有些草豬不吃,就往上面撒一層土,潑上水,豬在上面拉屎撒尿踩和,漚上幾天就成了豬糞。出豬糞是一件又臟又累的體力活。司馬槐跳進豬圈,揮舞著三刺耙,把豬踩實漚好的糞一大塊一大塊地砍松了,再用鐵鍬一鍬一鍬鏟起來扔出豬圈外面。豬圈里屎尿遍地,腥臊惡臭,嗆得人肚子里一鼓一鼓地直想嘔吐。用三刺耙砍豬糞時,那五頭豬也不老實,它們開始時擁擠在一起,瞪著十只豬眼驚恐地看著司馬槐,拱著豬嘴哼哼地叫喚,后來就滿圈地奔竄跑跳,豬身上帶的稀泥屎尿,濺得司馬槐腿上身上臉上臟兮兮的。有一次,司馬槐舉起三刺耙狠勁地砍下去,沒有料到一只小豬跑過來,正好鉆到三刺耙下面,一耙不偏不倚地砍在小豬頭上,小豬四蹄伸直,渾身顫抖,眼睛翻白,哼哼叫喚兩聲就沒有氣兒了。司馬槐抱著死去的小豬,心疼得流出眼淚來,有好幾天坐臥不安。豬糞出圈后,再用三刺耙把大塊的砍成小塊,小塊的砍碎,敲打成土狀。用兩只籮筐裝滿豬糞,一擔一擔挑到幾里地遠的莊稼地里。一擔豬糞足足有一百多斤,出一次豬糞要擔上好幾天才能擔完。豬糞擔到莊稼地,回來時籮筐不能空著,還要在路溝里擔滿滿的兩籮筐土,撒到豬圈里,重新開始下一次積肥。司馬槐恨透了弄豬糞。

化肥是啥東西?祖祖輩輩的湨梁村人只知道肥料,就是能夠肥地的人糞尿豬雞糞,從灶臺里掏出的草木灰,還有拆除百年老房的墻土,從來沒有聽說過啥叫化肥。司馬槐第一次知道化肥,是大隊長老山通過縣供銷社當副主任的二爺弄來的一小袋日本尿素。那日本尿素裝在綿軟結實的塑料編織袋里,封口的地方有一根線,老山在眾目睽睽下搓了搓手,像拉手榴彈拉環(huán)一樣,捏著線頭“嚓”地一拉,口袋就開了。里面露出一粒一粒像大米一樣的東西,潔白晶瑩,在太陽下泛著光澤。司馬槐正好趕到了,他嘴里“嘖嘖嘖”直響,說:“這老日本的米咋恁白?”伸手抓幾粒放進嘴里,立刻跳了起來,喊,“我操,這老日本米咋苦嚓嚓的,蜇得滿嘴像火燒?”

老山說:“你真是個憨囟球。這是日本化肥,給莊稼上的,你知道嗎?”

司馬槐說:“不知道?!?/p>

老山說:“是化———肥———,就是用化———學———做成的肥料?!?/p>

老山一臉的傲氣,故意把化和肥、化和學兩個字分開,把它們的音節(jié)拉長。

一提老日本,提起化學,司馬槐的心里打了個激靈,立刻警覺起來。他說:“老山,這是老日本用化———學做成的肥料?”

老山說:“那還有錯?你看看這袋子上寫著:尿素,日本株式會社。”

司馬槐說:“老山,你不知道老日本的化學厲害?”

老山瞪著司馬槐,問:“老日本的化學厲害,你啥意思?”

司馬槐說:“當年,老日本在縣城俺連種他姥姥家,扔過一個化學炸彈,他姥姥、姥爺和街坊鄰居十幾家?guī)资谌松眢w潰爛,變成了聾子瞎子和啞巴,一年多后全死光了。到現(xiàn)在那些院子還草木不生,蠅蟲絕跡,沒有人敢住。這些你都忘了?”

老山臉色如水,沒有吭聲。

司馬槐說:“現(xiàn)在老日本又弄化學做成肥料,用這化學東西上到莊稼地里,到底是好還是壞?打的糧食會不會把人吃成聾子瞎子和啞巴?會不會把人吃死?你敢保證?”

司馬槐的話像炸彈,炸得湨梁村人啞巴了一樣,都沒有吭聲。老日本當年用化學彈造成的那種危害、那種慘狀,全村、全縣二十多歲以上的人,誰不知道???既然是老日本用化學做的肥料,那就看看吧。

老山提起那袋日本尿素,悻悻而去。

當大家還是像祖祖輩輩那樣,“嗨喲嗨喲”地挑著豬糞或人糞尿往莊稼地上的時候,人家老山已經(jīng)從繁重臟累中解脫出來了。他歡快地吹著口哨,輕輕松松地抓上幾把日本尿素撒在小麥地里,結果小麥比全村長得都好??恐愤叺拇螓湀錾希仙桨研∩揭粯拥柠溩佣逊旁诼愤?,他在麥子堆上插著一塊木板,木板上用毛筆寫著醒目的字:“日本化肥好,畝產(chǎn)八百六十斤。”小山一樣的麥子堆,老山一直堆放了好幾天。聽天氣預報說要下雨了,才趕緊把麥子收進了倉庫。

湨梁村人激動起來了。院里院外,前街后街,田間地頭,人們嘴里都在交口稱贊:“這老日本的化學肥料咋恁厲害?一畝地產(chǎn)量比兩畝地還多。”

“早知道咱也去弄袋日本化肥用用?!?/p>

老日本的化學肥料厲害是真厲害,但不是誰想弄就能弄到的。那化學肥料太金貴了,一袋日本進口的化肥要三十五塊錢。也非常不好買,籌夠了錢沒有后門根本買不到。莊稼人沒有別的念想,一天到晚都念想著咋樣才能讓莊稼長得好,能夠多打糧食。面對化學肥料的誘惑,司馬槐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在飯場對大伙說:“咱三家五家的湊錢,找老山他二爺合著買一袋化肥,回來后再分咋樣?”就這樣,湨梁村開始有人一袋一袋地扛回了化肥。有了化肥,上的方法也講究。要用手一小撮一小撮地捏著,精心地丟到離莊稼的根部四指遠的地方。太近了不行,肥力太壯,會把莊稼燒死。太遠了也不行,天氣熱揮發(fā)快,會失去肥力。有一省心就有一費心。上完化肥就不像上完農(nóng)家肥,要不分晝夜地趕緊澆水,澆水晚了蒸發(fā)的氨氣會把莊稼葉子熏干枯死。為了及時給上了化肥的莊稼澆水,也真是累死了人。澆水用的轆轤是漢代傳下來的。一個三尺多高的梯形轆轤架上,架著一個直徑一尺左右、七尺長的圓筒,圓筒的兩頭朝相反方向纏繞著兩根牛皮繩,牛皮繩上掛著兩個大水桶。轆轤架兩頭站著兩個人,絞動著轆轤把,兩只大水桶一上一下地從井里把水絞上來,倒進水池里,水就順著小水溝慢慢向地里流去了。兩個壯勞力用轆轤澆地,揮汗如雨,腰彎酸了,手磨出繭子,一天也澆不了半畝地。土井不夠用,不到半年時間,湨梁村的田野里新打了二十幾眼土井。endprint

縣里要建化肥廠了?;蕪S是專門生產(chǎn)化學肥料的工廠。有了化肥廠的肥水那該有多好?不用割草背草挑水漚豬糞,不用跳進腥臊惡臭的豬圈里砍豬糞,不用掏錢求人買化肥,不用鉆在莊稼地里用手一撮一撮地丟化肥,更不用扭屁股彎腰地搖著轆轤把去澆地。肥水溝一年四季打地頭流過,肥水里既有化肥又有水,莊稼想啥時候澆就啥時候澆。不費力氣,也不用掏錢買化肥,這不是天大的好事?

后來的現(xiàn)實告訴了湨梁村人:老狄的話一點兒沒錯,那肥水可真是神水。就像那神奇的化學藥液能讓西紅柿三天長大一樣。莊稼每年澆上三遍,啥肥料也不用再上,也不用累死人的轆轤澆水,小麥玉米谷子穗大粒滿,年年豐收。就連棗樹林里的老棗樹,每年澆上兩遍肥水,便像煥發(fā)了青春一樣,枝壯葉綠,也不再長蟲了,棗兒結得也格外多、長得格外大,個兒大飽滿,色澤鮮亮,一嘟嚕一嘟嚕的,把枝條壓得像村西頭的老羅鍋一樣,彎得直不起頭來。司馬槐經(jīng)常扯著五音不全的嗓子,學著豫劇《李雙雙》里的喜旺唱:“莊稼人有哇了它,可是真得法啊……”

提起大棗,司馬槐突然想起了前幾年賣大棗的事。司馬槐拉著一架子車的大棗在街上賣,一個懷孕的女人說:“買點小酸棗。”他拿起一個棗遞過去,買棗的女人咬了一口嚼了嚼,說:“你這是啥酸棗?寡甜淡酸、苦不拉嘰的。”司馬槐又拿一個遞過去,那女的咬了一口嚼了嚼,“呸呸呸”地吐到地上,說,“咋都是一個味兒?”扔下半個棗氣哼哼地走了。司馬槐自己拿起幾個棗扔進嘴里嚼了嚼,果然像那個懷孕女人說的,都是一個味兒。要是在夜里吃,憑品味道肯定猜不出吃的是大棗。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本來形狀不同、品種分明、味道各異的甜棗、酸棗和靈寶棗,這些年長得咋都是大大的?圓圓的?一律的紫紅顏色?大得有些可怕,圓得有些出奇,顏色就像紫皮的嫩茄子。哪些是甜棗、酸棗和靈寶棗,味道全都差不多,也分不清了。吃在嘴里就像嚼蠟,一點也沒有棗的味道。這是不是肥水里那些化學的東西造成的?這幾年,大棗雖然年年豐收,可連司馬槐自己和家人也不愛吃棗樹林的棗了。他曾給老山說起過棗的神奇變化,老山說:“肚饑吃糠香,飽了肉當糠?,F(xiàn)在的人是肚里油水大了,嘴變刁了。”

司馬槐又想到了用化學藥液三天催大的西紅柿。

2

湨梁村有個習俗,無論蘋果柿子還是桃梨大棗等,長在樹上是有主人的,一旦掉在地上,就成為公眾的了,誰撿到就是誰的。每到了大棗成熟時節(jié),棗樹林里是鳥們歡樂的世界。尤其是天快黎明時,鳥兒們嘰嘰喳喳地開始吵窩。喜鵲、烏鴉、灰麻雀、斑鳩、啄木鳥們,在棗樹林里追逐飛翔鳴叫,把一些早熟的大棗蹬落在地上。每年到了這個時節(jié)的早上,司馬槐都要去棗樹下面撿落在地上的棗。

司馬槐提著大荊籃走進了棗樹林。棗樹林里靜悄悄的,竟然沒有看到一只鳥飛,沒有聽見一聲鳥叫,異常地寂靜。司馬槐看看地上,地上落的棗稀稀拉拉的,沒有往年那么多。是不是有人起得早,已經(jīng)撿過一遍了?

司馬槐后悔今天起床晚了。

司馬槐奔向那棵棗樹王。棗樹王的樹齡至少百十年以上,每年結的棗最多。下面是否跌落的棗也多?他到了棗樹王下面,看到地上躺著一只烏鴉。走近看,那烏鴉一動不動,眼睛圓圓睜著,嘴里銜著一顆棗,那棗又紅又大,被烏鴉啄去了一半。司馬槐說:“吃,吃,死勁吃,撐死了吧?”他彎腰撿起烏鴉,發(fā)現(xiàn)烏鴉身體發(fā)涼變硬,已經(jīng)死了。司馬槐覺得奇怪,三年自然災害時見過餓死的鳥們,鳥們也有被撐死的?他抬頭看看棗樹,一些枯黃的棗樹葉在秋風吹拂中飄落下來,露出的棗又紅又大,掛滿了枝頭。有幾只烏鴉和灰麻雀,呆呆地臥在棗樹枝上,不吃不動也不叫,傻了啞了一樣。司馬槐揮動著兩個胳膊,嘴里“啊啊啊”地轟鳥。那鳥兒們依然不動不叫,沒有任何反應,死了一般。司馬槐撿起一塊土坷垃向鳥兒們扔去,鳥兒們臥在棗樹枝上巋然不動,有一只灰麻雀身子微微一晃,呼扇著翅膀從棗樹上跌落下來。司馬槐撿起來拿在手里,感覺到那只灰麻雀的身子還微微發(fā)熱,它的兩只眼睛圓睜著,嘴一張一合的,沒有聲音。很快,灰麻雀兩腿猛地一蹬彈,死了。

司馬槐心里有些不安起來。他提著兩只死鳥小跑著回家,“啪啪啪”拍著東屋的窗戶,喊兒子司馬連種起床。沒有料到自己大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來。他跑到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潤潤喉嚨,試著喊喊,還是不能出聲。咋了?啞巴了?

司馬連種從東屋出來了,一臉惺忪,看著爹一只手里的死烏鴉和灰麻雀,一只手不停地比畫,嘴不停地張張合合,啊啊啊地發(fā)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怎么了,爹也啞巴了?司馬連種連忙喊:“爹爹爹……”

司馬槐的嘴里一直啊啊地叫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湨梁村第一個不會說話的是老山。老山是村委會主任,在召開全村群眾大會傳達鄉(xiāng)里“科學種田會議”精神時,沒有講幾句,就光用手比畫,嘴里“啊啊啊”地叫,說不成話了。司馬槐當時還逗他說:老山,啥叫科學種田?你講???講啊?怎么沒有說幾句,就給我們啊啊起來啦?

老山啊啊直叫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急得臉紅得像紫茄子。

司馬槐嘲笑他說:“算球了吧!你當大隊長幾十年,話說得太多了,老天爺想讓你歇歇嘴?!?/p>

王太輕是村里第二個不會說話的。他拉一架子車白菜,停在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大聲叫賣。一個買的人說:“便宜點,五毛錢一斤?!蓖跆p說:“五毛五一斤,少一分錢不賣。”兩個人正在搞價錢,突然王太輕說不出話來了。買白菜的人以為他不吭聲就是同意了,抱著白菜就走。王太輕揪著他不讓走,也不說話。很多人說:“這賣菜的剛才還大喊大叫,現(xiàn)在咋啞巴了?”

不到三年時間,湨梁村王太重、王二哏的弟弟王三哏等,有十多個人突然間相繼都不會說話了。不會說話的人也有區(qū)別,有人還能啊啊出聲,有人干脆光張嘴,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司馬槐想到這些,他緊緊拉著兒子的手,神色慌張起來。他覺得,好像有一場大災禍要臨頭了。他想到了那些抹藥后三天長熟的西紅柿,便把那份報紙遞給了司馬連種,用手指頭點著那篇文章。

司馬連種說:“爹,我看過了,是咱縣的女縣長寫的。這和你不會說話有啥關系?”endprint

司馬槐又想到了當年老日本在縣城扔的化學炸彈,想到了老山扛著第一袋日本化肥進村那天他說的那些話,想到了現(xiàn)在包括自己在內的湨梁村的啞巴們……司馬槐彎腰撿根樹枝,用顫抖的手在地上寫:“毛主席說,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p>

司馬連種沒有弄懂爹的意思,疑惑不解地看著司馬槐。

司馬槐又寫:“老日本,化學炸彈,肥水,啞巴,這些你想過嗎?”

司馬連種醒悟了,說:“爹,你是說肥水溝的水有問題?”

司馬槐沉重地點點頭,用棍子又寫道:“走,找老山?!?/p>

司馬槐的手里拿著一沓紙和一支鉛筆,司馬連種提著死去的烏鴉和灰麻雀,爺兒兩個去找老山。

老山正要出門,手里也拿著筆記本和圓珠筆。他在本上寫:“來干啥?還提著鳥,死的?”

司馬連種說:“我爹也啞巴了?!?/p>

老山寫:“老槐,你咋還會啞巴?”

司馬槐寫:“早上去撿棗,回來就啞巴了?!?/p>

司馬連種說:“是不是肥水鬧的?”

老山寫:“村里人都這么說?!?/p>

司馬槐寫:“化學炸彈,化學肥料,化———學———,厲不厲害?”

老山寫:“沒有想到,咋賊厲害!”

司馬槐寫:“咋弄?”

老山寫:“找化肥廠,肥水溝不能再流咱村了。要賠償。”

司馬槐指一指烏鴉和灰麻雀,寫:“鳥咋都死了?”

老山用眼睛掃了一眼死鳥,寫:“這幾年,村里死的鳥多了?!?/p>

司馬槐寫:“和化肥廠有關吧?”

老山寫:“化肥廠每天冒著黑紫黃煙,三天不刮風就變成黑鍋蓋罩在村上,嗆死人,都有毒。人都啞巴了,鳥還不死?”

司馬槐寫:“化肥廠害得咱人鳥不能活,找他們去。”

司馬連種說:“走,找他們去?!?/p>

老山寫:“提著鳥,叫上太輕太重狗胖三哏,啞巴們都去?!?/p>

湨梁村浩浩蕩蕩地走出了一群人,有人手里拿著小筆記本或一沓紙和筆,王三哏胳肢窩里夾著塊木板,手里捏著粉筆,像是去參加考試的學生。

這群人到了化肥廠,廠大門緊閉。門衛(wèi)老焦是個彪形大漢,肥豬一樣的身體橫在鋼筋棍焊成的大柵欄門里,突兀著豬一樣的大嘴,噴著唾沫星說:“狄廠長有令,閑雜人員不得進廠?!彼噶酥概赃叺哪九谱?,木牌子上寫著:“工廠重地,閑人免進?!痹瓉?,化肥廠早就聽說湨梁村出了不少啞巴,要到廠里鬧事,令老焦把他們擋到門外。司馬槐知道老焦是啥人,就在三哏拿的木板上給老山寫:“這貨是個土匪,咱不惹他。咱到縣政府去上訪,您同意嗎?”

老山看看緊閉的大柵欄門,看看門里面站著土匪一般的老焦,拿著粉筆在“同意”上畫了個圈。

湨梁村人拿著筆記本和筆,拿著木板和粉筆,司馬槐手里提著死鳥,又浩浩蕩蕩地向縣城涌去。

司馬槐和老山們不想在化肥廠大鬧,原因他們自己心里清楚。湨梁村出現(xiàn)這樣的悲劇,難道他們自己沒有責任?

3

湨梁村南面,原來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土坡。由于土坡地不好耕種澆灌,就世世代代荒著,上面長滿了荒草灌木,還有一座早已倒塌荒廢的土地爺廟。上世紀80年代,縣里要建化肥廠,選中了這個土坡,土地爺廟和那道土坡很快被夷為平地,建起了一座化肥廠。土坡周圍的牛村、焦郎莊、湨梁村聽說化肥廠要排廢水,要挖一條廢水溝。都知道那廢水含有化肥,是不掏錢不費力氣就能讓莊稼年年豐收的肥水。三個村子為了讓那條肥水溝從自己村的地里流過,打得不可開交。

公社孫書記來了,傳達了縣里的決定:“肥水溝從湨梁村過,流進村北面的禽河,可以使下游半個縣都能得到肥水?!迸4搴徒估汕f干部黑喪著臉走了。當時,老山是湨梁村大隊長。孫書記對老山說:“老山,肥水溝往恁村流過,恁村那個老戲臺礙事,咋辦?”

“拆!今天夜里就拆?!?/p>

“還有幾座墳也礙事,咋弄?”

“遷!死人都想讓活人過得好,遷十幾座墳啥大事?”

老山帶領湨梁村人,當天夜里就把百十年歷史的古戲臺拆了。化肥廠北墻外那幾座礙事的墳,是司馬槐家的祖墳,那里埋葬著司馬槐的父母和先人。老山對司馬槐說:“老講用,把老祖宗們請到村東地吧,那里風水好,也安靜?!?/p>

動祖墳在農(nóng)村是件大事,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驚動祖宗的。夜深人靜時,司馬槐獨自一人跑到祖宗的墓骨堆前轉了好幾圈,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割草挑土養(yǎng)豬積肥出豬糞的艱辛,想到了老山用日本化肥的第一年把小麥畝產(chǎn)八百六十斤寫在麥粒堆上的木牌,想到了幾家人湊錢央求老山二爺買化肥的不易,想到了將來不用買化肥就能用上化肥廠的肥水溝,想到了牛村、焦郎莊村干部在爭奪肥水溝時那兇神一樣的臉、瞪著牛蛋一樣的眼睛,想到了老山給孫書記表態(tài)的話……司馬槐沒有再說啥,帶著一幫司馬家族人,跪在祖墳前撲通、撲通磕過頭,刨出祖先們的尸骨重新裝殮,吹吹打打,放鞭炮撒紙錢,抬著八副黑漆漆的棺材,把祖先們請到村東地去了。

幾天后,化肥廠廠長老狄來了,邁著八字步,一擺一晃地領著一幫人來湨梁村地里規(guī)劃放線挖肥水溝。他們有人在前面測量,有人在后面提著白灰筐,抓出一把一把的白灰在地面上撒出兩條雪白的灰道。湨梁村人圍著看??粗粗?,五小隊的人高興起來,因為肥水溝往北進入禽河,經(jīng)過的地大部分都是五小隊的。其他小隊的人看著沒有戲,罵罵咧咧地散去了。司馬槐的眼睛睜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看著老狄他們把兩條白灰道直直地放了過來。再延伸一百多步就到了自己家的二十畝地,過了那二十畝地就是自己家的棗樹林。

老狄說:“老槐,感謝你和恁祖先們,大力支持化肥廠建設?!?/p>

司馬槐說:“聽說那肥水是神水,澆地不用上肥料就能多打糧食?”

老狄說:“那還有錯?你就等著笑吧?!?/p>

司馬槐看著快要流到嘴邊的肥水,高興得像過年。他不停地搓著手,一會兒站在老狄左邊,一會兒站在老狄右邊,圍著老狄不停地轉,他說:“老狄,恁干活真麻利,真有股毛主席說的‘革命加拼命精神?!眅ndprint

老狄笑了,說:“老槐,你少給我頭上戴臭襪子。再拼命今天也拼不到恁家的地頭?!?/p>

西邊的太陽還有一竿子高,大隊長老山就說:“老狄,天快黑了,歇吧。到我家吃飯,明天再放?!?/p>

老狄樂呵呵地拍拍手上的土,邁著八字步,一擺一晃地跟著老山走了。

司馬槐看了一眼不遠處自家的地和棗樹林,看著遠走的老狄,罵道:“這個老山,真不是個東西。”

第二天一大早,司馬槐就去放線的地方看。到了晌午,連老狄他們的影兒也沒有見。幾天過去了,一直沒有看到老狄他們來放線。撒過白灰道地方的溝已經(jīng)開始挖了,還是沒有看到老狄他們來放線。一直到放過線的溝已經(jīng)挖好了,老狄他們還是沒有來。司馬槐的心里有些犯嘀咕:“咋弄的,不挖了?咋偏偏快到自己家的地和棗樹林時,肥水溝就停下來了?”

天剛放亮,司馬槐被尿憋醒了,他聽見老榆樹上的麻雀們在唧唧喳喳地吵窩。他披衣服下床,開開屋門,看見太陽透過老榆樹枝葉的縫隙,把斑斑點點的光灑到西屋的房脊上。他從門后面的地上提起一把斧子,往村南面那片棗樹林跑。他想把小肚子里憋的那泡尿撒在棗樹林旁自己家的麥地里。司馬槐剛出村頭,迎面碰上了王太輕。

王太輕問:“跑恁快干啥?有狗攆?”

司馬槐說:“軋棗干。再不軋,棗樹都長瘋荒了?!?/p>

王太輕走了。司馬槐覺得尿在肚子里憋得太難受,看來已經(jīng)堅持不到自己家的麥地了。他前后看看無人,兩邊的樹園里雜樹瘋長,有幾只烏鴉和麻雀在叫喚,便一邊走一邊尿,在黃光光的土路上尿成了連在一起的“Z”字。

湨梁村有句俗話:“三月三,軋棗干?!泵磕觋柎喝聴棙浒l(fā)芽前都要軋棗干。軋棗干,就是掄起斧子在棗樹干上砍,每棵樹干上隔三岔五地砍十幾斧子,砍破樹皮,露出樹干中的白色,流出一些汁液。司馬槐當年曾經(jīng)問過爹:“這棗樹長得好好的,干啥每年都要砍?”爹說:“你不砍它,長得太快,還不長瘋了?就像你,不廓砍你身上的毛病,你隨便長,能長成人?”后來他才知道,小棗樹長到快結棗時,用斧子砍它的樹干,為的是不讓它長得太快,太快了樹干就長得像根竹竿,細高脆弱,大部分養(yǎng)料用在了長樹干上,只能結稀稀拉拉的棗,村里人就說:“這棗樹長瘋荒了?!?每年軋了干的棗樹,就長得慢,長得粗壯敦實,能夠承受住滿樹豐碩的果實,結棗的年期就越長。多年后,司馬槐看到縣農(nóng)科所的技術員,用鐵絲、繩子把蘋果樹桃樹的枝條捆著釘在地上,拉扯著枝條不讓往高處長,說這是從國外引進的新科技成果,能夠使果樹長得慢、樹干粗、產(chǎn)量高、結果期長。司馬槐脫口就罵:“扯淡。湨梁村人掄斧子軋棗干,是發(fā)明這種技術的人的祖先?!?/p>

司馬槐剛軋好一棵棗樹,鄰居鄭狗胖來了。

鄭狗胖說:“老槐,還有心思軋棗干?老山他們把肥水溝規(guī)劃跑了。”

司馬槐:“咋規(guī)劃跑了?”

鄭狗胖:“聽說老狄他們不來了,讓村里自己規(guī)劃。”

司馬槐說:“不會吧?規(guī)劃咋沒有看見撒的白灰道?!?/p>

鄭狗胖說:“老山怕咱幾家人看見鬧事,就沒有再撒白灰,改在地上揳木橛,隔沒有多遠揳一個木橛,把咱幾家的地繞過去了?!?/p>

司馬槐一聽就火了。跑過去一看,果然,揳著木橛的肥水溝走向,往西拐了一個大彎,繞過了司馬槐家的那片棗樹林和二十多畝承包地,從老山家和另外十幾家的地里穿過去了。

這時,老山帶著那十幾戶人家來了,他們扛著家什來挖肥水溝。

司馬槐提著斧子,氣昂昂地站在老山面前,橫著身子不讓他們挖。他質問老山:“我請走了祖先,讓開了路,這肥水溝為啥不走直路走彎路,偏偏繞過我家的地?”

老山顯出一臉無奈,說:“這是老狄他們規(guī)劃的?!?/p>

“你這樣干,我立馬把俺祖先們再請回來,你信不信?”

“你瘋了?祖先們能隨便搬來搬去?這真是老狄規(guī)劃的,我有啥法?”

“啥老狄規(guī)劃的?毛主席說:‘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你是大隊長,是湨梁村干部,老狄還不是聽你的?”

“要是聽我的,我讓肥水溝繞著咱村子轉八個圈,啥時候流光了啥時候算。”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就是有私心,想用肥水澆恁家的地。你要好好學習學習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狠斗‘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

“老講用,這都啥年月了,你還動不動扯這些?你的‘私字斗沒斗?你的靈魂深處咋不鬧鬧革命?”

“老講用”是司馬槐的外號,湨梁村婦孺皆知。司馬槐從小熟讀私塾,腦子管用,記性好,孔孟之道和古人的一些經(jīng)典語錄出口能誦。他不僅出口能誦,還能把這些經(jīng)典誦得很在地方。吃大食堂時,隊里有幾個年輕人到大鍋里搶吃稀粥鍋里的紅薯疙瘩,司馬槐說:“古人云:融四歲,能讓梨。你們都二十好幾了,咋還搶紅薯疙瘩吃?”年輕人說:“餓。”司馬槐的臉立刻變得莊嚴起來,說:“古人云: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年輕人說:“啥節(jié)?人都餓死了,還要啥節(jié)?”老講用氣得直咂嘴。

“老講用”出名,是在“文革”中。那時,全國掀起了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熱潮,司馬槐把《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的“老五篇”,就是《矛盾論》《實踐論》《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背得滾瓜爛熟,在湨梁村、公社、縣里的講用比賽中拿過頭名??h革命委員會成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團”,司馬槐是講用團里的名角主力。他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主席的很多語錄,爛熟于心,遇事遇景,張口就來,把革命導師們的經(jīng)典語錄和現(xiàn)實結合起來,用得恰到好處?!袄现v用”后來就落了個毛病,“文革”以后多少年了,遇到有些事情或同別人爭論,還是動不動就搬用革命導師的語錄,拿革命導師們的語錄說事。

司馬槐說:“老山,你這是利用大隊長的權力為自己謀好處?!?/p>

老山說:“你凈瞎扯。這溝拐個彎,十幾家都能得好處,咋為我自己謀好處?”

那十幾家人攏在一起,七嘴八舌地沖著司馬槐說:“走直線,只有恁幾家地能得好處,按老山說的挖,十幾家的地都能得好處。你不能為恁幾家,把十幾家的好處都弄沒了吧?”endprint

司馬槐說:“那我家的地咋弄?”

老山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司馬槐說:“毛主席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p>

老山說:“你有啥真理?”

司馬槐突然想到了剛才一邊走一邊尿的“Z”,說:“讓肥水溝在咱隊的地里多拐幾個彎,再流進禽河不就行了?”

老山想了想,笑了,說:“老講用,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那就多拐幾個彎,把大家的地都照顧到?”

司馬槐說:“毛主席還教導我們說:‘犯了錯誤則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徹底,越好。”

老山又板起了臉,說:“不過,這要老狄同意才行。”

老狄回答得很痛快:“看在老槐和他祖先們的貢獻,可以多拐幾個彎,只要不影響廠里排水就行?!?/p>

就這樣,一條連續(xù)不斷的“Z”形的肥水溝,穿過老山、王太輕、王太重等十幾家的地,又折回到司馬槐、鄭狗胖幾家的地,連續(xù)拐了十幾個彎,最后流進了禽河。

肥水溝開通那天,司馬槐和五小隊的人滿臉喜悅,站在溝的兩邊看。那些水有些渾濁,渾濁里泛著白色,冒著熱氣兒,散發(fā)出輕微刺鼻的氨水味兒。老山說:“氨水味道越嗆人,說明里面化肥含得就越多,水就越肥沃?!?/p>

老山和王太輕、王太重幾家的地在溝的上游,他們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兩臺潛水泵,丟進肥水溝里,“突突突”地悶聲悶氣地響著,一根小碗口粗的皮管子的肥水“嘩嘩嘩”地噴流出來,灌到了他們的麥地里。這東西抽水很厲害,等肥水溝流到司馬槐家的麥地和棗樹林時,溝里的水已經(jīng)很少了,有氣無力地流著。司馬槐跑去說老山:“不要太貪了,灌多了不怕把麥給恁淹死?”老山說:“你急啥?化肥廠里肥水有的是。”

司馬槐悻悻地回來了。半路碰上王太輕。王太輕問:“干啥去了?板著個驢臉?”

司馬槐說:“買小豬娃去了?!?/p>

王太輕問:“恁家小豬娃不是好好的,咋又買?”

司馬槐說:“跌肥水溝里喝水,撐死了?!?/p>

王太輕問:“噢。買的豬娃哩?”

司馬槐說:“沒買?!?/p>

王太輕問:“為啥?”

司馬槐說:“只有兩只小豬娃,掂掂這只太輕,掂掂那只太重,沒合適的?!?/p>

司馬槐說完走了。

王太輕突然醒過悶兒來。他繃著臉想罵司馬槐時,司馬槐已經(jīng)走遠了。

司馬槐回到自己地邊的肥水溝,卷起褲腿跳進去,用桶貼著溝底使勁往上提,每次只能提半桶,提三四次半桶,才能灌滿兩桶。司馬槐提著兩桶滿滿的肥水,一桶一桶地澆灌到麥地里。這樣干雖然費事,有些累,但比積豬糞出豬糞擔豬糞輕松多了。司馬槐又想到了那頭被砍死的小豬。有了這條肥水溝,真是好到天上去了。

司馬連種來了,說:“爹,這樣弄多費勁兒?”說完跑了。沒有多長時間,司馬連種背著一張舊門板來了。他把門板橫擋在肥水溝里,又掩上一些土,溝里不多的肥水慢慢積聚起來。他對爹司馬槐說:“耐心等吧,把肥水聚得漫出溝沿,讓它自動流進麥地?!币恢钡鹊较挛?,肥水快要聚滿到溝沿時,鄭狗胖來了,說:“老槐,你們家辦的啥事,不叫下游人活了?”說完跳進溝里,一腳蹬倒了門板,聚起來的肥水“嘩”的一聲全流跑了。

司馬槐對兒子說:“你看看,你看看,干啥都不能性急。古人曰:‘方寸起岑樓,一勺生龍魚。還不如半桶半桶地弄?,F(xiàn)在可好,白聚了半天?!?/p>

司馬槐用桶提著肥水,用了十幾天的時間,把自己家的二十多畝麥地和棗樹澆灌了一遍。冬天又趕上兩場大雪,春天的麥苗長得格外好。麥苗分蘗快,分蘗多,麥稈粗壯結實,葉子黑油油的。二月初,是麥苗淹住烏鴉的時候。別的小隊麥苗連麻雀還沒有淹住,五小隊的麥苗長得就淹住了膝蓋。四月,別的小隊麥還沒有抽穗,五小隊的麥穗就開始揚花了。嫩黃細小的麥花掛在又粗又長的麥穗上,輕輕閃動著,發(fā)出淡淡的花香。棗花香,麥花香,混在一起,彌漫了五小隊的田野和大半個村子。蜜蜂們成群結隊,“嗡嗡”地在棗樹林和麥地間穿梭般地飛忙。五月,五小隊的麥地一片金黃。麥稈高大粗壯,麥穗碩大,顆粒飽滿。微風吹來,沉甸甸的麥穗波浪一樣翻滾流淌,發(fā)出沙沙啦啦的聲響。

七小隊的王二哏,站在自己家的麥地里,看著沒有澆過肥水的麥子,長得稀稀拉拉的,像面黃肌瘦的病秧子,手捏著麥穗軟軟的,麥漿還沒有灌滿,還要等上十多天才能收割。司馬槐家的麥子已經(jīng)收割完了,小山一樣的麥垛垛在打麥場上。司馬槐看見王二哏沿著場邊的小土路走過來,揪下兩個麥穗放在手里搓搓,用嘴“呼呼呼”地吹飛麥殼,揚手把顆粒飽滿的麥粒倒進嘴里,嚼著對王二哏說:“二哏,搓一把嘗嘗?這麥子里的麥筋真黏、真多?!?/p>

王二哏說:“你慢慢嚼吧,別黏著你的喉嚨,把你憋死。”

司馬槐說:“憋死也比餓死強。”

王二哏沒有再說啥,仰頭對著遠處的天,罵著一些云遮霧罩、也不知道是罵誰的話走了。

打完場,司馬連種推過一架磅秤,磅過后用根棍在場地上畫著一算,畝產(chǎn)八百多斤。司馬槐聽了,仰著臉哈哈大笑起來。不光是司馬槐家、老山家、王太輕家、王太重家、鄭狗胖家,所有沿肥水溝兩邊有地的人家,莊稼蔬菜都是大豐收,笑得合不攏嘴。

司馬槐家的棗樹林自從澆上了肥水,也有了神奇的變化。春天,全村的棗樹,干擦擦地沒有一點綠色,唯獨司馬槐家的那片棗樹,吐出了嫩芽,嫩芽長得也快,幾天工夫就覆蓋了枝頭,綠茵茵的。當別的棗樹剛開始發(fā)芽,司馬槐家的棗樹棗花都開了。一串一串細碎的棗花,在清早太陽光的照耀下,像金黃色的珍珠,泛著乳黃色的光,散發(fā)出撲鼻的清香。秋天,棗樹上結的棗又紅又大,有的紅得發(fā)紫,泛著紫油色的光,有的紅里透白,亮閃閃的。司馬槐撿起掉在地上的一個大棗,用手抹了抹上面的土,放嘴里啃了一口,禁不住說:“這棗真是又大又好吃?!?/p>

秋天,麥茬地種上玉米,一遍肥水澆過,玉米很快就發(fā)芽出苗,黑油油地往上長。玉米苗長到兩三寸高,湨梁村鬧騰起來了。帶頭的就是仰頭罵天的王二哏。王二哏領著很多人,有的挑著水桶,有的端著臉盆,小孩子端著大碗,像挖寶一樣跑到肥水溝里舀水,澆自己家的玉米。司馬槐看著一窩蜂樣的人群,罵道:“媽的,恁都太自私了吧?把俺好好的玉米都踩死了?!眅ndprint

王二哏說:“到底誰自私?肥水溝是全村人的,憑啥光恁用?”

那些人不理五小隊的人,紛紛到肥水溝里舀肥水。

王三哏拿把馬勺,一馬勺一馬勺地在肥水溝里舀水,好不容易灌滿了兩木桶,挑著正要走,司馬連種跑過去,抓著三哏的桶不讓走,說:“恁把俺好好的玉米苗踩死了,給俺賠。”三哏說:“賠?恁些人踩,憑啥叫我賠?”拉扯半天,連種提著三哏肩上擔的一只桶摳著桶底,把桶摳了個底朝天,另一只桶摔在地上,兩桶肥水澆在了王太輕的玉米地里。三哏掄起扁擔,打在連種的腰上。連種抓著扁擔,一腳把三哏蹬翻在地。三哏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一手揪住連種頭發(fā),一手摟住他的腰,把連種按翻在地,騎在身上,掄起鞋底“啪啪”地抽打連種的臉,打得連種“媽喲媽喲”直叫喚。

王二哏端著一個大臉盆,穿過司馬槐家的玉米地,跳進肥水溝里舀肥水。肥水溝里的肥水已經(jīng)很少了,舀了半天,連稀泥帶肥水才舀了一盆。他端著盆剛走幾步,司馬槐攔住不讓他走,說:“二哏,你踩壞了我的玉米,不能走,把這盆肥水澆到我地里。”二哏說:“老槐,你們麥季已經(jīng)吃了一季肥了,秋季咋連口湯也不讓俺喝?”司馬槐說:“想喝去化肥廠喝。你今天說啥也不能從我這地頭過。”二哏不再說話,繃著臉,揚手把一盆肥水帶著稀泥潑在司馬槐的臉上,司馬槐變成了個泥水人。司馬槐張口罵二哏,泥水流進嘴里,又苦又辣又嗆,他趕緊“呸呸呸”往外吐,吐幾口就閉緊了嘴巴。他想去打二哏,又睜不開眼睛。等他能睜開眼睛張開嘴時,二哏早已無影無蹤了。

五小隊的玉米地像老鱉翻了潭一樣。喊聲連天,罵聲一片,打成了一鍋粥,臉盆、木桶、大碗、扁擔、馬勺等各色器具扔得滿地都是。

司馬槐像一只從泥水坑里跑出來的老狗,渾身淌著泥水去找老山。老山在大隊屋里坐在柳圈椅上吸旱煙,吸得悠然自得,有滋有味,吐得滿屋煙霧繚繞。

司馬槐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用手指著老山說:“毛主席說:‘不要等問題成了堆,鬧出了許多亂子,然后才去解決。你大隊長咋當?shù)模咳迦舜虺梢诲佒?,你咋連屁也不放一個?”

老山吐出一口煙霧,漫不經(jīng)心地說:“老講用,放屁有用?有用我就頓頓吃紅薯,天天放屁。”

司馬槐說:“你是不是要等出了人命再去管?”

老山說:“你忘了毛主席還說:‘解決問題像過河,不解決橋或船的問題,過河就是一句空話。我正在找橋和船呢?!?/p>

司馬槐說:“你這樣一口一口地吸著大煙,橋和船就找到了?”

老山說:“找到了。”

司馬槐問:“在哪里?”

老山說:“我剛給老狄打過電話,老狄說化肥廠現(xiàn)在缺水,要咱村出錢出人出力,幫他們再打兩眼機井。把水供得足足的,肥水溝里流出來的水不就多了?”

司馬槐高興起來,說:“你看看,毛主席說得沒有錯吧:‘干部是決定的因素。干部帶了頭,一步一層樓。干部帶了頭,群眾有奔頭。”

老山抽完了旱煙,把煙袋鍋在辦公桌腿上“啪啪啪”拍得很響,說:“叫王二哏再端一盆肥水,潑你一頭臉??鞚L你個球吧?!?/p>

司馬槐跳下辦公桌走了。

湨梁村按人頭,每人出二十塊錢。老山帶著村里的青壯勞力忙活了整整兩個冬天,給化肥廠打了兩眼機井。安上抽水機,井里的水從小洗臉盆粗的皮管里噴涌出來,藍瑩瑩的,清澈凈亮,飛濺起的水珠晶瑩剔透,歡快地流進了化肥廠。肥水溝里的水一下子多了起來,像條小河,嘩嘩奔流。

司馬槐發(fā)現(xiàn),溝里的水多了,卻不再渾濁,也沒有了嗆人的味道。他找到老山:“溝里的水咋寡淡寡淡的?”

他們去找老狄。老狄說:“廠里光生產(chǎn)尿素,哪有恁些肥水?”

老山說:“俺全村人省吃省喝出錢費力,兩眼機井白打了?”

老狄說:“再打三眼機井,三年半內完工咋樣?”

司馬槐一聽急了,說:“老狄你瘋了?兩眼機井兩個大坑,俺村就跳進去了。再挖三個大坑,準備把俺村人都埋了?”

老狄笑了,說:“你真是個農(nóng)民,沒有眼光?;蕪S準備擴建了,要引進幾條日本化肥生產(chǎn)線,生產(chǎn)磷肥、氮肥、鉀肥,再辦個編織袋廠,專門裝化肥。到那時候,肥水溝里啥肥料都有了?!?/p>

老山和司馬槐笑著走了。

老山在全村社員大會上說:“以往到了冬天,主要任務就是積肥漚糞,深翻土地?,F(xiàn)在我們要科學種田,依靠化肥廠,畝產(chǎn)超千斤。湨梁村新的五年計劃是:幫助化肥廠再打三眼機井,擴挖多挖肥水溝,要讓全村的田野里,布滿大渠小溝,同蜘蛛網(wǎng)、毛細血管一樣,肥水遍地流,年年大豐收?!?/p>

五年間,化肥廠也有了飛速發(fā)展。單拿煙囪來說,原先一個煙囪,現(xiàn)在變成了六個。六個煙囪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粗,一個比一個冒出的煙霧大。冒出的煙霧在太陽光照射下泛著不同的顏色,有黑色、黃色、紫色和絳紅色。

湨梁村的田野里,縱橫交錯,蜿蜒著大大小小的肥水溝。溝里日夜流淌著渾濁嗆人的肥水,肥水一年四季澆灌滋養(yǎng)著湨梁村的莊稼。

到了收獲季節(jié),湨梁村里一片歡笑聲。夏天,打麥場上,麥垛垛得像小山一樣,脫粒后的麥粒個大飽滿。秋天,家家戶戶院子里的樹干上、木樁上、房檐下,掛滿了玉米穗,玉米穗個個有棒槌粗。蔬菜也長得一年比一年好。司馬槐掄起三刺耙砍蘿卜,砍出來的胡蘿卜、白蘿卜個個像壯漢的上半截胳膊。大白菜的心兒格外瓷實,小孩兒們踩在白菜心上跳躍著奔跑。

四月,麥子裂開口子,抽出了嫩穗。有些嫩麥穗剛長到一寸多,黑密密的吸漿蟲在穗上落了一層。幾天后麥穗就由綠變黃,由黃變黑,死去了。司馬槐心急火燎地到縣城去買農(nóng)藥噴灑,半路碰見了王太重,王太重說:“囟球貨,錢多了?”

司馬槐:“不買藥咋弄?”

王太重:“舀肥水溝里的水往麥穗上潑???一潑蟲就死了?!?/p>

司馬槐:“肥水恁神?能壯地,咋還能滅蟲?”

王太重:“化肥廠從外地收購一個農(nóng)藥廠,建在化肥廠旁邊,排出的水也流進了肥水溝,那里面有不掏錢的農(nóng)藥?!眅ndprint

司馬槐一試,果然管用。司馬槐笑了。

整個湨梁村人都笑了。他們在歡歌笑語中迎來了一個又一個的豐收年。

三十年的時光,像吸袋煙的工夫,一轉眼就過去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三十年后的湨梁村,咋會出現(xiàn)了這么多啞巴?

4

湨梁村一群上訪的啞巴,情緒激動地到了縣政府。門衛(wèi)問:“哪村的?想干啥?”

湨梁村人手里拿著木板、筆記本和筆,啊啊喊叫,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人嘴張張合合,并不出聲,用手比比畫畫,像啞巴演劇一般。

門衛(wèi)莫名其妙:“這是一群啥人?來干啥?”

圍觀的人慢慢多了起來,人們議論紛紛:“上訪的?”

“上訪的咋不吭聲?”

“不是有幾個人在啊啊叫喚嗎?咋聽不清他們說的啥?”

“哪個啞巴劇團來演啞巴???”

“演啥啞巴劇,手里還拿著木板、本和筆?”

“還提著死鳥呢?”

“道具吧?”

有個人認識司馬槐,走過去問:“老槐,你們這是演的哪一出戲?”

司馬槐閉嘴不出聲,用筆寫:“見縣長?!?/p>

那人有些生氣,罵司馬槐:“看你那樣?見縣長就嚇得不敢吭聲?”

女縣長出來了。女縣長說:“請你們到政府第一會議室談談?!?/p>

一干人跟著女縣長到了會議室。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工業(yè)局長,化肥廠狄廠長,制藥廠石廠長,都坐在那里。

女縣長說:“湨梁村出現(xiàn)這么多人不會說話,應該引起我們高度重視。據(jù)說是與化肥廠、制藥廠排出的廢水有關,請你們有關部門談談?!?/p>

狄廠長說:“我們廠排出的水里面含的都是化肥殘留物,對莊稼生長有好處。湨梁村用我們廠的肥水澆地這么多年,省了多少化肥錢?”

司馬槐寫:“你們廠排出的水有毒?!?/p>

狄廠長說:“有毒?有毒你們的莊稼還一年比一年長得好,年年大豐收?”

司馬連種說:“新聞里廣播,用1059劇毒農(nóng)藥澆韭菜,韭菜長得肥嫩粗壯,也是年年豐產(chǎn)。難道說那些韭菜沒有毒?”

工業(yè)局長說:“廢水里有沒有毒,要拿出科學證據(jù)來?!?/p>

司馬槐寫:“證據(jù)就是俺村啞巴越來越多?!?/p>

狄廠長說:“啞巴多與肥水澆地有沒有直接關系,要經(jīng)過科學論證,才能得出科學結論。啥叫科學,你懂嗎?”

司馬槐寫:“馬克思說,‘在科學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你們真講科學,把我們都送進地獄了。”

老山寫:“制藥廠排出的廢水也有毒?!?/p>

制藥廠石廠長說:“我們廠排出的水都做過凈化處理,不可能有毒?!?/p>

司馬連種說:“用你們的廢水往蟲上潑,蟲立馬就死了。沒有毒蟲咋會死?”

石廠長說:“那是專門留下的農(nóng)藥殘余,讓你們滅蟲的。好心還辦成壞事了?”

司馬槐寫:“毛主席說,‘愛講假話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

石廠長說:“我發(fā)誓,我們廠的廢水里要是有毒,明天我們全廠人也變成啞巴。”

司馬槐寫:“列寧說,‘那個叫喊得最兇和發(fā)誓最厲害的人,正是想把最壞的貨物推銷出去的人?!?/p>

女縣長和那些帶“長”字的人,看著司馬槐如此熟練地寫出革命領袖的經(jīng)典語言,目光詫異,不知道該再說啥。是啊,革命領袖們的話都是至理名言,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革命真理,你們都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敢說我司馬槐說的話不對,可你們哪個人敢說革命領袖們的話不對?這一點,“老講用”司馬槐的心里絕對有數(shù)。

會議室里立馬一陣沉默。

司馬槐把死烏鴉和死麻雀放到桌上,寫:“這鳥是咋死的?”

石廠長說:“我們只生產(chǎn)農(nóng)藥,不研究死鳥。”

老狄說:“老槐,當年規(guī)劃廢水溝,你把祖墳都遷走了,還要我革命加拼命,這些你都忘了?”

司馬槐寫:“老狄,你是溫水煮青蛙,把我們都煮了?!?/p>

工業(yè)局長、狄廠長、石廠長,那些帶“長”字的人們坐在桌子一邊,語聲朗朗,氣勢奪人。湨梁村的人坐在桌子另一邊,除了司馬連種會說話,其他人時而啊啊啊叫喊,連不成語言。時而默默無語,鴉雀無聲,手忙腳亂地在木板上、紙上寫著。

在木板上和紙上寫字表達意見,和用嘴說話表達意見,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用手寫字,要一筆一畫的,寫得慢,沒有用嘴說話快,往往是一個字沒有寫好,對方好幾句話就噴射出口了。更重要的是,寫字沒有像說話那樣,能把聲音、語調和言辭,快速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形成書寫語言所不能相比的巨大氣勢和強烈的撞擊力。唇槍舌劍,磅礴有力。更何況那些帶“長”字的人,都是在數(shù)百人、上千人面前作報告的老手。在這種陣勢面前,即使司馬槐用革命領袖們的經(jīng)典語錄抵擋一陣,可啞巴了的湨梁村人依然像做錯了事、屈理了一般,正在被帶“長”字的人們訓斥著,也像在認真聽著帶“長”字的人們的指示,在一筆一畫地做著記錄似的。

女縣長穩(wěn)穩(wěn)地坐著,面無表情,一聲不吭,聽著看著、任憑著他們用各自的方式,傾訴著各自的理由。

司馬槐看一眼女縣長,心里很窩火:“啥縣長?泥胎一般。”他覺得心里有好多話要說,無奈寫字太慢,又急又氣。

女縣長終于說話了。她用手輕輕拍了一下桌子,說:“湨梁村群眾說的情況,和廢水有沒有必然關系?目前也只是一種可能性??h政府將組織專家對這一情況進行認真調查?!?/p>

司馬槐寫:“列寧說,‘在今天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不顧事實,只談可能性,簡直是可笑的?!?/p>

司馬槐寫完站起來,把寫好的那張紙和那份《新農(nóng)科技報》扔在女縣長面前,把死烏鴉和死麻雀摔在桌上,拉著司馬連種走出了縣政府第一會議室。

5

司馬槐家棗樹林的兩棵棗樹上,正對著化肥廠的方向系著一條紅布橫幅,上面用黃色寫著一行字,每個字像架子車輪子那么大:圍堵廢水,保衛(wèi)家田。endprint

司馬槐叫司馬連種拉上架子車,又叫上鄭狗胖,拉來一車一車的土倒進肥水溝里,堵住肥水溝里的水不能往自己家地里流過。下游一堵,上游的王太輕、王太重和老山都急了,他們也揮鍬舞鎬拉土,紛紛填溝。湨梁村人都行動起來,一天工夫,縱橫交錯、蜿蜒在田野里的大溝小溝被填平了?;蕪S、制藥廠排出的廢水,沒有了溝渠,沒有了遮擋,自由自在地向湨梁村的田野漫延開來。

黃河自出了三門峽,展開它放蕩不羈的雄姿,一下子攤開了十幾里寬的河道,洶涌澎湃,不停地吞噬著岸兩邊的土地。不知道從啥時候起,黃河岸邊的人們用麥秸樹枝,和沙土攪拌一起,舉起石夯,唱著“呼兒嗨喲”的打夯歌,筑起了十多丈寬、兩丈多高的黃河大堤,用來阻擋來年夏秋暴漲的河水。每年冬天,都要去修筑養(yǎng)護黃河大堤。自從修起了三門峽水庫,黃河基本上處于斷流狀態(tài),人們也就不再修筑養(yǎng)護黃河大堤。

今天,看到四處溢流的廢水,湨梁村的人們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們紛紛扛著鎬拿著鍬拉著車,砍樹枝捆麥秸,抬著石夯,向村南面奔去。年紀大的老頭老太太,看著忙亂的后生,嘴里直問:“咋了?黃河又漲大水了?”

“雨季過了,哪來的大水?”

在老山帶領下,湨梁村人拿出了當年修筑養(yǎng)護黃河大堤的技術和干勁,又舉起了石夯,唱起了“呼兒嗨喲”的打夯歌,連夜奮戰(zhàn)。修筑這樣的堤壩,比起當年修筑黃河大堤那樣的巨大工程,簡直跟玩過家家似的。不到三天時間,在化肥廠、制藥廠與村地之間,筑起了一道八九米寬、三米多高的堤壩,結結實實地,擋住了向湨梁村地面流來的廢水。

化肥廠的地方畢竟是過去的坡地,地勢高,廢水在湨梁村受阻,轉向牛村、焦郎莊,漫無聲息地涌流了過去。牛村、焦郎莊的人也急了,村中立刻響起了“當當當”的鑼聲,不知道誰還點響了幾聲銃槍。村民們都有著保家護田的天然激情,都有著修筑黃河大堤的傳統(tǒng)技能,他們聽見鑼聲銃聲,便紛紛涌向村外田間,也在自己的田地上筑起了一道堅固的堤壩。

三個村子筑起的堤壩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封閉的橢圓形,像一條巨大的蟒蛇,死死地盤臥在化肥廠制藥廠的四周,把兩個廠圍得水泄不通。兩個廠的廢水無處可流,倒溢回灌,不到一天時間,全廠里沒有一塊干地,沒有一個人能再穿鞋上班,全都是挽起褲腿、光著腳丫子水行走。村里的人聽見老狄在化肥廠的大喇叭里喊:緊急通知,緊急通知,下班的、倒休的,立刻到工廠圍墻處修筑堤壩,阻擋廢水倒流。

工人們立刻行動起來,用煤渣碎磚泥土和沒有來得及清走的廢料,把工廠四周的圍墻堆砌加固起來,也修筑起一道堤壩。

化肥廠農(nóng)藥廠的效益太好了,到了這個關口,工廠里機器依然轟鳴,隨著“”的響聲,一團一團白色的蒸汽不停噴射出來。那六個高聳的煙囪,依然像往日一樣,冒著滾滾的黑紫黃煙,籠罩在化肥廠上空。湨梁村人紛紛罵道:“老狄這個貨,真是要錢不要命。”

幾天后,廢水在兩道堤壩中間的空地上快速積聚起來,放眼望去,澤國一般,化肥廠成了澤國中的孤島。

化肥廠廠長老狄終于忍耐不住了。他領著一干人,挽著褲腿,手里提著鞋,拄著根木棍,著淹過膝蓋深的廢水,一步一搖幾步一停地向湨梁村走來,像一群當年黃河漲大水時黃泛區(qū)逃難的災民。老山、司馬槐、王太輕和湨梁村很多人,站在堤壩上,有的拿著紙張和筆,有的拿著小木板和粉筆,形成一個半圓的銅墻鐵壁,堵住不讓老狄他們上來。有兩個小伙子抬著一塊黑板,拿著粉筆和黑板擦,在老山身后站著。

老狄說:“老山,爺兒們,咱先上去再說話行不行?”

老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不行,這是湨梁村的地。”

司馬槐也拿著粉筆,在黑板的邊緣上寫:“肥水里沒有毒,你就站在里面吧?!?/p>

老狄說:“這腿腳又不是莊稼,哪能用水老泡著?”

司馬連種喊:“泡吧,泡得你也啞巴了再上來?!?/p>

司馬槐寫:“不要再搭理老狄。讓他也用筆寫,平等對話?!?/p>

司馬槐寫好后,示意兩個小伙子高高舉起黑板,扭過身子,對著湨梁村人繞轉一周。湨梁村人鼓起一片掌聲,那些會說話的人喊:“好!好!老狄閉嘴,用手寫,平等對話?!?/p>

老狄說:“爺們兒,湨梁村的好爺們兒,咱有話好好說。先讓我們上去行不行,好爺們兒?”

女縣長來了,帶著孫鄉(xiāng)長和派出所吳所長,手里提著死喜鵲和灰麻雀。老狄他們站在水里,看著前來的上司和同僚,臉上露出了獲救的喜悅。湨梁村人沉寂下來,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女縣長等人,都不再說話。

女縣長說:“老狄,經(jīng)市科研所檢測,廢水里確實含有大量的有害物質,長期食用含這種物質的糧食蔬菜水果,可以破壞人的發(fā)聲器官,致人啞巴。這些鳥兒的死也與廢水有關。”

老狄他們聽了,啞巴了一般。湨梁村的啞巴們一聽,急了,紛紛跳下堤壩,沖過去要打老狄他們。

孫鄉(xiāng)長急忙攔住,說:“有理說理,打人犯法?!?/p>

吳所長把手銬晃得嘩啦嘩啦響,嘴里喊:“不許打架,誰先動手就銬誰。真沒有王法了?”

老山寫:“地是湨梁村的,決不允許他們踏上半步?!?/p>

老狄說:“好爺們兒,咱上去再說吧?泡得真難受?!?/p>

司馬槐寫:“難受?爺們兒都啞巴了,鳥都死了,不難受?”

狄廠長看看女縣長,女縣長看看湨梁村的人。湨梁村人,包括那些啞巴和啞巴的家人,那些害怕自己將來說不定哪天也會變成啞巴的人,個個怒不可遏,群情激奮。女縣長對老狄和化肥廠那干人說:“你們先回廠里去,馬上停工吧?!?/p>

狄廠長看了看女縣長,帶著自己那干人轉過身子,提著鞋,拄著棍,罵罵咧咧的,著淹過膝蓋深的廢水回廠里去了。

女縣長在大堤上說的話像一把火,點燃了湨梁村這堆柴火。憤怒的烈火熊熊燃燒起來,燒得湨梁村人滿街四處奔跑,相互訴說、書寫著滿腔的怨恨和悲情。

老山帶著司馬槐、王太輕、王三哏等十多個啞巴,開始去縣政府上訪。他們三天兩頭站在縣政府大門一側,舉著紙牌標語,上面寫著:endprint

“清除污水毒害,還我綠色家園?!?/p>

“工廠要賠償,啞巴要說話?!?/p>

啞巴們的上訪引來了嗅覺靈敏的記者。各路媒體的記者蜂擁而至。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晃來晃去不停地拍攝,報社的記者手指頭像演奏鋼琴般地敲打著電腦,廣播電臺的記者把錄音機錄音筆不停地往人們的嘴邊塞。很快,這一事件在省電視臺、廣播電臺和省報上曝了光。電視黃金時間,播放著老山帶人舉牌上訪的鏡頭,司馬槐提著那兩只死鳥,不停地在電視里搖晃。收音機里,播放著王二哏那激情滿懷地喧嚷:“化肥廠要再不關張,湨梁村就變成啞巴村了?!笔笫袌蟮念^版頭條,通欄標題用核桃大的字體寫道:“湨梁村離啞巴村還有多遠?”

湨梁村啞巴們上訪的新聞驚動了高層。一位分管工業(yè)的副省長拿著中央某領導的批示,帶著省里幾個專家來到湨梁村。那些專家們一進到湨梁村,像鳥兒尋找食兒一樣,散開飛向不同的地方。有人拿著小鏟這里挖一小鏟土那里挖一小鏟土,裝進了玻璃瓶里。有人跑到那幾口一百多米深的井里打水,把打出的一些水裝進了玻璃容器。還有人拿著像給架子車胎打氣的氣筒一樣的東西,爬到房頂和樹上,對著天空抽氣,然后把抽的氣壓裝進一個小罐子里。

幾天后,縣委縣政府作出決定:“化肥廠、制藥廠立即關閉。對湨梁村受害群眾進行賠償。”

化肥廠制藥廠徹底停工了。

那道結實的堤壩里,圍著停工停產(chǎn)的化肥廠制藥廠。周圍村里的人都把堤壩里叫作圈子里。圈子里一汪的廢水,像個湖泊,在微風的吹動下,飄散著一團一團黃色紫色綠色紅色白色褐色等各種說不清的東西,像開放在廢水里的各色花朵,散發(fā)出濃烈嗆人的氣味。有人說,那些無處排泄積聚起來的廢水,把化肥廠制藥廠的機械設備、化工原料、制藥材料等,都浸泡、腐蝕了。廠里的工人們有不少人惡心頭暈嘔吐,又無事可做,就都放假回家了。幾十天后,圈子里的廢水才慢慢滲落下去,所有的樹木都已經(jīng)干枯死去了,地上寸草皆沒,白茫茫的一片。

湨梁村、牛村和焦郎莊的人說:“乖乖,幸虧堤壩筑得早,把毒水擋到了圈子里。再晚了,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變成啞巴?!?/p>

按照副省長的指示,縣委縣政府責令化肥廠制藥廠,立即關閉停產(chǎn)。要不惜一切代價,給受到毒害變成啞巴的湨梁村人看病。

6

一輛豪華大巴車,拉著老山、司馬槐、王太輕等湨梁村的一群啞巴。車上裝著水果蒸饃方便面火腿腸叉燒肉礦泉水司馬懿大將軍酒等,跑焦作跑鄭州跑西安跑上海跑廣州跑北京,去的都是有名的醫(yī)院,找的都是著名的專家。在廣州市,一家旅游醫(yī)院的胡教授說:“美國有個專家研究出一種治療啞巴的新技術:環(huán)境療法?!?/p>

司馬槐寫:“啥叫環(huán)境療法?”

胡教授說:“就是讓啞巴到從來沒有去過的名勝古跡、風光景點旅游參觀,那些地方空氣好,環(huán)境優(yōu)美,可以讓啞巴們高興,高興了就會激動,激動了就要表達,表達欲望強烈了就會刺激語言神經(jīng)系統(tǒng),語言神經(jīng)系統(tǒng)活躍了就有助于讓啞巴開口說話?!?/p>

湨梁村的啞巴們聽了,立刻歡呼雀躍起來。

胡教授的指點,給湨梁村的啞巴們帶來了無限的希望和喜悅。他們圍著老狄,堅決要求增加美國專家的新療法。老狄哭喪著臉答應了。此后,老狄不僅帶著湨梁村的啞巴們看病,沿途還增加了必不可少的旅游項目。

老山、司馬槐、王三哏這些莊稼漢子,除了啞巴不會說話外,能吃能喝,能玩能鬧。他們每頓飯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兩三嘴吞進一個蒸饃,一瓶司馬懿大將軍白酒一撅兩半,劃拳一次論輸贏,頃刻間就灌進了兩個人的肚子。一桌飯沒有等菜上齊,便被風卷殘云般地吃了個凈光。這些人腿腳麻利,體壯如牛,有用不完的力氣,登山爬樓如走平地一般。這些在黃河邊長大的子孫,見水如命,喜好游泳,在洞庭湖上乘游船游覽,司馬槐、王三哏撲通、撲通跳進了湖里,開船的艄公和導游小姐嚇得面色蒼白,喊他們趕緊上來。上船后司馬槐用指頭在老山的手心里寫道:“水真清,比黃河好多了?!痹诒本┯卫ッ骱r,司馬槐脫下衣服穿著褲頭又要跳,老狄急忙拉住他,說:“老槐,這是首都北京,皇家園林,不是黃河汊、洞庭湖,下去游泳要罰款?!?/p>

司馬槐用指頭在老狄手心里寫:“你拿?!?/p>

老狄說:“還要逮進去關十五天?!?/p>

司馬槐吐了吐舌頭,穿上了衣服。

兩年過去了。

兩年多來,這群啞巴們在華山黃山泰山武夷山云臺山云蒙山、太湖西湖洞庭湖鄱陽湖昆明湖、二七塔大雁塔小雁塔東方明珠塔中央電視塔、兵馬俑虢公墓頤和園圓明園長城等風景名勝,都留下了他們輕快的足跡和歡樂的笑聲??戳藘赡甓啵瑔“蛡兺娴煤芨吲d,很盡興,很激動,但病情卻沒有任何好轉,他們依舊只會啊啊,不會說話。

一天傍晚,湨梁村的啞巴們從北京司馬臺長城景點回來,在王府酒店的大堂登記住宿,司馬槐突然想起了廣州那家旅游醫(yī)院的胡教授,想起了胡教授說的那個美國專家。他拿起筆給老山寫:“叫老狄買機票,送我們去美國。”

老狄看著紙條,問:“為啥?”

司馬槐寫:“美國環(huán)境好,有療效?!?/p>

老狄“撲通”給司馬槐和老山跪下了,幾乎是哭著說:“爺們兒,我的親爺們兒,錢全花光了?!?/p>

大堂里的保安過來了,引來一些人圍著觀看。司馬槐一手拿紙一手拿筆,老山大腹便便梗著脖頸,他們威武雄壯地站在老狄面前。一個辦過手續(xù)準備住酒店的小伙子站在老狄一邊,質問司馬槐和老山:“要賬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做人都有尊嚴,你們想干什么?”

大堂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盯著司馬槐和老山,眼睛里射出不滿、憎惡甚至憤怒的光。老山心里發(fā)怵起來,趕緊拉老狄起來,在紙條上寫:“屋里說?!?/p>

安排好住宿后,湨梁村的啞巴們到老山屋里集中。司馬槐寫:“老狄,你為啥不帶我們去美國?”

老狄說:“賣工廠的錢全花光了,工人全解散了,又借了一百萬也快花光了。再買機票去美國,飛到一萬米高,我從飛機上跳下去,死了算了。你們啞巴還留一條命,我連命都不要了?!眅ndprint

啞巴們圍著老狄,都不說話。老狄像孫子似的,又想往地上跪。老山攔住了他,寫:“再商量?!?/p>

湨梁村人看到狄廠長的這副可憐相,經(jīng)過一番認真熱烈地交流,最后達成了共識:兩年多來,化肥廠和狄廠長也真是盡心盡力了,廠全倒閉了,錢也花光了,看來這啞巴真的是看不好了。逼急了,老狄真的要跳飛機死了,電視報紙一曝光,顯得湨梁村人多不厚道?再說了,以后要再想旅游找誰去?

老山寫:“人的命天注定。老狄?guī)г蹅兠t(yī)院名醫(yī)生都看了,雞鴨魚肉都吃了,名勝景點都耍了,東西南北都跑了,我看就算球了吧!”

有人點了點頭,司馬槐帶頭鼓了幾下掌,算是同意了老山的意見。

啞巴們坐著豪華大巴,平平靜靜地回到了湨梁村。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們手里也不再拿木板、粉筆、本、紙和筆了,見了面想說啥,順手撿根樹枝、柴火棍、碎磚頭、瓦片等,在地上墻上隨便寫。

7

太陽依舊東邊升起西邊落下,日子依舊一天一天地過著。

圈子依然像一條巨大的蟒蛇,死死地盤臥在化肥廠農(nóng)藥廠周圍。兩個廠早已人去廠廢,在歲月風雨的剝蝕中,變成了一堆遺址和殘骸。兩道堤壩之間的廢水早已干枯,變成了空地,空地上寸草不生,一樹不長,白茫茫一片,滿目凄涼。

冬天,下了一場雪。老山大病一場,后來提出辭職。司馬連種被選上了湨梁村村委會主任。連種年輕氣盛,有精力,有激情,有思路。他帶著一干人跑廣東福建浙江考察,回來在全村大會上說:“辦廠吧,辦廠能掙大錢?!?/p>

司馬槐用手里的木頭棍用力地敲著身邊的廢舊架子車棚,用粉筆在車棚上寫:“地不種了?”

連種說:“地都讓肥水污染了,種糧種菜誰還敢吃?”

“不種地吃啥?”

“有錢啥不能吃?想吃啥買啥,都是綠色食品,像城里人一樣風光?!?/p>

司馬槐的手不動了,也不再啊啊。村里的那些老啞巴們,是意識到自己年紀大了還是遇到了不聽話的后生?他們這時都真的啞巴了,一聲不吭地看著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事業(yè)的年輕人。

湨梁村現(xiàn)在絕對是年輕人的天下。血氣方剛的后生們,早已遺忘了當年化肥廠的肥水給村里帶來的禍害,也遺忘了司馬槐、老山這些啞巴們。那個年代的事情和那個時代的人,像翻日歷一樣被翻過去了。一時間,圈子外面的湨梁村,瘋了一樣開始圈地辦廠。幾年間,村里這場那廠越辦越多,越辦越紅火。老山的兒子辦了個造酒廠、養(yǎng)雞場,王太輕的兒子辦了個飼料廠,王太重的兒子辦了個養(yǎng)豬場,王三哏的兒子辦了個造紙廠,司馬連種辦了兩個廠:塑料編織袋廠和顏料廠。

幾十家這廠那場,像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在昔日的耕地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耕地,像1943年螞蚱吃秋一樣,轉眼間都沒有了。

辦廠給湨梁村帶來了豐厚的經(jīng)濟收益,村容村貌出現(xiàn)了日新月異的變化。美國白宮風格的村委會大樓,莊嚴氣派,坐落在村子中央,院子里經(jīng)常停放著路虎、霸道、奧迪等豪華高檔轎車。村里世世代代的爐灰渣路,修成了柏油路。路兩旁的水泥電線桿上,裝著像北京長安街的華燈,整夜放射著燦爛的光芒。村東建起了高高的水塔,自來水管鋪設到各家各戶,水龍頭一開,可以盡情地洗菜做飯洗衣洗澡。村西建起了電視電信發(fā)射塔,上面架著好幾口大鍋小鍋,家家免費安裝了電視機,每家發(fā)一部手機免費使用。村里過去的爛瓦房薄草房都奇跡般地消失了,家家蓋起了三四層、五六層的小樓,有的樓外面還貼著華麗的瓷磚?;j筐和架子車早已不見了蹤影,小汽車、卡車、拖拉機在村里奔馳。還有一種摩托車,前面一個輪子、后面兩個輪子載著拖斗,湨梁村人把它叫狗騎兔子。這種兔子輕便快捷,開起來“突突突”地冒著陣陣黑煙,穿梭般地在工廠里、院落里、胡同里奔跑。村委會還蓋起了幼兒園和養(yǎng)老院。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發(fā)一百五十元生活費。司馬槐、老山這些老年人,享受著過去做夢都夢不到的幸福生活。

一天,連種對司馬槐說:“爹,把咱老財院的棗樹砍了吧?”

司馬槐撿起一塊瓦片,在地上寫:“你要干啥?”

連種說:“建廠?!?/p>

“兩個廠還嫌少?”

“再辦一個塑料涼鞋廠,能掙大錢。”

“圈地去???”

“地已經(jīng)圈完了,村里沒有地了?!?/p>

“棗樹林是你老祖爺留下的,傳到你手就沒有了?”

“老祖爺那時不懂得實業(yè)救國,光知道種棗樹,小農(nóng)經(jīng)濟,一年才賣幾塊銀元。我建起這個廠,一年最少能掙三十萬?!?/p>

“你要恁些錢干啥?”

“送您和俺媽去美國旅游。”

“我和你媽老了,爬不動?!?/p>

“掙了大錢,給您和我媽包專機,雇保姆,讓二老像皇帝皇后一樣生活?!?/p>

司馬槐陰沉著臉,翻翻眼睛,看著給自己涂抹著未來美好生活圖畫的兒子,拿著瓦片的手在發(fā)抖。

司馬連種又說:“爹,那些棗樹多年沒有人打理,死的死,瘋荒的瘋荒,一年下來收不了兩籃子棗,留著它們干嗎?”

司馬槐寫:“喂鳥?!?/p>

司馬連種說:“喂鳥?這些年天空無鳥叫,村里無鳥飛,哪還見過一只鳥?”

司馬槐最了解自己的兒子,尤其是當了村委會主任,政績突出,官氣十足,說一不二,他認準的事你很難改變他。司馬槐嘆了口氣,把瓦片扔到地上,扭過臉,擺了擺手,低著頭走了。

第二天,老財院的棗樹全被鋸倒了。很快,一個塑料涼鞋廠建成了。連種的塑料涼鞋廠剛建好,就接了一個大訂單。廠里機器轟鳴,沒日沒夜地響著,司馬連種接連幾天幾夜奮戰(zhàn)在塑料涼鞋車間。一天早上,他站在涼鞋機的出口,看著一只只吐出來的塑料涼鞋,像看著印鈔機一張張印出來的人民幣,瞇縫著眼笑。司馬連種彎腰拿起一只新下機器的塑料涼鞋,往腳上蹬著試,只穿上一只,就一頭栽倒在鞋堆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兩年后的冬天,司馬連種從北京一家大醫(yī)院拉回來了。那家大醫(yī)院司馬槐去過,他和老山他們當年在那家醫(yī)院曾治過啞巴。拉回來的司馬連種除了嘴能說話,渾身不會動彈,直挺挺躺在床上。endprint

司馬槐寫:“咋診斷的?”

連種說:“半植物人?!?/p>

“咋得的?”

“醫(yī)生說弄不清楚,懷疑是化學污染?!?/p>

“咋不再看了?”

連種說:“專家說,這病是世界性難癥,花錢再多也看不好。”

“化學那東西,你不知道它的厲害?你姥姥家當年讓老日本的化學炸彈炸得十幾家滅門絕戶,到現(xiàn)在那些院子還沒有人敢進,你忘了?”

老伴哭了。老伴抱著兒子連種整天哭,一邊哭一邊罵司馬槐:“你啞巴了多少年也不死,兒子不啞巴,可現(xiàn)在跟死了一樣?!鞭D口又罵連種,“不讓你辦廠你非要辦,辦一個不夠辦兩個,兩個還嫌少辦了三個。這下可好,三個廠都敗了,攤了一屁股饑荒,這以后日子咋過?”

司馬槐拿起一張硬紙板,用圓珠筆在上面寫著:“古人云:‘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賊。利字旁邊就是一把刀。一把刀,你知道嗎?那把刀專門殺貪利的人?!?/p>

司馬槐寫完,把硬紙板放在兒子床邊的櫥柜上,轉身走了。

縣里的經(jīng)濟也突飛猛進地發(fā)展,縣城煥發(fā)了勃勃生機,炸裂般地向四面八方擴張。各種園區(qū)、工廠、研究中心、商品樓等越建越多,郊區(qū)農(nóng)村的耕地已經(jīng)不多了,一分一厘的耕地都顯得金貴起來??h政府為了保護耕地不突破紅線,向死人要土地,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平墳運動。一片片一群群長滿荒草野樹的墳地,頃刻間變成了平地??h里號召移風易俗,建起了火葬場,成立了殯葬改革執(zhí)法大隊,強力推行人死火葬,絕不允許再起新墳。

老山搬進了兒子馬鱉新蓋的樓里不到兩年,就病倒了。市醫(yī)院檢查說是腎癌。兒子馬鱉花了不少錢,給老山換了兩個腎,最后還是沒有看好。臨咽氣前老山讓兒子馬鱉叫來了司馬槐,老山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

馬鱉說:“槐叔,俺爹說他死后不想火化,讓你想想辦法。我爹辛苦一輩子,死了連塊埋葬的地方都沒有了,咋弄?”

司馬槐和老山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他兩個一起經(jīng)歷了人世間的風風雨雨,見證了湨梁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原始自然的田園風光,見證了化肥廠的肥水給村子帶來多年大豐收、以及不知不覺帶來的禍害,見證了改革開放后那火熱的經(jīng)濟浪潮給村子帶來的繁榮發(fā)展,見證了村里轟轟烈烈辦廠在帶來巨額利潤的同時帶來的災難。司馬槐看著躺在床上臉浮腫色蠟黃的老山,心里像刀割一樣難受。他讓馬鱉拿來筆和紙,一筆一畫地寫了一段字:

“山哥,孔融《臨終》里說: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千百年來,湨梁村一代一代的人在這塊土地上出生,又在這塊地上死,地下埋著一代一代死去的祖先們。你看見田地里留有多少墳墓?俺老祖宗司馬懿名氣大不大?死了埋在哪兒?不知道。子孫后代哭老祖宗找不到墓骨堆。成吉思汗不比咱牛?一死,偷偷埋了,連盜墓賊都不知道他埋在哪兒。山哥,想開了,人死如燈滅,化成青煙飛。眼睛一閉,夜深人靜時,讓鱉在酒廠院里找一塊空地,挖個坑,偷埋吧,偷偷埋進黃土里算了?!?/p>

馬鱉說:“爹,俺槐叔想的倒是個主意。入土為安,咱就偷埋吧?”

老山微微點點頭。

司馬槐又寫:“我死了也想偷埋,可俺連種把三個廠都賣了,我連偷埋的地方還找不著哩。”

司馬槐的手在發(fā)抖,眼眶里的淚水在打轉轉。

馬鱉說:“槐叔,您別傷心。您百年后,也到我的酒廠和我爹做伴?!?/p>

司馬槐拉著老山的手,淚水從眼睛里流了出來。老山的眼圈也紅了。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墻。農(nóng)村的人傳統(tǒng)觀念嚴重,死后都不想火化。老山偷埋的事不知道被誰知道了,在村里悄悄傳播開來。有人死了,也學著老山。有老山帶頭,我們害怕啥?后來,不光是湨梁村,周圍一些村子也有人死后采取了深夜偷偷埋葬的辦法。今天還見過這個人,第二天這個人就像蒸發(fā)了一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消失得無影無蹤。活著的人心里都清楚:這個人永遠也看不到了。

火葬場發(fā)現(xiàn)了死人被偷埋的秘密,向縣領導建議:“采取嚴厲手段保護良田耕地,堅決打擊破壞殯葬改革的行為。凡發(fā)現(xiàn)有新墳,扒出來就地火化,加倍收取火化費?!?/p>

老山生前曾當過幾十年的村領導,大概是得罪了人,被舉報了。這個老山,當年為了反對化肥廠污染,保護耕地,曾經(jīng)帶領著湨梁村的啞巴們到縣政府上訪,同化肥廠打官司,上過報紙電視,鬧得風風雨雨,在全縣也小有名氣。死去的老山,本應該帶頭執(zhí)行殯葬改革的規(guī)定,保護耕地,怎么膽敢無視政府保護耕地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縣里的個別領導,大概是勾起了對老山過去所作所為的回憶,決定抓住這個典型,殺一儆百,剎住人死偷埋的風氣。

一天,殯葬改革執(zhí)法大隊的人來到馬鱉的酒廠。這幫年輕人氣勢洶洶地操著家伙,提著汽油桶,揮鎬舞鍬地把埋進地下已經(jīng)快一年的老山挖了出來,在棺材上潑汽油,點火焚燒。馬鱉的酒廠里圍滿了人,看著被焚燒的老山,如同圍著一堆冬天取暖的篝火,沒有一個人吭聲。在莊嚴肅穆的氣氛里,湨梁村人像是在默默地為老山舉行火葬儀式。這種火葬儀式有人在電視紀錄片里見過,那好像是在印度。印度人死后,尸體放在架著的木材上焚燒,有人在做著法事,超度死者的亡靈。誰也沒有想到,湨梁村的老山死后快一年,竟然享受了印度人的待遇。司馬槐沒有看過這個電視紀錄片。他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火,聽著烈火中噼噼啪啪的響聲,仿佛看見老山在棺材里忽悠一下坐了起來,渾身烈火,揮著胳膊,用手指著司馬槐,大聲地哭,大聲地喊,大聲地埋怨:“老槐,就是你,給我出了這樣的餿主意,讓我死后偷埋,入土了也沒有讓我得到安寧?!?/p>

司馬槐好幾次深夜從夢中驚醒,都是因為夢見了那天被烈火焚燒的老山。

其實,司馬槐給老山出偷埋的主意,就是想讓老山入土為安。黃土地里埋死人,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一代一代的湨梁村人,從黃土地上出生,被黃土地滋養(yǎng),死后再埋進黃土地,化成一捧泥土。蒼天后土,生死輪回,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可誰能想到,輪到了老山,被埋進黃土地幾個月后,竟會被人又從墓骨堆里扒出來,潑上汽油焚燒!司馬槐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哪見過這樣慘烈的事情?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每當想起這些,司馬槐就覺得周身火燒火燎的,像是那焚燒老山的烈火在焚燒著自己。司馬槐幾乎要發(fā)瘋了。endprint

典型,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用典型示范,就是用典型來教育人們,推廣某種經(jīng)驗和做法。潑汽油焚燒的老山就成了典型。這個典型在縣里的報紙上、電視里曝了光,在全縣引起了強烈的震動。準確地說不叫震動,應該叫震懾。震懾了那些瀕臨死亡的人和他們的家人,震懾得他們?yōu)樗勒邔淼娜ハ蚰憫?zhàn)心驚,夜不能寐。

秋天,下了一場小雨,緊接著寒流過來,樹葉很快變黃變黑變干,在陣陣風中飄落下來。司馬連種眼看著不行了,他對司馬槐說:“爹,我死后也不想火化?!?/p>

司馬槐寫:“想偷埋?”

連種說:“嗯?!?/p>

司馬槐寫:“學你山伯,被人舉報了,挖出來潑汽油燒?”

連種哭了,沒有吭聲。

司馬槐寫:“爹答應你?!?/p>

連種說:“真的?”

司馬槐寫:“真的?!?/p>

連種說:“我也不想像俺山伯,挖出來潑汽油燒?!?/p>

司馬槐寫:“不會。我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化肥廠那圈子里原先有咱過去的老祖墳,把你埋到咱老祖墳里咋樣?”

連種問:“行嗎?”

司馬槐寫:“行?!?/p>

連種問:“咋行?”

司馬槐寫:“毛主席說:廢物可以利用。圈子里是被化學污染的毒地,不是良田耕地。就像當年你姥姥家扔過老日本化學炸彈的院子,沒有人敢進去。再說,咱老祖宗本來就埋在那兒。你埋在那兒,帶個頭,將來我和你媽死了,也埋在那兒。村里人死了,都埋在那兒??纯丛蹅冞@些被化學毒害的人,死后能不能化成肥料,把毒地再變成良田?”

連種聽了,苦笑著說:“爹想得有些道理?!?/p>

司馬連種死了。司馬槐讓人在寸草不生的白茫茫的圈子里,在他們原先老祖墳的地方,給連種挖了個墓坑。挖墓坑時,司馬槐特意讓司馬家族的年輕人把墓坑挖得很大、很深,翻出了幾米深的新土,攤開有一分多地的面積。在堤壩上川流不息的行人眼皮底下,司馬連種的墓坑整整挖了三天。司馬連種出殯時,司馬槐特意放在大白天,在全村人眾目睽睽之下,讓司馬家族的年輕人抬著連種的棺材,出了院子,走在湨梁村的大街上,招招搖搖地把兒子埋進了圈子里原先老祖墳的地里。他特意讓把連種的墓骨堆堆得又高又大,矗立在圈子里。

司馬槐的膽子咋恁大?竟敢明火執(zhí)仗地、毫不掩飾地把兒子埋在了圈子里,他真的就不怕殯葬改革執(zhí)法大隊?湨梁村人都在感嘆。堤壩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也看到了司馬連種那冢一樣大的墓骨堆,不少人駐足觀望,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幾個月過去了,竟然是出奇地風平浪靜,沒有見到殯葬改革執(zhí)法大隊一個人來,沒有見到有人去扒開司馬連種的墓骨堆潑汽油焚燒。

司馬槐埋葬兒子的大膽決策和產(chǎn)生出來的驚人后果,完全超出了湨梁村人的意料。湨梁村那些瀕臨死亡的人和他們的家人,也不再膽戰(zhàn)心驚、夜不能寐了。他們有了學習的榜樣。榜樣就是力量,榜樣就是一面指引方向的旗幟。王二哏死了,埋進了圈子里。王太輕死了,也埋進了圈子里。湨梁村死去的人,都埋進了圈子里。他們都立起了墳堆。不過,他們都不是招招搖搖地埋進去的,都是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埋進去的。他們的墓骨堆都不大,只有司馬連種的三分之一左右,有的更小些。

聰明的湨梁村人,把死后偷偷埋葬和歷代祖宗死后立墓骨堆這兩種方式,在新形勢下,在這個被化學污染的特殊的圈子里,創(chuàng)造性地結合起來了。

牛村和焦郎莊人說:“那是縣化肥廠的地,這么多人死了埋進去,縣里咋就沒有人管管?”

湨梁村人說:“埋進去的都是湨梁村人,誰敢管?”

那兩個村人說:“湨梁村人咋?死了都恁主貴?”

湨梁村人說:“過去化肥廠肥水害得湨梁村多少人成啞巴,死了占塊地咋啦?”

牛村、焦郎莊人不再說話,自己村里有人死了,也在深夜偷偷地埋進了圈子里。再后來,離縣城十幾里遠的村子里人死了,不想火化,又不能占用耕地,也在深夜偷偷埋進了圈子里。有人開玩笑,把那圈子里叫“公墳特區(qū)”。“公墳特區(qū)”里,享受著特區(qū)外面無法享受的待遇:埋進去的人可以立墓骨堆,沒有人管,也沒有人問。漸漸地,在無聲無息中,“公墳特區(qū)”里的墓骨堆越來越多。

一天,司馬槐拄著棍子在堤壩上遛彎,沒想到迎面碰上了老狄?;蕪S停工停產(chǎn)后,老狄調到省城一家化學工業(yè)公司工作了。上個月退休,回到縣里走走。

老狄說:“爺們兒,走在這堤壩上,想起當年辦廠,就覺得心里有愧,感到真對不起你們?!?/p>

司馬槐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圓珠筆,在小本上寫:“你當年只把我們害成了啞巴,并沒有讓我們得癌,我和老山們都還活著?!?/p>

老狄說:“這堤壩外面咋辦了恁些廠?十幾個大煙囪冒出的黑紫黃煙,像帽子一樣扣在恁湨梁村上空,不憋得慌?”

司馬槐寫:“好些人得了癌癥,每年都死十幾個人?!?/p>

老狄說:“真的?”

司馬槐寫:“老山的孫子才十五歲,得肺癌去年死了?!?/p>

老狄說:“爺們兒,咋不見你們去告狀?”

司馬槐寫:“廠太多了,告哪個?”

老狄說:“全告啊?”

司馬槐寫:“廠是村里人辦的,活兒是村里人干的,告誰?誰告?”

老狄說:“哦,過去縣里辦化肥廠你們就告,現(xiàn)在恁村自己辦廠,害了恁些人也不告?啥爺們兒!”

司馬槐寫:“村委會一聽說有人告狀,就挨家挨戶一把一把地發(fā)錢,拿了錢誰還去告啊?”

老狄說:“爺們兒,當年我辦的是國有企業(yè),沒有權力給你們發(fā)錢,你們就把我折騰得夠嗆,差點讓我跳飛機?!?/p>

司馬槐笑了,寫:“你是好人,花錢給我們看病,還旅游,兩個廠都毀了?!?/p>

老狄說:“現(xiàn)在的人和我們當年都不一樣了,為了錢,啥事都敢干。”

司馬槐寫:“大年初二,老山的兒子馬鱉讓公安局逮走了。”

老狄問:“為啥?”endprint

司馬槐寫:“春節(jié)賣茅臺酒,喝死了兩個人。公安局一查,司馬懿大將軍白酒里兌的敵敵畏,喝的人都說是真茅臺,猛喝?!?/p>

老狄說:“老山咋不管管?”

司馬槐寫:“老山死了。老山一死,馬鱉沒有人管,膽子越來越大。他還辦個養(yǎng)雞場,天天往雞嘴里塞避孕藥,白天黑夜用電燈泡烤著,雞渴了就灌化學藥水,不到二十天雞都長到四五斤重。夏天一打雷,雞一堆一堆地死。死雞全村沒人敢吃,都又加工成雞飼料了?!?/p>

老狄問:“為啥不敢吃?”

司馬槐寫:“聽說男女吃那些雞多了,都不會生孩兒。”

老狄說:“哦,我說現(xiàn)在城里恁些人為啥都不會生育,看來都是吃恁村的雞吃的?!?/p>

司馬槐寫:“王太輕的兒子生產(chǎn)地溝油、瘦肉精,也讓公安局逮走了?!?/p>

老狄覺得血流加快,身上起燥發(fā)熱,便脫去夾克,露出了里面穿的白色汗衫。胸前的汗衫上印著幾個血紅的字:太行化學工業(yè)公司。

司馬槐看見那幾個血紅的字,身子立刻有些發(fā)抖起來,他寫:“老狄,你快點穿上夾克吧!”

老狄問:“咋了?”

司馬槐寫:“我這一輩子就怕化學??匆娀瘜W就眼暈,聽見化學就心慌,想著化學就發(fā)怵?!?/p>

老狄趕緊穿上了夾克,拉上了拉鏈。停了片刻,他問:“連種現(xiàn)在干啥?”

司馬槐一聽,哭了,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用棍子顫巍巍地指著圈子里連種的墓骨堆,在地上寫:“連種沒有了,在那兒埋著?!?/p>

老狄面色凝重起來,半天沒有吭聲。

老狄知道了司馬連種的死因后,嘆了口氣說:“爺們兒,現(xiàn)在錢真是萬能啊。有些人只要能賺錢,啥廠都敢辦。只要肯花錢,啥廠都辦得很紅火。有些人只要能拿到錢,連死了都笑哈哈?!?/p>

司馬槐寫:“馬克思說:‘資本來到世界上,每個汗毛孔都滴著骯臟的血。一點都沒有錯,真是至理名言啊?!?/p>

老狄說:“老講用,算了吧?,F(xiàn)在誰還知道馬克思?”

司馬槐寫:“也是。我有一次給老山寫馬克思的話,他孫子問我,馬克思是不是村里馬克想的哥哥?”

老狄聽了,一臉的苦笑。

春天又來了。今年春雨下得勤,一連幾天細雨霏霏。春雨過后春光明媚。不知道啥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了司馬連種的墓骨堆上長出了一棵青草。那青草的名字叫鬼見愁。鬼見愁冒出地面時先長出兩片綠色小葉,然后貼著地面鉆出一根紫紅色的藤,那藤一節(jié)一節(jié)的,每個節(jié)點長出幾根細白色的根須,伸向地下,汲取營養(yǎng)和水分。地面上長出兩片葉子后,再向前伸長出新的一節(jié)來。有的節(jié)點上還會分叉長出兩根新藤。這種草生命力和繁殖力極強,遇到合適的氣候條件,會貼著地面四散開來,一節(jié)一節(jié)地瘋長,連鬼見了它都發(fā)愁。后來,鬼見愁長成了一片,連片的鬼見愁里還長出了灰灰菜、野苜蓿等青草。再后來,還長出了牽?;?、苦菜花和野菊花。鮮花青草,布滿了司馬連種的墓骨堆。再后來,司馬連種的墓骨堆旁,竟然又長出一棵小樹,是一棵棗樹。

幾年過去了,王二哏、王太輕和老山的孫子等人的墓骨堆上也長出了鬼見愁、青草、野花和小樹。人們說,“公墳特區(qū)”里的墓骨堆越來越多,陰氣越來越重。沒有人敢到“公墳特區(qū)”里走動,這在無意間,也成全了那些青草、野花和小樹。

縣里的車輛、人口劇增。為了解決道路緊張、交通擁堵,那道八九米寬、三米多高的堤壩,被鋪成了柏油路。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騎車、開車、行走,看著圈子里的“公墳特區(qū)”?!疤貐^(qū)”里的墓骨堆和空隙間,長著一片片綠茵茵的青草,一簇簇色彩斑斕的野花,一棵棵橫生瘋長的野樹,它們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包圍著那堆破舊不堪的化肥廠遺址,包圍著那些矗立著的機械設備殘骸,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一天,年近八十歲的司馬槐提著一把斧子,向村南走去。他的后面跟著十多歲的孫子,那孫子也很俏皮,像當年他爺爺司馬槐一樣,掏出家伙一邊走一邊撒尿,在地上畫出一段連續(xù)的“Z”。

村里一個在鄭州上大學的人回來了,問司馬槐的孫子:“你爺爺提著斧子干啥去?”

孫子說:“奶奶說,我爹墳堆旁長的棗樹老不結棗,爺爺去軋棗干?!?/p>

大學生很詫異:“軋棗干?啥叫軋棗干?”

孫子說:“我也不知道?!?/p>

大學生緊走幾步,追上了司馬槐,問:“槐爺,上哪兒去?”

司馬槐指了指“公墳特區(qū)”的方向。

大學生一臉茫然,問:“去那兒干啥?”

司馬槐撿起一個瓦片,在地上寫:“找墓地?!?/p>

大學生沒有再吭聲,看著司馬槐駝著背,提著斧子,顫巍巍地徑直往“公墳特區(qū)”走去了。

原載《中國作家》2014年第7期

原刊責編 俞 勝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馮俊科,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寫在墻上的思念》《并不遙遠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學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當代》《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人民文學》等刊,被《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轉載和《作家文摘報》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

創(chuàng)作談:麻雀到底咋死的?

馮俊科

2014年6月29日,湖北宜昌碼頭大米撒落,20多只麻雀搶食后死亡。有媒體說麻雀是被撐死的。輿論嘩然。幾天后新華網(wǎng)報道:死麻雀體內含有高毒農(nóng)藥呋喃丹。

我看后愕然。一個星期前,《中國作家》第7期剛剛發(fā)表我的中篇小說《鴉雀無聲》,墨跡未干。小說中的梁村就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烏鴉和麻雀。村民司馬槐也懷疑:三年自然災害時見過餓死的鳥們,鳥們也有被撐死的?村民們不信,提著死烏鴉和麻雀到縣政府上訪,要求查明原因。農(nóng)藥廠廠長說:我們只生產(chǎn)農(nóng)藥,不研究死鳥。憤怒的村民提著死鳥在電視里搖晃,通過各種媒體曝光,最后查明那些鳥們是由于土地污染農(nóng)藥超標被毒死的。

梁村的死鴉雀和宜昌碼頭被毒死的麻雀難道是巧合嗎?

宜昌被毒死的麻雀們,救了那些沒有來得及吃毒大米的人們。梁村的可悲不僅僅是被毒死的鳥們,還有被毒害成啞巴的十多個村民,每年都有十多個得癌癥的人死去。這些年,農(nóng)村的土地大量流失和土地水資源嚴重污染,給農(nóng)民造成了極大危害。這種危害農(nóng)民們以犧牲健康和生命的代價在承受著,各種生物動物鳥們以死亡和滅絕種類的代價在承受著,城里人、包括那些研究發(fā)明這些毒源的專家學者們,能夠躲得過去嗎?

無疑,農(nóng)藥和化肥為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和糧食蔬菜的豐收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對立統(tǒng)一,福禍相依,利弊同存,是辯證法的基本法則。當一種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給人們帶來巨大利益時,有誰想到了這個法則?

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里指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薄暗侥壳盀橹沟囊磺猩a(chǎn)方式,都僅僅以取得勞動的最近的、最直接的效益為目的的。那些只是在晚些時候才顯現(xiàn)出來的、通過逐漸的重復和積累才產(chǎn)生效應的較遠的結果,則完全被忽視了?!边@些論斷多么英明,多么精辟!

遺憾的是,哲學家從人類無數(shù)災難性的后果中總結出來的論斷,被有些人遺忘了。因為這種遺忘,人類將會再次付出災難性的代價?!而f雀無聲》中的司馬槐,倒是記得不少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哲學家的論斷,感興趣的人不妨去看一看,想一想。

這,就是我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初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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