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蘇惠來電話說要跟我見面,將見面地點定在北海公園瓊島的月亮門里頭,她說那兒有片假山,清靜陰涼沒干擾,還說她會自帶香茶和小點心,她的玫瑰花茶較她母親的更加爐火純青了。我說,好久沒喝你們家的玫瑰花茶了,幾十年了,還沒忘了呢。蘇惠說,咱們快五十年沒見了,有好些話要說。
“五十年”這個數(shù)字聽著讓我有些驚心,半個世紀(jì)哪!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時間都去哪兒了?一轉(zhuǎn)眼倆人都六十多了,成老太太了。蘇惠說的五十年,其實有點兒夸張,細(xì)細(xì)推算,從1968年年底我去陜西插隊至今,滿打滿算應(yīng)該是四十六年,蘇惠采取的是四舍五入的說法,也沒錯。
1968年冬天,全班同學(xué)都響應(yīng)號召下鄉(xiāng)了,注銷戶口、置辦行李,忙得不亦樂乎。蘇惠卻獨留北京,進(jìn)了工廠,優(yōu)哉游哉地晃蕩于大家的圈子之外。蘇惠進(jìn)的廠子是腌菜廠,是造大醬、腌小醬蘿卜的街道小廠,小廠也是廠,是拿工資的,旱澇保收的地方。我們是什么呢?我們什么也不是,我們要在陜北當(dāng)農(nóng)民,得憑力氣種地掙糧食吃。不可同日而語哪!
集體出發(fā)的時候,蘇惠來北京站送站,同學(xué)們見了她感情都有些復(fù)雜,好像她是叛徒,我們都是即將“赴死”的壯士。有人怪聲怪氣地稱贊她有福氣,她不好意思地說,什么福氣呀,一個月十八塊五毛的學(xué)徒工,比你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差遠(yuǎn)啦!
有人說她是得了便宜賣乖,故意裝孫子,私下里也有人說她留北京是她媽用身子給她換來的……
總之,蘇惠在同學(xué)跟前顯得有些尷尬,有些沒面子。她站在月臺上,隔著車窗不安地看著我,眼神閃爍不定。火車站的大鐘奏響《東方紅》樂曲,樂聲中火車開始滑動,我們顯得很悲壯,蘇惠的眼圈和鼻子有些紅,不知是凍的還是雪光映的。她追著火車跑,把兩個橘子塞給我,叮囑我一定照顧好自個兒,多給她寫信。我明白,其實蘇惠是專來送我的。別人都有家人來送站,只有我沒有,她不來,我的離京儀式將是稀里嘩啦的殘缺,是沒有祝福的凄涼??墒俏移活I(lǐng)情,不愿意讓大家看出這一點,對她的做法,表現(xiàn)出了冷淡而不在意。我把頭扭向了一邊。
我不愿意大家知道我們是朋友,我們也根本不是朋友。
兩個橘子從小桌滾到了地板上,在混雜的車廂里,不知去向。
也不找。
我走后,沒有給她寫過信,她也沒有任何信息傳遞給我。
水米無交,相忘江湖。五十年———
現(xiàn)在聯(lián)系上了。通過網(wǎng)絡(luò)。
物非人非,我們已經(jīng)不是我們,北京也不是北京了。對我來說,五十年變化太大,想必她也是。
在東直門交通樞紐站我登上107無軌,往北海后門趕。這是一條熟悉的路線,少年時候過隊日,除了景山就是北海,我和蘇惠不止一次,手拉著手出北海后門,過地安門、北新橋,回到戲樓胡同家中。她們家住1號,我們家住2號,門挨著門,是鄰居。
小時候的蘇惠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孩子,長得比我漂亮,身條細(xì)溜,皮膚白皙,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唇下有顆痣,那顆痣長得很有名堂,叫美人痣。我母親說蘇惠是個美人坯子,說這丫頭長大了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我希望母親也說我是個美人坯子,可是母親對我相貌的稱贊永遠(yuǎn)是十分吝嗇。
學(xué)生時代的我和蘇惠像是形影不離的一對,看見她就能看見我,看見我就能看見她。不是我們的關(guān)系有多么鐵,我們的友誼有多么牢固,是人為因素硬把我們拴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開。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都有學(xué)號,老師把我們按座位分成1號、2號、3號……在教師登記冊上也依此順序登記。上課老師提問不叫姓名,叫號,同學(xué)之間習(xí)慣了也多以號相稱。我的座位和蘇惠挨著,她是5號,我是6號。5號、6號,我們從小學(xué)一年級一直叫到六年級。
現(xiàn)在的孩子放學(xué)都有大人在門口等著接,學(xué)校門口在放學(xué)的時候人頭攢動,爺爺奶奶站了一堆,翹首盼望,等待孩子出來。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沒有家長接,老師將東西南北住得近的學(xué)生組成一個個隊,謂之“路隊”。我們先是在操場,在班主任的目光下“半臂看齊”,把隊伍排整齊了,然后背著書包一隊隊走出校門,走出去的路隊不能散,走到誰家門口了,誰自動撤出。常常是最遠(yuǎn)、最后的同學(xué)擔(dān)任路隊隊長,誰住哪兒,在哪兒出隊,隊長心中有數(shù)。他要對路隊的成員負(fù)責(zé)到底,不準(zhǔn)哪個中途溜號。出校門往東的這支路隊數(shù)我和蘇惠住得最遠(yuǎn),走到最后就剩了我們兩個人,這時候,我就和蘇惠走成了一橫排,蘇惠很嚴(yán)肅地讓我“排后邊去”,說還沒到家呢,不許“亂隊”!我不以為然,說橫著也是隊,誰能說橫著排不行?蘇惠說我這樣搗亂隊形,她明天要把我“告老師”。
那時候的孩子們有三怕,一怕“告老師”,二怕“留?!?,三怕老師“請家長”。這三怕一怕比一怕厲害。“告老師”比較簡單,頂多老師在全班批評一頓,脖子一縮頭一低就扛過去了,臉都可以不紅的。我被“告老師”的機(jī)會很多,我父親下班回來見我的第一句話常常是“你今天又被稟先生了吧”。父親是老派人,他把“告老師”叫“稟先生”,其實是一個意思?!傲粜!北容^麻煩,放學(xué)大家都回家了,你得在教員辦公室站著。這種情況老師先不理你,讓你晾著,寒磣著你。別的老師進(jìn)進(jìn)出出,都得瞟你兩眼,有的還得說幾句風(fēng)涼話,所以你得有足夠的抗打擊準(zhǔn)備。出路有兩個,或是把臉皮撕下來裝書包里,做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二皮臉相;或是號啕大哭,痛心疾首地徹底認(rèn)錯投降。最后一招“請家長”比較損,不到萬不得已老師不會使這殺手锏,家長來了,老師簡單說幾句,讓把孩子領(lǐng)回去教育,常常是剛出校門,大巴掌就扇上了,幾乎所有的家長都等不得到家就開始動武,不怕街上的人看熱鬧。學(xué)校門口打孩子,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誰都能夠理解。那時候的孩子,沒有誰沒挨過打,就是我這個小丫頭,挨我媽的打也是無數(shù)。好在我們記吃不記打,心胸都很開闊。
女生一般輪不到“請家長”的份兒,男生就難說了。但是蘇惠不同,她動輒就被老師“請家長”。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郭,叫郭梓仁,男性,四十左右。平時愛找大個兒女生聊天,喜歡盯著女生的胸口使勁看,還借機(jī)會拉女生的手。按說老師喜歡學(xué)生無可厚非,但我卻很討厭他,嫌他惡心,給他取了外號叫“瓜子仁”?!肮献尤省边@個綽號在同學(xué)中被叫得很廣泛,使用頻率很高。
蘇惠是乖孩子,乖孩子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被請家長。比如上課說話,比如課間吃東西,比如聽課走神兒……在我們身上是小小不言的事,到了蘇惠身上就成了大錯,就得“請家長”了。蘇惠放學(xué)被留在教員辦公室,向蘇惠媽傳達(dá)“到學(xué)校領(lǐng)人”的命令一般是我的責(zé)任。往1號捎話,對我是捎帶腳兒的事兒,甚至連正門也不用走,從我們家后院穿東墻月亮門直接過去,就是1號后院。蘇惠家住1號后院西屋,三間平房,當(dāng)間兒是飯廳,擺著八仙桌、椅子,北邊是蘇惠媽的臥室,南邊是蘇惠的臥室,蘇惠和她媽媽不住在一個屋。蘇惠媽給街道縫紉廠的服裝釘紐扣,把衣裳拿回家來做,所以她媽媽老在家,老是坐在窗戶底下鎖扣眼。蘇惠媽接了老師“請家長”的信兒會扔下手里正干的活兒直接往學(xué)校跑,急赤白臉的好像她閨女受了多大委屈。她護(hù)犢子的勁頭比我媽大多了,蘇惠就像老母雞翅膀底下的小雞雛,不是小鳥依人的模樣,是小雞依人的模樣。為這個我常跟我媽掰哧較勁,說她不喜歡我,不是親生的。我媽的回應(yīng)是:你懂個屁!
蘇惠媽比蘇惠長得還漂亮,一個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的小媳婦。穿件麻紗的小碎花褂子,臉上撲著淡淡的粉,眉毛又細(xì)又彎,身上散發(fā)著“綠寶”香胰子味兒;腳上穿著白涼鞋,光腳的時候能看見她的腳趾甲上涂著紅艷艷的指甲油。蘇惠媽很注意細(xì)節(jié)的修飾,看起來不顯山露水,其實每一處無不是精心打理,像我七哥畫的國畫小品。蘇惠媽會吹簫,偶爾也會把墻上的紫簫拿下來,給我們吹一段《蘇武牧羊》。那得在我們都做完作業(yè),表現(xiàn)得很乖,而且蘇惠媽心情也好的時候,不過這樣的時候?qū)嵲诓欢唷?/p>
蘇惠媽一吹簫,蘇惠就跟著唱,蘇惠的嗓子很好,把小拐彎的地方都能唱出來,不似我,嗓子是直的。
每聽到這首歌,我的心里都很難受,為那個吃氈飲雪的蘇武擔(dān)心。他太倒霉啦!人到了那份兒上還活著干嗎呀,多沒勁!我承認(rèn),簫是件很神奇的物件,深沉而不華麗,直扎到人的心里去了。沒有蘇惠媽簫的襯托,這首歌大概不會這樣動人。我們一年級音樂課學(xué)的歌是“青天高,遠(yuǎn)樹稀,西風(fēng)起,雁群飛”,旋律也很美。我唱了一遍,第二遍蘇惠媽就能隨著我用簫吹出來了。蘇惠說她媽有一顆玲瓏心,顧名思義,我想起我們家多寶格上的擺設(shè)象牙球,玲瓏剔透好幾層,是工藝品。
初小四年我們實行的是半日制,上午上課,下午在家上學(xué)習(xí)小組。小組里是就近的同學(xué),集中到一個同學(xué)家在一塊兒做作業(yè),互相督促,老師下來檢查。我跟蘇惠是一個小組的,我們組還有一個叫李立子的男生。李立子沒有父親,他父親到臺灣去了,他跟媽媽生活。他媽媽很摩登,是個燙著飛機(jī)頭的演員。李立子本人結(jié)巴,長得難看,兩只扇風(fēng)耳朵很不知趣地朝兩邊挲著,像戲臺上官員的紗帽翅。我和蘇惠想氣他的時候就說“倆耳扇風(fēng),敗家的祖宗”,李立子薄薄的耳朵立刻變得通紅透明,真能呼扇呼扇地動彈。我們都奇怪他那當(dāng)演員的美麗的媽怎么會生出個這么丑的兒子,用李立子自己的話解釋說他是“串了秧兒”,沒救了。蘇惠悄悄跟我說,她要有個這么丑八怪的兒子,一準(zhǔn)把他掐死,絕容不得他長大,丟人死了。我和蘇惠都不愛跟李立子說話,常欺負(fù)他,說他爸爸是反革命。李立子也不惱,慢條斯理地回應(yīng)我們說,你們才是反革命。
我和蘇惠達(dá)成共識,將來找對象絕不找李立子這樣的,忒難看,影響心情。李立子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長相發(fā)愁,平日一味傻鬧,還愛說瞎話,告訴我們他媽是仙女下凡,每到夏日初七夜里都要穿上羽衣飛到天上去。對此我們壓根兒不信,李立子信誓旦旦地說改日把他媽上天的衣裳拿來給我們瞧瞧。蘇惠媽說她信李立子的話,因為李立子媽不是一般的媽,那樣美的媽媽只有天上才有。李立子聽了很得意,歪著腦袋看著我們說,怎么樣,我沒瞎說吧!
后來我們知道,李立子媽的確有上天的衣裳,那是演《槐蔭記》穿的。每年七月初七,劇院都演的時令戲。李立子媽演織女,滿臺飛舞的彩云是由演員們舉著畫片組成的。
我們每天下午圍著院里的石頭桌做作業(yè),石頭凳子很涼,蘇惠的屁股底下墊著她媽給縫的小棉墊,我和李立子身子底下什么都沒有。我們的屁股隔著一層布褲子和石頭接觸,有時還真涼,不是自己家,我們也沒有權(quán)利和蘇惠媽要棉墊子。學(xué)習(xí)小組要在蘇惠家整整待一個下午,老師規(guī)定不許提前散伙,主要是怕我們到街上去野。所以,我們下午的時間便十分寬裕。三個人嘰嘰喳喳,動筆的時候少,扯淡的時候多,動輒便打起來,二對一,把李立子揍得哇哇大哭。李立子的哭相很難看,大嘴咧著,鼻涕過河,使勁擠著眼,扯著嗓門號。他正在換牙,那張豁牙露齒的嘴很夸張地、毫不掩飾地暴露給所有的人,我真替他羞,一個男孩兒,比丫頭還丫頭。李立子哭的工夫大了,蘇惠媽會端著一杯玫瑰花茶出來,拍拍李立子的腦袋,李立子立馬就住了聲,他就等著蘇惠媽拍呢,他也喜歡蘇惠媽。他自己的媽是仙女,仙女從來也不拍凡人的腦袋。那杯茶是專為號哭的李立子準(zhǔn)備的,蘇惠媽讓他潤潤嗓子,想號就接著號,不想號了就做作業(yè),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李立子就不號了。
蘇惠媽說,小孩子愛上火,號是敗火,玫瑰花茶也敗火。
蘇家在院子里種了許多玫瑰花,我們從來沒見過那些玫瑰開花,因為玫瑰還是花骨朵兒的時候就被蘇惠媽掐了,她把那些花骨朵兒晾干泡水喝,泡進(jìn)水里的花骨朵兒自己慢慢就開了,十分的神奇,十分的美麗,喝在嘴里甜香甜香的,我們都愛喝。我和李立子從心里喜歡蘇惠媽,我們覺得她干凈又安靜,美麗又淡雅,作為女人,她近乎神圣。李立子甚至說,將來他娶媳婦,就娶蘇惠媽。
蘇惠媽才是仙女。
李立子的媽比蘇惠媽有派,她是名角兒,唱青衣的,北京城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我父親說,她只要往臺上一站,不用扮相,立馬能傾倒一片。什么是角兒啊,這就是角兒!能傾倒一片的媽卻傾倒不了自己的兒子,李立子說他不愛他媽,他媽從來也不拿正眼瞧他一眼。他對他媽的感情淡之又淡,天就是塌了,他也想不起他還有個媽來。我說,那你就把蘇惠媽當(dāng)媽吧。
李立子說,他已經(jīng)把蘇惠媽當(dāng)媽了。
有一天,李立子跟蘇惠搶棉墊子,蘇惠不給,兩個人爭起來,蘇惠急了說,人家來“身上”了!
我問什么是“身上”,蘇惠說“身上”就是好事。
李立子說,我也來“身上”了。
我說,我也來“身上”了。
蘇惠說,啊———呸!
李立子說,你的“身上”在哪兒呢?讓我們瞅瞅。
我說,是啊,讓我們瞅瞅!
蘇惠對我說,你不要跟著起哄,他爸爸是反革命,難道你爸爸也是?
李立子一下蔫了,他最怕人家提他爸爸。
那天從月亮門躥回我們家后院,我看見七哥正坐著小馬扎在水池子旁邊洗涮他那些畫筆。老七二十多了,還沒娶媳婦。他不急,我媽急,托人介紹了一個又一個,都沒成。媽說老七的條件太高,挑得花了眼。我說,他不就一個破畫畫的嘛,趴在桌子上描呀描,十天畫不出一只貓。
老七洗得很專心,沒想到會有人從月亮門鉆過來,我湊過去搭訕說,老七呀,你也來“身上”了嗎?
老七看著我,一臉莫名其妙。半天說,什么“身上”?
我說,沒來“身上”你坐布馬扎干什么?
老七說,這是我的馬扎,我見天兒坐,關(guān)你什么事?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別沒事找事!
突然地,老七臉色通紅,用筆點著我腦門兒說,一肚子花花腸子,有沒有正經(jīng)?
我說我已經(jīng)正經(jīng)一天了,現(xiàn)在就不正經(jīng)了。說著,我像鼻涕蟲一樣趴在老七的背上,勾著他的脖子晃悠。老七說,去去去!我今天特別討厭你!
我學(xué)著蘇惠的腔調(diào)說,啊———呸!
這時媽過來了,媽讓老七別理我,說小孩子七八歲討狗嫌?,F(xiàn)在的我正是討嫌的時候,家里的小狗瑪麗見了我掉頭就跑,貓黃黃兒也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就鉆床底下。
我說,媽,我也要來“身上”!
我媽扇了我一脖拐。
我承認(rèn),蘇惠年齡比我大,也就大一點兒,但是蘇惠已經(jīng)是大姑娘范兒了。有一天,李立子還沒來,蘇惠悄悄地解開衣扣讓我看她的奶,我看不出什么,蘇惠就拉著我的手讓我摸,我摸不出所以然。蘇惠說,你看是不是鼓了些?
我說,怕是有點兒吧。
蘇惠說,怎么是“有點兒”,已經(jīng)很有模樣了呢!
我說跟我的也差不多。蘇惠很鄙視地看著我說,你———你那(讀mēi mēi,方言乳房)平得像塊板,沒一點兒起色,我都懷疑你是個石女。
我問什么是石女,蘇惠說石女是永遠(yuǎn)變不成女人的人。我說這極有可能,我媽老說我是野小子,小子不成,還得加個野字,把我定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腦袋頂著個大中分,跟電影里的漢奸一個德行,是我媽嫌給我梳小辮麻煩,讓串胡同剃頭挑子給我剪的。剃頭的是走街串巷的天津?qū)氎嫒死相崳相崒儆凇百N餅子熬小魚兒”系列。他以當(dāng)時寶坻的審美時尚,借助我那幾根黃毛,為戲樓胡同打造了一個讓人過目難忘的“女漢奸”。那天我理完發(fā)進(jìn)家,恰逢老七在前院剪樹,老七一見我這模樣,差點兒沒樂得背過氣去。我不管,是老鄭把我飭成這樣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干嗎要難堪?穿著花褲子紅鞋,留著大中分,我這不倫不類的裝扮在學(xué)校里沒少受同學(xué)們的嘲弄。郭老師,那個“瓜子仁”對我不屑一顧,不拿正眼瞧我。誰愿意讓他看,不看才好!
這天上學(xué)習(xí)小組去得有點兒早,蘇惠媽去服裝廠交活兒了。蘇惠拉著我進(jìn)了她媽媽的屋,神神秘秘地說要給我看樣?xùn)|西。蘇惠拉開她媽的衣柜,掏出兩個圓圓的布碗。我問這是什么,蘇惠說是奶罩。我問奶罩是干嗎用的,蘇惠說是罩奶用的。我說,奶還用罩嗎?東門倉里那頭拉磨的驢也用這個呢,是扣在眼睛上的。
蘇惠說,你別露怯了!
蘇惠讓我?guī)椭涯莻€罩往她胸口上扣,比比畫畫地照鏡子,舍不得拿下來,拍著自己那對微微鼓起的奶說,再長長就能用了。
我說,多累贅呀,夏天熱不熱?
蘇惠說,夏天戴才最好。
我說,你媽媽戴它嗎?
蘇惠說當(dāng)然。
李立子來了,在窗外大喊大叫,蘇惠依依不舍地把奶罩放回柜子里。其實我也很喜歡那個碗一樣的東西,它太精致了,上面有繡花,有和皮膚一樣光滑的軟緞,有優(yōu)美的弧線,這東西應(yīng)該是美人使用的,問題是藏在里頭不讓人看有點兒可惜。那時我們剛學(xué)了個成語“錦衣夜行”,“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我想,“錦衣內(nèi)藏”大概能跟它劃為一類。如果造句,把它用在這兒比較合適。
我上頭有兩個姐姐,五姐和六姐,她們都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平日極少回家。順便說一句,我們姐兒仨是一母同胞,其他哥哥姐姐都是已故的大娘二娘所生。跟我最鐵的七哥就是二娘生的,其他哥哥姐姐我大多沒見過。
姐姐們的穿著比媽講究,比媽摩登。有一回,兩個都回來了,我要求她們解開衣服,讓我看看她們的奶罩。兩個人一時目瞪口呆,見了鬼一樣地看著我,警惕地說,你要干什么?
我說,什么也不干,看看而已。
一個說,你憑什么要看?
我說,就憑你是我姐。
另一個喊媽,說我在“耍流氓”!
媽進(jìn)來拍打著我說,都是跟哪兒學(xué)的?怎么越來越壞!你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耍流氓”我不懂,但我知道流氓不是好人。因為前不久街道在南館公園公審了一個“九龍一鳳”的流氓團(tuán)伙,我跟著媽去參加了大會。那幾個人低著腦袋,灰頭土臉,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我不過是想看看緞子質(zhì)地的布碗,欣賞上頭那美麗的繡花,卻鬧了個“流氓”的下場,很沒面子,很沮喪。覺得偌大個家,竟尋不到知音,只好過月亮門去找蘇惠。月亮門,是我探索各樣秘密的門,在門那頭,是個親切的、撩人的、很有意思的世界。
小姑娘之間沒有什么話不可以說,蘇惠是我人體知識的啟蒙,從她那兒我知道了好些原來壓根兒不知道,甚至是被忽略的身體變化。她告訴我,到了一定年紀(jì),胳肢窩就會長出毛來,以致我對我的胳肢窩一度很關(guān)心。我一天數(shù)次抬著胳膊觀察胳肢窩,結(jié)果那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媽看了我的奇怪舉動以為我身上長了什么東西,讓做飯的莫姜老太太帶著我到澡堂子去泡。莫姜拿個絲瓜瓤子抓著我死勁搓,她把我當(dāng)成了泡在水池子里的碗。我死活不讓她搓胳肢窩,一來怕癢癢,二來要讓她搓壞了,我永遠(yuǎn)長不出毛怎么辦,那可是一輩子的遺憾。
人要看清自己的胳肢窩不是太容易,我怕自己忽略了這個關(guān)鍵的過程,就讓李立子幫我看,李立子很認(rèn)真地瞅了半天說什么也沒有。我讓他再仔細(xì)看,李立子又看,還是說沒有。我有些失望,大概真應(yīng)了蘇惠的話,我是個石女。
李立子看出我的情緒,勸我不要在意,說他爸爸的毛是長在胸口上的,又濃又密,小樹林一樣的,黑壓壓一片,將來我的毛長在胸口也未可知。盡管李立子使勁安慰我,我的思想負(fù)擔(dān)還是很重,擔(dān)心自己是個另類,與美麗女生蘇惠相差太遠(yuǎn)。
有些嫉妒,還有些懊惱。恨鐵不成鋼。
我頻繁地穿梭于1號2號之間。兩院之間的這個月亮門本屬于不正常,是我的大伯父在袁世凱洪憲年的時候?qū)⑺蛲ǖ摹?號那邊曾住著袁世凱的管家沈致善,大伯父擁戴袁世凱,跟沈家走動很勤,為了不引人注意,在后院開了這個門。我們家的人除了我以外,誰都不喜歡這個門。父親說這個門不合格局,破了風(fēng)水,門開不久,袁世凱就死了,沈家也急速破敗,匆匆搬走。1號院誰住誰倒霉,不是破財就是丟官。后來成了大雜院,住進(jìn)了二十多戶各色人等,才相對消停了。開了月亮門,我們家也沒落什么好,我的二姐姐就是通過這個門和沈家少爺勾搭上私奔了的,跑了的二姐姐再也沒回來過。我爸爸為這個事傷透了心,用把大鎖把門鎖了,一鎖就是二十年。20世紀(jì)50年代,街道檢查消防,把門打開了。開了的鎖再也鎖不上,父親也懶得再管,再說我們家也沒誰會再通過月亮門私奔了。我還小,離私奔的歲月還差得遠(yuǎn)。
月亮門成了我的專用通道。我的許多喜怒哀樂都來自門的那邊。
瞅準(zhǔn)一個沒人的機(jī)會我溜進(jìn)蘇惠媽的屋。蘇惠媽坐在床上,就著窗戶的光在鎖一件粉褂子的扣眼。床上還堆著好幾件粉褂子,鮮嫩的粉襯著蘇惠媽好看的臉像香煙盒上的大美人。
蘇惠媽看我進(jìn)來,朝我點點頭,沒停下手里的活計,但是臉上卻堆出了笑意。我知道,只要我在,那淡淡的笑臉就永遠(yuǎn)不會收斂,這是我和李立子都喜歡蘇惠媽的原因之一。是一種習(xí)慣,其實蘇惠媽對誰都是微笑的,并不是我們哪點特別招她喜歡。
窗外樹影斑駁,屋里墻上的貓頭鷹掛鐘嘀嗒嘀嗒地擺,每擺一下,貓頭鷹的眼睛就動彈一下,我看了一會兒貓頭鷹,眼睛隨著它的眼睛轉(zhuǎn),它動一下我動一下,很快我的頭就開始發(fā)暈,有些站不穩(wěn)。我坐在床邊上,把視線轉(zhuǎn)向蘇惠媽那雙細(xì)長靈動的手,湊到她跟前去看那針腳。對我閑極無聊的舉動蘇惠媽仍舊是微笑,出于北京人的禮數(shù),她絕不會輕易說出讓我走的話。有一回我在蘇惠媽屋里待的時間太長了,為了打發(fā)我走,蘇惠媽讓蘇惠到小鋪去打醬油,也許人家根本就不缺醬油,支出蘇惠自然就支出了我,我果然跟著蘇惠一塊兒到小鋪去了,可是我又跟著蘇惠回來了,讓蘇惠媽好氣又好笑,就這,她也說不出讓我走的話。
這會兒,蘇惠媽說,這件粉褂你穿了一準(zhǔn)好看。
我說,我不行,蘇惠穿了才好看。
蘇惠媽說,蘇惠到學(xué)校畫黑板報去了,你怎沒去?
我說,好學(xué)生才有資格辦板報,我不是好學(xué)生。
蘇惠媽問還有誰在學(xué)校辦板報,我說就蘇惠一個。蘇惠媽一聽沒一點兒猶豫伸腿就到床底下找鞋,她說她要到學(xué)??纯础?刺K惠媽要出門,我想起來這兒的目的,趕緊問,您知道什么是石女嗎?
蘇惠媽說,……石女……石女就是……你干嗎問這個?
我說我懷疑我是石女。蘇惠媽笑了,說,怎么可能!
我說,可是我的不鼓,我的胳肢窩不長毛,我的臉皮也不變白。
蘇惠媽說,這一定是蘇惠跟你說的吧?她的話不一定全對。
我問到底什么是石女,我對這個很在乎。蘇惠媽說,石女就是不能人道的女人。我問什么是人道,蘇惠媽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就是啊……不能和男人睡覺的……
我說我能和男人睡覺,跟老七睡,跟我爸爸睡,只要他們的床有我能擠的地方,我就能和他們睡。
蘇惠媽咯兒咯兒地樂,鎖門的時候回身對我說,你不是石女,絕對不是。
蘇惠媽的肯定對我是莫大的鼓舞,我一溜煙地從月亮門跑回家,在甬路上一躥一躥地手舞足蹈。老七看見我說,看來你今天很高興。
我說,我是可以跟你睡覺的,我自然高興。
老七一把抓住我的脖領(lǐng)子,把我提拎起來就往媽屋里走。我踢他,啐他,往他身上抹鼻涕,都不能奏效,這廝不為所動。
我說,老七,你破壞了我的好心情。
老七說,我可沒有什么好心情!
媽正在屋里剪鞋樣子,見我和老七撕扯著進(jìn)來,問是怎么了。老七把我摜在磚地上說,您得管管了!
媽說,又上你畫室搗亂去了?
老七說,她要跟我睡覺!
媽把剪子往桌上一拍,厲聲說,了得!越來越不學(xué)好,給我跪下!
我本來在地上坐著,一聽這話,順勢躺下了,像狗瑪麗一樣,四腳朝天。
媽說,甭來這一套,狗是狗,你是你,我分得清楚!
老七說,這孩子要成精。
媽到撣瓶里去抓雞毛撣子,我趁機(jī)撒腿就跑,跑進(jìn)莫姜的廚房,鉆到灶后頭的夾縫里。我們家的灶是磚砌的,灶和南墻之間有條很窄的縫隙,只能容得下黃黃兒貓和瑪麗狗,但是它們從來不往那里頭鉆,因為太窄,不能掉頭,有進(jìn)無出。莫姜低著頭在擇韭黃,我的闖入對她就像刮進(jìn)一陣風(fēng),她連眼皮也沒抬。媽追進(jìn)來了,撣把子掄得呼呼響,媽問,那個小東西在哪兒?
莫姜說,四太太,我擇韭黃呢……
媽在夾縫里找到了我,可是她沒法兒把我弄出來,也打不到我,她要夠到我除非站到灶臺上,這對她來說是太出格的事兒。媽把撣把子在灶臺上啪啪地拍,說,有本事你就待在這兒,這輩子別出來!
不出就不出,我說,誰出去誰是丫頭養(yǎng)的。
媽把雞毛撣子拽過來說,你再胡咧咧我撕爛了你的嘴!
媽出去了,莫姜扭過頭吃驚地看著我說,您這話兒是打哪兒學(xué)來的?
我說跟李立子學(xué)的,我們班的男生都這么說。莫姜問我可懂這話的意思,我說懂。
其實我根本不懂。
我的拗脾氣在此刻充分表現(xiàn)出來,我在夾縫里整整夾了四個鐘頭。這期間,莫姜從上頭遞過來倆包子,冬筍鮮肉餡兒的,我吃得很美。我問有沒有紅小豆粥,莫姜說,您湊合了吧,四太太那兒還沒消氣兒呢。
我說老七忒不是東西,聽不懂好賴話。莫姜說,您那話也實在算不上好話。
在灶后頭,我喝了一碗米粥,又吃了莫姜燜的一大塊醬肘子,撐得我直打嗝。縫隙里的生活并不如想的那樣糟糕。
天黑了,家里人都吃了飯,父親到廚房來找我,跟我說,出來吧,你媽說了,不打你了。
我說,您不能慣她這個習(xí)慣,想打就打,我也不是東門倉的驢。
父親說,是不是驢你先出來,我真奇怪這么窄的縫兒你是怎么鉆進(jìn)去的。
是啊,怎么鉆進(jìn)來的呢?說真的,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出不去了,敢情人吃飽了和餓著時候的體形差別很大,再從原路出去已經(jīng)成了絕不可能的事情。難道我要在這里頭待一輩子?那可怎么得了!我害怕得哇哇大哭起來,哭聲沒招來狼,倒招來了媽和老七。媽讓老七站到灶臺上,揪著我兩條胳膊把我從墻縫里提溜出來。一身的塵土,一臉的煤灰,一張油汪汪的嘴,我的模樣真不淑女。
那晚我要求和父親一起睡。躺在父親和媽媽的中間,我使勁抱著父親的胳膊不想撒開,媽說,這孩子怎變得跟小月窠兒似的。
父親說,她是天天的見不著我,想我了,跟我撒嬌呢。
倆人都沒說對,我閉著眼睛偷偷地樂。
父親的身上有股煙味兒,呼吸氣息很重,半夜還打呼嚕。那一宿我睡得很不踏實,感覺不好。
跟男人睡覺不如自個兒的小被窩兒舒坦。
有一天我問蘇惠,小孩子是怎么來的。蘇惠說是媽媽生出來的。我問從哪兒生出來。蘇惠很神秘地點著自己的小便之處,小聲告訴我是從這兒出來的。我說,怎么可能!
李立子在旁邊支著耳朵聽,大聲嚷嚷,孩子都是從河里撈來的,這個我知道!
蘇惠說,呸!你撈一個給我看看。
李立子說,我明天就到護(hù)城河去撈,撈回來你們家得養(yǎng)著,我媽是養(yǎng)不了的,我姥姥是“老不死的”,也養(yǎng)不了。
李立子的媽每天半夜回來,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立子是靠他姥姥照顧著。
蘇惠說,你以為是撈小金魚兒呢,滿河里都是孩子。
我相信蘇惠的話,但我感到這件事情有點兒恐怖,有點兒順理成章又不可思議。因為我的五姐姐正在孕期中,她的肚子大得像個鼓,都快透明了,看著很可怕。媽說五姐的肚里裝了兩個孩子,是雙棒兒,生起來怕是困難。想著將來兩個孩子要從五姐姐的“那里”出來,我難過得想哭。媽在我眼里是萬能的,連媽都說“困難了”,那就是相當(dāng)困難了,萬一大人、孩子都憋死了,怎么得了。這么一想,我立刻決定,自己這輩子也不要生孩子!我問蘇惠怎么就能不生孩子,蘇惠說,不結(jié)婚就不會生孩子。
我說,婚我還是要結(jié)的,比如戲臺上的趙云、呂布,還有楊宗保,都是我的最愛,我很愿意跟他們在一塊兒過日子,一塊兒吃莫姜做的飯,一塊兒上北海劃船,看他們在臺上翻跟頭。
蘇惠說,結(jié)婚就是個儀式,不跟男人睡覺就不會生孩子,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
我說,睡過了就會懷上孩子?
蘇惠說,肯定。
我嚇得魂飛魄散,天哪,我跟我爸爸睡過啊,從夾縫被提出來的那天,睡過幾個晚上哪!我要是有了孩子他(她)在家里該算是誰呢?
這事兒麻煩。
我偷偷摸自己的肚子,暫時還沒有膨脹的跡象,但我知道它會慢慢長大,五姐姐就是這個樣子的。
每天都摸肚子,似乎都覺著它在慢慢隆起,害怕極了。我很憂郁,憂郁得有點兒茶飯不思,飯量大減。不敢跟媽說,也不想和蘇惠說,小小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那天在廚房,媽看我無精打采的模樣問我怎么了。我想這事兒怎么也繞不過媽去,將來生了孩子還得靠她拉扯,藏是藏不住的。我告訴媽,我可能懷了小孩兒。媽說,真的呀?
莫姜正端籠屜,聽這話撲哧樂了,一鍋飯差點兒撒了手。
我說,那天我在您屋里,挨著爸爸睡過了,蘇惠說了,男的女的在一塊兒睡就會生小孩兒。
媽一點兒也不驚奇,她好像很高興,說她快當(dāng)姥姥了,一撥兒一撥兒的小外孫子們都奔她來了。聽著媽媽那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侃,我心里難受極了,感到自己孤獨又無助,趴在灶臺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媽在一旁樂,平日不動聲色的莫姜也偷偷地樂,我覺得她們有幸災(zāi)樂禍之嫌,她們在欺負(fù)我。
沒過兩天,六姐姐回家來了,六姐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婦科大夫,平時不在家住,老是值夜班。她說話利落,做事兒麻利,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藥水味兒,離老遠(yuǎn)就能聞見。雖說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兒倆,可我不待見她,她也不待見我,我們倆緣分很淺。她回家是被媽叫回來的,回得挺不情愿,對我也很不耐煩,嫌媽耽誤了她醫(yī)院的事兒。
在媽的安排下,她把我抓到我的小東屋里,按在床上,板著臉說,別沒事兒找事兒啊,你這是閑的!
我說,我怎的沒事兒找事兒了?你才是沒事兒找事兒!我也沒請你回來。
她說,誰都是打小時候過來的,怎就你過得花哨?就你事兒媽似的,沒完沒了?
我說,你才是事兒媽,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就是個愛給人開膛破肚的六丫頭!
六姐說,我現(xiàn)在沒工夫和你扯閑篇,我先給你說說什么叫荷爾蒙———
她那張臉本來就長得長,這一“荷爾蒙”就顯得更長了。我看著她翻白眼,她說,你那鬼心思我什么都明白。
我說,“荷爾蒙”這名字很好聽,很洋氣,將來你有了孩子就叫“荷爾蒙”,挺好。
六姐厲聲道,把身子坐直了,聽我說!
不茍言笑的六姐,一板一眼地給我說了什么是雌激素,什么是月經(jīng),什么是受精,什么是著床,什么是產(chǎn)褥期,什么是哺乳期……
窗外西北風(fēng)嗚嗚地刮,小雪粒兒拍在窗戶紙上唰啦唰啦的,小屋里沒有生火,把六姐的鼻尖都凍紅了,拿手絹使勁兒擦鼻涕。我卻燥熱難耐,那些哺乳期把我聽得如坐針氈,渾身冒汗,敢情人有這么多內(nèi)容啊,尤其是女人,她比男人的名堂要多多了,復(fù)雜多了。
六姐受不了東屋的冷,臨走,扔給我一本《產(chǎn)科學(xué)》,那是她上學(xué)的教科書。書里有很多插圖,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畫的都是一些不便讓人看的地方,淋漓盡致,沒遮沒攔,很是直接。書歸了我,名正言順,沒事兒我就抱著書看,應(yīng)該說這本書是我對人體了解的入門之書,它太重要了。
我至今不承認(rèn)六姐是個合格的人體啟蒙者,她那刻板枯燥的荷爾蒙講解,醍醐灌頂,一通猛澆,填鴨式的強(qiáng)灌對我的認(rèn)知是個大顛覆,她似乎沒考慮過我這個孩子能否接受得了,能否扛得住這突如其來的大科學(xué)的沖擊。比起上中學(xué)以后生物教師(一般生理課由生物老師擔(dān)當(dāng))對生理衛(wèi)生一章輕描淡寫“這章同學(xué)們自己看書吧,不屬于考試內(nèi)容”地一帶而過來說,我的這場惡補(bǔ)當(dāng)算是得天獨厚。
一個小丫頭,由婦科大夫來作啟蒙教育,那是怎樣的一種完全徹底!
十歲,我已經(jīng)知道荷爾蒙,知道受精了。
《產(chǎn)科學(xué)》自然要拿給蘇惠看。蘇惠每次看書的時候都臉紅,把書舉得高高的,只開一道縫,把李立子引得很好奇,急赤白臉地?fù)專?dāng)然是搶不到。李立子買了一百根猴皮筋兒跟我們換,我們也沒答應(yīng)。后來,李立子把家里藏的一本畫報偷出來跟我們交換著看,畫報里頭有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擺出各樣姿勢,長得也不好看,是外國人。我們拿著那些光屁股的人調(diào)侃,李立子說他們在“耍流氓”,我說他們在開光腚會,蘇惠笑而不言。
班主任“瓜子仁”時不常來檢查學(xué)習(xí)小組,誰都看得出,他來的目的不是為了我們,是沖著蘇惠媽來的。蘇惠媽一見“瓜子仁”進(jìn)院,馬上抱著一包活計迎出來,也坐在石頭凳子上,意思很明白,她是在看著孩子們做作業(yè)?!肮献尤省币娏颂K惠媽,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很不莊重,用各種理由把蘇惠媽往屋里引,蘇惠媽嘴角掛著微笑,就是不挪窩兒。我們都低著頭寫作業(yè),裝得很傻很乖,其實誰心里都明白,在屋里,“瓜子仁”會動手動腳摸蘇惠媽的奶。我們私下議論過摸奶的問題,覺不出有什么好,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但是這個舉動對“瓜子仁”來說就顯得很迫切。蘇惠媽總是避免和“瓜子仁”單獨在一起,我們都支持蘇惠媽。
“瓜子仁”在李立子的書包下頭發(fā)現(xiàn)了畫報,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倆眼直放光,他說這本書屬于黃色范疇,不能出現(xiàn)在小孩子手里,得沒收,說著拿眼睛掃了一下蘇惠媽,蘇惠媽臉上仍舊是淡淡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沒聽見?!肮献尤省庇行o趣,他說他還要到扁擔(dān)胡同檢查另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改天要過來處理畫報問題。這件事兒對學(xué)生包括家長都是很嚴(yán)肅的問題。
“瓜子仁”走了,我們半天都沒人說話,擔(dān)心學(xué)校會因這個處分我們。蘇惠媽沒說什么,臉上依然是好看的微笑。
李立子告訴我,“瓜子仁”坐在那兒偷偷用指頭尖撓蘇惠媽的腿。我說蘇惠媽才看不上“瓜子仁”,“瓜子仁”長得太猥瑣,太惡心。李立子說,男人并不是長得都跟趙云、呂布似的,比“瓜子仁”還難看的人有的是,比如他爸爸,他爸爸長得像動物園的山魈,凈打他媽,還罵人,罵他媽媽是婊子,罵蘇惠媽也是婊子,罵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婊子。
我說,那他就是婊子養(yǎng)的。
李立子點點頭說,好在他去了臺灣,要不我們都成了婊子。
被“瓜子仁”沒收的畫報如石沉大海,學(xué)校沒有因為這個處分我們,我們很快就把它忘了。因為我們被“瓜子仁”沒收的東西太多了,小人書、彈弓、洋畫、玻璃球……都是在課堂上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東西,誰還為一本畫報操心呢。
每回都是我從月亮門去1號玩兒,極少見蘇惠過到我們這院來。我們院里樹多,可以把猴皮筋兒拴到樹上隨意調(diào)整高度。蘇惠家院里就不行,得兩個人舉著。李立子對這項活動表現(xiàn)出了極大不耐煩,堅持不了五分鐘就撂挑子,說跳皮筋兒是丫頭們的玩意兒,他的志向高遠(yuǎn),要當(dāng)科學(xué)家,讓科學(xué)家舉猴皮筋兒是大材小用。
也有蘇惠過來的時候,那是老七在院子里畫畫時。老七喜歡拿著畫夾子描摹院里的花草,喇叭花、含羞草、玫瑰花、西番蓮,很普通的東西在老七的筆下個個兒變得精神抖擻,生機(jī)無限。蘇惠愛看老七畫畫,有時候在老七旁邊一站就是一兩個鐘點。我沒那耐心,我喜歡看我爸爸的大寫意,墨汁嘩啦一潑,就是個大螃蟹,嘩啦一潑又變出一條河……出人意料又讓人驚心動魄。
那天老七在院里畫喇叭花之余,順手給蘇惠畫了一張肖像。蘇惠很珍貴地舉在手里,不敢折疊,說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人給她畫過像,拿回去要掛在墻上。我纏著老七也給我畫一張,老七說,去去去,奔兒頭倭瓜眼的模樣還要費我的紙,畫你還不如畫狗瑪麗!
我說,老七你是說我長得沒蘇惠漂亮是吧?
老七說,你以為自個兒是朵花嗎?
我說,老七,你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你不能這樣糟踐我,連狗都不如,告訴你,在爸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老七看著我一臉苦笑,我不能容忍他的這副譏諷模樣,一腳踢翻了他的畫架子,嚇得蘇惠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說,別價,你別價呀!
老七說,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老七收拾他的畫架子回屋了,蘇惠不滿地對我說,你這是干嗎?不講理得厲害。
我說不是我不講理,是老七窩囊,廢物點心一個。
蘇惠說,你是欺負(fù)老實人。倚小賣小。
我說,隨你怎么說。
我們混混沌沌地活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有一天,我們醒了,是餓醒的。那時候全國人民都為糧食而惶恐不安,見面“吃了嗎”的問候變得實際而有內(nèi)容。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吃飽肚子成了人們最迫切的理想。我們是學(xué)生,每月糧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按說不少,可總是不夠吃。大家的飯量突然都變得很大,沒有油水,每月二兩油半斤肉,不定期憑購貨本供應(yīng)一斤咸帶魚。我們的腿都腫了,一按一個坑。學(xué)校實行了勞逸結(jié)合,半天上學(xué),半天休息,體育課休課,因為常見有跑著跑著就昏倒在操場上的學(xué)生。我越長越細(xì),細(xì)脖子頂著個大腦袋,晃晃悠悠的,模樣越發(fā)不中看,連狗尾巴花的資格也達(dá)不到了。蘇惠的臉色暗淡無光,青春美少女的模樣恍惚成為過去。就像一個正長著的粉桃,突然落到了地上。發(fā)黃發(fā)黑,抽抽兒了,讓人看了心疼又無奈。最差的是李立子,他老是餓,老是在尋找吃的東西、制造吃的東西,小球藻、人造肉,社會上流傳什么,他就能折騰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