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得知桌上那包餅干是父親尹太東賣血之后給的營養(yǎng)品,尹來燕蹲在地上一陣干嘔。吃早飯的時候她曾吃了兩塊餅干,如今這兩塊餅干已經(jīng)像雪花一樣無聲地融化在她的腹腔深處了。她急著把它們從自己身體里辨認(rèn)出來,把它們趕出去。她覺得吃下了那兩塊餅干,就像喝下了父親的兩口血。
這一天里尹來燕無論吃什么都覺得里面有股血腥味。稀飯里有,面條里也有,似乎一切的食物都鋒利地反射著血光。她捧著一碗飯悄悄走出了屋子。院子里長著一片黃綠相間的菠菜,菠菜老了渾身都是柴,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燒成一片。兩只母雞漫步在菠菜地里正東張西望,菠菜邊上還種著幾棵西紅柿,上面掛著青色和紅色的西紅柿。尹來燕盯著那只紅色的西紅柿看了半天,覺得那也是一滴血,她簡直要把它看化了才罷。屋檐下躺著名叫大黃的狗,窗臺上臥著花貓。墻角處還養(yǎng)著幾只羊。無怪乎鄰居的女人總是撇著嘴幫她家在縣城里做免費(fèi)廣告:他們家那院子簡直就是個動物園,養(yǎng)得真是齊全,進(jìn)去了人連個下腳處都沒有,不是雞糞就是羊糞,進(jìn)去查個水電費(fèi)還得劃船呢。
尹來燕悄悄把一碗飯倒進(jìn)了大黃的盆里然后進(jìn)了屋。父母和哥哥尹來川還坐在飯桌前吃飯,尹來川一向話少,吃碗面條能劃拉半天,娟秀得像女孩子。此時他正低頭哧溜哧溜地吸著面條,好像他那只碗是聚寶盆,怎么吸也吸不完。她偷偷從背后悄悄地打量著父親,像打量一個陌生人。尹太東年輕時干重活把腰扭傷了,后來就干不了體力活,被工廠辭退了。為了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他想盡各種辦法,后來便養(yǎng)了幾只羊,眼巴巴等著羊長大。這年尹來川讀高一,尹來燕讀初三??赡苁且?yàn)楣﹥蓚€孩子上學(xué)的壓力越來越大,一只羊長一兩年都賣不了幾個錢,他又受血頭慫恿說血是可以自己再長出來的,就像莊稼一樣,割了一茬又長出一茬,又不需要什么本錢和技能,簡直就是生財(cái)?shù)暮瞄T路。他大約覺得這生意確實(shí)劃得來,除了一點(diǎn)血,身上什么零件都沒少,而那點(diǎn)血,過陣子自己就會再長出來的。
那天中午尹太東一進(jìn)門,尹來燕就覺得他身上有點(diǎn)異樣,怎么說呢,他的表情好像一尊站在高處的石像,高大潔凈肅穆,步子卻輕盈異常,簡直是飄著走進(jìn)來的。她忽然就無端地覺得恐懼。他進(jìn)了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餅干,貢品似的擺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然后他坐在椅子上等著面條端上來,他坐在那里佝僂著背,兩只手撐著椅子壓在屁股下面,兩條腿麻花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一個在邀功請賞的小孩。大約是自恃這么多年沒有為這個家做過什么壯舉,偶爾這么壯舉一回便不能沒有犧牲的快感。為他人流血從來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更何況他一下為三個人流血。他用他的血養(yǎng)了老婆和孩子。
看他的表情,似乎他是剛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戰(zhàn)士,剛剛浴血奮戰(zhàn)過,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還留著濃烈的血腥和炮火的余香。因?yàn)檠缓?,這么多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想不到,現(xiàn)在,流了一點(diǎn)鮮血就把他點(diǎn)著了,簡直要冉冉成仙了,他周身熱血沸騰,火光四濺,進(jìn)了家門半天了還久久不能熄滅。那天中午他破例吃了兩碗面,大約覺得理直氣壯,還覺得進(jìn)食越多便能越發(fā)迅速地發(fā)酵成血液。這腔血液成了他一個人的林子,只要他愿意便可以隨時進(jìn)去砍幾棵換錢用。
事實(shí)上,從此以后尹太東確實(shí)是這樣做的,需要用錢的時候就隨時走進(jìn)自己那片林子砍倒幾棵樹賣錢。原來賣血也會讓人上癮的,相比之下,錢倒不是最主要的,倒是那種近于壯烈的犧牲感讓人不能不上癮,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個可以被無限制重復(fù)使用的英雄之身。都是平日里猥瑣平庸慣了的人,一旦做一回英雄便忍不住上癮。
尹來燕越來越不安,早晨醒來她只要看到桌上擺著一大碗鹽水就陡生出一種巨大的絕望感,似乎她正一個人走在血色的戈壁灘里,一切都泛著血光,而她在前后左右看不到一個人。尹太東又要去賣血了。她攔不住他,只能盡快逃掉,躲開。他出去賣血經(jīng)常要在中午才回來,面條下鍋已經(jīng)熟了,母子三人就坐在桌前守著四碗面條木木地等,誰也不敢先動一筷子面。似乎誰要先動了第一筷子,那里就是一個傷口,就會有血源源不斷地從里面涌出來。他們都覺得害怕,她看出來了。害怕的其實(shí)不是她一個人。冬天的陽光斜斜地從窗戶里落進(jìn)來一束,他們母子三人像塵埃一樣被罩進(jìn)了這束陽光里。
她忽然之間覺得,他們?nèi)司秃孟窀舯谀莻€常年生著風(fēng)濕病的女人。那女人因?yàn)轱柺茱L(fēng)濕之苦,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偏方,就是生飲毒蛇血。她曾經(jīng)跟著別人跑到隔壁專門去觀摩那女人是怎么喝蛇血的。不知女人從哪里托人弄到的毒蛇,蛇還活著,盤成精致的一盤,看上去像盤蚊香似的,然后它被人捉了起來,按住七寸。三角形的蛇頭不能動了,蛇尾懸了下去在空中絕望地亂擺。女人伸出因?yàn)轱L(fēng)濕而嚴(yán)重變形的雙手,一手捏著亂擺的蛇身子,一手哆嗦著剪掉了尾尖,蛇血從里面汩汩流了出來。女人把嘴湊上去,用嘴咬住那個創(chuàng)口,開始吸蛇血。毒蛇開始漸漸變僵變青,女人一心求生,又大約要在北方弄到一條毒蛇是千方百計(jì)的,所以對最后一滴蛇血都不肯放過,她像嬰兒一樣咬著那蛇尾又認(rèn)真吮了半天才慢慢放開死蛇。吸完血的女人的眼神是散的,但黑白分明異常凜冽,散發(fā)著青銅的氣息。嘴唇周圍涂了一圈猩紅的蛇血還沒來得及擦去,使她的嘴唇看起來妖冶肥碩而又無比鮮艷。突然之間她像想起了什么,也許是想到她快好了,便微微咧嘴一笑,紅唇之間露出了一抹森森的白牙,閃耀著只屬于白骨的釉光。
現(xiàn)在,她看著母親和哥哥的嘴唇,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被北方的冬天風(fēng)干的嘴唇也是血紅色的,似乎隨時都會燃燒起來,都像是剛剛喝過蛇血的嘴唇。就在這時,尹太東回來了,大約因?yàn)橛稚倭艘煌惭瓷先o比輕盈,簡直是飛著進(jìn)來的。尹來燕驚恐地看著他被陽光擠壓到地上的影子,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影子只有那么細(xì)那么細(xì)的一縷,似乎放在手里只有那么小小一握,猶如幾根發(fā)絲從手心里拂過。
她的淚忽然下來了。母親嚴(yán)彩霞用指頭戳了她一下:快吃,面坨了。說完她自己進(jìn)了廚房端出一大碗紅糖水,然后又躲進(jìn)去了。尹來川埋頭吃面,始終不敢抬頭看父親一眼。他拿筷子的手嘩嘩抖著,面吃得極快,簡直是直起喉嚨倒進(jìn)去的。匆匆倒進(jìn)去之后他也落荒而逃不知去向。桌子前只剩下尹太東和尹來燕了,尹太東脫掉棉衣,只穿著一件毛衣,這件毛衣是嚴(yán)彩霞用各色毛衣的零頭拼湊的,一道紅一道藍(lán)一道綠,他穿在身上像披掛著一道彩虹一樣,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旖旎,這旖旎越發(fā)把他的臉色襯得雪白。父親一口一口喝著紅糖水,末了又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包餅干塞給了尹來燕。他還沖她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不要吱聲,自己一個人吃掉吧。在接過餅干的一瞬間,她觸到了他的手,她渾身一顫,那手像一塊寒涼的大理石碑。她猛地跳了起來,把那包餅干扔在地上,像癲狂的馬一般跳上去,一腳一腳地踩踏著那包餅干。披著彩虹的父親面目模糊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座真正的石碑。沒有人過來攔她 。
半年以后尹太東被查出染上了艾滋病。他是縣城里被查出來的第五個艾滋病人,其他四個也都是因?yàn)橘u血。那個黃昏放學(xué)回家,尹來燕一推開院子的門就嗅到了一種詭異的安靜。這種安靜使整個院子看起來有些陰森,隔著黃昏里遲鈍的光線,就像隔著一層玻璃看著這院落。她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終究覺得哪里陌生,她忽然明白了,大黃不在了,它沒有跑過來迎接她。她站在那里怔了幾秒鐘之后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屋里。屋子里沒有開燈,黑暗的輪廓看上去無比堅(jiān)硬,這團(tuán)黑暗里含著一個孤影,是母親。父親不在,他的幾件衣服也都不在了。
尹來燕一路向卦山腳下跑去,縣城就坐落在卦山腳下,她幾乎要跑步穿過整個縣城。她像個長跑運(yùn)動員一樣一刻不停地跑,一直跑到把黃昏里最后一絲光線消耗殆盡,跑到月亮升起。在不遠(yuǎn)處的山影里含著一燈如豆,因了那山影的巋巍猙獰,這一點(diǎn)燈光愈發(fā)凄清瘦小。她用最后的本能劃著兩條腿向那點(diǎn)燈光跑去。
那點(diǎn)燈光是從一間低矮的茅屋里散發(fā)出來的,不知道這山腳下的茅屋以前是做什么用的,現(xiàn)在成了幾個艾滋病人的收容所。旁人容不得他們再住在縣城里,住在人群里,仿佛他們已經(jīng)成了核武器,隨時都會爆炸,都會殃及周遭所有的活人。而他們自己一旦知道自己染病,也便自覺地遠(yuǎn)離人寰,只躲到這最僻靜的角落里等死。歪斜的木門合不攏,扭出了屋里幾道慘淡的燈光,使這茅屋看起來愈加神秘可怖,仿佛它并不是真實(shí)的,只是被什么鬼魅變幻出來的,而父親也根本不在這里。
她掩著兩扇快要裂開的肺葉,推開了那扇門。屋里呆呆坐著四個男人還有一條狗,他們正在這里等死。其中那個穿著彩虹毛衣的正是尹太東,而那條臥在他腳邊的狗正是大黃。狗不怕傳染上艾滋病,跟著他來做伴了。其他三個男人默默地出了屋子騰地方,想來也是習(xí)慣這場面了。屋里只剩下這父女倆還有一條狗。她大口喘著氣看著眼前的男人,他離她不過兩尺,現(xiàn)在她伸手就能夠著他??墒?,她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她無論怎樣都跨不過去了,無論使出多大的力氣她都接近不了他了。他和她已經(jīng)不在一個世界里了。他成了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她見到他的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墒撬桓市模F(xiàn)在,如果能夠讓他活下去,她愿意把所有的血和他換掉。她想抱住他,從小到大她都沒有抱過他??墒撬笠欢悖ε屡龅剿?,他害怕他的病會一不小心濺到別人身上。父親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使勁對她笑著,笑著,他一邊笑一邊嘩嘩流著淚。
尹來川退學(xué)了,同學(xué)們一見他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仿佛他也是身患艾滋病的,也是會隨時傳染給別人的。更重要的是,父親不可能再去掙錢了,這個家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了,他決定出去掙錢,讓妹妹繼續(xù)上學(xué)。他在一個清早拎著一只小小的行李坐著長途汽車離開了縣城,去送他的只有嚴(yán)彩霞一個人。尹來燕每天下午一放學(xué)就往山腳下跑,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騎上了那輛生銹的加重二八自行車,自行車過于笨重,她個子不高,騎在上面腳都是懸空的,像玩雜技一樣。她拼命踩自行車,左扭一下再右扭一下。她要去給尹太東送飯,她每天給他帶去手搟面,小米稀飯,紅薯,南瓜,雞蛋。她慫恿嚴(yán)彩霞先后殺了兩只雞,再然后又一只一只地把羊宰了。嚴(yán)彩霞下不了手,她把嚴(yán)彩霞一推,對著羊的脖子閉著眼睛就戳進(jìn)去一刀。滾燙的羊血濺了她一臉。
她還偷出嚴(yán)彩霞攢下的一點(diǎn)錢,她從衣柜里席子下面把錢搜出來,然后到卻波街上的雜貨店里揮霍一空,她恨不得把店里所有的食物都買下來給父親。父親一輩子什么都沒有吃過就要死了。她用盡全力,不想讓他白活一次。她唯恐再不買就要遲了,就來不及了。
她從沒有這樣拼命地與時間賽跑過,連一秒都不愿放過,她想把它們牢牢捏在手里,恨不得把它們榨出汁來。
二
尹來川第一次寄錢回來了。他只說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并沒有說做什么。趁著嚴(yán)彩霞出去的時候尹來燕開始翻箱倒柜地找那點(diǎn)錢,可是那點(diǎn)錢好像已經(jīng)生出根了,已經(jīng)很深很深地扎進(jìn)泥土深處了,她連一點(diǎn)錢味都聞不到??炻渖降奶柊炎詈笠豢|光線打進(jìn)了窗戶,穿過鏤空的木格窗子,一縷一縷地落在滿地的狼藉上。它們隨著陽光的腳步悄悄改變著形狀,好像長出了一地繁花一般的秘密。然后,窗外徹底黑了,陽光齊窗被剁掉了,這黃昏里的光線,從生到死就那么幾分鐘。
她在黑暗中久久呆坐著,她明白了,嚴(yán)彩霞已經(jīng)知道錢是她偷走的,她一定把錢隨身帶走了,藏在最貼身的地方,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把手伸進(jìn)去把錢拿走。她居然開始防她了。大約她覺得把錢全部用在一個快死的人身上就像在填一個無底洞。還有活人更需要那點(diǎn)錢。
她走到院子里,月亮上來了,蒼白巨大而寧靜。它懸在那里忽然把世間的一切都壓下去了,一切的一切在這月光里忽然都脆弱得近于透明。她看著自己的雙手,也是透明的,她都能看到藍(lán)色的血管在皮膚的下面靜靜流動。就在那一瞬間,她明白了,這血,從來只有為別人流出來,才能消除一切罪過。
她出了院門,卻波街上空無一人,在月光下像條隱秘而古老的河流,多少秘密都被這深夜的河流帶走了,永不再回來。而這河流的兩岸,千百年來依然枝繁葉茂,在剛剛變冷的尸體上便生長出了嬰兒新鮮的啼哭。誰都不過是這河里的一滴水,哪種生命都不過是這其中的一滴水,轉(zhuǎn)瞬即逝。她抬頭看著月亮,與宇宙間的這只獨(dú)眼久久對視著。然后,她冷冷一笑,跨過最后一級臺階,縱身跳進(jìn)了滿街的月光里。走在卻波街上,她清楚地感覺到,整個人都變透明了,徹底變成了一滴水,融化在了亙古的月光之河里。
尹來燕緊走幾步,大槐樹下的雜貨店還沒有打烊。武連生一個人坐在柜臺后面聽著山西梆子昏昏欲睡。武連生有五十多歲了,老婆早死,一女遠(yuǎn)嫁,一兒不務(wù)正業(yè),剩下他一人沒日沒夜地守著這雜貨鋪,手頭略有盈余便會被兒子剝削走。不過他很享受這剝削,就是靠著這點(diǎn)剝削,他的兒子才會帶著孫子頻繁登門。好像他是個放鷂子的,兒子和孫子是大小的鷂子,線牽在他手中,他就不擔(dān)心鷂子們會飛跑。尹來燕走進(jìn)去看著架子上的食物,他睜眼看了她一眼又閉上了,繼續(xù)搖頭晃腦聽梆子。尹來燕盯著一包太谷餅看了半天,沒有吭聲。半導(dǎo)體里的《打金枝》正告一段落,一聲蒼涼的梆子截住了凄厲的嗩吶聲,武連生忽然睜開了眼睛。
尹來燕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包太谷餅,太谷餅?zāi)玫绞掷锼钟脠?jiān)硬無比的手勢指了一盒罐頭。一堆食物像墳冢一樣堆在她和他之間,她始終沒說一句話,最后,她的目光越過這墳冢,帶著墳地里的一絲詭異,陰冷、硬硬地落在了他臉上。他們靜靜對視了半分鐘,然后他向她慈祥地招招手:進(jìn)來坐會兒。
她安頓好一堆食物,唯恐被人搶走,然后低頭走進(jìn)了柜臺里。武連生正坐在一把竹編躺椅上,她進(jìn)來了他也沒有動,等到她一步步走近了,他才指了指自己的腿,坐這兒。尹來燕坐在了那兩條干枯的大腿上,她屁股坐在他腿上,上身卻努力不挨著他,于是便像蛇一樣牢牢直立著,眼睛死死盯著那堆吃的。武連生一聲不響地上下摸索著,從乳房摸下來摸到屁股。尹來燕一聲不吭,也不回頭,只是脖子越發(fā)僵硬了,似乎嘴里隨時都會吐出一條駭人的信子來。摸了半天,武連生開始解自己的褲帶。兩個人還是那么坐著,都面朝門外,好像一個孫女被爺爺抱在懷里一樣,溫暖,慈祥,釅熟。
尹來燕提起褲子抱起吃的就往山腳下跑。她跑過一條街又一條街,每一條街上都幾乎沒有人影了。到處是月光,水一樣的月光,她著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懷里緊緊抱著那堆食物,她抱著它們就像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這巨嬰軟弱而邪惡,它們附在她懷里一動不動,卻似乎正吸著她的血,靠著她的血液轟然膨脹著長大著。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便覺得出奇地疲憊,她真想把它們?nèi)酉?,扔到曠野深夜里,讓它們快快餓死,快快消失,可是她不能。相反,她喜歡這種被啃噬的感覺,她喜歡它們吸出她的血液,她甚至覺得它們其實(shí)不過也是父親的一個部分,是父親身上走失的器官。
前面就是那一點(diǎn)鬼火般的燈光了,孤寂的父親正在燈下等著她吧。這種深夜里的絕望等待忽然讓她有了一種近似于狂歡的感覺,一邊狂歡一邊疼痛,二者都向極致飛翔。她一邊加快了速度,一邊對著夜空里的月亮笑了起來。前面就是那點(diǎn)遠(yuǎn)離人寰的燈光,還有那溫暖忠義的犬吠。一步之遙的時候,她的淚終究是下來了。
此后半年就是這樣的節(jié)奏了。每每她在夜色下拐進(jìn)雜貨店,什么話都不說。她不愿看武連生的臉,也害怕看見他滿是老年斑的脖子,他幾下完事,她則拎吃的走人,每次必不說話也必不回頭。兩人像生意人接頭一樣簡潔明了,沒有任何繁文縟節(jié),三點(diǎn)一線比從血肉里剔出的骨頭更加冷硬。
秋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日復(fù)一日地往山腳下跑。山腳下有幾棵粗大的棗樹和柿子樹。她每經(jīng)過一次,便發(fā)現(xiàn)樹上的葉子少了些,直到后來,樹上的葉子幾乎落光了,只剩下金色的柿子和鮮紅色的棗還瑟瑟掛在枝頭,掛在藍(lán)得嚇人的蒼穹之下。她踩著厚厚的落葉站在樹下,想這果子熟透了就會落下去腐爛吧,它里面的種子便會長出一棵新的樹來。做一棵樹是多么好,如果人也可以這樣,她一定要把父親埋在這樹下等著長出一個年少的父親來。那時候,她看起來會不會像他的母親?她摸著自己悄悄隆起的肚子,這里面也有一粒種子,她該怎樣才能殺死它?
然而,在她還沒有來得及處理這粒種子的時候父親死了。他死于一場感冒,一場感冒便可以要他的命。死的時候父親只剩下七十斤,她那些偷來的搶來的靠賣換來的食物沒有讓他多長出一兩肉,相反,他在急劇地瘦下去,干枯下去,直至蒸發(fā)。他身上仍然穿著那件彩虹毛衣,安靜地蜷縮在席子一角。大黃躺在他的腳下一動不動,再沒有過來舔她的手。它的頭和身體幾乎分離,只連著一點(diǎn)皮毛。它被人割斷了脖子,人們擔(dān)心它也被染了艾滋病,就急著把它也結(jié)果了。
她一滴淚都沒有。兩年的馬拉松長跑榨干了她的最后一滴淚。
就在那一刻,她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它是罪孽的,可是這罪孽的源頭卻與父親血肉相連。沒有父親便沒有這個罪惡的孩子,那么,它的一部分血其實(shí)就是父親的血。她留著它便是留著一個遙遠(yuǎn)的面目全非的父親。沒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以另一種奇異的姿勢生長。
知道艾滋病人遲早要死的,尹太東這一死倒讓人們松了口氣,似乎少了一個核炸彈,縣城里倒添了幾分太平,死了一個病人,人人覺得神清氣爽。就連嚴(yán)彩霞也跟著暗暗松了口氣。在最早得知尹太東染上艾滋的那天起,雖然也為自己的即將守寡悲慟不已,卻已經(jīng)在心里暗暗等著這天了。雖然無法想象這一天會什么時候突然而至,卻知道即使七繞八拐也終究會迎頭撞上,而且連半絲躲避開的縫隙都沒有。而且尹太東自從染病之后不能掙錢養(yǎng)家就不說了,連一點(diǎn)家務(wù)活都幫不上忙,什么都壓給她了,還榨干了她僅有的一點(diǎn)積蓄。他去山腳下等死,她則開始當(dāng)牛做馬,還要被人嫌棄,旁人連她的手都不敢碰,因?yàn)閯e人不知道她有沒有被丈夫染上艾滋,難道他們已經(jīng)不在一起睡了?她賭氣去醫(yī)院做了檢查,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她喜極而泣,恨不得把檢查結(jié)果打印上一百張,見個人就朝他臉上貼一張。最后她把檢查結(jié)果往自家門口一貼,活像古時候城門口通緝殺人犯的告示。白紙黑字,殺氣騰騰。
為了養(yǎng)家,她開始去縣城邊上的鐵廠做工人,老板把她當(dāng)二十歲的小伙子使,每天要搬幾百斤的生鐵,還要在昏暗的車間里鑄模型,經(jīng)常加班到半夜,鐵人似的。一天下來連撒的尿也是生鐵味。埋了尹太東,她的眼角剛閑置出一個角來,就又被尹來燕異樣的肚子填滿了。她橫看豎看覺得不對,就像把鋼釬扎進(jìn)了她的眼睛里,一陣生疼卻拔不出來了。她把尹來燕關(guān)起來審問。尹來燕一口咬定不知道是誰干的,她說她被強(qiáng)奸了。死無對證,她這肚子里的胎兒簡直就是個無頭案。說話的時候她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鞋面上還縫著兩塊白色的孝布,孝布代表著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地底下的死人尸骨未寒,這地上的人卻已經(jīng)懷上了另一條命了。在這世上簡直像趕場子,死一個就趕緊再生一個,填補(bǔ)荒蕪之處。
嚴(yán)彩霞的淚流下來了,你才十七,你不想念書了嗎?你爸爸去賣血不就是為了能讓你把書念完?
她猛然仰起臉來直直看著她,目光明亮,嚴(yán)彩霞忽然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她想是不是尹太東的死對她刺激太大了??墒撬瓷先ゲ⒉煌纯唷_@時候尹來燕忽然笑了,她笑得粗聲大氣,好像哮喘病人一樣。她邊喘邊笑邊說,同學(xué)們都不敢和我坐同桌,生怕我會把艾滋病傳染給他們,他們都覺得我也是艾滋病人,覺得我全家都是艾滋病人,我不想上學(xué)了。
嚴(yán)彩霞不說話了,半天才忽然說了一句,你也不打算嫁人了嗎?尹來燕好像笑累了,頭又重新垂了下去,看著鞋上的兩塊孝布。她聲音喑啞渾濁,她說,不嫁,我陪著你。你,我,一個小孩,還有一只貓。這么多人在一起也夠了。
嚴(yán)彩霞悄悄把尹來燕送回了幾十里之外的外婆家,讓她在外婆家待著生產(chǎn)。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和尹來川徹底失去聯(lián)系了,尹來川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往回寄錢,也沒有寫過一封信回來。她每天晚上做噩夢,夢見自己站在小時候見過的大食堂外面,天上下著大雪,她站在屋檐下避雪,忽然看到食堂的灶坑里躺著一個人。她以為是死人,走過去一看,是個渾身一絲不掛的流浪漢,正縮在火紅的煤渣里取暖。這時候流浪漢忽然抬頭對她笑了一下,他的臉全是黑的,只有眼白和牙齒是白色的。她突然認(rèn)出來這個流浪漢就是她的兒子尹來川。她還來不及大哭就從夢中遽然跌落出來,雖然明白不過是夢,可是夢中的白眼球和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還是像手電筒一樣在她眼前晃著,直往她的喉嚨里心里戳去。
她一個人伏在棉被上渾身打顫,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在屋里翻箱倒柜起來。她記得多年前曾有個老婦人送她一本《圣經(jīng)》,她不記得自己隨手放到哪兒了?,F(xiàn)在她忽然想起它來了,也只有它了。找了半天終究是找出來了,她突然像見了久違的親人一樣,抱著它上炕,盤腿坐下,翻開了一頁。她只讀了一句便淚流滿面,“凡那受過痛苦的,必不再見幽暗?!彼贿叴舐曊b讀一邊渾身哆嗦。
在這個深夜里她有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感覺,她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委屈和從沒有過的寧靜。她委屈到每讀它的一個字都會流淚,似乎每一個字都是一雙手在撫摸著她的頭她的臉,而她正變成一個孩子,正在無限小下去小下去。母親已去世多年,卻似乎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邊抱住了她。夜很深很靜,長得怎么也過不去,就像已經(jīng)走到世界盡頭了,沒有一個親人在她身邊,她便大聲地一段一段地讀下去。她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仿佛她已經(jīng)被點(diǎn)著了,正向上飄去飄去,似乎飄向世界的最虛空處便可以伸手夠到上帝的愛了。她忽然明白,絕望之處,上帝之愛便出生了。
月亮明如蓮花,仿佛真的有神明在這個世界上看著她。她繼續(xù)誦讀,“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論到一切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
從這晚開始,嚴(yán)彩霞成了一名虔誠的基督徒。
三
生下來是個女兒,尹來燕給她取名尹東流。滿月剛過,她就帶著尹東流回了交城縣。
她教尹東流叫嚴(yán)彩霞媽媽,叫自己則叫姐姐。對旁人則說這是嚴(yán)彩霞剛從村里抱養(yǎng)來的小孩,人老了又沒了男人,總得有個做伴的。旁人嘴上打著哈哈,可不是,養(yǎng)兒活女嘛。心里卻個個架著探照燈朝著尹東流臉上照來照去,從她五官的縫隙里猜測著父親是誰。
尹來燕有時候把正在啼哭的尹東流扔到一邊由她哭去,自己則悶聲不響地專注地盯著她看,就像鑒賞著一個剛從外星球降落到地球上的可怕物種。她使勁朝著她眼睛里看,就像隔著一扇窗戶一定要窺視到里面究竟有什么,她想知道這個小物種的身體里究竟囚禁著什么,她是不是像祭祀死人的魂器一樣儲存著另外的靈魂在里面?只要一揭開,那些魂魄就會一個一個從魂器里跑出來。她發(fā)著抖伸出一只手向小孩的頭頂摸去,似乎那里正有一個可以揭開的蓋子。那里毛發(fā)稀疏,天靈蓋還是軟的,似乎只要輕輕一用力,那里就被戳開了。小孩哭得更兇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她盯著她丑陋的嘴臉,忽然心軟了。
追溯到源頭,如果當(dāng)初父親不去賣血,那根本就輪不到這個新物種來到世間,所以,她也算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份遺物吧。所有的物質(zhì)形式只會轉(zhuǎn)化而不會消失,那就是說,父親流掉的那些血并沒有消失,而是轉(zhuǎn)化成另一種形式復(fù)活了,那就是尹東流身體里的血??墒?,她身體里還有更多的血,有尹來燕的,有嚴(yán)彩霞的,還有更骯臟的血,她像一只容器盛放著這世界上最深最暗的那些角落,真是個怪物。她不能不厭惡。尹東流哭得越發(fā)兇了,尹來燕忽然又想,其實(shí)她來到這世界上也不過是受苦來了,也是可憐。于是便抱起她,仿佛抱住了她自己,嬰兒哭累了,最后自己睡著了。她睡著了很輕,像一葉睡蓮一樣浮在她懷里,似乎一陣微風(fēng)便可以把它吹走。她抱緊了她。
無論如何,她還是不愿帶這個孩子,于是她便和嚴(yán)彩霞換了一下,她去鐵廠掙錢而嚴(yán)彩霞在家?guī)Ш⒆?。?yán)彩霞一邊帶孩子一邊養(yǎng)了一頭牛犢。小牛犢兩只角禿禿的,眼睛里一碧如洗,能盛得下兩座湖泊,簡直讓人想躺進(jìn)去。嚴(yán)彩霞每天早晨起來先對著墻上的十字架做一番禱告,祈禱她的兒子能平安回家,祈求天上的父給她一點(diǎn)慈悲,饒恕他們這些地上的罪人。她終日勤勉而安靜地干活,背影肅穆得像個修女,似乎整個院子都是她的教堂。她干活的時候,尹東流就和牛犢玩,花貓臥在牛犢背上曬太陽,尹東流靠著牛犢睡著了。牛角上還掛著她的奶瓶。
在鐵廠干活受點(diǎn)傷是常事,不是被生鐵砸了腳就是被飛濺的鐵水燙了手。旁人受點(diǎn)傷都大呼小叫,流點(diǎn)血那就更是房子著火了,恨不得把消防車叫來救急。唯有尹來燕是例外,一次她的胳膊被生鐵劃了一道口子,血像蚯蚓一樣左一道右一道地爬滿了她整條胳膊。旁人看得直吸涼氣,只有她自己視而不見,她扛著一條血淋淋的胳膊更加賣力地搬東搬西,人們紛紛為她讓路。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她不僅不怕流血,相反,她好像很享受流血。休息的時候,她瞇著眼睛,專心地盯著自己身上那道新鮮的傷口,像戰(zhàn)士身上新添了一枚軍功章,簡直是愛不釋手。輕易決不去包扎,一定要讓它鮮血淋漓地敞亮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覺得舒服。每當(dāng)尹來燕微笑著盯著自己的傷口看的時候,旁人的背上都覺得涼颼颼的,覺得她簡直是一見血就兩眼放光,恨不得整個人都能從那傷口里鉆進(jìn)去,鉆到血管里去。
不管旁人怎么想,尹來燕仍然專注地玩賞著自己的傷口。血滲了一會兒便自己凝固了,她覺得有些遺憾,就好像親眼看著一堆火小下去了,小下去了。她有些著急,她急于取暖,恨不得再把這堆火撥旺一點(diǎn),燒成熊熊大火才好。這火光炙烤著她的時候,她便覺得周身的血液正在起一種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似乎,她與死去的尹太東之間正發(fā)生著一種更復(fù)雜的血肉相連。而那一個又一個的傷口便是他們相連的通道,從這里進(jìn)去,他便在她血中。
因?yàn)椴患皶r包扎治療,她的傷口經(jīng)常感染,這次本來只是一道不長的血口子,結(jié)果后來就開始發(fā)炎潰爛,整條胳膊腫得透亮,里面都能養(yǎng)魚了。廠里怕她再待下去還得負(fù)責(zé)給她截肢,便趕她回家休息。
三個女人便終日守在一個四合院里。一個終日仰視著墻上貼的以馬內(nèi)利,周身像是被教堂里的大理石砌出來的,清涼安靜。一個浸透了生鐵的清剛凜冽,又冷又硬,還像烈馬一樣暴躁,動輒便是一個耳光飛到了嬰兒身上。另外一個小的正值牙牙學(xué)語,開始能準(zhǔn)確地叫出媽媽和姐姐,她在一剛一靜中費(fèi)力夾生著,像溶液一樣混沌而沒有形狀,到處流淌。幸好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走路,尹來燕打她她便投靠嚴(yán)彩霞,嚴(yán)彩霞忙得顧不上她,她便湊過去和牛犢和花貓相依為命。牛犢的兩只角之間是她額外的搖籃。三件質(zhì)地不同的容器放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磕碰,但每天的日出日落仍然分毫不差地降落到這個院子里,太陽和月亮交替籠罩著這四角的天空,不厭其煩地制造著這地球上雷同的生生死死。
尹來川再沒有寄回來過一分錢,也沒有寫來一個字。尹來燕到處給人干雜活打零工,織毛衣、編席子、砸核桃、挑房梁。她終日拖著一根油膩膩的麻花辮,像個女壯漢一樣走街串巷四處謀生。生完孩子之后她居然又長了幾厘米,又因?yàn)槌D旮审w力活,身形魁梧了不少,看起來比原來大了一號,都能把以前的她裝進(jìn)去。過年時,在街上免不了要碰見在外地讀大學(xué)的昔日初中同學(xué)。他們假期里回家了,一碰見他們她立刻用圍巾把嘴捂嚴(yán)實(shí)了,像做賊一樣溜走,實(shí)在溜不走了就把兩只眼睛安到腦門上去,只看天,別的什么都看不到。
回到家里,她久久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如果換一種活法,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讀大幾?她會不會也像那些讀了大學(xué)的同學(xué)回了家就滿大街地裝逼,騷氣十足地炫耀?原來,如果可以換一種活法,她現(xiàn)在還不過是個學(xué)生。是啊,她才十九歲,連二十都還沒有到。二十歲之后的所有誘惑對她來說都已經(jīng)是海市蜃樓,那些女學(xué)生成了她永遠(yuǎn)都觸不到的天上人間。她細(xì)細(x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其實(shí)她也并不老吧,可是,那個兩歲的孩子又是從哪里來的?她總不能把她趕回去,總不能再把她塞回去。她解開身上的衣服,脫光了,像解剖尸體一樣看著赤身裸體的自己。兩只乳房因?yàn)椴溉橐呀?jīng)下垂了,口袋似的掛在胸前;肚子上有一圈一圈惡心的妊娠紋,它們像樹的年輪一樣會告訴人們她實(shí)際的衰老程度,她連砍都砍不掉它們。再往下,雖然只被一個老頭子出入過,卻也不能再給自己安上一個貞節(jié)烈婦的名頭。再說了,那也是等價交易,有買有賣,她不能讓自己下賤地去訛他,就算賣也是要有骨氣的。至于嫁人,何必呢,她要留著自己。省得男人們對她挑三揀四評頭論足,像鑒別牲口一樣鑒賞她的牙口與生殖能力,鑒賞她可有艾滋病。老子自己有兩只手就死不了。她感到了一種幻想中的偉大勝利,這讓她滿足。她對著鏡子冷笑,牙齒閃著寒光。
偶爾,極偶爾地,在缺吃少穿的時候,她會在天黑之后抱著尹東流去一趟武連生的雜貨鋪。仍是一脈相承的風(fēng)格,進(jìn)去不說一句話,惜字如金,似乎和武連生說一個字都是在浪費(fèi)她的唾沫。她把尹東流往柜臺上一放,自己則靠著柜臺斜睨著里面的武連生。尹東流一邊像只蟲子一樣在柜臺上蠕動,一邊盯著玻璃下面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武連生驚恐地看著眼前這爬來爬去的小孩,仿佛是一幫馬匪闖進(jìn)來綁架了他即將撕票一般。他自然明白這孩子的出處,鐵證如山,無處躲避。既然齷齪不了不如磊落一回,再說尹來燕至今守口如瓶,沒有向旁人出賣他一個字,也是條好漢。他不能不對她心生敬仰。
他豪爽地指著貨架,意思是隨便拿。尹來燕夾著尹東流像挾持著炸藥包一樣走進(jìn)柜臺,開始拿架子上的食品。武連生還坐在那把破舊的躺椅上,他更老了,沒有起身,只拿眼睛盯著尹東流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尹來燕一不小心瞥到了他那懷抱,那懷抱看起來就像一把人肉椅子。猛然想起來昔日里,她一陣惡心,抓起一只罐頭就想砸到武連生臉上。猛一回頭,看到武連生正和尹東流逗笑,他露出兩排巨大的黃牙,齜牙咧嘴地笑著。她又看到他的鬢角已經(jīng)全白了,老年斑正在漸漸包圍他的五官。他越來越像一只變黑的香蕉了。再接下來就是流水,爛掉。我還要來,直到把你這老東西吃光為止。似乎不如此無賴便不足以解恨。她拎了東西抱著尹東流揚(yáng)長而去,空氣里還殘留著她的生鐵之氣,像個真正的馬匪。而事實(shí)上,不到山窮水盡她絕不輕易登武連生的門。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尹東流已經(jīng)三歲了。她雖然聲音篤定地叫嚴(yán)彩霞媽媽,叫尹來燕姐姐,卻總是偷偷用詭異的神秘眼光打量著尹來燕,讓尹來燕一陣發(fā)毛,她開始懷疑,莫非血液里的事情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難道同一處流出來的血液彼此是有感知的?隔著千山萬水也能嗅到彼此的氣味?那么,尹來川呢?他已經(jīng)失蹤三年了,沒有人知道他的死活,她也無法嗅到他血液里的氣息。嚴(yán)彩霞不止一次說要去省城找尹來川,尹來燕粗暴地喝斥著她,去哪找?省城那么大,你連路也不認(rèn)識,去哪兒找?再說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在省城,萬一他早去了別處呢?再萬一……她不說了,再萬一他早已經(jīng)死了呢,連尸首都無處尋找。盡管未能成行,嚴(yán)彩霞還是年復(fù)一年地絮絮叨叨著,你說他怎么還不回來,難道真的就死在外面了?說完她又開始向上帝禱告,一次一次地祈求上帝,憐憫憐憫你這些多災(zāi)多難的兒女們吧,我們知道自己罪惡深重,不可饒恕,我天上的父,給我們一個安寧的靈魂吧。給你的兒女們一個安寧的靈魂吧。
她伏在十字架前,淚流滿面。不遠(yuǎn)處,尹來燕兇狠地鍘著牛草。再不遠(yuǎn)處,尹東流一個人撅起屁股在玩一只螞蟻。
真有一日長于千年的感覺。
然而這天,突然來了一個陌生女人敲門。
是尹來燕開的門。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女人,二十多歲,滿臉灰塵,頭發(fā)散亂,渾身餿味,一副長途跋涉的樣子,但目光堅(jiān)硬。尹來燕感覺來者不祥,一只手死死攥著門把手作防衛(wèi)。女人開口了:請問這是尹來川家嗎?一聽見尹來川三個字尹來燕渾身一哆嗦,仿佛來人是從地獄里來報(bào)信的。在院子里干活的嚴(yán)彩霞也已經(jīng)聽到了尹來川三個字,她扔下手里的活飛奔到門口,咣一聲把門拉開,力氣之大讓尹來燕措手不及。嚴(yán)彩霞兩眼放光卻語無倫次,半天沒說出一個囫圇字,只是用力抓著女人的胳膊往里讓。尹來燕陰郁地看著她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嚴(yán)彩霞哆嗦著還沒來得及開口,女人先開口了,她說,阿姨,我叫張琴,以前是尹來川的女朋友。張琴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盡是疲憊和冷漠,尹來燕一驚,覺得此話下面暗藏殺氣。
張琴頭發(fā)蓬亂但口齒清晰,顯然是有備而來。她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由開始的扁平漸漸升向了豐富,她的大致意思是,她和尹來川談過戀愛,并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他們兩人都沒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有段時間都吃不上飯了,她的姨媽就借給她十萬塊錢讓她做點(diǎn)生意,等賺了錢再還她。不料,他們在一起不僅生意沒做成,還把她姨媽借給她的十萬塊錢揮霍一空。錢花光不說,還問別人借了兩萬塊錢的高利貸。然后尹來川就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去哪兒了。高利貸主每天逼債,說要是再不還債就剁她幾根手指頭。她實(shí)在借不出一分錢了,就想到以前尹來川和她說起過他家鄉(xiāng)在哪兒。她便坐著長途車來了交城縣四處打聽,就這樣一路找過來了。
嚴(yán)彩霞和尹來燕都一語不發(fā)地聽著,聽完了仍是一語不發(fā)。嚴(yán)彩霞的第一反應(yīng)是狂喜,這是半年前的事情,那就是說,尹來川還活著,還手腳囫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天上的父啊,感謝你的恩賜。她在心里畫著十字架,勉強(qiáng)按捺著巨大的狂喜。尹來燕的第一反應(yīng)則是,這女人是來討債的。狂喜過后,嚴(yán)彩霞也開始慢慢復(fù)蘇,撿起了張琴拋下的裊裊余音。十萬塊錢?兩萬塊錢的高利貸?她沒有聽錯吧?然而,她確實(shí)沒有聽錯,張琴大約覺得自己這么長途跋涉而來也實(shí)在沒有必要再為自己做什么掩護(hù),她目光凜冽地看著眼前這對母女,話語擲地成金石聲,阿姨,我是實(shí)在沒有辦法了才找到這里。十萬塊錢是他和我一起花掉的,兩萬的高利貸也是他借下的,現(xiàn)在光利息也有兩萬了。十萬加四萬,一共十四萬,他最少應(yīng)該還我一半,我找到這兒就是為了把這錢要回來。阿姨,你拍拍胸脯,你兒子花完錢就跑掉,然后讓逼債的剁掉我一根手指頭嗎?
七萬塊錢。嚴(yán)彩霞和尹來燕都倒吸著涼氣。她們母女倆日夜辛苦至今才攢了不到一萬塊錢,卻忽然有七萬塊錢的債務(wù)從天而降,簡直是要把她們砸死。而且,這七萬塊錢她們從沒有享受過一分錢。尹來川替她們花了,讓她們來還。嚴(yán)彩霞極力調(diào)整著臉上的表情,她訕笑著,姑娘,我們從來沒見過你,你說認(rèn)識來川就認(rèn)識啊,我們怎么能信你的話?張琴冷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東西往嚴(yán)彩霞眼前一亮,這是他的身份證吧。我早防著他會跑,就扣下了他的身份證,以免你們死不認(rèn)賬。輪到尹來燕冷笑了,連身份證都扣下了,還說談過戀愛,你也真好意思。你這么有步驟有謀略,我倒覺得你更像個詐騙犯。張琴繼續(xù)持以冷笑,面朝嚴(yán)彩霞,你兒子你總不會不熟吧,我和他睡了一年還不知道他身上什么地方長著什么痣嗎?我現(xiàn)在就細(xì)細(xì)講給你聽好不好?
尹來燕上前一步往張琴面前一橫:你這么不要臉到底想怎么樣?張琴把額前一縷油膩膩的頭發(fā)一撩,掀簾子似的,面孔生冷兇狠:還沒聽明白啊,欠債還錢,七萬塊錢還給我我立馬走人。尹來燕雙手一叉,嘴角吊起一只:他一個大男人怎么會花你的錢?張琴冷笑,一個男人?你還不知道他這幾年時間是靠什么活過來的吧?吃女人喝女人睡女人,死了女人再找女人。當(dāng)初就是我把他從另一個老女人手里接手過來的,因?yàn)樗麧M足不了人家,被踢出來了。是我收留了他,不然他早餓死了。
嚴(yán)彩霞忽然掩住臉號啕大哭。
三個女人像個冰冷的鐵器一樣對峙著。尹東流從她們中間穿來穿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像從一扇門游進(jìn)另一扇門。
四
尹來燕鼻孔里噴著冷氣,伸出一個指頭直指著張琴的鼻子,那指尖掛滿了冰霜。她的聲音像剛施過肥的莊稼,茁壯生猛,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蹦出來:想來詐錢?窮瘋了吧,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長成這樣哪個男人敢上你。我再說一遍,你滾不滾?張琴把幾天沒洗過的頭發(fā)使勁往后一甩,兩只小眼睛露出兇光,想來她在額前遮著長發(fā)大約也是覺得自己眼睛不好看。她細(xì)長的頭高高昂了起來,像一把隨時要出鞘的劍:花了女人的錢還要賴掉,還不如早點(diǎn)死了的好,省得禍害人。尹來燕上前就是一個耳光,電閃雷鳴:咒誰死呢你?你要是什么好東西怎么能跟了他,你怎么就不跟個好人疼你,還跑到我家門前耍潑。張琴被打得后退了兩步,然后捂住臉尖叫,你還打人?你們?nèi)叶疾皇侨?,我今天就死在你們家。說完就沖著尹來燕撲了過去,死死揪住了尹來燕的頭發(fā)。兩個女人扭在了一起,密不透風(fēng),一時水火難進(jìn)。嚴(yán)彩霞和尹東流一大一小呆呆站在一邊旁觀著,卻找不到一絲拉開她們的縫隙。情急之下,嚴(yán)彩霞又開始在胸前畫十字,開始祈求她天上的父,上帝啊,我的父親啊,快幫幫我們吧。上帝沒有顯靈,倒是尹東流忽然指著那團(tuán)烏煙瘴氣的影子叫了一聲,姐姐流血了。像個裁判似的鎮(zhèn)定。
嚴(yán)彩霞定睛一看,果然,尹來燕的臉上已經(jīng)被張琴的指甲劃了很長一個血口子,從嘴角一直劃到鬢角,看上去好像尹來燕的臉被生切成了兩半。嚴(yán)彩霞眼看上帝幫不上忙,正想著要不要上前幫女兒時,兩個女角斗士已經(jīng)見分曉了。尹來燕怎么著也是在鐵廠里打過鐵的,這兩年的鐵總不能白打了,生鐵味全鉆進(jìn)胳膊里去了。她三下五除二已經(jīng)把張琴打得披頭散發(fā),雖然身負(fù)輕傷,領(lǐng)子也被張琴撕開了,還是打算一鼓作氣把她清理掉。她拖住張琴像拖麻袋一樣往門外拖,張琴拼死抵抗,兩只手死抓住院子里那棵棗樹不放。尹來燕又使勁拽她的腿,結(jié)果明晃晃地拽出了一截腰,好像把張琴整個人都拉長了一樣。就在這時,尹來燕猛然看到了張琴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妊娠紋,她手一抖,松開了。張琴兩手抱樹,兩只腳像青蛙一樣撲騰,這當(dāng)兒尹來燕已經(jīng)被蹬了兩腳。尹來燕再次皺起眉頭,狠狠看了嚴(yán)彩霞一眼,嚴(yán)彩霞接到指令但手足無措,慌里慌張地跑過來,后面跟著尹東流。尹來燕呵斥她,抬起來。母女倆一個抬手一個抬腳,尹東流提鞋,仨人合伙把張琴搬到了門外,往門外一扔她們就從里把門閂死了。
鼓風(fēng)機(jī)一般喘了半天氣之后,嚴(yán)彩霞忽然抬頭驚恐地看著尹來燕,這,合適嗎?尹來燕臉上的傷口腫了起來,半張臉跟著隆起來,一只眼睛變小埋了進(jìn)去。她冷冷說,就算她說的是真的,你到哪兒去偷這七萬塊錢?就是我們倆都把自己身上的血賣干了,賣得有了艾滋病也不值七萬塊錢吧。再說了,這七萬塊錢你花過一分錢嗎?嚴(yán)彩霞低頭看著別處,我是覺得她也可憐,渾身臟成那樣,估計(jì)這兩天都沒吃飯。尹來燕向屋里走去,邊走邊扔下一句話:讓她活你就得死。尹東流蹭進(jìn)嚴(yán)彩霞懷里,媽媽我害怕。嚴(yán)彩霞抱緊了她:不怕不怕有媽媽在。
門一直閂到第二天中午,母女三人就在院子里關(guān)著禁閉,院門外也沒有任何響動,被扔到門外之后,那張琴倒也沒有往死里砸門。她沒有砸門,尹來燕反倒有些意外了。第二天中午做了手搟面,吃面條的時候嚴(yán)彩霞幾次看著門外,終于忍不住悄悄說,你說她走了沒?尹來燕不吭聲,她也正在想這個問題,也許已經(jīng)走了吧,沒吃沒喝沒睡處,她不走還等死啊。母女倆心照不宣地來到門口,拔出門閂,推開一條縫往外一看,張琴正像座蓬頭垢面的石獅子一樣蹲在門口,寸步不離。尹來燕一驚,趕緊又關(guān)上門,生怕張琴撲進(jìn)來。面吃完了居然還剩下一碗,平時嚴(yán)彩霞做飯都是嚴(yán)絲合縫的,一粒米都不浪費(fèi)。嚴(yán)彩霞自言自語,剩下也是剩下了,給那門外的吃了吧,權(quán)當(dāng)打發(fā)叫花子了,總不能讓她餓死。尹來燕不吭聲,接過面條又開了門閂,擠出一道門縫,像給監(jiān)獄里的犯人送飯一樣把一碗面遞了出去。張琴接住了。閂上門,尹來燕站在那里靜靜地聽門外的女人吃面條。
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一起來嚴(yán)彩霞便自言自語:今天該走了吧。然后悄悄露出一道門縫往外一看,石獅子猶在,簡直是巋然不動。她嚇得趕緊關(guān)上門,跪在十字架前開始禱告,讓上帝把她弄走。然后這一天里,一日三餐每餐都必定會湊巧剩下一碗,送出去打發(fā)門口那女石獅子。母女三人在院子里已經(jīng)窩了三天三夜沒出門了,老不出門就像三個魯濱孫似的擠在天井里肯定是不行的,沒個鹽沒個醋都得出門去買,她自家又沒開商店。可是這開了門又怕張琴會鉆進(jìn)來賴下不走,尹來燕抿嘴冷笑:在院子里是賴在門口也是賴,還要給她做飯吃,干脆讓她住進(jìn)來,看她住到哪天去。有本事她就一輩子住著,想要錢?想都不用想。
母女倆商量好之后,城門大開,坐在門口的張琴果然又披頭散發(fā)地進(jìn)來了。她三天三夜沒脫衣服沒洗臉,身上的臭味發(fā)酵了一般,愈發(fā)醇厚,三里地外都能聞到,簡直是在為尹家打廣告。她進(jìn)了院子也不說話,大約也無話可說了,況且說了也是白說。她徑直往樹下的石墩上一坐,再次石化,全身只有兩只小眼睛還活著,一會兒瞅瞅嚴(yán)彩霞一會兒瞅瞅尹來燕。一天下來她就那么坐著,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女人蜜蜂一樣干活忙活,自己像個監(jiān)工似的悠閑。做好飯了嚴(yán)彩霞還要給她遞到手邊,就差喂到她嘴里了。尹來燕邊吃邊看著她吃,撇嘴說,搞得像我家的大爺似的,吃面吃一大碗,還頓頓不落,吃完還不忘喝湯。張琴邊吃邊使勁翻著白眼,決不還口,她大約覺得還口也占不到便宜,打又打不過這鋼鐵似的女人。
晚上母女仨要進(jìn)屋睡覺了,張琴還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月光下的石墩上,月光下的影子越發(fā)像頭莊嚴(yán)的獅子。嚴(yán)彩霞都上炕了,又一聲長嘆:晚上露水重,腰吹了她這輩子就別想好活了,才多大啊。把這床被子給她拿出去吧,讓她睡到廚房里的板柜上吧,好歹不要睡在地上。尹來燕衣服脫了一半又穿上:趕明兒你就該把她請到炕上來了,好吃好喝像菩薩一樣供著她。說歸說,她還是抱著被子走到了院子里的月光下,對著樹下那獅子的影子說,喂,你到廚房睡去,腰吹壞了概不負(fù)責(zé),我知道你訛人最拿手,只是看你到時候再訛誰去。我再告訴你啊,我爸可是賣血得艾滋病死的,縣里人覺得我們?nèi)叶加邪滩。ㄎ壹业呢垉汗穬?,你也不怕給你傳染上?說完哈哈大笑著揚(yáng)長而去。
一周過去了,張琴不但沒走,在她家還賴出狀態(tài)了。晚上有處睡,白天有飯吃,認(rèn)生期一過她倒也落落大方,不用招呼就把自己收拾起來了。水龍頭就在院子里,又沒上鎖,她該洗臉洗臉該洗衣服洗衣服,衣服脫下來沒換的,她就光著身子晃著兩只乳房在院子里晃來晃去,反正這家全是女人,哪個女人還沒個乳房,露出來想必她們也不稀罕看。人家露的還沒覺得怎樣,倒是嚴(yán)彩霞看不下去了,這畢竟是她家的地盤,在她家院子里待著居然也待得像個野人一樣衣不遮體?上帝也不能饒恕她。她找出了尹來燕的衣服給她穿上,第一次問她多大了。張琴猶豫了一下,低聲報(bào)了一個數(shù)字,二十一。嚴(yán)彩霞嘆了口氣,造孽啊,你父母呢?張琴眼睛看著地上一只爬來爬去的蟲子,木木地說,我父母早就離婚了,我判給了我父親,他天天去賭博,輸了錢回家就打我,我十五歲就從家里跑出來了,跑了就再沒回去過。在一旁拓煤糕的尹來燕聽見了想,十五歲就無家可歸了,這些年里不知道已經(jīng)跟過多少男人了,大約是不管香的臭的,誰給她兩句體己的話暖暖她便跟誰了。也是可憐,看來這尹來川即使活著也大約活得不像人了。她又想起了張琴肚子上丑陋的妊娠紋,雖然難過,心里卻又不由得一陣變質(zhì)的快感。就好像有個人和她比賽疼痛,終于把她比下去了一樣,反而讓她舒泰。
她不說話,繼續(xù)拓煤糕。尹東流走到張琴身邊,拿出一塊糖炫耀,哎,阿姨,你吃不吃糖?我媽媽和我姐姐都不讓我吃,因?yàn)槲业难例X都變黑了,你看。她張開嘴,露出幾顆小黑牙。張琴故作吃驚地說,哎呀,牙齒都壞了,里面肯定有蟲子咬你了。要讓醫(yī)生叔叔給你拔牙的,拔牙好疼的,要流好多好多血,嚇?biāo)廊肆恕?彀烟墙o我吧。尹東流恐懼地看著她,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塊糖,唯恐被搶走了。 然后趕緊掉頭跑掉,再怎么跑也不過跑了個院子的對角線,到角落里找她的牛犢媽媽去了。
嚴(yán)彩霞開始做飯了,火一直燒不旺。尹來燕滿手是煤騰不開手。張琴忽然走到嚴(yán)彩霞跟前說,阿姨我?guī)湍闵鸢伞H缓蟊愣紫聛頂[弄爐子。尹來燕一回頭,看到兩個一蹲一站的女人搭手干活,看起來倒甚是和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母女或婆媳呢。她心里一陣泛酸,再加上尹東流不一會兒就跑到張琴面前去,連小孩子都不討厭她了?她把鐵鍬一扔,圍裙也不摘就幾步竄到了嚴(yán)彩霞眼前,指著地上的張琴說,你打算把她供奉到幾時?每天就這么白白供著她的吃喝?我本來養(yǎng)你們兩個人,現(xiàn)在倒好,養(yǎng)成三個了,你是不是打算還要把她養(yǎng)老送終了?她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說,蹲在地上的,我說你怎么就好意思白吃人這么多天呢?你這還真是找到免費(fèi)的旅館了是吧?每天白吃人的飯也沒被噎???我告訴你,你是哪路神仙我不管,反正我是養(yǎng)不起你。我養(yǎng)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
地上的張琴噌地站了起來,跳著腳說,什么時候還了我錢我就走人,不還我錢我就把你家住穿,你還能把我半夜殺了滅口不成?尹來燕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每和一個男人睡過都要跑到人家家里要錢去?那你要是睡過一排男人也早應(yīng)該發(fā)財(cái)了啊,何苦風(fēng)餐露宿吃這個苦?吃著人家施舍的一碗飯一件衣,連臉都不要。不過你要是真吃不上飯還要臉做什么?確實(shí),臉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了。
嚴(yán)彩霞在一旁和稀泥:快不要說了,準(zhǔn)備吃飯吧。尹來燕朝她一瞪眼:還吃飯,你就一直養(yǎng)著她去,你怎么就不說她是個騙子呢,空口無憑就說人家欠她七萬塊錢,這不是訛人是什么?還要每天好吃好喝款待她。就在這時,街上傳來了響亮的吆喝聲,是西街的墩墩在賣菜。
墩墩是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矮個子男人,平視過去永遠(yuǎn)找不到他,必得彎下腰來滿地找,才發(fā)現(xiàn)他正好和人的襠部一般高。所以乳名叫墩墩,倒也算形象。墩墩個子雖矮,嗓門卻極洪亮,一聲吆喝全縣人民都能聽見,有雄雞一聲天下白的效果。據(jù)說墩墩母親個子就極矮,矮雖矮,年輕時卻頗為風(fēng)流,懷著不知誰的孩子嫁給了墩墩的父親,一個種菜的老實(shí)人。這么些年來,老父親仍然種菜,種各種各樣的菜,墩墩則開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賣菜。母親在家給父子倆做飯,對如今的生活很是饜足。逢人便說,日子過得多好啊,過年的時候想吃什么吃什么,過油肉丸子大燒肉,都能吃上一個月。一年一個月的葷腥讓她極為滿足,即使平素不見葷腥的時候也足以有美好的回憶可以支撐她到年底。她越老越肥,加上矮的底子,看起來越發(fā)像只皮球了。出不了遠(yuǎn)門,每天就在自家門口滾來滾去,專等著老頭子和兒子回家。
一聽見墩墩的吆喝聲,張琴忽然一個箭步?jīng)_到了街上,倒把尹來燕嚇了一跳,平時可是拖也拖不出去的。不一會兒張琴又返回來了,她懷里抱著一大堆蔬菜,蘿卜胡芹茄子黃瓜南瓜,然后她把蔬菜當(dāng)手榴彈,一樣一樣往尹來燕身上扔,邊扔邊念念有詞,吃了你的還給你,吃你多少了,都還給你,有本事你今天就把這堆菜都吃了,要不你虧大了怎么辦?老娘不白吃你的,看把你嚇的,吃你兩頓飯就把你嚇得尿褲子了。尹來燕接住蘿卜沒防著南瓜,還沒顧得上南瓜,茄子又飛過來了,她忙得像個球場上的守門員,她抓起地上的蔬菜死命再扔回去,張琴再扔過來。扔來扔去尹來燕嘴里吼著不想活了啊,心里卻微笑了一下,還算有點(diǎn)骨氣。還是稍微高看她一下吧。
院子里熱鬧地打著內(nèi)仗,嚴(yán)彩霞護(hù)著自己的鍋,生怕被飛過來的蔬菜砸翻了,尹東流忙得不知該給哪邊助陣。這時,嚴(yán)彩霞一扭頭忽然瞥見院門的縫里探進(jìn)一顆圓滾滾的頭來,是墩墩。他看到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便干脆把半個身子也探了進(jìn)來,唯獨(dú)把兩條短腿藏在外面,沖嚴(yán)彩霞熱烈地打了個招呼,嬸啊,你家是不是來親戚了,一下買了這么多菜,平時你可是連斤豆腐都舍不得割的喲。張琴咬牙切齒地又把蘿卜扔回去,抽空對門口的墩墩說,賣菜的矮子,明天你再來,我還買。
墩墩嚴(yán)格守時,活像只鬧鐘,不到中午就準(zhǔn)時把嗓子亮在了卻波街的上空。果然,張琴又出去掃蕩了一批蔬菜回來。因?yàn)橘I多了搬不動,這次她還雇了個馬仔,雇墩墩把菜搬了回來。如今她成了墩墩的買菜大戶,墩墩自然愿意為她效犬馬之勞。張琴看著尸橫遍野的蔬菜,就像將軍清點(diǎn)著對方死傷的士兵,不能不驕傲,她昂著頭,叉著腰,跋扈地看著尹來燕,喂,夠吃嗎?不夠我明天再買。尹來燕眉毛一挑,你敢買我還不敢吃?嚇誰呢?張琴跳著腳叫道,那老娘明天就再給你買,吃死你,矮子你明天再給我來聽見沒有?嚴(yán)彩霞忙說,快不要浪費(fèi)了,買這么多菜哪能吃掉,吃不掉的就都爛了。
內(nèi)仗的烽火還在延續(xù),燒到第三天,墩墩又準(zhǔn)時出現(xiàn),趕都趕不走,張琴則第三次扛回了鋪天蓋地的蔬菜?,F(xiàn)在院子里的蔬菜已經(jīng)堆積得像小山了,有些蔬菜已經(jīng)開始爛掉,在自家院子里開個賣菜鋪都綽綽有余。嚴(yán)彩霞皺著眉頭求著張琴,閨女啊,你不要再買了好不好?算求你了,再買就只能喂豬了。張琴一指尹來燕:不急,先喂她。墩墩還不愿離去,站在一旁諂媚地看著張琴笑,看他的大客戶還有什么要吩咐的。尹來燕指著他叫,墩墩你不要為兩個小錢就這么巴結(jié)人好不好?看你那樣子都快要去舔她的腳指頭了。墩墩不悅地看著她,大約在想,這女人為什么還不出嫁?轉(zhuǎn)而又想,既然縣里有女人沒出嫁,他為什么還打著光棍?尹來燕一眼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冷笑一聲,在心里還擊,老娘就是坐實(shí)了不嫁關(guān)你屁事,你不也光棍一條嗎?世上再沒男人了也不會嫁給你這矮冬瓜。
第四天墩墩又在門口吆喝,張琴又出去了,嚴(yán)彩霞和尹來燕都捏了把汗,心想這二百五的女人今天要是再扛回一堆菜可怎么辦,那就真的只能喂豬了。張琴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這次是空手,身后也沒跟著墩墩的短腿和媚笑。第五天,第六天,一直到第十天,賣菜聲一響,張琴便出去,過會兒再回來。到第十天出去之后她再也沒有回來。嚴(yán)彩霞和尹來燕站在卻波街上四處找她都沒見她的人影。后來有人說看見那女子坐著墩墩賣菜的三輪車走了。
院子里忽然少了一個人,尹來燕和嚴(yán)彩霞都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連尹東流都在四處找那個阿姨。奇怪的是,風(fēng)雨無阻的墩墩忽然連著三天沒有來卻波街吆喝賣菜。第四天的時候終于聽到了熟悉的吆喝聲,尹來燕和嚴(yán)彩霞幾乎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沖到了街上。墩墩仍然開著他那輛三輪車,臉上有一種剛剛過完年一般的喜氣洋洋。母女倆圍了上去,墩墩稍微有點(diǎn)緊張,像是遇到了債主討債的表情。不等娘兒倆開口,他自己就先招了:是她愿意跟我走的,我說我會對她好的,她就說那她嫁給我吧,問我要不要她。我說不和你家親戚說一聲嗎?她說不用,沒人會管她的。她就跟著我回家了。我們都已經(jīng)辦事了,我今天還特意補(bǔ)了聘禮,準(zhǔn)備給嬸送過來呢,怎么說也是你家親戚,是從你家門口娶走的。這兩斤點(diǎn)心三斤掛面五斤豆腐你就收下吧,還是親戚嘛,以后咱還能串串門什么的。
母女倆圍在三輪車前久久沒說出一句話來。
一直到晚上熄燈上炕了,尹來燕才在黑暗中說了一句,連墩墩這樣的男人她都愿意跟,看來真是走投無路了,也是可憐人。嚴(yán)彩霞嘆著氣說,興許她說的話是真的,尹來川就是花光了人家的錢又跑了,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死是活,我總怕他哪天在外面被人打死了,晚上老是夢見他鮮血淋漓地站在我跟前。以后他要是回來了,和張琴碰見了你說可怎么辦,那張琴會不會又問他要錢?這倒好,錢沒要著,她干脆嫁到咱們門口來了。尹來燕一聲沒吭。
睡在一旁的尹東流在睡夢中說了一句和糖有關(guān)的夢話,然后這夢話又很快融化在了黑暗中。
夜已深。
五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冬天又到了,西北風(fēng)送來一場又一場的雪,起伏的土丘一夜之間被雪蓋住了,早晨看上去像是荒涼的墓地。棉衣一旦上身就像長在了肉里,半年都剝不下來。
昨天半夜又是一場大雪,天還沒亮,嚴(yán)彩霞就聞到了雪的氣味,雪的氣味清冷凜冽,類似舌尖觸到鐵器的感覺。她無端地感到煩躁不安,便早早穿衣起床,先是跪在十字架下禱告了一番,然后用一塊毛巾包住頭護(hù)住耳朵,來到院子里掃雪。雪很厚,一腳踩上去就立刻把腳吸沒了。風(fēng)干的紅棗還一串一串掛在樹枝上,也被雪包起來了,從縫隙里露出一星半點(diǎn)參差的紅,雪中紅骨似的。她拿起鐵鍬開始鏟雪,想著這雪夠給尹東流堆個大雪人了。
這時她忽然聽見院門輕微響了一下,一抬頭又沒聲音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下了這么厚的雪,這么一大早怎么會有人上門?這種天氣都不應(yīng)該出門,應(yīng)該在鐵皮爐子上燉一大鍋白菜豆腐粉條,蒸著饅頭的雪白蒸汽填滿整間屋子?;ㄘ?jiān)诳活^打呼嚕,罐頭瓶里的白菜花在窗臺上無聲怒放。這時門又輕輕響了一聲,害羞一般。嚴(yán)彩霞一怔,一種預(yù)感像蛇一樣陰涼地爬到了她的背上。她扔下鐵鍬幾步疾走來到院門前,用力拉開門閂往外一看,就在院門前,刺眼的雪光中站著一個薄薄的人形。那人形佝僂著背,雙手插在兜里,似乎凍得都站不直了,像個逃難的乞丐。雪最初的反光弱下去了,那個人形漸漸長出了五官,雖然四年不見,嚴(yán)彩霞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站在門前的正是她的兒子尹來川。
不知道他是半夜到的還是凌晨才到,只見他的手腳和五官都像剛從冰窖里取出來的,又硬又脆,都有些凍歪了,似乎一碰就會碎掉,在火爐邊坐了半天還沒有融化。他拖著凍僵的腳瑟瑟地跟她進(jìn)了屋,光人一條,周身沒有任何行李,連個包都沒有。尹來川坐在爐邊烤火的時候,嚴(yán)彩霞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只有四個指頭,食指齊根被切掉了。切面很平整,可以想見應(yīng)該是一把利刃或者是一柄雪亮的斧頭。他坐在那里,面無血色,臉上有一道刀疤從左嘴角直劃到右眼角,還有兩個煙頭燙過的粉紅色的疤,星星月亮似的綴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有些猙獰。和他說話的時候,嚴(yán)彩霞又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少了兩顆門牙,兩顆最大的門牙沒有了,一張嘴就露出一個巨大的黑洞,說話的時候走風(fēng)漏氣,像個癟嘴老太。她想,這兩顆門牙怎么會沒有了呢,是壞掉了?然而,那黑洞也如指頭的切口一樣整齊,連點(diǎn)渣都沒留下,她不能不毛骨悚然地想到這一定是被人拿什么敲掉的。她一邊給他搟面條一邊偷偷窺視著他的身形,這么冷的數(shù)九寒天,他只穿著一件人造革皮衣,腿上只裹著一條薄薄的褲子。他好像周身終于開始融化了,即使坐在爐子邊還是在全身發(fā)抖,不停地發(fā)抖。
尹來燕和尹東流也起來了,都坐在炕沿上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事實(shí)上這屋里的所有人幾乎都不作聲,只是默默地偷偷地窺視著對方。嚴(yán)彩霞在心里做了一萬種假設(shè),假設(shè)著他這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究竟是怎么過的。這一萬種假設(shè)像一萬只空桶一樣在她心間此起彼伏,互相撞擊,幾乎讓她站立不穩(wěn)。她嘴上也說不出一句成形的話來,只有一兩個字零零碎碎地迸濺出去,坐,吃,快吃。一碗油潑面下去了,又一碗下去了,又一碗。一碗一碗像落進(jìn)一口大空桶一樣還有回音。老老少少三個女人像音階似的在炕沿上坐成一排,都看著他。她們都覺得他哪里有點(diǎn)不對勁,雖然還是長著尹來川娟秀的五官,還是尹來川瘦長的四肢,但這具傷痕累累的肉身怎么看都像是拼湊起來的。就像是另外一個人披著尹來川拼湊起來的肉身回來了,他的眼睛里是空的,偶爾閃過一絲狡黠。
然而畢竟是個活人,起碼不是她們想象中的死不見尸。她們一邊喜極而泣,一邊卻又忍不住毛骨悚然。真像看到了傳說中的風(fēng)月寶鑒。
尹來川從回來就不再出門,終日蟄伏在屋里,吃飯,睡覺,看電視。偶爾冒著寒風(fēng)上個廁所,急忙再溜回屋里,似乎他一離開屋子就像魚兒離了水,呼吸不得。從回來后他每天幾乎不說話,似乎說話的功能也弱化了,每天睡到中午,起來吃頓飯,半夜睡覺前再吃一頓,看得出這是他這幾年里養(yǎng)成的頑固的生活習(xí)慣,一時扳也扳不過來。自打他回來后,尹來燕就很怕看見他笑,他一笑就露出了牙齒上那個陰森森的豁口,雖是牙齒卻讓她感覺就像看到了剝了皮的羊露出的血淋淋的肉,似乎那豁口后面才是血肉。那血肉在陽光下還一跳一跳的,她親眼見過的,因?yàn)槟茄蚓褪撬龤⒌摹K欢阂鼥|流就要笑,因?yàn)橐鼥|流叫他哥哥。只要一叫他就要忍不住笑,一邊笑一邊仔仔細(xì)細(xì)地盯著尹東流看。他大約是想把藏在尹東流身上的那半男人找出來,讓他現(xiàn)了原形。有一次他好像忽然在尹東流臉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眼睛里的狡黠一閃而過。這時候尹來燕正在旁邊做別的,猛然瞥見了他眼睛里的這絲亮光。他們猝不及防地對視了一下,似乎本來正各懷心事,猛然發(fā)現(xiàn)身邊有人正窺視著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突然上下打量著她,像打量著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被男人睡過生過孩子的女人。她穩(wěn)穩(wěn)接住了他的目光,立刻便感知到了其中只屬于男人的探究,純屬性別,與血液無關(guān)。她咬著干裂的嘴唇,手里把一根改錐捏來捏去,眼睛亮得嚇人。
他還是沒被對方眼睛里的亮光嚇退,指著尹東流,半笑著問了一句,要下多少錢?他的意思是訛下了那男人多少錢。尹來燕的眼珠子更亮了,似乎隨時都要點(diǎn)著射出去了。她嘴里火光四濺地迸出來兩個字,死了。他被堵回去了,半天沒吭聲,然后又抬起頭討好地看著她說,怎么也應(yīng)該要下點(diǎn)的,以后用錢的地方多了,你告訴我是誰,這錢我給你去要,包我身上。駕輕就熟的口氣,似乎他這幾年里就是專門做這個的,要錢根本就是個小意思。
她拖著尹東流出去了,把他一個人晾在原地。對于他離家這幾年究竟在做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覺得神秘而可怖。他身上那些傷疤一直提醒著她,這四年的時光就像一扇黑洞洞的門,門后彌漫著一種腐敗的可怕的氣息。她雖然好奇,可是只要不小心往前走一步都會打寒戰(zhàn)。
然而漸漸地,他身體上這些看得著的傷疤已經(jīng)不足以讓她害怕了,讓她更覺得恐懼的是他身體里那些看不見的角落。一次他問她要衛(wèi)生巾,她嚇了一跳,這段時間她總是發(fā)現(xiàn)廁所里有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血跡,心里還奇怪這是誰的血。因?yàn)樗龑ρ滞饷舾?,心里早有了幾分害怕。今天尹來川忽然問她要衛(wèi)生巾,這讓她的恐懼突然坐實(shí)了。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問了一聲,你要那個做什么?他揉了揉鼻子,表情滿不在乎地看著別處,我直腸有問題,老是出血,老是把內(nèi)褲弄臟,像個女人似的煩人。用衛(wèi)生巾不是可以少洗衣服嗎?她腦子里再次不可遏制地出現(xiàn)了很多可怕的畫面,關(guān)于他這四年里究竟在做什么的畫面。她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弓著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街上。午后的卻波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她像只受傷的貓一樣找了一個角落,久久地把自己埋進(jìn)去不愿出來。
幾天后清理一堆舊雜物的時候,她翻出了一個褪色的塑料皮筆記本,翻開一看,是尹來川上小學(xué)時用過的,上面密密麻麻地抄滿了各種名人名言?!皶接新非跒閺?,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書是人類進(jìn)步的階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薄吧賶巡慌?,老大徒悲傷?!彼豁撘豁摰胤^去,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發(fā)黃的紙上。
這天中午嚴(yán)彩霞在做飯,尹來川從被子里爬起來開始看電視。嚴(yán)彩霞邊和面邊看著他的臉色,見他今天臉色還正常,便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認(rèn)識一個叫張琴的姑娘嗎?他不回頭,眼睛看著電視,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嗯,怎么了?嚴(yán)彩霞低頭和面,說,她找到家里來了,說你花光了她的錢,讓我們還給她七萬塊錢。他還是不回頭,又問,那你們給她了嗎?她把和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扔,哪有那么多錢給她,就是把房子賣了也不值那么多錢吧。他不說話,呆呆地看著電視上的畫面。畫面跳出了廣告,他也不動,依然盯著那廣告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嚴(yán)彩霞便又說了一句,她現(xiàn)在離你很近,隨時都能過來找你。她嫁給賣菜的墩墩了。他這才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真的?她看著她這兒子的臉,忽然就無法控制地想流淚,她使勁搓著兩只手上的面魚,面魚一條一條地滾落下去了,她說,你,真的欠人家那么多錢嗎?
尹來川把臉扭向窗外不再看她。他像是在喃喃自語:那個女人,真像個瘋子,但是真的很可憐。我就是一直可憐她才不愿離開,后來我實(shí)在待不下去了,她把我關(guān)起來不讓我走。她要的其實(shí)不是我,也不是錢,她就是想要一點(diǎn)點(diǎn)愛,無論是哪個男人,無論這男人長什么樣,哪怕是瘸子拐子,只要肯給她一點(diǎn)點(diǎn)愛她就會跟他在一起,和他睡覺,為他花錢,為他傾盡所有,她都愿意。我提出要和她分開的時候,她跪下來哭著抱著我的腿求我,說我只要不離開她怎么都可以,我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大約還是覺得我真正對她好過吧。我?guī)状蜗胱叨疾蝗绦?,就是覺得她太可憐了??墒菍?shí)在待不下去啊,她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絕不讓我獨(dú)自出門,不讓我和任何人聯(lián)系。我真是受盡折磨,后來為了不讓我離開,她還試圖在飲料里下毒,要把我和她一起毒死,死了就誰也不用離開誰了。我知道她是害怕,越是害怕孤單,她就越缺愛。她身體里像是有個巨大的黑洞,怎么也填不滿。再后來,為了不讓我離開,她藏起了我所有的衣服,我身上就只剩一條內(nèi)褲,全身上下沒有一塊錢。那完全就是軟禁,我像犯人一樣被她關(guān)了三個月。三個月?。∥沂窃趺催^的,每天只能在被子里待著看電視,她出去給我買飯時還要從外面鎖上門,說只要我不走就心甘情愿為我花錢。怎么到頭了又說我欠了她錢,還來討債?我后來是趁她不在才跳窗借衣服借錢逃走的。她也是可憐人,能嫁給墩墩我真替她高興,算是她的福氣了。就怕她生不了孩子,在認(rèn)識我之前她就無數(shù)次墮過胎,早就不能再懷孕了。
嚴(yán)彩霞一直看著他的側(cè)面,他還在看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虛空,目光渙散,側(cè)面的刀疤分外鮮艷。嚴(yán)彩霞忽然看到就在那刀疤一側(cè)流下了一道清亮的淚水,和那生冷的刀疤流在了一處,一濁一清,像兩條河流終于融匯了。
他們這邊正說著張琴,張琴在縣城那頭就已經(jīng)聽到風(fēng)聲了。幾天后的中午,剛剛吃完飯嚴(yán)彩霞正要刷鍋的時候,院門外徑直闖進(jìn)來一個人,熟門熟路的樣子。她仔細(xì)一看,是張琴。自打她嫁給墩墩就再沒見過,不覺已是半年。只見她把油膩膩的頭發(fā)燙了,面色也比上次見時紅潤了些。嚴(yán)彩霞忽然無端地就覺得一陣心安,內(nèi)心里忽然有一種奇異的喜悅,她迎著張琴走過去,嘴開合了幾次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倒是張琴先開口了,阿姨,聽說尹來川回來了?尹來川此時就在屋子里,坐在電視機(jī)前。可是嚴(yán)彩霞忽然就失語了,無論是什么話,她都說不出一個字來。她無法說是也無法說不是,但是此刻她真想真心誠意地問她一句,閨女,你在他家過得還好嗎?那男人對你還好嗎?可是,她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她無聲地張開了嘴,然后又絕望地合上了。張琴越過嚴(yán)彩霞的肩膀向屋里看過去,突然,她看到窗戶的玻璃上正貼著一張男人的臉,那張臉也正看著她。
她叫了一聲,尹來川。然后一把把嚴(yán)彩霞推開,跌跌撞撞地向屋里沖去。嚴(yán)彩霞沒有跟進(jìn)去,她覺得渾身沒有力氣,似乎要摔倒的樣子。尹來燕不在家,尹東流抱住了她的腿:媽媽,你怎么了?她慢慢蹲下去,抱住尹東流,把頭埋在她懷里,像一只鴕鳥把頭扎進(jìn)土里,這樣就什么都聽不到看不到了。屋里傳來了低低的吼聲,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屋里忽然沒有聲音了。一片奇異的死寂像插進(jìn)耳朵里的匕首,生冷得很。嚴(yán)彩霞豎起耳朵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這寂靜似乎持續(xù)了很久很久,好像時間被卡在那里不動了。嚴(yán)彩霞越來越心慌,她捂住胸口站起來,終于打算進(jìn)去看看的時候,棉布簾子一挑,出來一個人。是張琴。她沒有和她說任何一句話,看都沒看她一眼,面色如土,眼睛直直看著院門外,僵著兩條腿出去了。
從此她再沒有來過。
六
蓋在屋頂上被子一樣的積雪開始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剛剛出窖的葡萄葉子上,平添出一份雨打芭蕉的春愁。就連晚上那高懸在頭頂?shù)墨C戶星座也開始漸漸西斜,象征著又一個漫長冬日的結(jié)束。這北方的四合院能圈起來的永遠(yuǎn)只有頭頂上的那片斗轉(zhuǎn)星移,月亮,星星,晚霞,落日。這塊四方的天空看久了,就覺得像看著一塊水面,人就是沉在水底的魚,出不去。
尹來川比剛回家那時候稍微胖了一點(diǎn),臉上開始有絲絲拉拉的血色出現(xiàn)。他漸漸開始在院子里走動,看看棗樹聞聞柿樹,像一只冬眠的動物睡醒了或者是餓醒了。再漸漸地,他在黃昏時走出了院門,走到卻波街上看老人們下棋,一直待到晚霞燒盡,月亮初升,才回到家里。嚴(yán)彩霞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偷偷高興,兒子愿意出去走走說明他活過來了。沒有什么比死里逃生更讓人知足的了,多死幾次便覺得怎么活著都好,就是死皮賴臉地活著也好。
嚴(yán)彩霞開始和尹來燕悄悄商量給尹來川娶媳婦的事,還是得給他娶個媳婦他才能在交城縣安心待下去。尹來燕笑,他還想去哪兒?再出去就真死在外面了。再說他少了一根指頭,少了兩個門牙,別人又不是看不見,誰愿意嫁給他?嚴(yán)彩霞有些生氣了,少了根指頭怎么了,少了條腿的男人也不見得就打了光棍。尹來燕低頭拔著指頭上的老繭,邊拔邊說,現(xiàn)在是我一個人養(yǎng)你們?nèi)齻€人,他要是再娶個媳婦,就成了我一個人養(yǎng)你們四個人。他這么大一個男人什么都不干,每天睡到中午,下午不是下棋就是看電視,簡直像養(yǎng)著一個老嬰兒。媽,你也越來越老了,你就打算一直把他這樣養(yǎng)下去嗎?
嚴(yán)彩霞硬硬地看著窗外,半天才說,你忘了當(dāng)初他是為什么退學(xué)離開家里的,是為了讓你上學(xué)啊。尹來燕說,可是我連高中都沒畢業(yè)。嚴(yán)彩霞回頭看著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讓他成為叫花子流落街頭嗎?你會管他嗎?尹來燕不抬頭,她感覺此時她的血液和大腦都是凝固的,她的周身是寒涼的,她只看到那只拔繭子的手指在機(jī)械地動著動著,仿佛那只是一根別人的指頭,與她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忽然,她看到有淚水落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只骯臟的指頭上,澆灌著那些堅(jiān)硬的繭子。臉上是涼的,也像別人的。
這邊嚴(yán)彩霞和尹來燕忙著給他找媳婦,那邊尹來川回來得越來越晚,不知道他在哪里游蕩,總歸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這縣城的四條街道上游蕩吧。漸漸地嚴(yán)彩霞聽到了鄰里之間傳出來的一些風(fēng)聲,說尹來川和誰家的老婆睡覺,被那家男人打了一頓,差點(diǎn)把一條腿打斷了,是拖著一條腿逃掉的。又說他看見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想過去調(diào)戲,恨不得立刻把襠里的東西掏出來,嚇得縣里所有的老太太一看見他就扭著小腳跑掉,生怕被他就地摁倒強(qiáng)奸了。嚴(yán)彩霞越聽越覺得害怕,又不好去問他,她只能寄托給她的上帝,每天早晨向上帝祈禱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一個小時,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跪在墻角下開始像個修女一樣祈禱,經(jīng)常把自己祈禱得泣不成聲,心里抱怨著她那天上的父親怎么還不幫幫她。她厚下臉皮提著點(diǎn)心去找縣里那幾個好事的女人,想讓她們給尹來川介紹個媳婦。但對方連她的點(diǎn)心都不敢收,一邊推讓一邊說,慢慢給他留意著啊,不急,不急,反正年齡也不大嘛。
這天中午吃午飯的時候,嚴(yán)彩霞坐在尹來川的對面。尹來川好不容易才從炕上爬起來,拿著一把勺子正在埋頭吃飯。因?yàn)榈袅艘桓种?,他拿不了筷子,就改用了勺子,他用四根指頭牢牢捏著不銹鋼勺子,笨拙地捕捉著碗里的面條,面條像魚一樣滑,動輒就從勺子里漏掉了。他不得不專心致志地盯著那些面條,表情活像個正在偷魚的漁夫。嚴(yán)彩霞吃了一口面就噎住了,她決定開口,再不開口她就要爆炸了。她故意用大嗓門說話,好給自己虛張聲勢:來川,聽人說你被東街的誰家男人打了,是真的嗎?尹來川仍然捏著勺子,冷冷一笑,冷氣從牙齒的豁口里噴出來濺到了她臉上。他說,你也信?親口聽到他矢口否認(rèn),她稍微心安了一點(diǎn),似乎她想要的不過就是這句抵賴。哪怕是真的她也想聽他這么抵賴一下。
她趁熱打鐵:來川你也二十五了,該成個家了,你爸爸要是活著也急著要給你成家了。提到尹太東,就像提到一個遙遠(yuǎn)的早已與他們無關(guān)了的祖先,冉冉坐在自家的家譜上等著祭拜。提到死人,這活著的人眼睛還是一酸,她強(qiáng)迫著自己說下去,我都想好了,咱們也不要求人家什么,能找個女人過日子就行了,就是稍微有點(diǎn)殘疾也不要緊,聽說就近的村里就有……尹來川忽然怪異地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像身上哪個開關(guān)突然被扭開了,關(guān)都關(guān)不掉。陽光照到他身上,又在地上打下一個異常猙獰的影子。自從他回家以后她從沒有見他這樣大笑過,她只覺得毛骨悚然,她大聲叫道,不要笑了!然而他還在笑,笑得已經(jīng)渾身抽搐了。她跳起來按住他,不想讓他再笑了。他一下被她推倒在地上,可是他在地上滾來滾去地還在哀哀地笑,看上去他全身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可是他的喉嚨里還在發(fā)出轟轟的荒蕪的回聲。像是他的整個身體里都剛剛被轟炸過,如今只有一片廢墟了,到處是血一樣鮮艷的廢墟。他終于不動了,眼角掛著兩滴淚,卻又掙扎著抽搐著笑了兩下,像尾瀕死的魚的最后一躍。
尹來川并沒有收斂,還像從前一樣到黃昏時便出門游蕩,嚴(yán)彩霞覺得不能把他關(guān)在屋子里,他大約心里也不好受,再關(guān)起來就更要出問題了。還是當(dāng)風(fēng)箏放著好,起碼線在自己手里牽著。他出去游蕩的時候,她在后面悄悄跟了兩次,倒也沒見他做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舉動。無非就是看看老頭們下棋,慫恿人家走炮走車,這盤看完看那盤,能一直從東街看到西街去。不看下棋的時候就在街上,在胡同里沒有目的地東游西蕩。對面走過一個女人時,他像沒看見一樣就過去了,看見兩個老太太坐在門墩上說話,也并沒有像傳說中的那樣,過去就掏家伙。他只是一個人弓著腰孤寂地走在一天中最后的霞光里,霞光血一樣涂了他一身一臉,他馱著自己的影子,像只駱駝一樣,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見他沒什么異樣,嚴(yán)彩霞暫時放松了警惕,快馬加鞭地到附近村里幫他張羅媳婦的事。尹來燕為了多掙些錢沒日沒夜地在廠里加班,她只好騎上自行車帶上尹東流,到縣郊的村落里挨家挨戶地問人家有沒有沒嫁掉的大齡殘疾姑娘。簡直像個走街串巷收廢品的貨郎。但人家都覺得她像販賣人口的小販,怒目以視,真有殘疾姑娘們,也一見到她的影子就一瘸一拐地嚇跑了,所以每次她都無功而返。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她又發(fā)現(xiàn)新的異樣了。尹來川開始整晚都不回家了,她不知道他會在哪里過夜,在野外?在茅草堆里?總不會是在哪個女人的炕上吧。她又急又怕,生怕他真的被人打斷一條腿。她又不敢直接問他,只好深更半夜地還在縣城的四條街上逡巡著找尹來川,像個更夫一樣。找了大半夜無功而返,等到天亮?xí)r尹來川自己回來了,手腳囫圇,她暗暗出了一口長氣,似乎替他死了一回。她正想著怎么把他拴在家里不讓他亂跑,他卻又有了新鮮的舉動,他開始問她要錢,五十,一百。剛要了沒幾天就又伸出手來了。他要錢的時候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在她面前攤開一只四指的手,用一種無賴而可憐的表情殘忍地看著她,媽,再給我點(diǎn)錢。嚴(yán)彩霞努力摁住自己的嗓門,這一摁卻反而更尖細(xì)了:不是前幾天才給過你嗎,怎么又要?你每天在家待著還要錢做什么?尹來川不回答她任何問題,繼續(xù)保持著他那抹殘忍而落魄的微笑,那只四指之手仍然牢牢地伸在她面前,詭異而可怖。這么大一個兒子戳在面前,門扇似的,她怎么對他說一個不字呢。更何況他缺牙少手,又沒有女人……她心里還沒有來得及說服自己,但手已經(jīng)自己出去了,她把身上剩下的一點(diǎn)錢全放在了他那只殘手里。他接過錢的時候嘴里發(fā)出了一聲曖昧不清的聲音,不知他是不是在表示感謝。他像個真正的乞丐一樣感謝自己的母親給他錢。她不忍再看他第二眼,扭頭鉆進(jìn)廚房,被門檻一絆,幾乎摔倒。她按著墻大口喘氣,似乎她比他還要落魄。
然而,到了晚上,尹來川白天的魂魄卻又附到嚴(yán)彩霞身上去了。她坐在燈下的椅子上,被燈光壓成一坨,吊著兩只腳,伸出一只手,訕訕地對尹來燕說,她手上買菜的錢都沒了,讓尹來燕再給她點(diǎn)錢。尹來燕像個祠堂里的威嚴(yán)家長一樣坐在陰影里:什么?又沒錢了?前兩天不是剛給過你嗎?我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你不知道嗎?我又不是銀行,什么都要靠我這點(diǎn)錢。嚴(yán)彩霞像做錯事理虧的兒童,耷拉著腦袋不吭聲,她自然知道,可是她不問她要錢又問誰要錢,缺錢的時候上帝也幫不了她。她那只粗糙的手仍然在燈光下死死伸著,羞澀而倔強(qiáng),像個泥頭泥腦的老兒童?,F(xiàn)在這家里唯一在掙錢的就是尹來燕,她們都無處可逃。尹東流坐在不遠(yuǎn)處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看著她們,一聲不敢吭,她早已經(jīng)諳熟了這兩個女人之間的規(guī)律,只要?dú)夥债悩颖悴辉俪雎暋?/p>
尹來燕搜盡了全身上下的一點(diǎn)錢放到嚴(yán)彩霞手里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那個秋天。那時候尹太東已經(jīng)快死了,她也是這樣問嚴(yán)彩霞要錢的。她不給她,最后還把錢藏了起來,她便走進(jìn)了武連生的雜貨鋪?zhàn)诹怂壬稀H缃衲请s貨鋪已經(jīng)易主改成了小超市,而武連生連去年冬天都沒有活過。死的死了,活著的照樣還得一天天地算計(jì)著往下活。
嚴(yán)彩霞接過錢的時候幾乎落淚,她突然覺得自己此刻像尹來川一樣無恥而可憐。這是一個可怕的食物鏈,太可怕了,她嘴上說沒有錢買菜了沒有錢吃飯了,其實(shí)只有她一個人真正明白她為什么狠得下心來去無恥,因?yàn)樗酪鼇泶ㄟ€要問她要錢的,而她不能拒絕他。她不能拒絕那樣一個可憐人,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這時,尹來燕站在燈光下忽然悠遠(yuǎn)蒼老地說了一句話:我看我還是出去打工吧,在這里累死也掙不了多少錢的,養(yǎng)不了你們的。
果不出所料,幾天之后,尹來川又伸手問她要錢了。嚴(yán)彩霞知道,還有下一次,然后再下一次,她把錢都掏給他,轉(zhuǎn)而再向尹來燕伸手。天哪,她有一種溺水的感覺,像個漂在大海上的落難者,永遠(yuǎn)不知道何時才能上岸。這天,尹來川剛出門去,她就悄悄跟在了后面,這么做讓她很是難為情,老是跟蹤自己的兒子,好像他們都見不得陽光一樣。可是她決定要搞明白他究竟為什么需要這么多錢,她不能再這樣縱容他了,她不能因?yàn)樗x家四年吃盡苦頭就這樣永無盡頭地縱容他。
尹來川拐進(jìn)大槐樹下的小超市,出來時手里拎著一包什么吃的,然后又往西走去,她躲躲藏藏地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尹來川走進(jìn)了西街一家破敗的院子里。她大驚,這是寡婦李雙桃的家,李雙桃比她還大兩歲,丈夫早死,有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她一個人住在這破敗的院子里。尹來川一挑簾子進(jìn)屋去了,一看就是熟門熟路。嚴(yán)彩霞不敢再跟進(jìn)去,她站在門口扶著墻還是差點(diǎn)摔倒。他確實(shí)是出來找女人的,可是,他居然找了一個比自己母親還大兩歲的女人。難道他是來找李雙桃做母親的嗎?那女人,就是不親眼見,她都能想到她脫了衣服是什么樣子。一身的褶子,兩只乳房耷拉到腰上,覺得礙事的時候都能甩到背上去。下面就更不要說了,肯定是松得能開進(jìn)去一支部隊(duì)。
她二十五歲的兒子居然和這樣一個老女人在一起?她痛心疾首,卻又不敢硬闖進(jìn)去。只好站在門外等尹來川出來,一邊等一邊盡著哨兵的職責(zé),警惕地替他們放風(fēng)。要是被旁人看見了,尹來川在這縣城里就更活不出人樣了。夜色越來越重,她沒有表,不知道時間,但看著周圍一家一家的窗戶都熄滅了,她就知道肯定夜已經(jīng)深了。她的兩只腳已經(jīng)站麻了,她輕輕跺著腳,像在雪地里取暖一樣,再次像做賊一樣往門縫里窺視著,這一看不要緊,人家里面已經(jīng)關(guān)燈了。窗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嚴(yán)彩霞獨(dú)自丟盔棄甲地回到了自己家中,喝了半碗小米稀飯都沒有回暖過來。她現(xiàn)在總算明白尹來川不回家時是在哪兒過夜了,也知道他要那么多錢做什么用了。顯然,他拿那些錢全都去孝敬那老女人了,難不成他還得像和小姑娘談戀愛一樣買吃買穿買玩的哄著她?可是照他這樣幾天要一次錢,那已經(jīng)不是哄了,簡直就是在養(yǎng)著她了,亦母亦女地養(yǎng)著這老態(tài)龍鐘的女人?她坐在炕頭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為什么要找這樣一個寄生蟲,難道是因?yàn)檫@寡婦床上功夫十分了得,至今寶刀不老?可是照張琴的話說,他幾年里不是和各色各樣的女人在一起過嗎?不會就單單貪戀這個吧?或者,他現(xiàn)在實(shí)在饑渴難耐無處發(fā)泄,只要是個女的就行?她胃里一陣翻騰,剛喝下去的稀飯差點(diǎn)吐出來了。她暗暗責(zé)怪自己,沒有及時給他娶媳婦才逼得他這樣做吧。千萬不能讓人們知道,人們知道了會怎么說她,說她家養(yǎng)了一只怪物。她緊捂著胸口卻忘了畫十字,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虛弱地命令自己,不能再放他出去了。再不能。
不讓他出門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不再給他錢,斷了他的財(cái)路,看他還去不去那女人家。他手里沒錢了那女人肯定把他掃出來。主意拿定之后,尹來川再問她要錢的時候,她便狠下心來佯裝聽不見,那只殘手再伸多久她也咬著牙視而不見。尹來川呆呆站了很久,那只殘手一直伸著,到后來都開始哆嗦了,她也沒有給他一分錢。她出出進(jìn)進(jìn)假裝看不到那只手橫在那里,事實(shí)上,她眼睛的每個縫隙里都被那只手塞得滿滿的??墒?,她咬著牙,假裝視而不見。為此需要付出極大的力氣,她幾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尹來川站了一上午,一直站到午飯都做好了,他看出她是鐵了心了,終于放棄了,縮回那只殘手,連飯都不吃就踉蹌著往門外走。嚴(yán)彩霞也踉蹌著跟在他后面,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要是走了你就再別回來!尹來川聽見了,可是他頭也不回,繼續(xù)往前走,他出了院門,又慢慢走出了卻波街,始終沒有回頭。他的影子越變越小,最后成了陽光下一個跳動的點(diǎn)。
過了兩天,嚴(yán)彩霞正在炕上躺著,急火攻心她病倒了,這天中午尹來川忽然又回來了。嚴(yán)彩霞躺在炕上一陣欣喜,差點(diǎn)流下淚來,她想,大約是吃了沒錢的苦頭被人家趕出來了,可見這老女人和他在一起無非就是為了吃他喝他。這樣也好,死了心就能把心收回來了??墒撬龥]想到,尹來川這次回來卻是收拾自己的東西來了。她還沒來得及從炕上爬起來,他已經(jīng)二話不說,進(jìn)了屋丁零當(dāng)啷拎了幾件自己的東西就又往外走去,和她連個照面都沒打就再次離開了。嚴(yán)彩霞沒有力氣追出去,只是癱在炕上大口喘氣。尹東流抱住了她哭,媽媽媽媽。她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尹來川這一搬走就再也沒有搬回來過。嚴(yán)彩霞喝了幾包中藥躺了幾天,終于能從炕上爬起來了。身體剛好了些,她就掙扎著走街串巷,豎著耳朵在卻波街上捕捉關(guān)于尹來川的任何消息。打聽了幾日,她便捉到了各種風(fēng)聲,人們不僅知道尹來川和李雙桃同居了,還說尹來川為了讓李寡婦吃好的穿好的,厚著臉皮在縣里四處借債。人家不借給他的時候,他就給人家跪下磕頭,信誓旦旦說要是過幾日還不了就再剁他一根指頭。他像叫花子一樣每天上街問人討錢,嚇得人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就趕緊跑掉,生怕被他拽住借錢。不僅如此,還聽說李寡婦的兩個兒子也采取了相應(yīng)的行動,他們覺得不能讓這小子就這么便宜地睡他們的媽,得問他征點(diǎn)稅才好,至于交什么稅種,視情況而定,有錢交錢,沒錢就交吃的。交得越多越好,他們是不會嫌棄的,要不可惜了他們的老母親一把年紀(jì)了還得在夜里給人睡。尹來川背負(fù)著諸多苛捐雜稅,面色日益萎黃,還在終日殫精竭慮地思索著怎么能弄兩個小錢。人們議論紛紛,尹來川不知中了什么蠱,為了那老寡婦倒是舍得把命豁出去。那李寡婦出來倒是神采奕奕,身上穿的也比從前好了很多,連頭發(fā)都返老還童變黑了。男人們?nèi)滩蛔≡诒澈笸低到郎囝^,這老寡婦還真扛操,越操越精神。
后來尹來川大約是實(shí)在弄不出錢了,就是跪三天三夜也借不出一分錢了,他又想出了別的生財(cái)之路。就是爬進(jìn)人家的院子偷東西,偷到什么再賣掉換幾個錢。有那么幾家失盜之后,全縣人一夜之間都給自己家墻頭鋪上玻璃碴,房門緊鎖,恨不得再家家養(yǎng)上惡狗,再找個更夫在街上打更,防火防盜防尹來川。
這些流言一字不落地傳進(jìn)了嚴(yán)彩霞的耳朵里,在初聽到這些話的瞬間,嚴(yán)彩霞差點(diǎn)當(dāng)街痛哭,但她知道萬萬不能被人看了笑話,便咬著牙硬生生把這些話都咽了下去,差點(diǎn)被噎住。她用一身皮囊包裹著這鋼牙一般的流言,一路踉蹌著往家里走。剛進(jìn)院門把門關(guān)上她就扶住門號啕大哭起來。這怎么能是她的兒子啊,她情愿她的兒子已經(jīng)死了,早就死在外面了。
眼見為實(shí),她決定找到尹來川,看看他到底成什么樣子了。尹來燕說,你看到他還不如不看到,眼不見心不煩。聽到這話,她一口向尹來燕臉上啐去:不是你生的是吧,不是你的兒子是吧?他怎么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每天在街上游蕩著,連飯都不做,就為了能找到尹來川。這天黃昏,她正失魂落魄地走在東街上,忽然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拐出一個人來,這人走在街上十分搶眼,骨瘦如柴,衣衫襤褸,走起路來一條腿還有點(diǎn)瘸,顯然是一條腿已經(jīng)廢了。一看到那條瘸腿她渾身一顫,似乎迎面碰到了一個熟悉的噩夢,這噩夢如今終于成真了。她緊跟著走了幾步才敢確定,前面的人正是尹來川。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那一瞬間她真想沖過去把他拖回家去,把他拖回去之后要把他關(guān)起來,她就守著他,是死是活守著他,再不讓他到處亂跑,再不讓別人打他。因?yàn)槿沉艘粭l腿,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搖,不倒翁似的??墒牵粗懊婺墙谢ㄗ右话愕囊h褸背影,竟覺得他陌生可怖,覺得他只是披著尹來川一張皮,其實(shí)他早已不是她兒子了。她的兒子怎么能活成這樣?他其實(shí)早死了,早死在這具尹來川的皮囊下面。前面這個不過是個陌生人??墒牵€是一路跟著,她跟在后面看著他那條被打瘸的腿,心里痛得直抽搐,只覺得心臟正在她身體里亂蹦,幾乎要戳出身體去。一陣尖銳的疼痛之后,她忽然又心生出一種可怕的快感,他真的越來越不像人了,活該,再讓他作踐自己,再讓他跟那老寡婦鬼混,這是他應(yīng)得的報(bào)應(yīng),他早就不該活著了,他還不如死掉,還不如死掉干凈。這種詭異的快感和劇烈的疼痛像匕首一樣劃著她,她像受了傷一樣,順著墻根慢慢慢慢蹲了下去。前面的人拖著一條瘸腿漸漸走遠(yuǎn)了,最后變成了一張紙一樣的背影。
她仍然跌坐在墻根處爬不起來。這么多天里她一直在等他自己回去啊,她想等他走投無路了也許就離開那個女人回家去??墒撬趺匆驳炔坏剿厝?,這么久了他即使沒有了一分錢居然也沒有再回家問她要錢,他的心真硬啊,真是死不回頭。想到這里,她悲憤交集,難道那個老寡婦是他的再生爹媽嗎?就是再生爹媽他也不帶這么心疼的,當(dāng)年他爹賣血得病快要死的時候也沒見他這么心疼過。她甚至懷疑那寡婦是不是會什么法術(shù)給尹來川下了什么蠱,把他迷惑到這種地步?她像一只巨大的八爪章魚,牢牢地把他關(guān)在了自己的爪牙里,眼見他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卻還不肯放過他。
她胸中繃著一口惡氣,怎么也出不來,只覺得連身形都繃大了一圈,快炸了。不行,她必須去搭救自己的兒子。她終于從墻根處掙扎著爬起來,蹣跚著回到自己家里,取了把刀便直奔寡婦家去,竟有了些林沖夜奔的氣勢。她一時忘了自己是個基督徒。她今天非要剁了這老妖精,把兒子解救出來不可。
這時天色已黃昏,一個白天又要沉沒了,她恍惚間覺得尹來川的一條命就在這光線之間跳動著,她得趕緊。沖進(jìn)寡婦的院子她跳著腳大喊一聲:李雙桃你給我出來!門嘎吱一聲真開了,然而出來的是寡婦的兩個兒子,一龍一虎,兇神惡煞地盯著她。寡婦居然還有保鏢,怕人給她下毒?她知道寡婦這兩個兒子是亡命之徒,一個是賭徒,一個嗜好打架。她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卻還是硬著頭皮叫陣:李雙桃你給我出來!門又嘎吱了一聲,寡婦像慈禧太后似的款款從里面出來了:彩霞啊,今天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當(dāng)年咱倆還一起在農(nóng)業(yè)社摘過棉花呢。
傳言不虛,李寡婦看起來果真年輕了不少,連一根白發(fā)都沒有,一頭沉甸甸的黑發(fā)壓在頭上,綰了個富麗堂皇的髻,還戴著兩只金光閃閃的耳環(huán)。她安詳?shù)馗吒咴谏系乜粗鴩?yán)彩霞,似乎根本不用出招就已經(jīng)把這對面的女人打敗了。李寡婦淫威的影子罩住了嚴(yán)彩霞,她還沒開口,淚就先下來了,她瑟瑟地提著那把菜刀泣不成聲,她開始求寡婦,你就放過我兒子吧,他才二十五。寡婦鼻子里一聲長長的冷笑,鄰里鄰居的,你別這么作踐我,是我?guī)状稳s他走都趕不掉,青天白日的,我要是說一句假話就讓我七竅流血死在你面前。他一個廢人,還哭著喊著硬要來找我,不是我找他,你可要搞清楚再說話。
嚴(yán)彩霞的手再次捏緊了那把菜刀,早聽人說這寡婦專長旁門左道,看來還真是一身邪氣。她握著菜刀還沒來得及往前邁一步,旁邊那個剃光頭的兒子晃著膀子過來了,嬸啊,我這兩天正要去你家呢,你家來川托我給他借的錢還沒還呢,我問他怎么辦,他說去你家搬東西抵債吧。怎么樣,現(xiàn)在就去搬吧?嚴(yán)彩霞的那只手嘩嘩抖動著,幾次想提起來,可是那把菜刀她怎么也提不起來。那把菜刀如一把千鈞之鎖,把她牢牢鎖在了原地。她動彈不得。
“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贖罪。凡物都是用血潔凈的?!彼蝗幌肫鹆耸ソ?jīng)里的這句話,在那一瞬間,她真覺得像是有個天上的父親正在告訴她這句話。她終于扔下刀,只是仰頭看著薄暮中的天空,卻對幾步開外的三個人再視而不見。然后,那三個人看到,她像個小姑娘一樣羞澀地對著黃昏的天空笑著,站在那里喃喃低語,就像正和什么人在說悄悄話。
家里基本被龍虎兄弟洗劫一空,連鍋碗瓢盆都所剩無幾。家里被洗劫之后尹來川仍然沒有回家,連面都沒露,似乎他已認(rèn)定寡婦才是他的故鄉(xiāng),或者,嚴(yán)彩霞安慰自己,他是根本沒有臉再回家。她又是大病一場。
家里被洗劫的那個晚上,尹來燕一進(jìn)門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一片狼藉中嚴(yán)彩霞睡在炕上,尹東流像條小狗一樣依偎著她。平日里一滴淚都沒有的尹來燕忽然就流下淚來,她走過去一把抱住了尹東流,尹東流不習(xí)慣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怯怯地往嚴(yán)彩霞身邊縮。尹來燕哽著嗓子粗聲大氣地說,我這就找他們?nèi)テ疵?!?yán)彩霞知道她是氣話,果然,過了半天她都沒動,卻忽然又打量著屋子霍地站了起來,媽,我們走吧,我們?nèi)齻€人去哪里活不了?我養(yǎng)活你們倆,只要,只要,不再見到他,不要再這么丟人現(xiàn)眼地活著。
她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泣不成聲。嚴(yán)彩霞聽到這句話,從炕上掙扎著起來忽然指著她的鼻子說,要走你走,我不會離開交城的,我哪兒都不去,我不會丟下我兒子不管的,你走了我養(yǎng)活他。母女倆都不再說話了,只在燈下靜靜對視著,好像燈光流進(jìn)她們的身體里已經(jīng)發(fā)酵成新的能量了,足以讓她們一直這樣對視下去。
過了兩天尹來燕終究還是定下了行程,她要獨(dú)自外出去打工了。這個家里必須有一個人掙錢,原來是父親賣血供養(yǎng)著她和尹來川;父親死了,尹來川出去打工掙錢養(yǎng)家,后來他廢了;現(xiàn)在,輪到她了。那些死去的廢掉的親人都是養(yǎng)料,她們其實(shí)不過都是從他們軀體的廢墟上長出來的植物。
尹來燕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尹東流已經(jīng)睡著了,她開始收拾行李。嚴(yán)彩霞抹著眼睛說你走了尹東流怎么辦?她還小。尹來燕看著睡著的尹東流忽然一笑,眼睛里波光瀲滟,就快要溢出來了。你才是她的媽媽,我只是個姐姐。這樣多好,我總想著哪一天我即使突然消失了,她也不會覺得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母親了。媽,你記著,以后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和東流過得好,我便也過得好。
第二天黎明時分,尹東流還在熟睡中尹來燕就坐上最早的客車離開了交城縣。嚴(yán)彩霞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打工,也不知道她在哪個城市。她從不給她寫信,只是不規(guī)律地把錢寄回來。有時候一個月就寄,有時候隔半年才寄,數(shù)目也大小不等。嚴(yán)彩霞就是從這些參差不齊的匯款單里知道,女兒還活著。
尹東流開始上幼兒園了,嚴(yán)彩霞依舊每天早早起來做禱告,然后把尹東流送到幼兒園。她沒有再拿著菜刀向李寡婦討要公道,卻隔幾天便在夜色里悄悄來到李寡婦的門口,放下半袋面半袋小米,一只南瓜半籃土豆。走在街上的時候嚴(yán)彩霞會下意識地注意每一個背影,尋找著每一個腿腳有問題的人,每走過去一個瘸子她便要跟上很遠(yuǎn),看是不是尹來川。她盼著是他,又怕真的是他。然而每次都不是,事實(shí)上她和尹來川再也沒有面對面地見過,似乎就在這個小縣城里,他們卻是生活在兩個星球上的人了,中間隔了幾億年的時光,誰也飛不過去。
她越來越喜歡往人多處湊,端著一碗飯也要蹭到飯時上吃。因?yàn)槿硕嗵幙梢月牭礁嚓P(guān)于尹來川的傳聞,飯時無疑是縣城最具權(quán)威性的媒體。她發(fā)現(xiàn),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尹來川依舊無堅(jiān)不摧地活在人們嘴里,嘖嘖聲中,好像他已經(jīng)和豬八戒、白娘子一樣,躋身為傳說中的人物了,已經(jīng)不是他們身邊的一個活人了,他的用途便是供他們茶余飯后的消遣。她就這樣通過鄰里之間的傳聞了解著尹來川的最新動向,就好像她也成了他的一個觀眾,正坐在下面仰頭看著傳說中的他。
這天,她又聽說李寡婦的兩個兒子看他實(shí)在榨不出一分錢了,就把寡婦劫持走了,讓寡婦住到他們家去,不許尹來川再見到她,除非他再弄到錢把她贖回去。人們繪聲繪色地講,寡婦走了之后尹來川哭得像個小孩子,扶都扶不起來。末了人們又回到那個老話題上探索,老寡婦究竟用什么把尹來川迷住了?讓他這么要死要活,命都不要。
黃昏時候,嚴(yán)彩霞又一次來到了李寡婦家門口,屋里亮著燈,只是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著窗簾,里面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她走進(jìn)院子,悄悄把一摞剛烙好的烙餅和一卷皺巴巴的錢放在了窗臺上。然后靜靜站了一會兒就掩上門悄悄離開了。
過了兩天,天剛黑,她又提了一盤剛煮出來的餃子向李寡婦家走去。像兩天前一樣院門虛掩著,一推便嘎吱一聲開了。這嘎吱一聲分外寂靜荒涼,嚴(yán)彩霞心里一顫,手里的餃子差點(diǎn)掉下去。屋里亮著燈,窗簾還是遮著。她悄悄走到窗臺前,剛要放下餃子的時候,卻忽然發(fā)現(xiàn),兩天前她放在這里的烙餅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她把餅一翻,下面那卷皺巴巴的錢也安然無恙。
她腦袋里轟地響了一聲,卻沒有任何意識出入,像一只完全清空的容器。呆呆站了幾秒鐘之后,她嘩啦扔下餃子,一步就躥到房門前,拿肩膀使勁一撞,門根本就沒有關(guān),所以她這一用力反而把自己射進(jìn)去了。她踉蹌著站穩(wěn),抬起頭來使勁辨認(rèn)著這昏暗的屋里,屋子里惡臭撲鼻,一片狼藉,卻沒有一個人影,一片堅(jiān)硬的死寂。她就著昏暗的燈光再仔細(xì)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炕上凌亂的被褥間還躺著一個人,一個靜靜躺著的人。
她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走到那個人跟前。是的,沒錯,正是尹來川。這么久以來她終于見到他了。他仰面躺著,嘴對著電燈泡半張著,露出了牙齒上那個巨大的豁口,從豁口處隱約可以看見僵硬的紫色的舌頭臥在里面。他那只四指的手還緊緊抓著一只被角,似乎是怕冷了,想給自己蓋上。
他的尸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臭,沒有人知道他已經(jīng)死去幾天了。
在給尹來川擦身體換壽衣的時候,嚴(yán)彩霞突然發(fā)現(xiàn),尹來川下面是空的。那傳說中隨時會掏出來嚇女人的家伙齊根沒有了。那里也是一個整齊的創(chuàng)口,就像他的牙齒和斷指一樣,切口平整光滑,一定是一把利刃,只一刀就切掉了。疤痕早已長好長平,不像是近期的傷口。她忽然想起李寡婦得意的話———他是一個廢人。她當(dāng)時只以為她說他手指的殘疾。她又想起那天張琴面色如土地離開就再沒有來找過他,七萬塊錢也不了了之。然后,她更遠(yuǎn)更恐懼地想起來,那天中午說要給他娶媳婦時,他笑得渾身抽搐,一直笑倒在地上打滾。
……
如今他已經(jīng)長出了綠色的尸斑,看上去像一片正在努力發(fā)芽的草地。
窗外竟已是陽春三月。
七
兩年后的秋天,一個陽光清澈的早晨,嚴(yán)彩霞帶著尹東流踏上去省城的長途客車。尹來燕在車站等她們。
都是第一次進(jìn)城,一老一小一下車就死死釘在了原地,生怕蠕動的人群一口吞掉她們。她們不知道,這個時候,尹來燕就在幾米開外隔著人群看著她們,她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們,卻并不急于走過來,她像是要把這點(diǎn)時光細(xì)細(xì)嚼碎了,再一小塊一小塊地咽下去,消化掉。最后,人群散盡,兩個人終于看到她了,像兩個迷路的小孩子找到了大人,慌忙向她跑過去。尹東流個子長了一截,她抬頭看著尹來燕的表情,半是生疏半是諂媚地叫了聲,姐姐。她想,她過早地學(xué)會了看人臉色,學(xué)會了諂媚。
嚴(yán)彩霞看著她說了一句,怎么瘦成這樣?尹來燕看著她們,嘴張了幾張卻什么都沒說出來。最后她終于粗聲粗氣地說了一句,餓了吧,先吃飯去。她帶著她們?nèi)ワ埖瓿燥垼c(diǎn)了滿滿一桌子菜,然后帶她們?nèi)澊?。午后的湖面靜謐安詳,只有一兩只船閑適地漂在柳陰下,石橋邊。三個人坐了一條船向湖心劃去。劃到湖心尹來燕就不再劃了,任由船自己漂著,她低頭看著自己在湖中的倒影。那影子那么瘦,隨時會融化隨時會消失,她伸出手去劃水,把自己的影子攪碎。三個人就這么不辨東西地漂著漂著,她們都覺得自己無比輕盈,像三片樹葉在時光深處順流而下,好像一直就要這樣漂下去了。如果一家人能一直這樣,睡在一個搖籃里漂下去該多好。過分的安詳讓她有些昏昏欲睡,她閉上了眼睛,多么美好的時光啊,卻不會再有了。一滴淚順著眼角靜靜落了下來。她怕嚴(yán)彩霞看到,把臉側(cè)過去,轉(zhuǎn)向了湖水。
三個人都有些累了,便在湖邊一棵大銀杏樹下的長椅上休息。尹東流靠在嚴(yán)彩霞懷里睡著了,嚴(yán)彩霞抱著她,和尹來燕靜靜并排坐著。她們漫無目的地說著話,說的都是些很遙遠(yuǎn)的事情,似乎她們兩個人都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了,都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她們忽然間都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活了太久太久。她們母女倆坐在樹下,開始了心如古井的回憶。嚴(yán)彩霞說起尹來燕小時候就倔得要命,她做飯的時候她永遠(yuǎn)抱住她一條腿,不讓她做。睡覺的時候也不睡,剛哄睡著了,一放下就醒了,只好再抱起來。經(jīng)常是整晚整晚地把她抱在懷里,漫漫長夜里,她就那么抱著她呆呆坐在炕上等天亮。倒是尹來川小時候不哭不鬧,只要在他手里放個東西他就能自己一玩半天。有時候找不見他影子,出門一看,他正光屁股坐在門口的沙堆上專心玩沙子呢,喊他都聽不見。
說到這里嚴(yán)彩霞忽然笑了起來,她似乎笑得很開心,像看到了童年時候的兄妹倆正站在她面前。他們都那么小,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長大了。尹來燕沒有接她的話題,兩個人就那么靜靜坐著,尹東流靠在她們懷里。通體透黃的銀杏葉盤旋著落下來落下來,雪花一樣落在她們的頭上、肩膀上。
一連五天,尹來燕帶著這一老一少四處游逛,去遍了這座城市里所有能去的角落??吹奖谆ㄋ徒o她們每人買一桶爆米花,看到有賣糖葫蘆的,她就給她們每人買了一串糖葫蘆。一老一少舉著糖葫蘆跟在她的后面,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看起來真像她的兩個孩子。她不時停下腳步,無奈地回頭等著她們跟上來,表情也是一個大人在一邊嗔怪一邊疼愛著自己的孩子。
到第六天的時候,她把她們送到了長途車站,送她們回家。她把大大小小的幾包吃的給她們送到車上,然后把一卷錢塞進(jìn)嚴(yán)彩霞的手里,還不等嚴(yán)彩霞說話她就粗暴地把她推到了車上,她不給她任何說話的空隙。嚴(yán)彩霞和尹東流隔著玻璃看著她,她暴躁地對她們一揮手,大聲說,快走人。然后自己先走了,從那扇車窗下消失了。
她站在汽車后面,一直看著這輛車遠(yuǎn)去,變小。最后,在一片塵土中,它完全看不見了。
她站在秋天金色的陽光下淚如雨下。
嚴(yán)彩霞坐在車窗前看著外面也是一路流淚,她有一種奇怪的不祥的感覺,這感覺從幾天前她一見到尹來燕就感覺到了,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她流著淚在心里默默誦著圣經(jīng):“神說,你們的兒女要說預(yù)言。你們的少年人要見異象。老年人要做異夢。在那些日子,我要將我的靈魂澆灌我的仆人和使女,他們就要說預(yù)言。在天上我要顯出奇事,在地下我要顯出神跡,有血,有火,有煙霧。日頭要變?yōu)楹诎?,月亮要變?yōu)檠@都在主大而明顯的日子未到以前。到那時候,凡求告主名的,必將得救?!?/p>
她的淚洶涌而下。
從此以后,她再沒有見過尹來燕。在給她又寄過兩次錢之后,尹來燕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再沒有收到她的一分錢,一個字。嚴(yán)彩霞又回到鐵廠做工,搬生鐵,做鐵模,榨出自己的每一滴汗,供尹東流上學(xué)。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她忍不住放了個屁的時候,尹東流捂著鼻子說,媽媽臭死了臭死了。這個時候,嚴(yán)彩霞就半是尷尬半是快樂地哈哈大笑起來,尹東流也跟著她笑。每次放屁倒成了她們之間最大的樂趣,兩個人總要笑得前俯后仰,久久不能停下。
她們?nèi)諒?fù)一日地這樣生活著,她要供養(yǎng)著年幼的尹東流上學(xué),長大,直到她能養(yǎng)活自己的那天。她知道,現(xiàn)在輪到她了,先是尹太東,然后是尹來川,再然后,是尹來燕,現(xiàn)在,該是她了。尹東流會在她的血肉之軀上長出來,一直長大。這沒什么不好,上帝告訴她,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們將一身潔凈,再無罪孽。
嗜血而生,也是信仰吧??倳心敲匆粋€人從別人的血管里生長出來,并活下去的。
每到月圓的晚上,嚴(yán)彩霞便帶著尹東流在浩瀚璀璨的夜空下靜靜等待,她在等待著月亮變血的那個時候出現(xiàn)。因?yàn)樗恢币恢倍荚敢庀嘈牛谠铝磷冄哪莻€晚上,一切蒼生將獲救贖,而尹來燕也必將在其中踏上回家的路。
原載《江南》2014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李慧萍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供職于太原文學(xué)院。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目前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七十余萬字。有長篇小說《繡樓里的女人》和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出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創(chuàng)作談:永恒的生存困境
孫頻
有位叫秦香麗的青年評論家曾這樣寫到我:“她如此熱衷于現(xiàn)實(shí)社會中人們的生存困境和人性的陰暗面,而且,寫得如此虔誠,似乎要將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投射進(jìn)去?!边@句話讓我把她引為知音。
確實(shí),生存困境與人性救贖是我異常感興趣的一個創(chuàng)作主題,除了與自己底層的出身有關(guān),還與所看到的種種苦難有關(guān)。于是有人說我小說色調(diào)太陰郁灰暗,我便想,難道所有小說全是溫暖的才好?或者,不溫暖也得安上個溫暖的尾巴?溫暖這詞對小說的要求已經(jīng)近乎普世價值了。而文學(xué)的道義似乎應(yīng)當(dāng)是探求一些更深層次的有助于人類生存下去的問題。當(dāng)然,活在這世上沒有了溫暖怎么可以,但是我想,那些深深埋在文字最下面的溫暖,像骨頭一樣墊在凜冽的文字下面的溫暖是不是更真實(shí)一些。
人類在這個世界里生生不息,無論時光已經(jīng)飛逝了幾千年,人類正朝著哪個方向嬗變?我想,一些最根本的生存困境終究還是“頑固”的吧。這種困境包括肉身的還有精神的困境,而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怎樣在這“頑固”的生存困境下找到精神的救贖與出口。這個過程是一個充滿罪與罰、愛與絕望,糾纏著哲學(xué)與宗教意味的過程。所以我要給這小說起這樣一個名字,月亮之血。因?yàn)椤妒ソ?jīng)》中講,在月亮變血的晚上,一切蒼生將獲救贖。我想,這就是我想要探索的那個終極出口。
為了這樣一個出口,我在小說中虛構(gòu)了一家四口的命運(yùn)。當(dāng)然他們都是有原型的,他們都是生活在我家鄉(xiāng)的一些最底層的小人物。我選擇艾滋病人這個形象則是想更深更殘酷地拷問人性,拷問我們心中對弱勢群體究竟有多少愛與慈悲。寫這篇小說時我屢次流淚,為我小說中的四個主人公的命運(yùn)。所以我必須得為他們在荒涼的活著中找到一個出口。最后,我終于想明白了,對于這樣的底層人群,這樣苦難深重的人群,只有一種救贖,就是不停地去愛,去犧牲。用自己的血去成全別人。
在小說最后我還是讓她們站在月亮之下等待,也許這輪血色月亮根本不會到來。但是,只這希望與期盼也夠人類生生不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