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杰
(陜西理工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1)
論《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欲望書寫
朱紅杰
(陜西理工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1)
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除了摹寫杜十娘的愛情悲劇和命運悲劇外,從欲望書寫的角度來看,它還為人們展現(xiàn)出了情愛欲望、金錢欲望以及仕途欲望的相互交織,并且在摹寫這些欲望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傳達出明代中后期的社會風氣和當時社會及思想狀況,為研究明代中后期的社會思想以及同時期文學和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基點提供了有力的參考。
杜十娘 李甲 金錢欲望 情愛欲望 仕途欲望
隨著明代中葉以后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以及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xiàn),傳統(tǒng)程朱理學的地位開始動搖,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士人的批判。“明末社會的資本主義萌芽,引發(fā)了初步的民主思想,束縛人們思想的程朱理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1]。比如何心隱曾“批判了‘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2]?!皬乃卫韺W到明心學的演變,核心部分是從天理之公到人欲之私的轉變”[3],對人的欲望的肯定,不僅體現(xiàn)在思想家們的言論與著作中,而且在當時廣泛流行的通俗小說中也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警世通言·卷三十二》)不僅僅是一出愛情的悲劇,更是向我們展現(xiàn)出了晚明社會中處處充溢的情愛欲望、金錢欲望和仕途欲望以及他們之間的相互交織。
男女之情愛,實為人類之天性,每個人都有愛人以及被別人所愛的本能欲望,這種欲望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磨滅的。誠如馮夢龍在《情史序》中所言:“六經(jīng)皆以情教也?!兑住纷鸱驄D,《詩》有《關雎》,《書》序嬪虞之文,《禮》謹聘奔之別,《春秋》于姬姜之際詳然言之,豈非以情始于男女!”[4],自古以來男女之間正當?shù)那閻鄱际潜晃娜四退灀P的,到了晚明時期自然也不例外,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很明顯的是一出妓女與士子的情愛故事,其中對情愛欲望的書寫突出地體現(xiàn)于杜十娘與李甲身上。
(一)杜十娘:真情至上
杜十娘作為一位京城名妓,正如書中所言,“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nèi),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chǎn)而不惜”[5],作為妓女,難免會淪為有錢的公子哥們的消遣對象,但是作為本身有情感的人來說,她也有對自己未來的打算, 即使身體不是自己的,但思想與感情始終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當妓女被當做一種商品進行交換時,她們雖不能對自己的身體行使主動權,但是她們卻仍然堅守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情感的一種向往,希望自己可以找到一個讓自己能夠托付終身的伴侶。十娘也早有從良之心,“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5],但卻不愿草草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給一個不知心的人,她渴望能夠擁有一場真正的愛情,能有一個對自己全心全意付出的知音。
杜十娘對李甲的愛是至誠的,是一心一意的。自從她結識了李甲后,便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再說杜媽媽的女兒,被李公子占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面而不可得” , 十娘也并非貪圖李甲的金錢才如此對待李甲,就是在李甲金錢即將散盡之時,十娘的感情也從未冷卻,“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俞熱”。不僅如此,她還處處為李甲打算,在使用謀略獲得贖身而隨李甲歸鄉(xiāng)之時,李甲因害怕娶妓而歸會被老父責罰而苦惱,是十娘為他出謀劃策,“既然倉卒難犯,不若與郎君于蘇杭勝地,權作浮居。郎君先回,求親友與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后攜妾于歸,彼此安妥”,十娘不惜自己在蘇杭之地浮居,讓李甲先回家打點好之后,自己再隨他歸家,而且路途中兩人的吃喝用度皆十娘所出。
十娘對李甲如此至情,只不過是希望自己的愛情有一個美好的結局,自己能夠找到一個一心人,覓得一個好歸宿。然而,她的癡情遇到懦弱的李甲時便注定是要錯付了。當李甲聽信孫富的一番言辭,以一千兩銀子將她賣給孫富之后,她想要做一位正常人這樣簡單的生存欲望也被破滅了,“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十娘徹底絕望了,于是抱著自己的百寶箱跳入江中,帶著自己七年來的賣身錢與對李甲負心的傷痛,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以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維護了個性的尊嚴,及對愛情的理想”[6]。
(二)李甲:搖擺不定
李甲身為官宦人家子弟,風流年少,外表俊俏,性格溫存。初遇杜十娘,便喜出望外,自此便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但李甲對十娘的情愛卻遠沒有杜十娘的堅定,他的情愛是經(jīng)不起任何波動的。當李甲聽到柳遇春對鴇兒向自己所要的杜十娘的三百金贖身錢的猜疑時,他便“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他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也完全感受不到十娘對他的真心,也就是他的這種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為后來拋棄杜十娘埋下了伏筆。
當他和十娘乘坐的船只越來越靠近家鄉(xiāng)時,他的內(nèi)心的斗爭就越來越激烈,也因此當孫富向他曉以所謂的“利害關系”之際,他便仿若茅塞頓開般地向孫富稱謝,并最終將十娘以一千兩的價格賣給了孫富。全然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許下的海誓山盟——“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鄉(xiāng),死無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也?!?/p>
李甲對杜十娘的情愛是經(jīng)不起波動,這種情愛之所以經(jīng)不起任何的風浪,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李甲對杜十娘的愛是不深刻的,“他對杜十娘的愛慕和追求,不過是風流才子貪圖美色,沾花惹草的行徑”[7]。如果是真愛,他怎么會在聽到柳遇春的勸說時便心中疑惑不定呢?如果是真愛,他又怎么會在聽到孫富的建議后,幾乎沒有一絲的猶豫便把十娘賣掉呢,并在拿到錢后“欣欣似有喜色”,而沒有一點愛人之間將要離別時的悲痛呢?
明中葉以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人們對金錢的渴望也越來越明顯,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對金錢欲望的描寫也很突出,這種對金錢欲望的書寫在鴇兒、杜十娘、李甲以及孫富的身上得到充分地體現(xiàn)。
(一)鴇兒:錢就是一切
自古以來,開妓院的老鴇沒有一個不是貪財圖利的,杜鴇兒自然也不例外。她貪財無義,見錢眼開,有錢時你便是大爺,沒錢時,你就如同乞丐,甚至還不如乞丐。這從她對李甲的前后態(tài)度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且看,“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諂笑,奉承不暇。日月往來,不覺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怠慢還僅僅是小意思,到后來李甲的口袋越來越空虛,及至到了完全空了的時候,她甚至用惡言謾罵,全然不似先前的諂笑奉承,“自從那李甲在此,混賬一年有余,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進門了”,“到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yǎng)著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杜鴇兒身上所展現(xiàn)出的對金錢極度的渴望與占有欲,大家是可以理解的,自古打開門來做生意,誰都想賺錢,更別說是歡場里的老鴇了,那更是眼里只有錢,見錢眼開的主。這種妓院老鴇對金錢的欲望更多地折射出拜金主義傾向以及當時社會的人情冷暖。
(二)杜十娘:錢是生存之本
杜十娘作為歡場里的名角,整日流連于公子王孫之流的身旁,見多了人情的冷暖,她更深知金錢的力量。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背著鴇兒積攢下了“百寶箱”,用以自己從良后的生活之資,使自己的將來有所依托,“妾風塵數(shù)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她甚至也想過以金錢來賄賂李甲的父母,使他們諒得自己一片苦心,從而減輕一些對自己是妓女的偏見并進而認可自己,“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奈何,十娘把一切的一切都考慮到了,卻獨獨忘了考慮李甲,李甲性格的懦弱與對情感的左右搖擺,注定了他一旦被旁人煽風點火,就必定會產(chǎn)生動搖甚至放棄十娘。而事實也證明李甲到后來確實是在聽了孫富的一番看似處處為自己打算的建議后,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就把十娘拋棄了。十娘的百寶箱在尚未發(fā)揮十娘臆想中的作用時,便已隨著十娘沉入江底,與十娘一樣從此不復再現(xiàn)。“但見云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 。
(三)李甲:錢能換來父親的諒解
李甲身為官宦人家的子弟,本不應該為金錢而發(fā)愁,但當他在散盡身邊之資,到最后為了籌得杜十娘的贖身之費而需要四處央求親友借錢時,才真正體會到人情的冷暖,“說著錢,便無緣”,也深刻體會到了金錢的重要性。而也正是如此,當孫富提議出錢向他買杜十娘時,他才會答應的那么干脆,“我得千金,可藉口一以見吾父母”。筆者完全可以說在李甲與孫富進行交易的過程中,金錢起了一種十分齷蹉的作用。如果沒有金錢的參與,任孫富說得天花亂墜,李甲也是不會把十娘白白地送給孫富的。
李甲對金錢的欲望還表現(xiàn)在當他看到杜十娘百寶箱中的寶物時的后悔與悲痛上,“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如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聲喝彩,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而他在看到十娘百寶箱中無價之寶時,表現(xiàn)出來的后悔與悲痛,更是讓人對之嗤之以鼻,同時作為活動人本身他自己是又可恨又可憐,因為他在“出賣十娘的同時,也出賣了自己的人格”[8]。
(四)孫富:錢能換取享樂
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孫富的金錢欲望表現(xiàn)出來的方式是最平淡的,他本自“家資巨萬,積祖揚州種鹽”,在他的觀念中這世上沒有金錢辦不到的事情,這也是后來他妄圖用千金之資來買取杜十娘的一種心態(tài)表現(xiàn)。在他的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金錢的渴望,更多的是表現(xiàn)在他的貪婪上。
首先就是擁有了金錢還想要擁有用金錢來換取的美色,“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贈”。其次是妄圖擁有更多的金錢,作為一名有名的鹽商,本就萬貫家財,但是在看到杜十娘的百寶箱時還是流露出貪婪,雖說馮夢龍描寫孫富在看到百寶箱的驚詫是為了突出十娘百寶箱中寶物的珍奇貴重,但是,設想一下,倘若這百寶箱沒有沉入江底,作為鹽商的孫富最終肯定會不折手段地占為己有,這是毋庸置疑的。
此外,在孫富的身上也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對金錢使用態(tài)度上的矛盾。他在誘騙李甲時“勸解”李甲,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戀花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chǎn)之人,不堪承繼家業(yè)耳”,他能夠很清楚地看出也明白流連花柳之地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甚至可能因此而傾家蕩產(chǎn),但是他自己本身卻仍是“生性風流,慣向青樓買笑,紅粉追歡,若嘲弄風月,倒是個輕薄的頭兒”,甚至還打算花重金從李甲手中買到杜十娘。雖說孫富在“勸解”李甲時是懷有目的的,但是話由心生,他在內(nèi)心深處肯定也是明白揮霍敗家這個亙古之理的。于是,在他的身上就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對于金錢使用上的矛盾。
“君子學而優(yōu)則仕”,在古代社會,任何一個讀書人,不論其思想有多么進步,只要仕途之路還有一絲希望,都不可能會放棄走仕途之路。在這一點上馮夢龍就不能免俗?!榜T夢龍思想里有很多進步的成分,然而,他畢竟還是位不能忘懷仕籍的人。當科舉正途完全走不通而絕望時,還想通過貢途以取得仕籍”[9]。馮夢龍在崇禎三年,這一年他已經(jīng)57歲了,才取得貢生的資格,“任丹徒縣訓導,崇禎七年升任福建壽寧知縣”[1]。而作為由他編寫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必然會體現(xiàn)出對仕途的欲望,這種仕途欲望的書寫主要體現(xiàn)在李甲的身上。
李甲從浙江來到京城,捐粟入監(jiān),本就是為了以后的仕途做打算,誠如書中描述——“原來納粟入監(jiān)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中,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當然,從這里人們也能看出這種對仕途的欲望又不可避免的受到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影響,而又與財富發(fā)生必然的聯(lián)系。有錢便可做官進而擁有權力,而有權之后亦可利用職權而進而斂財。這也許就是為何李布政讓兒子李甲納粟入監(jiān)之因,因為“一個官宦之家如果其子孫未能進入仕途,原有的家產(chǎn)很快就會被新興的權勢者侵奪殆盡”,為了權利與財力的雙保證,必須在財力的支持下取得權力,進而利用權力保證財力的長遠,以此往復地循環(huán)。
雖說李甲在與杜十娘歡好之際,常流連于煙花歡場,以至于耽擱了進入仕途之路的時間。但是在情愛欲望與仕途欲望有所沖突時,他還是決然地拋棄了昔日沉迷的情與愛,毅然地選擇了仕途。這也很明顯地說明了男子與女子追求的不同,“在中國古代,男子與女子的生存方式與目的是不同的,女子要求的,可以全部是愛情,男子要求的,則是實際的現(xiàn)實生活”[10]一個選擇愛情,一個永遠傾向于事業(yè)。這也從一個方面為杜十娘的結局埋下了可以預知的悲劇氛圍。
“在明代中后期,由于商業(yè)經(jīng)濟的長期積累,市井社會與市民階層空前地發(fā)展起來了,其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與審美趣味中都體現(xiàn)出了對個性解放與心靈自由的新的追求,肉身的覺醒推動了這一時期社會思想的大變動、大解放”[11],明代中后期很多文學作品中對這種現(xiàn)象也給予了表現(xiàn),《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愛欲望、金錢欲望與仕途欲望正是對明代中后期市民的新的價值觀以及個性解放的體現(xiàn),也不同程度地折射出明代中后期的社會風氣,而這三種欲望相互交織在一起,連綴成一個流傳千古,感人至深的絕唱。讓人們在為杜十娘嘆惋之際,認真地思考著嘆惋的背后的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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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秦川)
2014-01-03
朱紅杰(1990-),女,陜西理工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敘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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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1-004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