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桂芳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溫州 325000)
君子儒小人儒之源流探析
謝桂芳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溫州 325000)
自《論語》中提出“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以來,歷來對于君子儒和小人儒的說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后人不斷賦予君子儒和小人儒全新的意義,君子儒和小人儒也在不斷的發(fā)展流變。何為君子儒,何為小人儒,對于君子儒和小人儒源流的探析,有助于人們更加深刻全面地理解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
君子儒 小人儒 儒生 源流
“女(汝,你)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出自《論語·雍也》。這是孔子告誡子夏的話,可見,在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儒的流品已經(jīng)有很多種了,有君子式的,亦有小人式的。以孔子為首的先秦諸多儒學大師,確立了以“仁”為核心的君子儒思想,綜合了當時社會上理想人物的諸多美德,他不僅針對的是個人的修身養(yǎng)性,還放眼天下,發(fā)展為對整個社會的一種人文關懷,《論語》中就有:
曾子曰:“士不可以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1]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布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2]
這種君子儒品格是一種弘毅重道,以天下為己任的完美理想人格。君子儒和小人儒之名最初源于此,并被后世沿用,但對于君子儒和小人儒的具體內(nèi)涵,歷朝歷代都有不同的見解。
法術專權的秦朝,儒生無立錐之地,普天之下皆是小人儒之“愚儒”,沒有君子之儒的一席之地,“焚書坑儒”的發(fā)生,更是讓儒生幾近絕跡?!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李斯言:“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chuàng)大業(yè),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3]高祖劉邦素不喜儒,他稱儒生為“腐儒”、“豎儒”,《史記》中有多處記載,如:
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庇谑桥婀z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酈生因言六國從橫時。沛公喜,賜酈生食……[4]
何謂“豎儒”?索引案“豎”者,童仆之稱,沛公輕之以比奴豎,故曰“豎儒”??梢娕婀p視儒生,不言而喻,酈生與沛公談論六國的合縱連橫,沛公大悅,似沛公喜縱橫而非儒。更有,“上折隨何之功,謂何為腐儒,為天下安用腐儒?!盵5]何謂“腐儒”,言如腐敗之物不任用,又說腐儒言其但能守陳腐之間不達時宜。出身草莽的劉邦厭惡儒生,但儒家思想?yún)s為鞏固統(tǒng)一的中央政權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基礎,后來在叔孫通等儒生創(chuàng)建禮制的幫助下,儒生地位逐漸提升,至東漢亦如是。如:
王充《論衡》,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踰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者也,以超之奇退,與儒生相料,文軒之比于敝車,錦繡之方于缊袍也。其相過遠矣,如與俗人相料太山之巔,墆長狄之項跖,不足以喻。[6]
君子儒被冠以“鴻儒”之美譽,超越一般的文人,由此可知,儒家思想已成為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此種君子儒和上古孔子等人詮釋的基本一致。而小人儒則稱作“俗士”,只是貪名好利之徒,目光短淺,有士名而無士行?!八资繙\短,急于目前,見赴有益則先至顧,無用則后背是以欲速之徒,竟推上而不暇接下,爭逐前而不遑乎后。”[7]
東漢末年,皇室衰微,天下大亂,群雄并起,從而形成一股割據(jù)之風。目睹天下之無道,儒生堅信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傳統(tǒng)理念,大批儒生皆棄官歸隱。至三國時代,儒生地位更是每況愈下,成為不識時務的代名詞?!度龂尽の褐揪矶弧肪驼f:“漢魏因循,以至于今。然儒生學士,咸欲錯綜以三代之禮,禮宏致遠,不應時務,事與制違名實未附。故歷代而不至于治者,蓋由是也?!盵8]國家分崩離析,儒生仍試圖以三代之禮力挽時代之狂瀾,無異于癡人說夢,不具任何現(xiàn)實的可行性?!顿Y治通鑒·卷六十五》載:“劉備在荊州,訪士于襄陽司馬徽,徽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此間自有伏龍鳳雛?!瘋鋯枮檎l,曰‘諸葛孔明龐士元’也?!盵9]儒生、俗士皆是小人儒,完全不能趨時入世,真正的亂世俊杰當如諸葛亮和龐統(tǒng)。
隋唐是繼魏晉南北朝之后,我國再度由長期的分裂動亂,走向統(tǒng)一穩(wěn)定的時代。隋奉行“外儒內(nèi)法”的政策,重蹈秦二世而亡的覆轍,唐承隋制,革隋之弊,盡管有儒、釋、道三教并重之說,但儒學在思想文化領域的統(tǒng)治地位,不容置疑??v觀整個唐代,對于儒學的推崇,從未改變。儒生的地位由谷底再次上升,《帝范·卷四》:“何謂君子儒?真儒是已?!蹲髠鳌吩挥谜嫒?,則無敵于天下,豈唯興禮樂哉!”[10]可見君王對于儒學的尊崇,唐太宗已經(jīng)意識到,用儒學可以天下無敵。宋朝是在唐末五代的軍閥混戰(zhàn)之后建立的王朝,它承續(xù)的是一個不可言說的分裂墮落時代,北宋初年的最高統(tǒng)治者們,為維護和鞏固新生的政權,采取的是重文輕武的國家政策,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系列尚儒崇儒措施,這種政策貫穿兩宋始終。兩宋儒、佛、道三教繼續(xù)融合,但儒家始終居于首要位置。對于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的闡發(fā),也呈現(xiàn)出多派不同觀點。經(jīng)學中就說法不一,何晏就說:“君子之儒將以明道,小人為儒則矜其名?!本尤迨菫榱苏衙鞯懒x,而小人儒只是為了獲取名利。劉敞在《公是七經(jīng)小傳·卷下》就認為,“君子儒將行之,所謂為己者也;小人儒將言之,所謂為人?!盵11]君子儒修道學習,是為了完善自己,而小人儒卻是為了博得功名利祿。而朱子則說,“伊川解曰‘君子儒為己,小人儒為人’,范曰‘君子儒學其內(nèi),小人儒徇其外’,君子所治者本,小人所趨者末?!标愊榈涝凇墩撜Z全解·卷三》就論述道: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古之儒者一而已矣,周官儒以道得民,則凡以非道得民者,皆非儒也;后世澆漓,而道術將為天下裂,于是有君子之儒,有小人之儒。君子之儒惟務本,小人之儒在趨末,子夏之為己止于文學,其為人止于灑掃應對進退,此趨末者也,故孔子戒之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荀卿言有俗儒,有雅儒;揚子又言有真儒。真儒以性言,雅儒似君子,俗儒似小人。[12]
儒本為一,因世道不復從前,于是儒有君子小人之區(qū)分。君子之儒志于道行,而非像子夏一心鉆研學術禮儀,舍本逐末,有小人儒之傾向。所謂的“雅儒”、“真儒”皆為君子儒,而“俗儒”則為小人儒。除此之外,以朱熹為代表的“尚儒”派和以葉適為代表的事功派,在君子、小人儒的問題上,觀點呈兩極分化之勢。朱熹談到:“熹竊自惟平生章句腐儒之學,雖不適于世用,然區(qū)區(qū)之志,亦未嘗不以愛人利物為功?!盵13]此處談及腐儒,并無諷刺嘲笑之義,全為自謙之辭。而永嘉事功學派的代表葉適,基于解決民族危機和現(xiàn)實問題提出的功利學說,具有強烈的縱橫色彩。他在《習學記言序目·卷八》說道:
夫堯舜三代以禮讓守天下,而類禋封禪巡狩皆為實。治漢以兵取,以力守,而儒生學士欲以虛文追還帝王之道耶!然則治后世之天下,而求無失于古人之意,蓋必有說,非區(qū)區(qū)陳跡所能干也。[14]
堯舜時代興禪讓,而漢帝國建立靠的是兵力,此種差別是因為時代不同所致。若一般儒生只是用文字來緬懷王道興盛時代,意義不大。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東漢末年之大亂,真正的俊杰之士應審時度勢,縱橫馳騁。而非如傳統(tǒng)的儒生依承舊襲。又言:
司馬德操謂“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杰”。方公孫衍、張儀開闔動搖天下聽命,而孟子以為妾婦之道,則極一世之智計,而不足以當儒者之隱約。東漢士貴風,操家尚經(jīng)學,亦既知義矣,然而勁勇林起,豪俠云萃,而先生大人不足以鎮(zhèn)之,散亂馳突斗成末世之禍。于是揣時變者,負算略語世事者極縱橫,而儒生稽古,以俗士廢焉。德操所謂“俊杰”,幸有亮在,然猶未免于縱橫,若他人不足以語亮者,法正之流勿數(shù)可也。[15]
為后世極力稱頌的圣儒——諸葛亮,亦未免俗,兼行縱橫。如我等庸庸碌碌之輩,處危難存亡之秋,更應行縱橫以救時局。
元明清之際,君子儒、小人儒的流變更加復雜。整個元朝,儒生地位較為低下,大抵認為小人之儒不通時務,見識短淺,固步自封,畫地為牢。白珽就說:“所貴乎儒者之學,以其足以用天下國家也,儒而不適用于世用,特腐儒耳!”(《湛淵靜語·卷二》)[16]而真正的儒學必定能治國安邦,儒生如不能用于世,那就流于小人之儒。而郝經(jīng)認為,為獲取名利,背棄國家民族之人為小人之儒,“舉全蜀奉圖籍面縛軍門,反社稷以為長策,小人之儒也!昭烈百折僅有此土,孔明不濟,繼之以死,乃為腐儒所賣,并入仇敵,惜哉!”[17](《郝氏續(xù)后漢書·卷二十四》)明代由于眾多儒生推崇儒學,“腐儒”“豎儒”等小人之儒名稱,也含有自謙之義。自杜甫的“乾坤一腐儒”,便延續(xù)至今,王陽明說:“自謙至此,臣等腐儒小生,才識昧劣,而素不知兵者,亦復何所冀乎?”[18]此處“腐儒小生”并非迂腐守舊之士,而為謙辭。明末清初學者顧炎武,在此基礎上又將它發(fā)展成為“通儒”和“俗儒”。所謂“通儒”,又稱“哲儒”,縱觀上下千年,天文地理,朝章國典,民風土俗,無一不知。而所謂“俗儒”,亦稱“庸儒”、“腐儒”、“酸儒”,只是尋章摘句,埋首紙堆,皓首窮經(jīng),固步自封,此類儒生禍國殃民,貽害無窮。讀書應以明理達義,經(jīng)世致用為要。
而身處元末明初的羅貫中,目睹瞬息萬變的時局,各路諸侯如走馬燈一樣,“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熱衷縱橫的他在《三國演義》中提出了全面的君子儒和小人儒觀點:
有君子之儒,有小人之儒。夫君子之儒,心存仁義,德處溫良;孝于父母,尊于君王;上可仰瞻于天文,下可俯察于地理,中可流澤于萬民;治天下如盤(磐)石之安,立功名于青史之內(nèi),此君子之儒也。夫小人之儒,性務吟詩,空書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jīng);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物。且如漢揚雄,以文章為狀元,而屈身仕莽,不免投閣而死,此乃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何足道哉![19]
此番關于君子、小人儒的曠世驚論,無異于一顆炸彈,燃爆了多少縱橫之士心中的夢想。昔日學富五車,品行高端的儒家君子,一旦在朝中受挫,便意志消沉,在羅貫中眼中,完全是小人之儒,為縱橫之士所不恥。而縱橫家心中的君子之儒,必定是通達時務,流澤萬民,留名青史。羅貫中的君子、小人儒觀點,與傳統(tǒng)儒家的君子、小人儒觀點,完全相悖。
縱觀歷代,君子儒和小人儒在不斷演變,既有被尊為醇儒、宿儒、耆儒、名儒、通儒、大儒、巨儒、碩儒、鴻儒之君子儒,也有被斥為豎儒、庸儒、迂儒、腐儒、鄙儒、愚儒、俗儒、諛儒、陋儒之小人儒。君子儒和小人儒,在歷史的潮流中,沉浮升降。在政治昌明的太平時代,君子儒和小人儒的角色,是上古時代君子儒的延續(xù),君子儒是道德、治學的典范,小人儒則反之;而在動蕩的亂世,諸如秦末、漢末、元末等朝代更替之際,人命危淺,人性亦因為時代原因,發(fā)生某些變化,而君子儒和小人儒,較盛世而言,則發(fā)生偏離、甚至悖反,這是因為亂世尚縱橫之故。
天下一統(tǒng),儒學為尊;末世大亂,縱橫為貴。人作為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無不受環(huán)境的影響。太平盛世,人們皆奉行儒家的仁義禮法,具備維護社會正常運行的責任和義務,致力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身處亂世,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體系開始瓦解,人們的價值觀念、行為規(guī)范無不受到縱橫思潮的熏染,“茍全性命于亂世”與“聞達于諸侯”逐漸成為亂世人的生存法則。此外,亂世作為利益資源重新調(diào)整配置的時代,赤裸裸的物質(zhì)需要等直接功利性目標成為人們的價值追求和理想目標。余英時認為,儒家發(fā)展到今天,它已然成為“游魂”,沒有可以依托的物質(zhì)實體,但是它依然停留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今天,物質(zhì)的豐富和時代的進步,使社會價值趨向多元化,個人價值認定模糊,理想信念亦缺乏一種有力的內(nèi)在支撐,而西方文化的入侵更是讓人茫然失措,人們面臨全所未有的信仰危機。在呼吁人文精神,尊重個體價值和自由的今天,儒家所提倡的君子儒理想人格是始終不渝的終極關懷。
[1]程樹德.論語集釋 [M].北京:中華書局, 1990.527.
[2]程樹德.論語集釋 [M].北京:中華書局, 1990.539.
[3](漢)司馬遷 ,(宋)裴骃集解.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 2011.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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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漢)司馬遷 ,(宋)裴骃集解. 史記 [M].北京:中華書局, 2011. 2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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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宋)葉適. 習學記言序目[M].北京:中華書局, 1977. 101.
[15](宋)葉適. 習學記言序目[M].北京:中華書局, 1977. 4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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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明)王守仁. 王文成全書.文淵閣《四庫全書》1265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248.
[19](明)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310.
(責任編輯閎玉)
2013-09-24
謝桂芳(1988- ),女,溫州大學人文學院201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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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4580(2014)01-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