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娟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300071)
英語中的“feminism”通常被翻譯為“女權主義”或“女性主義”。然而,從女權主義到女性主義,不能簡單地看作是譯法的不同,也不是譯者偏向和喜好的差別,而是對于不同理論發(fā)展軌跡的表述。女權主義是根據(jù)“feminism”的政治主張和訴求意譯而來的,與西方19世紀末開始的婦女解放運動的第一階段為爭取選舉權而進行的斗爭相對應。隨著婦女解放運動的發(fā)展,西方婦女發(fā)現(xiàn)她們所要爭取的平等不單單是指政治和法律的權利,還應該包括經濟、教育、文化、家庭生活等各個方面的權利。而為了要實現(xiàn)這一切,就要分析婦女為何以及如何受到壓迫和歧視的。因此,把“feminism”翻譯為“女性主義”則更為貼切地表達這一階段的思潮:力圖弘揚女性被男權所遮蓋了的價值,以自己的眼光看待自身和外部世界,從而實現(xiàn)真正的婦女解放的宏圖目標。
“女權/性主義”并不是指單獨的一個意識形態(tài),根據(jù)其發(fā)展推演的歷史,它事實上包含有許多流派??v觀歐美的百年女性運動史,相繼出現(xiàn)了如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激進主義女性主義、女同志理論、后現(xiàn)代主義女性主義等主要理論流派,并掀起了女性主義運動的三次浪潮??v觀這三次浪潮,可以分別用女權主義、女性主義和女人主義來概括。女權主義所強調的是男女性別間的平等以及女性政治權利的獲得,它的著眼點主要是在社會的政治層面。女性主義,主要強調社會性別間而非生理性別的差異和女性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著眼點在文化表征層面。女人主義,則主要是著眼于女性個體作為人之為“人”的生命與存在,著眼于身份的尋求與明證。
女權主義運動誕生于新興的資產階級婦女中。作為一種覺醒,18、19世紀的女權主義者首先發(fā)現(xiàn)女性低下的社會地位不是天經地義的,而是因為男人向來不把女人當“人”看,女性是被男性所構造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是西方女性主義第一次浪潮的代表,它可以追溯到1792年英國女作家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所發(fā)表的 《女權辯護》,理直氣壯地打出了婦女權利的旗號。這是婦女運動史上第一部站在婦女的立場上來研究和論述婦女權利的理論著作,奠定了沃爾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性主義思想史上作為先驅者的重要地位。她抨擊了盧梭等啟蒙思想家在婦女問題上的偏見,以理性為武器,用婦女自己的聲音提出了婦女權利需求。她批評了關于女性要依附于男性的觀點,認為女性與男性一樣具有理性,她們才能低下是因為缺乏有效的教育,從而使得她們失去平等的機會。在婦女和男性有著相同理性的大前提下,沃爾斯通克拉夫特主要針對婦女的平等受教育和受平等的教育問題展開自己的“辯護”。她認為男性強加給她們的教育不是真理和知識,而是要把她們教育成男性的附屬物,她主張女性應該享有同男性平等的權利。
這一浪潮的思想先驅的觀點激勵了這一時期的婦女運動的政治目標:為婦女爭取政治上的平等權利以及受教育與就業(yè)的權利和機會而斗爭。這一思潮主要盛行年代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1918-1928),主要目標是爭取女性在法律和政治上的平等地位,往往被稱作“女權運動”。這一浪潮以中產階級婦女為核心,中產階級婦女的社會狀況得到很大改善。此間,歐美女性開始積極地爭取參政權利,并最終得以投票權。這一浪潮女權主義的最大貢獻,是使婦女參與社會生活成為全社會必須正視的現(xiàn)實。
這一階段的女權主義對理論層面上的差異性研究,主要焦點在于生理性別(sex)的差異。通過描述女性與男性在身體上的生理差別特征指出,性別差異是被男性強加給女性的,批判了傳統(tǒng)的以生理差異為由而貶低女性能力的傳統(tǒng)思想,具有思想啟蒙的作用。但是,它的平等理論強調的是以男權為標準,并依賴于男性來實現(xiàn)男女平等,試圖通過強調男女之間的共性來淡化其性別差異,沒有關注到導致兩性不平等的深層的社會原因,忽略了諸如階級、種族等社會結構因素對于女性的影響。在她們看來,似乎只要女性獲得平等的受教育、工作和選舉權利,女權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另外,只注重公共領域的權利問題,卻忽視了私人領域如家庭中的權利關系。
二戰(zhàn)結束后,世界范圍內的各種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為女性主義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契機,女性運動再度崛起,運動范圍從美國波及亞洲、非洲、歐洲,20世紀60代到80年代之間形成女性主義第二次浪潮,并出現(xiàn)了激進主義女性主義和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等流派。
這一階段的女性主義認為,只取得選舉權并沒有改變女人的卑微地位,因為選舉系統(tǒng)是男人制定的,而在選舉系統(tǒng)之外的生活與價值觀也是以男人為主導。這一階段或可稱為“女性主義”,是在第一階段的“女權主義”所取得成就的基礎上開始強調差異,努力重建女性所特有的歷史和精神文化,以文化訴求為主要目標。
女性主義者們認為雖然女性爭得了選舉權和受教育的權利與機會,但是女性生活的改善不應該僅僅表現(xiàn)在平等的選舉權利,而是應該深入到生活各個方面,女性在家庭和性別上的角色規(guī)范并沒有改變。這次浪潮中提出了社會性別(gender)這一概念,并被大量引用到對男女兩性不平等關系的分析中。與強調生理性別(sex)不同,強調社會性別即“gender”的社會意義在于它是由社會文化決定的。社會性別指社會對男性和女性的社會角色、行為、道德、自我意識的建構和不同期望。這個概念為女性主義建立質疑婦女的從屬的他者地位的權力結構和話語提供了認識論上的一個重要前提。女性主義質疑生理性別(sex)決定社會性別(gender)的傳統(tǒng)思想,認為生理性別是源于解剖學的認識,社會性別是一個文化建構的過程。茱莉亞·克里斯蒂娃指出,女性的社會性別是“父權社會給女性起名和分類的象征化”。社會不僅建構了女性形象,也規(guī)定了女性的命運和女性的生活狀況以及家庭生活狀況。即使在比如家庭這樣的私人空間中,女性也處于與男性不平等的地位。社會屬性既是社會關系的外在體現(xiàn),同時也是一種權力關系的存在方式。制度和文化因素而非生理差異是造成男女兩性角色及行為差異的決定性因素。在這樣一個跨歷史跨文化的普遍存在的社會結構當中,女性與男性的不平等體現(xiàn)在政治、經濟、文化、思想、認知、觀念、倫理等各個領域。女性主義者認為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既不是普遍存在的,也不是永遠不變的,因為它并不是先天自然形成的,而是由社會和文化人為構建的結果。因此,她們通過揭露女性所遭受的壓迫以及為之所進行的各種抗爭,希望能夠超越社會性別差異和對立,實現(xiàn)“性別的對話”。
女性主義者們關注現(xiàn)存社會制度在塑造男女兩性社會角色(gender)時的作用,以及這種社會角色差異對男女兩性關系和地位的影響的同時,向傳統(tǒng)的父權制度發(fā)起了抨擊。她們提出了這次浪潮中的核心概念“父權制”(Patriarchy)。她們指出父權制文化標準不僅具有強制性,迫使婦女處于生活的底層,沒有經濟地位,同時還將這種強制的價值標準內化為自身的價值取向,男人的價值總是占優(yōu)。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形成的[1]。波伏娃用明確的存在主義理論揭示女性僅僅是作為客體而存在于男性為主體的世界上的種種不平等與束縛。她從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歷史的角度論證了父權制社會的性別統(tǒng)治、性別壓抑和它的一整套意識形態(tài)。波伏娃認為,從生物學和心理學的角度,男女兩性之間的差異并不比單個人之間的差異更大。而從整個社會歷史進程來看,女人降低為男人的對象(Object),被塑造成男人的另一性,即第二性,把女人作為男人定義自己的參照物,降為男人的“他者”。貝蒂·弗里丹則猛烈抨擊了由父權制社會編造的“女性神話”:女人的最高價值和唯一使命在于她們自身女性特征的完善,而這種完善必須依賴于男人主宰一切、女人在性方面溫順服從[2]。凱特·米利特也指出,“父權制的男性沙文主義”統(tǒng)治,是男性對女性的最基本最普遍最不合理的政治形式,希望女性與整個人類聯(lián)合起來推翻父權制的統(tǒng)治[3]。女性主義者用這個概念來從總體上描述女性所受的壓迫。對父權制的這種認識使得女性主義者們認識到男性統(tǒng)治女性的一系列機制,并探索抵制父權制的策略。
20世紀80至90年代,隨著西方國家進入后工業(yè)化社會,出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理論流派,有人稱之為女性主義運動的“第三次浪潮”。這次浪潮注重對女性作為“人”的女性權利和女性發(fā)展的普遍性考察,超越男女社會性別(gender)差異,對出現(xiàn)的各種女性主義理論進行綜合考察。這次浪潮可稱為“女人主義”,因其拒絕男女性別對立的二元劃分法,認為男女之間的性別差別不應是二元的,大千世界的人是多種多樣的。
前兩次浪潮中,女權/性主義理論雖然在歷史背景與理論資源方面有很大的差異,但都是以為女性爭取各種權益、改變現(xiàn)存父權社會的權力結構為其政治和思想綱領,其敘述模式均為“壓抑——反抗”式,思維模式均為男女性別二元對立式。女性主義從二元對立模式進入一個多元共生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語境中,必然面臨新的發(fā)展契機。個體之間的差異而不是性別之間的差異成為關注的重心,用多元化來顛覆傳統(tǒng)概念,女權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理論基礎受到挑戰(zhàn)。
第一、第二次浪潮的女性主義主要理論是建立在現(xiàn)代主義理論的基礎上的。這些女權主義進行的大多是旨在以理性來實現(xiàn)女性的政治、道德、智力等方面的自由與平等。第三次浪潮的學者們則主要采取了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觀點,諸如拉康心理分析、德里達的差異/延異理論、福柯的權力與話語理論,并吸納了包括酷兒理論、后殖民主義等各學科的精華,放棄了對女性解放具體目標的追求,女性主義理論發(fā)生了重大轉變。一是作為主體的“婦女”在女性主義理論中的地位被動搖,后結構主義派干脆宣稱根本就不存在可以代表不同婦女的“婦女”;二是以往的女性主義不論出發(fā)點如何,最后都能落腳到“同樣的平等”這個目標,而后現(xiàn)代主義女性主義則放棄這一目標,聲稱保持“差異性的平等”或“多元的平等”。她們通過對身份的多元認識,認為承認相對“平等”和絕對“差異”比單純追求“平等”將更有利于女性解放。
在第三次浪潮中,人們否定、質疑先前所有的宏大敘述、既定概念和分類,質疑女性這一社會類別的一統(tǒng)的認識,認為傳統(tǒng)女性主義的理論當中存在忽視女性由于階級、階層、種族、地區(qū)、文化等的不同所造成的差異,以及一味地把歐美發(fā)達國家白人中產階級婦女的認識和行為模式推廣到第三世界的做法是符合實際的。在第一和第二浪潮當中,女性主義者都高高在上的認為女性正確的生存方式是單一的,而沒有看到,世界上的女人數(shù)眾,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有不同的壓迫、不同的應對方式、不同的訴求,不能一概而論?!昂唵蔚卣f,黑人婦女不是白人婦女涂上顏色。白人女權主義不能框定和領導黑人女權主義。”[4]所謂女性主義應該是全世界婦女,包括第三世界婦女的產物,不該僅僅是發(fā)達國家中產階級婦女的特權。這樣就把后殖民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相呼應,針對不合理的社會根源——父權制,男性統(tǒng)治與階級斗爭和種族平等一起,構成了一個新的話語環(huán)境。這就把女性主義不單單局限于兩性之間,也包含了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認識和批判。從而不僅要把女性作為父權制下一個受壓迫的群體解放出來,改變其在父權文化中的邊緣地位,分析和表達她們的主體意識,而且要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女性文化和女性對話,并對人類未來的發(fā)展產生重要的影響。
綜上,各階段、各流派的女性主義觀點雖然看似五花八門,各不相同,但可尋到一條較為明晰的女性主義思潮的自身發(fā)展演進歷程。這就是,伴隨著社會從“前現(xiàn)代 — 現(xiàn)代 — 后現(xiàn)代”的變遷,女性主義在由“男女一樣到男女不一樣再到超越性別尋找自我”的變動思潮中發(fā)展著自己,在此過程中女性主義者關注的焦點也發(fā)生著從“權利(女權主義)到性別(女性主義)再到—個有個性的人(女人主義)”的變化。這是一個由低層次向高層次、由單一向多元的變化,通過對傳統(tǒng)父權制的批判和擺脫,這一運行軌跡表現(xiàn)出強勁的尋找自我、認識自我和證明自我的發(fā)展歷程。同時,這些思潮與理論開拓了人們的視野,為社會、政治思想提供了新的視角,并且在實踐中為人權的進步、女性地位的提高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
[1]Simone de Beauvoir.The Second Sex [M].New York:Bantam Books,1965.
[2]Betty Friedan.Feminine Mystique[M].Harmondsworth:Penguin,1982.
[3]Kate Millet.Sexual Politics New York [M].Avon Books,1970.
[4]Maggie Humn.Feminist Criticism:Women as Contemporary Critics [M].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