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偉棟
(太原理工大學(xué) 政法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24)
《半生緣》是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張愛玲以其長篇小說《十八春》為基礎(chǔ)改寫的。作品在向人們講述愛情婚姻悲劇的同時,還深刻地揭示了舊時代女性的悲劇以及人性的悲劇。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1]。而毀滅的價值越大,帶給讀者的痛感則越強(qiáng),越能達(dá)到悲劇效果?!栋肷墶肪褪且云渖羁痰亩嘀乇瘎∫馓N(yùn),打動了世人的心,讓無數(shù)人柔腸百轉(zhuǎn),哀戚不已。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寫道:“一般所說時代的紀(jì)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也不打算寫,我甚至只是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中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保?]93-94《半生緣》就是如此,整篇故事沒有太多曲折起伏的情節(jié),只寫了幾對平凡小兒女的愛情婚姻悲劇。與她的其他作品諸如《心經(jīng)》里的父女之戀,《封鎖》里虛擬的愛情,《傾城之戀》里白流蘇、范柳原相互利用的愛情相比,《半生緣》少見地描寫了一種至真至純的愛情,把俗世普通人的愛恨悲喜闡釋得淋漓盡致。
故事發(fā)生在20 世紀(jì)30 年代的舊上海。
平民家庭出身的顧曼楨,受過高等教育,是一個自食其力的職業(yè)新女性。她與來上海求學(xué)、工作的南京富家子弟沈世鈞在同一個工廠上班。二人因志趣相投、性情相近;又因家庭都有著難言之隱,使得二人惺惺相惜,兩情相悅。本應(yīng)是長相廝守的有情人,卻因為各自家庭成員的自私和阻撓,再加上雙方的誤會,終究是緣盡半生。14 年后重逢只能感嘆一句“我們回不去了”[3]341,然后各自轉(zhuǎn)身,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路上,生離等同于死別。
翠芝和叔惠雖然沒有曼楨與世鈞那樣轟轟烈烈的愛情,但也是相互傾慕,最有知己之感。翠芝與世鈞從小一起長大,但是他們并沒有產(chǎn)生愛情,只是家長們的一廂情愿。她遇到開朗熱情、明快直率的叔惠后心生好感,但叔惠家世一般,翠芝母親從旁阻攔,叔惠也在愛情面前望而卻步,只落得一個遠(yuǎn)走異國,一個嫁與他人。多年后兩人再見面,雖情絲難解,但已經(jīng)于事無補(bǔ),翠芝只能在潸然淚雨中感受到一絲凄涼的慰藉。
世鈞與翠芝最終結(jié)婚,二人育有一雙兒女,這個家庭看似溫馨、惹人羨慕。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可以通過書中的幾個細(xì)節(jié)還原真相。因為要見到多年未曾謀面的叔惠,翠芝幾乎無法自持,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亢奮起來,親自收拾家務(wù),料理酒菜,但世鈞卻渾然不覺她的變化。翠芝發(fā)現(xiàn)世鈞在讀曼楨當(dāng)年寫的情書后,也不過隨意打趣幾句,隨即置之腦后。其實這兩個人從來都不曾真正在意過對方,他們十幾年夫妻卻同床異夢。這場婚姻悲劇,具有超越時代的普遍意義,是俗世很多人的婚姻模式。
曼璐與豫瑾兩小無猜,但曼璐因父親去世,為一家老小的生計被迫淪落風(fēng)塵,以至于年紀(jì)一天天大了,只好嫁給了鄙俗低劣的暴發(fā)戶祝鴻才。曼璐又因失去了生育能力,為了保全自己的婚姻,與祝鴻才一起合謀誘奸了善良純真的妹妹曼楨。曼璐毀滅了妹妹的幸福,自己也沒有得到愛,最終在病痛與悔恨中死去。她把幸福寄托在祝鴻才這樣一個人品低劣的小人身上,無疑是飲鴆止渴。
曼楨與祝鴻才,這是最不應(yīng)該在一起的兩個人卻走在了一起。錯位的婚姻,更加深化了故事的悲劇色彩,讓人哀嘆命運(yùn)的詭譎。曼楨抱著赴死的決心嫁給祝鴻才,其悲無需贅述;而祝鴻才為了得到曼楨費(fèi)盡心機(jī),得到后卻覺得她像一碗素蝦仁般索然無味。他根本不懂愛,卻也在這場婚姻中遭受了巨大的苦悶與壓抑。他惡劣的行徑,直接或間接地造成了很多人的悲劇,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這一點或許他始終沒有意識到。
《半生緣》用一種洗盡鉛華、冷靜蒼涼的筆調(diào)將人世的愛情婚姻還原得如此透徹明白。這一群俗世的小兒女,相愛的不能相守,相守的卻不相愛,最終都回不去了,這是一場情感與命運(yùn)較量的悲劇,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悲劇。
《半生緣》展現(xiàn)愛情婚姻不幸的同時,更重要的是,還深刻揭示了在以父權(quán)為中心的時代,女性對自身命運(yùn)的無力把握的現(xiàn)實。張愛玲以獨特的視角描寫了女性在舊時代生存的艱難。“女人所處的環(huán)境,所受壓力,有舊家族內(nèi)的冷漠眼光,有命運(yùn)的撥弄,更有來自女性自身的精神重負(fù)?!保?]515
曼璐的悲劇,揭示了女性在男權(quán)制社會夾縫中生存的艱難。曼楨給世鈞敘說家事的時候說過曼璐其實是很忠厚的。一個原本善良忠厚的人,本身是男權(quán)社會的受害者,為了自保,扭曲了純真的本性,成了男權(quán)社會的幫兇。她對祝鴻才所犯的罪行極力掩飾淡化。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后總要好好的補(bǔ)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3]211“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后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你看在這孩子的份上,就原諒了他吧?!保?]250她的這些游說表面看合情合理,是為了平復(fù)曼楨的創(chuàng)傷,可實際上蘊(yùn)含著男權(quán)制下女性深沉的悲哀,她已經(jīng)被封建男權(quán)制同化,甘愿與之同流合污,這正是她的悲劇。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諸如曹七巧、曼璐、許小寒都是病態(tài)的女性形象,但是曼楨是作者不多見的一個以贊賞而同情的筆墨傾心塑造的正面形象。曼楨為了一家大小的生計,每天辛苦地兼職好幾份工作,卻堅毅樂觀,富有興致。她天真地以為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會使得家庭經(jīng)濟(jì)狀況改善,進(jìn)而與世鈞建立幸福的家庭;但她不清白的家世,像沉重的枷鎖一樣帶在她身上。她終究逃不脫世鈞父親這樣的封建衛(wèi)道士的質(zhì)疑與詆毀:“就算她現(xiàn)在是個女職員吧,從前也還不知干過什么——這種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長得真丑,長大了總是吃這碗飯的。”[3]178世鈞父親實乃偽君子,自己本身無視道德,出入風(fēng)月場所,卻要求女性絕對清白,沾染不得一絲不潔。我們甚至可以斷言,即使沒有曼璐和祝鴻才的計謀,曼楨和世鈞要結(jié)合也難上加難。這再次證明,在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封建宗法社會里,女性不能主宰自身的命運(yùn),要獲得幸福幾無可能。而曼楨最終因為原始母愛的迸發(fā),嫁給祝鴻才,更說明了當(dāng)女性在被動扮演母親這一角色時,面臨兩難的抉擇,無論作何種選擇,都是一種悲劇。張愛玲把這個無法回答的命題拋給讀者,正體現(xiàn)了她對女性命運(yùn)的深沉思考。
翠芝這個任性驕縱的大小姐,在面對與叔惠的愛情時,屈從于封建家長的門第觀念,毫無反抗之力,只能是淚痕狼藉地送走叔惠,這一細(xì)節(jié)的描寫展現(xiàn)了封建家庭中女性的悲哀與困境。新婚之夜,她哭著問世鈞:“……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3]243恩格斯說過:“只有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繼續(xù)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保?]從這個意義上說,翠芝因為封建的門第觀念而不能自主愛情,造成無愛的婚姻,在體面卻平庸的生活中打發(fā)著時光,如書中所說:“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保?]314門第觀念無疑是女性命運(yùn)的悲劇原因之一。
楊義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談到張愛玲所塑造的這三個女性時說:“她寫得出色的地方依然是那些被社會所踐踏(顧曼璐),被命運(yùn)所捉弄(顧曼楨),被家庭所陷沒(石翠芝)的女性?!保?]這樣的概括,頗為恰當(dāng)。
《半生緣》女性的命運(yùn)悲劇還體現(xiàn)在封建禮教下舊式家庭中的女性身上。比如,世鈞家庭中的女性。他的母親和他父親的姨太太,為了爭奪丈夫之愛,多年來苦苦斗氣。世鈞的母親得不到丈夫的愛,但卻心甘情愿地為丈夫打理皮貨店,只希望丈夫在年下回來祭祖,維持一家的體面;甚至為了把丈夫留在身邊,苦苦相逼兒子辭職回家,明知道丈夫回來也不意味著破鏡重圓,但這對于她來說也是一種滿足。而姨太太極盡溫柔之能事,用盡手段,但丈夫最終覺得小公館無人可靠,棄她而去。一個女人把一生押在一個男人身上,卻終究敵不過封建的嫡庶觀念,無疑是可悲可憐的。還有世鈞的大嫂,寡居的生活凄涼無比,只好做出些三姑六婆的事情,在家庭里搬弄是非來排解寂寞。
張愛玲很欣賞魯迅對國民劣根性的剖析。她在臺灣作家水晶對她的訪談中提到魯迅,認(rèn)為魯迅很能暴露中國人性格中的陰暗面和劣根性,等到魯迅一死這種暴露突告中斷,很是可惜。這種看法有些偏頗,但也說明中國大多數(shù)作家缺乏直面人性深處的勇氣?,F(xiàn)代文學(xué)研究者王富仁談到張愛玲時說:“她是女性小說中的魯迅?!保?]的確如此,張愛玲最敢于也善于“深入人性的深處,挑開那層核殼,露出人的脆弱黯淡”[4]514。
曼楨與世鈞的愛情悲劇,除了外力的破壞之外,也與世鈞的性格弱點有關(guān)。曼楨被囚禁后,曼璐僅是靠一些很不高明的伎倆就騙過了世鈞,使得他輕信曼楨辜負(fù)了自己。源自患難相依與志趣相投的愛情本應(yīng)是彌足珍貴,但他卻不相信曼楨對愛情忠貞不渝。一對相愛很深的戀人,突然間有一個離奇失蹤,另一方卻輕信別人說的曼楨回老家與豫瑾結(jié)婚的話,就草草放棄了這段情緣。正如曼楨說他:“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氣出來?!保?]185但他連找到曼楨老家弄清事情真相的勇氣都沒有,他的不敢直面困境的懦弱、優(yōu)柔寡斷,還有對婚姻的草率,都使人語噎。
曼楨的不幸也與她性格的自暴自棄有很大關(guān)系。被姐姐幽禁期間,她苦苦想要掙脫,后來在醫(yī)院產(chǎn)子時,靠著金芳夫婦的幫助逃走,但最終又選擇嫁給祝鴻才,讓人覺得痛心而不可思議。因為她畢竟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個新女性,完全有能力、有意志走出這段不幸,決然轉(zhuǎn)身,去追求新的生活。但她這一選擇并不明智,說到底,其中所蘊(yùn)含的母愛犧牲精神讓人感覺到一種壯士赴死的悲壯,但母愛絕不是應(yīng)該對命運(yùn)妥協(xié)的借口。
翠芝與叔惠在愛情面前也暴露了性格的弱點,都缺乏追求幸福與把握命運(yùn)的勇氣。翠芝一味地向封建家庭妥協(xié),對婚姻的盲目、不清醒,叔惠的自卑感等都影響了他們的愛情與命運(yùn)。
《半生緣》對人性的揭露還體現(xiàn)在人間親情的淪落。除姐妹情誼的喪失之外,還描寫了母愛的缺失。母愛是人間最圣潔、崇高、無私的愛,但是張愛玲卻使母親走下神壇,她筆下的顧太太母愛的喪失,使人痛徹心扉。曼楨被囚禁后,她在已經(jīng)察覺曼楨處于危險境地的情況下猶疑怯懦,拿到曼璐給的一大筆錢后放棄了對曼楨的施救。貪婪和私欲打敗了神圣的母愛,母愛到最后抵不過一疊八成新的溫軟的票子。
還有諸如祝鴻才的殘忍可惡,曼璐心理的變態(tài)扭曲,世鈞父親的虛偽冷漠、母親的偏狹保守,都使得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陰暗丑惡。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2]3。這些恐怖的虱子,就好比陰暗丑惡的人性,聚合成一種巨大的力量,推動著悲劇的發(fā)生。
悲劇美是一種感傷的美?!栋肷墶钒N(yùn)的由社會時代、人生命運(yùn)、人性陰暗丑惡等造成的多重悲劇,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警醒我們認(rèn)真審視愛情婚姻,更多地關(guān)照人生,對命運(yùn)進(jìn)行思索、質(zhì)疑和探尋。這也正是作品得以永恒的魅力所在。
[1]魯 迅.墳[M]//魯迅自編文集. 北京:北京未名社初版,1927:203.
[2]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張愛玲全集06.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3]張愛玲.半生緣[M]//張愛玲全集04.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4]錢理群.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三十年[M]. 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
[5]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78 -79.
[6]楊 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3 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462.
[7]王富仁. 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發(fā)展的歷史軌跡[J]. 魯迅研究月刊,1999(10).